陆幼青《死亡日记》2 死亡日记2

2000年 9月4日 天气:睛

昨夜有一段失眠,回想起来应该是这样的过程:有只不挑食的蚊子咬了我,我起床去卫生间,顺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夏夜起床不用加衣服,而我是光着脚干这一切的,所以一下子变得格外清醒,只得点起烟,抱腿坐在床上。

不知是几点,手表就在枕边,但懒得去看,反正天是黑着的。

看着一缕缕青烟袅袅逸出窗口,没有什么焦虑感,睡眠不足,明天白天多趴一会就行了;药物的作用可能正是峰值,所以身体没什么不适,有这样一段不受打搅的时间,随意地想,就像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博物馆里漫步一样,真是快乐。

十几年前,我好像是为了一个什么科技下乡的项目,独自一人去安徽凤阳出差,几天下来,不胜酒力,便要求接待者安排去看看古迹什么的。凤阳出了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但好像就此把那一方水土的气数用尽了似地,那地方很快就变穷,所以当地人对他爱恨交加,不像其他地方的人,哪怕只出个状元宰相,也弄很多古迹收钱。

我去的地方当时好像是凤阳县博物馆,不对外开放,看门的把我放进去后,又在外面把门锁了。这是什么待遇?我这辈子没有受宠若惊过,除了那一次。

似庙、似殿、又像钟鸣鼎食之家的旧宅,房子破败的很,可能不至漏雨,但冬日的阳光可以比我更随意地进来,在古老的空间里架起一根根灰尘的柱。

这里有展示的痕迹,但现在更像库房,文物随意地堆放着,有些有说明,有些则像农家的寻常用具

我见过太多一个小小的青铜箭头配个大镜框,洋洋洒洒的介绍文字挂在一边的学究式博物馆,一下子让我置身于这样亲切的环境,我很贪婪地在那里看了一个下午。

终于累了,便跑到院子里,坐在一块砖上抽烟,体味满身心的历史感,体味冬日的阳光带给我的现实感。

正是北方过小年的时候,热闹的感觉透过院墙传了进来,连狗叫的声音也多了些兴奋……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考虑生与死的问题,而那次考虑的答案我沿用至今。

夜色里,寂静中,我很容易就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中国社会骨子里还是个农桑社会,中国人是轻生重死的。生,在自然界里,只是一片绿叶、一个雏儿,它距离收获,距离成熟实在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成功的概率是很低的,虽值得高兴,但不必欢庆于前;而农业社会最惧怕的是变化,天气、土地、种子,每一个变化都意味着一年的投入付诸东流,而一旦变化接踵而至,种族都有灭顶之灾,死亡是收获的同义词,也是任何变化的终结。

于是,我们隆重地对待死亡,根据死亡的难易程度和痛苦程度以及对他人的意义给死亡评分。

我想,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尽管每一个读日记可以有他们自己的评价,但我心里清楚,我的身上也有水稻的基因,我虽没有种过一天的地,但我们离开土地的日子真是在不久以前。

在那个小博物馆或者叫文物仓库里,我感受得更深的是“时间”。当你的身边充满几百年前的物品,甚至脚边的一根稻草都是在几十年前秋日的艳阳里黯然倒地的,你自会像爱因斯坦一样琢磨无形、无情、但无所不在的时间。

知道城市跟农村最大的区别吗?

城市里到处能找到钟,而农村则正好相反。钟努力把我们的生命敲上刻度和变得有序,所以澳门的葡京赌场不敢装一个钟,而在农村,时间的刻度几乎没有用处,人、鸡、狗、猪的生物钟解决了一般的生活需要,其他的则是由结果来决定,播种、移栽、收获,无不因其可为而为之。

我在一个村庄呆过两天,听乡人管一户人家叫“外来的”,便好奇地问他们来了多久,结论让我大为吃惊,“外来的”来了五代,合一百多年了。

有一次我坐在车里,惊讶地发现身边都是钟:车子自带两个电子钟,我手上的表、手机、BP机、随身听、掌上电脑、录音笔,每一个都具有钟的功能,我被时间包围着。

夜与昼,生与死,我身处其间,时间对此刻的我又是怎样的呢?

时间之迷的真相离我仅一步之遥,但玄妙的是,我竟然在这样的时刻重又沉沉睡去。

天机不可泄?

早晨醒来,我满脑子都是昨夜残留的梦:我开着车,车速惊人,不知为了什么,在一片完全陌生的旷野飞奔,是高原,我感觉到自己越开越高。我的心情激越,但是心里担心得要命,我隐约知道我手中的车的油量表是坏的,却不知道油还剩多少……

这种担忧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现在我的喉咙里还保留着想喊的感觉。

2000年 9月 6日 天气:阴雨

看着自己布置好的写作现场,忍不住笑了:

一台最新的IBM笔记本、和一个专为把它架起来放在沙发上的架子、制氧机、消肿的冷敷毛巾、两种不同的茶,解渴和保健的、零食若干种、止痛药、还有就是我的中华烟和烟缸了。

这排场比开始写作日记的时候阔多了,也是需要一样增添一样,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新的东西加入,即使有,怕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想当年写点什么,一杯茶,一枝烟而已,没这些东西的。

其实,我这人多爱好而少嗜好,尤其是可称作不良嗜好的,唯烟而已,好烟。

每次看医生,或被医生看见手中的烟,或被医生发现口袋里红色的烟盒,总是先听医生的惊讶:“你还抽烟?”,继而沉默,让你听一段潜台词:“抽吧抽吧,不抽又怎么样呢?都这样了,想抽就来一支”

现在,我知道,戒不掉的,伴你终生的爱好是“嗜好”。

很小就尝过烟的滋味,二十年的烟民做下来,烟量也并没有见涨,只是每天半包的量,可就是戒不掉,哪怕面对着死亡的威胁。

我小时候,烟很廉价,而且可以拆包论支卖。记得是小学一年级,一个没课的下午,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凑了几分钱,买了大半包烟,躲在我们家的大八仙桌底下抽了起来,那两个已有经验,而我是第一次,结果闹了烟醉,难受得要死。

又抽了几次,终被精明的老爸察觉,但他没有骂我更没打,只是用冷得直往我心里钻的语调嘲讽我说:“想抽烟了?要抽也不要抽这种树叶子烟,有本事长大挣钱抽名烟,等不及我这里拿两包去。”一席话吓得我到大学才又摸上了烟。

偶然地,我发现一个秘密,父亲其实也戒过多年的烟,是我的出生带给他的喜悦让他又拿起了烟,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在那些当穷书生的日子和梦着做作家而拚命在家浪费稿子的时候,我也尽我所有买市场上最好的烟,如果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发生,我的烟盒就会准确反映。连第一次送礼给当年的妻,我选的也是烟,两包来自免税商店的极美丽的大红的女士摩尔,当时她们一寝室的女孩在庆祝她的生日,我的礼物打动了半打女孩的心。

生平两大恶习:最好的烟、最好的纸。

我写字对纸的挑剔是很过份的,因为在造纸厂做领导的父亲带给我的草稿纸都是一流的80克双胶。

嗜好,我常常很习惯地透过嗜好观察和了解一个人,比如,关于某人我只告诉你一点:他好雪茄,你的脑子里自会有一幅图像的。有时,我也会想想嗜好本身的一些有趣之处。

不知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注意到一个有趣的事实,人类总是对难吃的东西上瘾,并最终形成嗜好:烟、酒、茶、可乐、咖啡、巧克力、槟榔、榴槤、大麻等、哪一样是因为好吃才有第二次第三次的?人类总是对费钱、耗时、劳力、伤神的事来劲,并形成嗜好。

但坏东西一旦跟上你,就像领了一个恶媳妇回家,什么时候有人需要离家出走了,准是你而不是她

琢磨过较深层次的原因,比如,人之初性本恶,或者嗜好本就是上苍对我们人类的一种巧妙的惩罚,天天乐呵呵地惩罚自己,化昂贵代价,吃难吃得要命的东西,而上帝呢,嫌着在一旁计数计量实在烦,就弄点瘾,让我们每天不忘准时惩罚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戏法不穿,上帝尽管偷他的懒,而人类也天天偷着乐,将计就计。

嗜好是罐装的快乐。你有了嗜好,获得快乐要容易得多,什么时候情绪不振,来点“嗜好”,不管是吃的还是做的,人立刻就缓过劲来,那方便真得跟肚子饿了开罐头吃上一块火腿肉差不多;  嗜好是主人的商标。我们有很多传统的标签,时刻准备着为我们身边有嗜好的朋友贴上,害得很多人藏起自己不登大雅之登的嗜好,其实,好听古典音乐的人很多是失眠闹的,集邮的也不是个个知识渊博,心平气和的,说不定比那斗蛐蛐的心理阴暗多了;嗜好是最好的借口。无论你接受什么或拒绝什么,只要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嗜好。”,其他的就不用多说什么了;嗜好是官员的命门。大凡结交高于你自己的官员,必须从此入关,但这也毁了不少好官员。至于没有嗜好的上级和官员,虽然组织部门不能定那么一条,但我们老百姓可以说说:一般成就也平平。

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有嗜好的官有情有趣有才,但安全上也有缺陷,那没嗜好的意志如钢心如铁,怕少了那份知寒知暖的平民气,少了理解力,也不是个事;嗜好是朋友的源泉,人以群分嘛。

日本的白领醉鬼一晚上泡十来个酒吧,为的什么,就为了他兼有十来个嗜好,沿着地铁线,下了班,先去高尔夫爱好者的酒吧喝一杯,再上第二站,迷你电视爱好者酒吧来一杯……有相同嗜好的人交朋友比那一见种情的还快,如何会孤独?

嗜好是我们的优点,同时是我们的缺点所在。

不必看重那些一眼望去就很美的东西,它们往往会飞快地消失,只有那些看上去不怎么舒服,但却吸引你的东西才可能成为你的嗜好,你的终生伴侣,或者你的终生处罚。

爱情也是如此。

快写完了,我点一支烟,存盘

2000年 9月8日 天气:睛

已是清点旧物的季节了。

在这些事情上又体现出癌症等慢性病的好处来了,只要你够细心,不回避,你总有机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清点旧物就是一例,妻与我共同做这事。

旧物中一件寻常的工作日志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一本很考究、精致的黑色皮革制品,大16开,封金边,烫金花体:1997。

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本子,也知道里面是什么:每天有一格印好了日期星期的,等你交待行踪的,还有每周要事、每月大事、通讯录、度量衡之类,更有时区换算,以示主人已然进入国际社会,很像山野小宾馆的总台,挂几个廉价石英钟,指明现在巴黎没有醒,雪梨的天早亮了,同时无声地威胁你:世界各国各色人等都住得,你就不住?

还记得是谁送的,它沉甸甸的手感让一向喜欢精致纸制品的我手痒,准时启用。

我随意翻看,时代不算久远,其中记载的很多事情我还历历在目的,记录大都简单,一些情绪化的东西我都用了春秋笔法,让今天行文日见臃肿的我惭愧,如:“与丁、石、涯三友聚于沉香阁,聊、吃、散”,由此便可想见当日的聚散匆匆,淡而无味了。多读了些,便在心中生了些感慨:  “我曾经有过那么匆忙的人生吗?”

关上本子,听它叹息般地沉闷地“卟”地合上,看见它老成地还呛出少许的灰来,我的思绪也幽幽然地散开……

这是真实的记录,我丝毫不怀疑那曾是我的生活,那曾是我丝毫没有怀疑和反思过的生活。

每周过十次的饭局、与二十个不认识的人握手认亲、旅游1次、加油2次、开会3次、洗澡4次,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我每天要赶200公里的路……

这是所谓的经理人生、白领人生的量化,如果再加上所谓健身、舍宾、上网、泡吧等个人事务,时间真的够紧。

我是这支队伍的早退者,但有很多人梦着想加入呢,也未见得有多少人肯主动退出的。

我下意识地重新翻开那本子,努力回忆当年的人和事,试图证明一个刚从我心底冒起的疑问:这样的生活是必须的吗?

饭局肯定能减一半去的,洗澡可以不用到半夜的,很多人不见也罢……

我特意照了照镜子,确证自己眼睛里没有一丝酸葡萄的神情,然后庄严作出结论:其实,我们的人生不必匆忙如此的。

我们体味春天的到来不应该是从BP机的信息栏里的天气预报;我们跟父母的交流不应只是接听电话里他们关心的唠叨;我们给孩子的亲吻不应是盖邮戳般机械;我们对妻子和丈夫不应只在周未的Shoping之后的一刻才语调温柔……

如果我们不再匆忙,要做到这一切,何难之有?

当年,我也觉得这种忙碌人生是必须的选择,因为社会这个大车轮就是这么在转的,我必须以与之相当的速度,匆忙。

今天,会有很多人说,拓展中的业务和每日生计迫使他们的人生如此忙碌。

是啊,这年头活人不易,每个人都觉着压力无处不在,但这并不是我们选择忙碌人生的理由。我们奔赴一场饭局而不是选择陪儿子去看模型展是因为我们认为前者重要,而不是有谁拿枪逼你去吃龙虾。果真如此吗?饭局上的生意成功率有多少我们都心知肚明,哪怕有30%,你都能很轻易地当上中国首富了;儿子呢?一场模型展也许从此改变一个孩子的一生的,想一想,谁更重要?

春天是年年会来,可赏春人的心境能岁岁依旧吗?

想来,答案是简单的,全在于你如何评价自己的和家人的价值了,在于你看重的是自己的感受还是给别人的印象了。

世上本无所谓“忙碌人生”,忙的只是一群不晓轻重利害的“无事忙”而已。

由我这样的人来推广带有理想色彩的人生观是颇有趣的,按理,我应该歇着了,让别人去说说这些美丽人生的,但我又觉着,我说这些事也透出了几分真切和自然。

这情形像什么,哦,对了,像锅盖上熬出的米,而且是那种透明锅盖,我趴在盖子上往里面瞧,嘿,同志们都在,我熬出来了。

有时,我感觉又有点像洗衣机的一件衣服,被提前拎了出来,虽然那种旋转的感觉还在,但已然静了下来,而别人还在按着那节奏转着……

这一个月在家歇着的日子里,几乎天天有亲友探望,我是处于那静的位置,而朋友们把现实生活那真实的气息带给我。他们都很关心我,一般很少谈病情什么的,只是谈谈彼此都知道的人和事。

听着他们的话和包里手机不停地鸣叫,腰上的BP机有如电刑般颤个不停,我的感受是十分奇特。嫉妒是没有的,因为今天的我已并不欣赏昨日的生活,厌恶更谈不上,这一切早已习惯,只是觉得我不应该沉默,在这个话题上。

2000年 9月 10日 天气:睛转阴

终于按捺不住,我又一次“离家出走”了。

尽管一次比一次更艰难,体力日见枯竭、随身的装备却越发地臃肿,但我仍不想说这是我最后的出游。

吃完早饭两个小时后,我就到达了目的地,扬州的西园大酒店,好快,有了新的江阴大桥,不再依赖车客渡船,记得初到扬州是化了大半天的。

此次出游,很想给自己换个心境的,前一阵子的忙碌和写作竟让我心里有了空落落的感觉,怕不在时空上变幻一下,难有满意的状态,对不起天天看我的文字的朋友。另外,中央台《实话实说》栏目也要制作一档关于我的节目,因是老百姓的说法故事,平民化的深刻,我很喜欢,所以合二为一了。

朋友们安排得很好,所以到了西园便很宾至如归很有状态,往床上一躺便打开了电脑。

扬州是故地重游了,且于我们夫妻俩有着特殊的意义。十五年前,这里是我们作为恋人共同游览的第一座城市。当年的甜蜜记不清细节了,只是觉得余味如檀香,历久地在,记得清晰的倒是当时的狼狈,那时,学生证离校的时候交了,身份证在办理中,工作证尚未到手,户口簿在家里,我们想找个地方住下来,却没法证明自己是谁,最后,总算有一个老同志好心,认可我们的有校卫生院图章的游泳体格检查证为有效证件,让我们在他的小旅店住了下来,还再三关照我记住是他的外甥,如果有人问起。

因为当年的故事,再看着西园的豪华和精致,心中便生了很多的感慨,只是太过私人化了,不写也罢,聊聊别的吧。

中国有一些城市具有特殊的知名度,像杭州、苏州、无锡之类,扬州也算其中之一。这些城市并非如京沪等真正的经济文化中心一类,也不比深圳广州领风气之先,知名度却毫不逊于他们,城都不大,历史够悠久,从城里走出的人物没有大城市的张扬之气,却也不见小村小镇的畏缩,然而最关键的还是它们那种几乎毫不费用就建立起来的知名度,不管到过没到过,人们就是一下子记住了它。

我琢磨了很久,一开始我以为是历史的缘故,但想到中国的城市悠久如文物的实在是太多,又想过旅游,觉得还是没有说服力,想来想去,突然发现如果把这一类城市称作“文人城市”是不是会好点?

“文人城市”是否产生过顶尖的文人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必须有大量的文人曾经在此聚集,谋生或者叫寻求机会,创作或者叫娱乐。文人们聚在一起便会产生一种叫“文字”的东西,这东西堆积到一定的厚度,便在存放这些文字的物理空间形成了“文人城市”,只要你经常阅读,你就会对“文人城市”形成一种亲切感,稔熟的感觉。

要了解中国的事情怕是先要了解“文人”这个特殊的群体,因为历史是中国的文人记载下来的,而记载不比摄影录像,最多是剪辑的时候可以带着观点和情绪,笔写的东西,感情和理念往往是先行于事实的。当然外国的历史也是文人写的,但外国文人较之中国文人的而言,他们的角色是相对固定的,是研究者的身份,而中国文人却是角色多变,志向远大,是参与者的身份。

中国文人与政治家和公务员的界限是模糊的,可以这么说,凡是最后以文人面目留在历史里的文人,可以用现代人的观点把他们理解成落选的议员和革了职的官僚或者干脆就是怎么也通不过公务员资格考试的笨蛋。他们从小学习同样的教材,注意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有人出过的题目得提防旧曲新唱,没人去过的地方更是得十二分的小心,然后,他们想着自宰相开始的每一个管理国家的岗位。唯一比当代考生幸运的是,他们被允许尽可能艺术地表现自己,包括书法。

当他们出山去奔前途的时候,一般掌握了两种技艺:思考和表达。

而后的情形就像攻城了,目标是制高点,但最后能停在几层楼就难说了,对那些中箭落马的,当一个文人就是必须考虑的选择了,至多有些变种的情形,比如想办法当个好医生什么的。

知道这一点,你在读历史时读出点金属味,品味诗歌的时候会觉着碎石咯牙也就不奇怪了。

中国文人的创作过程奇怪地和世俗的享乐紧密结合,有多少酬唱夜宴,应时登高、折柳相送之间的作品留了下来,偏偏好作品就在其中了。

初看时,那数不清的杯盏栏杆,清酒伤秋,别时泪聚时亦是泪的,你很容易迷失在那精致得如同钻石项链一样的文字里,但冷静下来一看,哪一篇不是想着念着哭着喊着那前面的一个梦……

文人会追着前辈的脚步本能地寻找些什么的,像蜜蜂知道哪里的花粉有更多的铁质。于是,一代又一代的文人们来到了扬州这样的地方,茶馆未倒、酒楼还在,只是不知当年许公子笔下的春娘而今安在,管他,且坐下,倒茶……西疆的情势……此事相爷当不会束手……如今的赋税……罢了,真是我等造化?看着吧……这儿的竹无鱼全宴是有名的,丁元山有过西江月一首专记此事的……不如步他原韵…

文人们就是这样一茬一茬地诞生,然后几乎本能般地寻到这样的城市,寻到同样的心境,最后发现,只能写点什么,在什么也不能做的时候。

我算一个吗?

2000年 9月 12日 天气:睛

到扬州的第二天了,天气不如来的时候那么好,状态也有点下沉,主要是两天来,连着几次给伤口换纱布都出了很多的血,虽然没什么其他的后果出现,但毕竟消损了体力和心情。我现在犹如电玩中的主人公,屡经征战,“血”不多了,几次突如其如的大出血,弄得我只觉得少了输送氧气的工具,这一阵子时常感觉到的缺氧怕与此也有很大的关系。

血啊、氧啊,这些东西对健康人来说,虽然知道它们的重要,但几乎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但对病人来说,那是真要命的东西。

算了,不写这些了,写多了,人就容易消沉,而现在的我,少了很多弹性,一往下沉,往往要化很大劲才能使自己状态反弹,跟最近的股市不一样,这就是我的日记为什么爱谈风月的原因了。

想到明天要录制《实话实说》节目,心里感觉有点焦虑,说不清为什么,不是担心自己的体力和智力应付不来,就是心里觉得不踏实。  

吃了早饭没多久,我的不安得到了应验。莫名其妙地开始腹泻,一连两次,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然后就是虚弱的感觉,虚弱到迷糊。

半梦半醒之间就到了下午,妻子终于不顾我的反对找来医生,给我打上了点滴。此时已是下午2点多了。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作好了一切准备。拍摄的现场放在了室外,一片绿意喜人的大草坪,一座小山坡,俨然一个天然的演播室。我们都觉得能在这样的环境里说实话感觉会很好。

但好事多磨,除了该上场说话的我却还躺在床上犯迷糊以外,连老天爷也来热闹一下,飘了几丝小雨,让电视台的摄像们又是一通忙。

所有人都在焦虑地等待,上百位观众也赶到了现场,散坐在小山坡上。

是等待还是改期,节目组的崔永元他们犹豫不已。

而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时而醒过来,并且想起还有这么件事在等我,但总是在我没作出第二反应的时候又昏沉沉地睡去。

就这么折腾到四点多,我猛然从床上惊起,脑子里十分清醒,就像跟刚才比换了个人似的,我飞快地开始穿衣。等节目组的编导上来通知我准备改期的时候,他们惊讶地看到了站起来的我。

节目很快开始,借着老练的主持人的帮助,我比较轻松地和家人一起完成了这次录像工作。

一个多小时后,大功终于告成,草坪复归于宁静,天又下雨了,小雨,像江南那种小雨。

晚上,躺在床上,我回味下午发生的一切。

多日来积下的劳累怕是在西园这样的舒适里发作了,人就是这样奇怪。曾经有富翁突发妙想,让对面的公园里睡长椅的流浪汉睡到自己五星级的宾馆的床上来,结果流浪汉一夜失眠。

人是动物,而动物对环境的敏感比我们愿意承认的要大得多。

还有就关键时刻的清醒,我不愿把它理解成心情一类,我倒是真心看重《实话实说》,但它不至于能治好我的腹泻,我想,这可能是几年的教师生涯使然,当老师的人知道有人在等着是无论如何会醒过来的。

至于天气,则是老天爷不落言诠的一种暗示了:

我的日记本就是风雨间隙的产物,或者,就时间而言,它的预算从来就没有宽裕过,我有机会完成它的,不是在两次日出之间,而是在两场风雨两次日落之间……

2000年 9月 14日 天气:台风

今年的天气像是在跟我过不去,台风一个接一个,很有节奏感,好像还在比谁更大,弄得上海人民几乎每周都要严阵以待,各级领导轮流跑气象台,研究台风爱上哪,只是苦了电视记者,知道不该盼那屋倒人亡的悲剧发生,可风里雨里一夜下来,没新闻,总不见得再做一遍旧题目吧?

还有比那电视记者苦恼的那就是我了,台风带来的阴雨和气压急剧的变化让我的日子十分地艰难了,精神上的压抑,伤口的疼痛和缺氧的感觉缠绕在一起,真是难以言说。心里时时发狠,这台风再捣乱,我真会买张机票走人的,去哪里无所谓,有太阳,没狂风和阴雨,够氧气就行。

可飞机也停了。

是天气,更是情绪,我在沙发上从早上七点钟坐到下午,竟然写不出一个字,时而昏睡时而抑郁。不过,我的心智还是十分清醒,知道今天我必须写点什么,这既是日记体的残酷,也是日记体的好处,我不能让一场台风把我击垮,前路凶险,台风可能只是温柔一刀而已。

现在是下午三点了。

现在的台风都十分可笑也十分可气地有了自己的名字,不再似过去仅有一个号码,我倒觉得号码好一点,有一种战争的意味,临战的感觉,能唤起战胜台风的勇气。现在与国际接了轨,各国轮流起名,叫什么黛比安,悟空一类,要么不知其所云,所寓为何,要么莫名其妙给安个动人的名,倒让那凶恶的云团如面团般温柔了。今有“悟空”,以后保不准会有“八戒”,这让以后的动员令和新闻怎么做啊,“团结起来,迎战八戒”、“上海在八戒面前安然入睡”……

这样的笑话我们不出,外国怕是难免的。同样,外国人起的名,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台风的芳名和暴烈我是在前几年就领教了的,那时在珠海,看香港新闻,足足看了三天我才发觉时事评论员说得很起劲的不是什么女明星,而是台风。

我这辈子真正体会到台风威力的也是在珠海,那是一个下午,为了一件重要的事,我不得不从蛰居的宾馆客户里顶风冒雨外出办事,去的时候打的,没觉着什么,只知道的哥面色发黑而车身打飘,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车,便想也就几百米,步行也可以的。

心里不慌,记得还买了点吃的备战备荒,一手打伞,一手拎了东西,便冲入雨中。前面的一二百米可能借了高楼的光,不觉有异,反觉雨小风轻的,便更大胆了些,开始小跑,想尽快到“家”,正在这时,忽觉有人推了我一把,拿伞的手一紧又是松,我低头看伞,但看到的已不是伞,而是很抽象的几根金属丝,至多可算作设计师的意念一类。

接下来的路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风。

一阵风吹来,我便和其他路人一起,叉开四肢往马路上一趴,不管那是什么地方,你想直起腰都不行,一律趴下。开始我真的觉得很屈辱,但又觉得比让风吹得满街转要好一些。

于是,我几十次趴下在珠海的交通干道上,又几十次跃起迅跑。那黑色的柏油路面、沿着路面裂痕四处惊慌地乱窜的小水珠和贴着背心刮过的风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花了近一个半小时走完了这段平时只需要几分钟的路。

回到宾馆,我依然为这段风雨之路而兴奋,这于我是全新的体验,我对自己的表现满意,唯一生气的是那袋食品不知所终,这些东西本是今晚很好的电视伴侣啊。

那一场台风离今天有多久?十年都不到。

如果谁要感叹岁月无情,造化弄人什么的,我倒是个不错的案例,他可以免费拿去用的。

故事是可以说给别人听的,唯有辛酸是自己的,送给人都不要的。

当年在雨中那个被风吹倒又满不在乎地跃起的陆幼青而今安在?现在这个坐在沙发上喘气的家伙有过那样的过去吗?

当年从马路上“滚”着回来的陆幼青为一袋超市点心痛惜,而今,他在计较大自然免费供应的氧气,同时,还固执地认为,凡是用钱买得的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为什么这样,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

这个所有癌症病人都千百遍问过的著名的问题终于也从我的嘴巴里蹦了出来。我知道问而无益,问而无答,但此时此刻的我即使正站在圣殿上也要问,我太需要放纵一下自己的情感了。

我写的仅仅是个小人物的日记罢了,又不是在抄羊皮上的经书,大可以高呼心中所感,比如此刻心中喷薄欲出的:“他妈的,台风!”

想说什么就说吧,电影里常这么说,我想,哪个心理学家兴许会研究我的日记,要给他点新鲜素材。造化弄人可在瞬息之间,也可像我一样慢工出细话,费上个十年时间,命运变了。

我有时想,这一快一慢不知两者哪个更好一点,我是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因为我心中浸满了这种慢节奏的苦。

怀疑,天堂里有个车间,专事更改凡人的命运,因为是天堂,劳动纪律便谈不上了,出错自然难免。而我这号的是天使们带回家的私活,纯手工的,做得自然就更慢,停停做做的,只不耽误交件便可了。

人类对台风的评价从一团糟正变得日渐温柔,因为台风给内陆同时带去大量的水份,取名算是一种惠而不费的表示。

台风给我带来的觉悟也是深入的:想知道人的心灵什么时候成熟吗?

当天气变化不在于肌肤,而深及你的心灵。

2000年 9月 16日 天气:阴   我的摄影梦

  一晃,在扬州的西园已经住了近一个星期了,只觉得心情渐好,且喜日记的写作也正常,没有上海那么多的电话和故事。唯主人的招待常令我觉得无以为报,自觉打扰过甚,不然我可能会在这住上一个月的。

  可气的是身体不识风月之雅,竟然不知道自己在渡假,最近又玩出一天好一天差的花样,差起来输液吸氧,好起来能写个三千字,一圈牌,真不知这算什么,令我难以从容安排工作。脸部的水肿也如国际石油价格,看涨,有几天那充气娃娃的脸直到晚上还在灿烂地笑,敷再多的冰也无用,气得我只能用“男子汉不以貌取胜”一类的话搪塞自己,但毕竟还是受其影响,尽量少笑少说,因为那少年儿童般的脸相跟死亡的话题联在一起,更会让身边人叹气,何苦。

北京青年报的摄影记者卢北峰因要去上海采访周末的罗大佑演唱会,便难得清闲地和我们同住了几天,拍了不少我的娃娃脸照片,开始时我有点犹豫,但想到那娃娃脸常人除了吃多了盐,少排了尿,在哪家影楼能拍成?也罢,真面相示人,何惧?

北峰,京城有名气的摄影记者。光头,商标。问过,不是赵章光等医生的病人,乃主动剃度求个超然的,常人难比的。北峰不美,长得简单而精神,小眼睛看见的不是物件,而是光线,抬头看天气的时候,心里先知道的不是阴睛而是光圈值,敬业。见可拍之物,手顿作端枪状,眼神摄下可用作女士防身教程的封面。我们相处甚欢,一起吃了两顿酱菜稀饭,他去过我家,这次星夜赴扬州,只为一个病夫留点影像,可见热情。

我看见北峰摆弄那些专业级的家伙,颇有见猎心喜的感觉。其实,过去我也是一个摄影的发烧友,也曾在暗房度过不少个无眠的夜晚。

很小的时候,我就纳闷,为什么父亲不肯买一架照相机,以当时父母的收入,买一架家用的相机还是不需要节衣缩食的,长大以后才明白自己不懂事,对腿部因伤而形成轻微残疾的父亲来说,和相机紧紧相连的户外活动说不定是他心头的隐痛呢。

我的第一次摄影是在看了几本摄影启蒙书以后向照相馆租了一架方镜的120,在上海的和平公园开始的,照相机很有古董的感觉,是上海的产品,仿的是德国的一个名牌,很容易出错,忘了取下镜盖、没拉快门联动杆、对焦艰难,不过我还是一次就学会了拍照(注意:不是摄影),在念中学的时候,二姐夫给了我一套暗房器材,我很快熟悉了黑白照片的暗房技术,还玩过点木刻什么的特技。

大学里,我成了上海大学生摄影协会的首批会员,开始把镜头对着我不认识的人,或者叫创作,记得好像还骗过一个小奖。

知道我此生所做的第一项生意是什么吗?

我的商人生涯是从在校园里开影社开始的,那时的华师大校园没有学生经商,我算是开了风气之先。我的影社叫“一定好”,写了几十张海报,贼似地半夜贴遍校园,专营黑白冲扩印,那年头人好骗,再说我的价格还很有竞争力,于是生意不错的。

我呢上午对付功课,中午去南京路采购处理的相纸,那时我就懂规避风险,不压仓,下午在校园摆个课桌设摊收件,吃了晚饭进校团委的暗房干活,下半夜睡觉,生活很紧张,收入折算下来高过教授。

在过足了瘾,也用完了劲,大约是二十天的样子,我终于关门歇业了,最后一清点,零库存,我和同伴每人有近200元的收入,我记得是去撮了一顿,并买了一辆七成新的自行车,这二十天就此了了。

我还是很爱摄影的,之所以今天拿起的还是笔而不是镜头,恐怕是在黄山上受的一次小小的打击。

大学里的一个夏天,我和好友结伴上黄山,那时拿的已是美能达的带内测光的家伙,借的,在当时已经有点气势了。

我很努力地扮演摄影家的角色,一路登山辛苦仍不忘用“框框”取景,在我的努力还有得到检阅之前,我忽然在山道上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摄影家,嗬,那排场,两个挑夫,一个挑胶卷,另一个挑器材,先生走前面,胸口两架配不同镜头的机器,那一路走,幕布快门和电动卷片机的响声就没停过,好听得要命。

我停下,等他们从身边走过,偷眼瞧那相机上的牌子,英文、罕见、不识,只觉得胸闷气短。

等他们不见了人影,我忽然有一种想把手中相机扔掉的冲动。他妈的,这就是我心仪的摄影艺术吗?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找到的女朋友是机器人一般别扭,如果给我这样的家伙,给我用不完的胶卷,像电影一般的扫射,能不出作品吗?

我做不到,我成不了好摄影家的。

我的沮丧记忆犹新,哪怕是今天。

事后我才知道,那大款是香港的一个老爷子级的摄影家,而我的相机终于没有出产品。

别了,我的摄影家梦。

现在想来我的情绪是不是过于激烈了?少年情怀,放弃是多么容易,而人到半途,取舍又变得难上加难,我们不习惯放弃,也不见得真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人之愚执,可见也。

北峰勾起了我的旧梦,也引起了一种深切的悲哀,如果不是病魔缠身,我也许真会一掷万金,添一套发烧级的装备,买一箱胶卷,再续旧梦的,或者,很老干部地说一句:退休以后咱玩这个。

算了,中国是不会出现“南坡北峰”并峙的大好局面了。

一段旧梦,几张泛黄的照片,几多朋友真情,全在这儿了,打住。

2000年 9月 18日 天气:多云

刚过去的漫长的暑假,和小女在一起的时间格外的多,想到很可能这是我们父女俩共同相处的最后一个夏天,我的头便有点像向日葵,会有意无意地跟着她转。

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绝大多数朋友生的都是女儿,可能有95%这样惊人的比例,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认识了我,还是我交友不慎,或者上海的男女比例真的危如斜塔?

  每逢朋友聚会便有了小女人开会的奇观,我望着满地跑的女孩,个个漂亮、聪明、厉害、还各有特长,于是,每每心中发奇想:天哪,以后她们长大,会有那么多出色的男人吗?

  生女儿于我本是一件很好的事,虽然我也喜欢男孩。我唯一隐隐感到不安的是女儿的择偶问题。

  我是传统的中国人,如果有哪一天,我的儿子摇摇晃晃地回家,指着身后的女孩告诉我:“爸,我们有孩子了,可以结婚了吧?”,我想我会承受得了。

  但如果哪一天,一个傻小子跑到我面前对我说:“我是你外孙的爸爸。”我肯定会气疯的。

  每次看警匪片都会看到那些匪类身边都不缺女孩跟着,想那些女孩也是父母生的,她们的父母肯定也做过各种美好的假想的,谁会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呢?

  这些问题经常萦绕在我的心里,虽然我知道我既迂腐又可笑,但想到我无法看到这一天的到来,并对事情的发生发展施加我的影响,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不行,我得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指腹为婚的事情既干不成,也实在是没那个法眼,从一群泥猴似的男孩中选出个乘龙快婿来,能做的看来也只是写点什么了,把自己做男人几十年的经验总结一下,写点家训什么的。

  可怜天下父亲心,想我这样一个痛恨约束、藐视成规的人却要做这样的事,都是这该死的癌症闹的,我想女儿是会理解的,再说她的老爸从来见解不俗。

  家训一:家庭不睦者不嫁

  找点理由,或者大大方方接受邀请,常去婆家看看,真实地体验一下未来的丈夫是出自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和睦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你自会体验出来,而一个悲剧式的家庭走出来的男孩子不管他有多么出色,他对自已的痛苦的描述有多么打动你,你都只能把他当成一般朋友而不是丈夫,一个好丈夫的种种品性只会来自遗传和上一代的身教,书上是学不到的;

  家训二:不懂交友之道的不嫁

  如今在世界上行走做事,无非交友二字,朋友是男人最好的广告牌。几乎没有朋友连找个伴郎都觉着累的,你可以直接说再见,这样的男人以后会很守家,但你守着他就没味道了。还有一种男人交友遍天下,腰间的手机BP机像夏天稻田里发情的青蛙叫个不停的,你要格外警惕,这类家伙多半受人欢迎,但结了婚常常念叨“妻子如衣裳”一类的古训。你真正要关注的是那种干事的时候有朋友,想玩的时候有朋友,死党三五,好友一群的男人,他们懂交友之道,因而更容易成功;

  家训三:初恋的不要再婚的不嫁

  初恋?谁看到一棵树最早长出来的是好果子?再婚?风险实在太大,你会发觉自己在很辛苦地战斗,却不知道敌人是谁;

家训四: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一般而言,男人的身高和智商成反比、男人的外貌和才气成反比、男人的热情和贫富成反比,男人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结合体。你可以自己决定更看重哪一点,但不可贪心,你不可能把这些都占全了,必须有所取舍。

家训五:妈妈说了算

我一直相信这世界会再一次进入母系社会,因为维持我们生存的劳动强度和来自野外的风险都越来越低,低得男人无用武之地,而我们每时每刻面对机器所产生的情感垃圾需要女性来帮忙清扫,虽然这过程会很长,但让它从我们家开始吧。

婚姻之道本属糊模逻辑之类,感性得很,这恰是你妈妈的长处,把详情和你的感受告诉她,你会得到很好的帮助的,因为妈妈像我一样爱着你。妈妈会为你们排八字,看属相之类,也会仔细倾听……

也许,在你们的年代,听妈妈的是很老土的,但在满世界不听妈妈话的女孩当中出了一个听话的你,不也很酷吗?

现在你倒不必先浮想联翩,想办法把自己变得可爱点就行了,要不然老爸教你的招可能用不上,变成是别人挑你了,你就有招使不上啦。

爸爸做了几十年的男人只总结出一条理论,虽近玩笑,内中自有深意,好好想想: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想找个白乌鸦的想法本就是错的。

2000年 9月 20日 天气:阴

在第一家媒体来采访我的时候,我曾经嗓音低沉地对家人宣布一条“家规”:女儿不得接受采访。

我很怕竞争激烈的记者们找新闻最后是从女儿身上,倒不是担心童言无忌抖落出什么内幕,而是不知道她那既稚嫩有时又惊人的世故和老练的心能否承受这一切。但在随后的纷繁中,女儿沉着的表现让我满意,此次扬州之行,制作实话实说节目,虽然她只在扬州呆了半天便赶回学校,我们父女俩既无事先的交流,也没有事后的评说,只是淡然面对这一切,且所作的即兴回答也颇见我的风格,令我欣喜,也使我对下面要告诉她的话充满信心。

这个话题徘徊于我的唇边足有几个月,我跟妻谈起过多次,担忧的是时间的跨度大了一点,怕她理解不了,但她的表现却让我觉得现在正是谈这些的时候,那就谈谈吧,一时理解不了还有妈妈呢,至少老爸在这里很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想法。

孩子,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封寄早了的家信:走,留学去中国向有游学的传统,学武的把师傅那一套学会后,便下山、出庙、离观,然后四处找人打架,收集做大侠的积分;学文的麻烦一点,要背着书,上些名山大川去看看,记住些风景的模样和风土人情什么的,以便日后作诗的素材,更重要的是要去认识很多对你有用的人,呈上自己的作业请人多提宝贵意见,一为了到时有人举荐,譬如当代写了书请名人作序;二是广交同道,以求日后声气相通,盼自己也盼别人得道升天有个机会;三是找地方蹭饭洗澡添些盘资,因这风气名声好听,且主宾双方都有了“雅”、“勤”之类的好评价,又尽了玩兴,饱了食欲,再过个三五年,忽听新任道台竟是当年一发善心雪夜留宿的那个穷书生,便暗地里弹冠相庆,知道好日子不远了,这样的好事只要能做谁不做?

游学是辛苦的。那时的交通可以想象的,且信息模糊:临川的某某、金陵的某某,每见一个某某都可能化半年时间,待到了门前递贴子,还不知某某是否健在呢,但有人乐此不疲的,有一游十几年的。

这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优秀的发明,它与中国人强化式传授知识的方式结合完美,先花十来年强化学习印在纸上的东西,再四处奔波受苦受难,强化训练做人和积累处世的经验,以过去的信息交流手段和时空观念,这实在已是最好的方案。

留学则是近代的事了,当中国的皇帝们意识到了四书五经里没有造兵舰的图纸而外国列强对没有吃过面包的谈判对手日益不耐烦了,于是,留学的故事就开始了,政府想的是他山之石,而外国人想的是下一批官僚除了肤色,心气却是跟他们相通的,省得每次都要打完了再谈事。

这种留学的模式维持了相当一段时间,结果以双方的失望而告终。然后,过了几十年,我们再次看到的留学却是有一半政府背景另一半个人意志的留学浪潮,这次浪潮对中国的历史影响是巨大的,没多久这些人就全面改变了中国的政治、军事、和科技的现状,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代领导人主要是他们组成的。

第二次以个人意志和政府意愿结合而成的留学浪潮始于八十年代,衰于九十年代,但延续至今。

这次浪潮可能是对中国历史影响最小的一次,因为它带有过于强烈的逃避中国七十年代的混乱和过度的贫困的个人原因,这支留学队伍中的太多的人只是想着美元和人民币的差值,想着自己受到过的一些不公正,他们完全没有做好留学的准备,语言、经济积累、知识积累,他们下了飞机,便努力地去争取一份小工的机会,然后用国内外工资的差额来支撑自己,不被现实击垮。其中的情形,作为电视小孩的你应知道不少,知道的。

这次留学浪潮对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是一次亏本卖买。我们少掉了很多人才,却多了一批在异国极顽强地生存下来的中产阶级亲戚。

这次浪潮行将结束,孩子,以你的年龄,你面临的应是下一次全新的留学浪潮。它是什么样的?我稍后会给你描绘,我们先解决其他两个小问题,它们是大问题的前提。

我们先聊东西方教育的差异(吓,大题目,可以拿两次博士,是,不过你要注意老爸的用词:聊而非论),东方教育,我的意思本应是由华语教育和印度语系的教育二分天下,相应成趣的,但印度的种姓制度和过于强烈的宗教影响使得它的教育对外辐射不如华语,所以亚洲一些重要国家的教育更多的是跟咱们中国很相像。东方教育的优势、缺点、特点、卖点,其实是合而为一的,那就是训练。  刻苦的、重复的、机械的、年复一年的训练,直到这种训练成为你的本能,然后,这种本能会在某一时刻突然升华成一种高超的技能,战无不胜。这就是很多东方人在某些领域取得无人企及的成就的奥秘。

  而西方教育呢?且以美国的教育为例,美国人拿不出悠久的历史来炫人,但多种文化杂处,俨然兼容并蓄的大家之风。

  美国人的教育重视个体差异,让每个人的特点尽情发挥,然后再以冥冥之中自然成才的概率来收获,中庸之材,快快乐乐大而概之地学一阵子,有了谋生的本领了就奔社会了,而那上选之材是不会埋没尘土的,早有人殷勤地架好了梯子。

  整齐划一的训练是痛苦的,但成品率也高,而沙里淘金对金子而言是轻松的,只是收获少了一些。

  两种方法产生的顶尖人才都是优秀的,中等之材则是东方的经典,西方的圆通,一胜在专,一长于变,而那落选的下等之选,东方的可能一辈子都洗不去那失败感和屈辱,而西方的那位可能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很自在地活着,天天想着跟谁谁是平等的。

  现在少有人再费劲论证谁更成功了,东西方之间倒是像一对相见恨晚的恋人,彼此都想着在自己的生活方式里加一点对方的味道。

  只是,这样一来,怕是没了人才的多样性,少了很多异趣的。

  孩子,你的教育至少从现在来看还是东方式的,但已有较重的西方渗透,就像现在超市里卖的小白馒头,配料表里竟有了牛奶的字样。你正是那种“奶香小刀切”,在此,我提醒你,你是个馒头,而不是生而就是的面包,你的优势在你的馒头身份,而不是面包的香味,所以,千万不可轻视和畏惧东方教育的严格训练。你要再静心接受几年馒头的生活,哪怕身边的同学已经成了花色面包,你都不要担心,过几年,你想做面包的时候,你的同学们会发现自己是馒头芯面包的相,而你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同时做面包和馒头。

  可能玄了点,不懂之处问妈妈,她面包馒头都懂一点的。

  啊呀,太长了,还只说到面包的事情,今天先打住吧,明天爸爸跟你谈具体些的事。

2000年 9月 21日 天气:阴

  昨天我们聊了面包与馒头,今天,我们来琢磨游学与留学的区别。

  表面上看,这两者多有相似之处,都是学了不肯毕业,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找一个结尾,这情形有点像新车型出厂,要出上几趟远门才作得了数,尽管现代汽车厂里的实验室已能模仿各种路况。

  从内在的精神而言,它们的勇气也是一致的,都是以一种强烈的求知欲来克服远行的风险。陌生、孤独、或多或少地失去家庭的支援,远行的学子求学道路上的这些苦井从来就没有干涸过。

  但游学和现代意义上的留学却是一对死敌。

  《围城》里的方鸿渐吃的就是这个苦,钱钟书先生慧眼,早在几十年前就明白这一点,于是造了个旧学功底很深的小方,让他当了这个游学生的角色,并永世不得翻身。这本书哪天你要出国留学必须带上。

  简单点讲,失败的留学就是游学。游学的种种昨天我已简单地描述过,那是在古代的时空观念下和信息交流的障碍下的产物,信息障碍现在都几乎不存在了,而地球也早已有人管它叫村庄,你还游什么?

  游学的前提是你已掌握了全部的书面知识,再去游历以印证和优化和渲染,现在谁还敢说自己一肚子书来着?

  游学的特征是:无计划、无阶段目的、被动接受知识、交友求学并重、寓学于乐。

  留学的要求正好相反。

  孩子,你知道了留学的大概,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关于你的了,为什么你要去留学?

  答案很简单:因为你所处的年代。

  秦始皇的年代,你有一把青铜小刀就可算作武装人员了,到了清朝也不过是重小刀换鸟枪,即使今天,还是枪的年代,不过是加了个激光瞄准器而已。

  但十年后,你的年代是什么样的呢?老爸天生是个幻想和预测的高手,但我没必要对你描述十年后的电视机有多小,小到可以贴在角膜上,我只挑我肯定的事情说,十年后:地球会更小,不是它小了,而是人类的动作快了。变小了的地球,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躲不开,你没办法作为一个东方女孩而只了解本民族文化的一些东西还要奢求美好的生活,你必须了解另一半世界和另一半人。

  留学是最好和直接的方式。

  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和冲突在所难免,尽管它可以有多种表现方式。

  通俗点讲,鬼子快来了,而你也要作为鬼子到国外去求学。

  不要心存侥幸,和惧怕远行的苦,从小爱时髦的你当知不合时宜的可笑,就像满大街的人都换了春装,而你却忘了,还是一件棉风衣,这什么感觉?

  谈到这,你也许会撇嘴、窃笑、不服:“你自己不也是留在老区干革命了吗?好像自己放过洋似地,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这话倒是不假,老爸没留过学,但对此研究了几年,也并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最后的研究结果并不因为老爸没戴过外国校徽而无效。

  留学是我们那一代大学生几乎共同的想法,妻到现在还在以此教育我:“看看,女怕嫁错郎不是?要不我现在巴黎街道喝咖啡呢,拣鸡毛菜?法国就没鸡毛菜……”

 玩笑归玩笑,老爸当年没有成行是因为心虚,因为我觉得自己没作好准备。

  我向来反对那种逃难式的不顾一切的出国,更不愿意去洗盘子谋生,为什么我要放弃在国内做餐馆老板的机会要去做小工,而对于我心仪的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留学,我缺乏起码的准备:

  知识背景准备:我要在短时间里取回真经,至少要熟读入门的常识,而我所学太偏;

  经济基础准备:穷书生一个,不洗盘子吃什么?

  时间储备:我如果要准备好上述这些,必得时日,待到学业有成,别人已经跑出很远了,龟兔赛跑的故事打小就没有骗过我去。

  以上种种,使我留在了老区,但孩子,这些障碍对你是不存在的,从现在起,你有几年时间准备,还有妈妈会帮你,只要你自己努力,肯定会成功的。

  做你的准备吧,不要以为外语无足轻重,只在看碟上网时用,外语有多重要?你试着找一个陌生的城市住下,一星期不说话,体会体会在外国做哑巴的人地两疏的滋味,你就会明白的,你有很好的条件,几乎天天有外语课,班里还有那么多老外可以切磋,这样的机会以后很难得。

  钱倒不是你亲心的事,但如果先学会理财包括节约,那真是太好了。

  还有一点更重要,不要立志于出国求学,就偏废了其他学业,前面唠叨了那么多,你应该可以看出,留学的目的不是拣一个丢一个,学会了西方的掉了东方的,女孩子家,学什么狗熊收苞米?要尽可能地多地了解身边的人和事。

  记得前两天在扬州的瘦西湖的事吗?你会想到那所轻易不对外人开放的深深庭院里,会有这么一间眺月堂吗?那里会有一架古筝等着你吗?你当然不会想到。如果你没有在琴上的数年苦练,那架琴会沉默依旧,如果这是个机会,对没有作好准备的你来说,可能不知不觉地永远失去它了。

  永远记住这个你和爸爸一起度过的黄昏好吗?

  关于学习,我要说的全在那里面了。在这里,我再唠叨最后一遍:不要自作聪明把知识分成重要与否、有趣与否、有用与否,喜欢与否,让知识等你的事业,不要让自己的事业停下来等你学知识。

  在你的年代,你有成为半文盲的危险,去,孩子,勇敢点,走出国门,做个留学生。

2000年 9月 24日 天气:阴雨

  这两天奥运热闹得紧,我住在杭州的金溪山庄,房间里有两架电视,好像是不可不看,再说我也喜欢这个。

  前文提到过,我与电视屏幕上的体育结缘是很早的,九寸的的屏幕,乒乓和偶尔的足球,至今快二十五年了,横贯了我的大半生的。

  而今再看奥运,虽是去仙境不远的条件,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屏幕上的男女,不论国藉肤色的都堪称是健康人类的广告,且身手不凡,那肌肉和体型真写着力和美的。这种种让一个半躺在床上,面目黯然浮肿,身上绑着纱布的家伙看起来,想哭都不必找理由的。

  我曾拥有健康,虽然不是强壮。大学里起念头跟他们运动队一起外出比赛借机游玩,大家商量了好一阵,决定还是把我列入棋牌一类的选手较合适。但即使这样,我目前衰弱至此还是没让自己真正习惯的。

  看得比较认真的比赛是女足对挪威的一场小组赛,虽不是决赛,但是那种谁赢就可以活下去的比赛。中国队每每遇到这样的挑战,而且记忆中老是觉得他们是有优势的,比如打平即可,但记忆中这种优势一次也没得势过,只是让球迷胸闷一些,足协的检讨长一些,记者们笔又秃一点。

  中国的男人看女足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就像自己的孩子不争气,只得转而将爱心献给远房的侄女们,不管怎么说还是一个姓啊,能说咱族中无人?

  中国的男足真是全世界的例外,我原先一直没弄懂何以穷人家也出纨绔子弟,费了好大的劲才知道,产生有两个条件,一是钱,再是宠,中国人多,几千万上亿的人宠一个,也能出地道的纨绔子弟。尽管他们他们穷得整个队一起批发的价格还不如人家一个球星的。

  谢天谢地,他们没去,去的是远房的侄女们。

  我是那种老资格的球迷,开场十分钟便知轻重的,侄女们踢球,我底气略足,看了二十来分钟在心里叫苦,这球又完了,一通厮杀后,结局如我测,而非我愿,心情却又拾回了曾经经历过的那般悲和怨……

  中国足球的又一个轮回开始了吗?

  我忽然有懒得一说的感觉,我是圈中人士吗?我还能看上几场球?我只是妻说的那种花了电费、折了电视寿命,掏钱买票,却从来忘记把家里的小号带去,每次买个新的,标准单恋型的那种球迷吗?

  但我不说,谁说呢?专家们和老记们?技术、战术、流派、精神、意志……这帮仁兄除了不知道怎么赢以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的有话就说的农村老支书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甚至还耸了耸肩,抖了那件事实上不存在的老皮袄一下,我要说。

  我凭什么在二十分钟就知道要输球吗?

  因为没有一个女足姑娘是快乐地在踢球的,她们只是在痛苦地拚博而已,坐在她们肩上的是场边近一半中国奥运官员,和十几亿中国人,包括我。她们的脸上满是杀伐之气,却没有一丁点体育和比赛的乐趣。技术是完满的,战术是精确的,就是没有快乐。

  多少次,听宋世雄他们尖着嗓子在电视里喊,两强相遇勇者胜,我倒想说,两强相遇“乐”者胜。

  高手过招,差距本在毫厘,唯有自展生路,自开胜机的快乐者才有可能发挥平时难及的技艺,达到更高的境界啊。

  我们的女足快乐吗?她们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但我从对她们的报道中,以一个病人敏感的心态就可以感知。经年累月的比赛、联赛、休假少得估计已违反了劳动法,为出征奥运会,少不得又是老一套的集训,尽管住上了空调、卫生、电视齐全的宿舍,但被囚禁的心灵跟肉体住在哪里是没有关系的。

  虽说都是不爱红妆的奇女子,但要你几年如一日,每天以主要的时间对着一个皮球猛练,你会厌倦吗?你能兴奋吗?

  你能战胜高手吗?你能战胜昨晚在崩迪的高手吗?

  中国的女足如此,中国的体育快乐吗?

  女足的经历不是创新,而是中国体育的法宝啊,说真的, 我真喜欢看那些突然崭露头角的新星比赛,那种气势,尤其是那种不可抑制的快乐,让我感动不已。而一旦拿了冠军,成了体委帐本上下次比赛的金牌的预算,多半就要坏事了,那一脸的紧张和痛苦,让我辛酸,让我想大喊着告诉他们:

你们的快乐呢,只有笑着的人才会被幸运女神亲吻的!

 让我和全国的体育迷约定,下次我们不喊加油好不好,我们喊:茄子。

 一支球队不会快乐总还是件小事,但我发现不快乐的体育背后其实是不快乐的中国人。一个种群,一个民族如果没有80%的人天天说自己很快乐,是很严重的事。

  中国人要拿了金牌才快乐的,对于一个其他国家的奥运选手来说,什么牌都没拿到,一无所获,他还是会把那张参赛证恭敬地裱好,挂在客厅里,乐上一辈子的,而我听到过不少拿了银牌的中国选手说遗憾,有加上终生两个字的;35岁当上科长却没有快乐,他在抱怨处长的职位也有让28岁的家伙占了的;嫁一个四平八稳的老公不快乐,因为美娟的老公有车而小丽的丈夫名下有三套房;……

中国人要快乐就这么难吗?

也许五千年的生存的事实和其中相当的辉煌已成为中国人的快乐的参照物,而近百年的屈辱和前些年的困苦也如误信庸医而吞下的蛇胆,虽能明目,但难以消化,且苦汁不绝如缕……

  我们手牵上下的历史,看哪一头都快乐不起来的,而这世上又哪有等一个民族自个想明白了,慢慢地乐起来的好事呢?

  要想不再输掉不应该输或者根本就输不起的比赛,只有先忘掉一切,乐起来,赢了,什么就好说了

  我是一个病人,且病至如此,该是能说说快乐的,如果我悲切从得病的那一天起,想必早就成为一些肥料什么的,而我快乐,各位就得多担待我的唠叨,并为我的废话和可能的自得其乐投之一笑。

快乐起来吧,朋友们,不要为年龄、健康、容貌、金钱、职务、公平之类的事情而不快乐,因为,你也看了女足的比赛了?你也知道快乐其实是赢得这一切的前提。

  话再说回来,我们追求这些不也是为了所谓的快乐吗?如果你不会快乐自己,那世间事岂不变成荒唐事,比如,无论你多么有钱都没用,因为你不快乐。

  现在的天气预报正变得日渐复杂,各种指数纷纷亮相,好广告创意。我建议再设一个公正的快乐指数,采集数据的方法可借用收视率调查的那一套,只是把仪器安在抽水马桶上,统计一下有多少的中国人在早晨的卫生间放声高唱的。

  唱吧,这是真正的自寻快乐,哪怕昨晚老公逃夜,妻半夜回了娘家。

2000年 9月 27日 天气:阴

  有鸟鸣,跟自家花园里听到的不一样。

  家养的鸟也有快乐的声音,但跟野外的无拘无束毕竟是两回事,更不一样的当然还有听的人的心境。

  我此刻的心境如何呢?静得听得见夹在车轮声中鸟鸣,却又烦得不知如何落笔写下去,只是懒懒地半躺着,由着自己的思绪如水银泻地四散开去,这是才尽的低迷,还是为散文者的境界?

  真是没处去打听的。

  心境两字实在奥秘的,它是中国文化深藏而不露的荷尔蒙,表面上,与卿何干,实际上事事关情的。

  中国文化的神来之笔源于心境的,而败笔也是出自于此的。读了几年的服装设计,最后如果学会的是当红衣服出现的时候,裤子该是什么颜色的,那就对了;讲了几十年的中文,写了十几年的字,知道看黄山谷的字不应该就着女儿红和东坡肉的,也算结业有望的。

  且谈心境。

  杭州是我这辈子游历生涯的起点,第一次到的时候,我就爱上这里的龙井和藕粉。那时吃这两样东西倒也不难,记得是一毛五分的价格,每个景点都有供应,铝制水壶炖着热水,蓝边小碗和白瓷盖杯放好了老少无欺的料,等着你的,钱一付,水一冲,接下去就是你的心境了。

  我们背着包,按导游图几乎用双脚走遍了图上每一个彩色的小标志,烈日当头,那份艰辛,今日即使有人端着枪逼着我怕也是难以完成的,每到一处,我们便草草地看风景和典故,其实风景早在路上看了的,接下来,几乎是迫不急待地花那个一毛五分,一站龙井一站是藕粉,到后来,我竟有点迷惑为何而奔波了,是风景还是藕粉?

  现在想来,这龙井和藕粉不正是一种心境吗?那时,我们的辞典里没有“休闲”这个词,但我们的心里是有的。那时,我们的人生像刚上紧了发条的玩具,离休闲很远的,必得将自己逼苦了,累惨了,不然就体味不到休闲的心境。

  现在我每到一处已经不打听当地有什么名胜古迹了,至多在办完了事或酒足饭饱之后问一句:哪里有可以坐坐的地方?

  我们老了,老得休闲的心境像口袋里的烟,一摸就是,一点就着,而奔波的心境却消失在车轮上,缆车中,甚至还有疾驰的那种快艇。

  到上海最早的航班几点?

  十八年前的黄山之旅,我和嘉麟两人在某个中午突发豪情,袒胸露背迎风叉腰,一人畅饮了一瓶山顶上那种贵得要命的啤酒,然后奋力掷出酒瓶,看着它们旋转着,长久地坠毁在山底,替我们完成了一次很典型的舍身的心境。然风吹酒醒,我们发现舍掉的是当天晚饭的和餐后水果(西瓜)的预算,我们作简短的商量,同意自己改变人生观。

  与我们同路从上海出发、同时上山的有几个结伴而行的女孩,因为游程相当,所以总是若即若离地跟着我们,但我们彼此没说过话。

  我们两个坐在山道上等那几个女孩,也等自己的晚饭。不知等了多久,我也忘记了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总而言之,我们从此有了晚饭和水果,还有啤酒。有一点,我记得清晰,不管那几个女孩如何给我以美好的印象,我还是要说,她们长得不好看。

  计谋、卑鄙、刻薄,在这里我拒绝对这件往事所有的指责,我只为当时的心境感动。

  我们现在变得很能忍,不要说仅仅是吃不上一顿够标准的晚餐,就是丢了未婚妻,得了重病,遇到别人问起尚要死撑着答:I amOK.

  我们再有这样的心境为自己一时的困难去求人吗?赤手空拳,无以回报地去求人帮助吗?至多是用去一些真诚的笑容和自嘲的精神?

  其实,必需的求人并非恶习的,它可以清理我们心理中那些脆弱而无用的骄傲,也让善良的人有一个行善的缘。

  下得山来,我们就成熟了,口袋里没有等价的交换品,我没有去求过人。

  现在想来,十八年前,我的心境真是像婴儿一样美的,可惜它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顶昙花仅现。

  无锡,太湖边,三四死党结伴的那次,记不清我们是要去梅园,还是想离开梅园到下一站去,听人介绍有小路近道,便踏了上去,一路还谨记先行者的关照,要低头看路牌,说那路牌生得低,正好是童子尿尿的高度。

  我们沿着小路走了,确看见路牌,便满怀信心地走了下去,谁知近一个小时过去,路倒是还有,但当地人说话的口音倒听着变了,想是在出了无锡的地界了。便问路,当地人说错了,我们应该在50分钟前就到的,不过将错就错,再走20分钟也能到的。

  八月的天,睛,下午两点。

  我们没有争论,掉头往回走。大半个小时,我们找到了那路牌。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不可思议的,我们开始痛揍那块毫无知觉的牌子,用拳、用掌、用脚、用石头、用我们的童子尿……

  等我们都精疲力竭地躺在太阳底下喘气的时候,我感觉到无比的畅快。

  有一辆买冰棍的自行车经过,骑车的老头意外地成交了一笔大生意,他给我们指了正确的路。我们吞下糖精和色素之后,默默地像种树一样把木牌扶正,精确地定了位。

  我们开始走那正确的十分钟。

  从那一次以后,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正确地对待过自己和别人的错误,再也没有少年人快意恩仇的心境了。

我们成了冰山,对自己的不满和对他人的指责使我们成了冰山,虽然我们浮着,没有沉没,但齐胸以下早已是浸在冰凉的海水里。

  冰山与冰山是无缘拥抱的,甚至连握手都做不到的,而可悲的是,冰与冰的结合原本是只需要接触和极少的热量。…………

  漫谈至此,意犹未尽的,这样的心境故事我有很多,敝帚自珍地藏着,怕说多了让人笑是摆地摊的。这又是中国文人藏巧露拙的心境了。

  其实,心境每人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和变化着的,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杭州遍地是茶馆、上海到处开的是酒吧,在我眼里,酒吧是享乐而茶馆是享受,一个是心情,而后者是心境。

  区别心情和心境,有个小小的实验:

  加热,或者大量产生,蒸发而无残留的是心情;

  浓缩以后成结晶的,是心境一类。

2000年 9 月 30 日 天气:阴雨

  在家里找不到工作状态,无奈地想起离家不远的虹桥路上的咖啡馆,便提着电脑去了。

  那里的环境是一流的,背景音乐也轻,不像催人出发的样子。我心喜,同时对自己降格以求,悄悄找了安静的看不见别人的角落,脱了鞋,开了电脑。很驼鸟地开始写。

  咖啡的香味飘来,那是别人付的钱,我偷的快感了,曾经把喝咖啡归为嗜好一类,并认定是难喝才上的瘾,其实,我是较早的咖啡一族,从大学寝室开始的,那时用煤油炉煮的,铁罐的上海产的咖啡豆,然后倒在保温杯里带去晚自修的,别人看像中药,我却坚持用方糖,哪怕老是忘了密封,召来整栋楼的蚂蚁,然后把种种带煤油气的情调藏在心底的。

  现在想来,咖啡于我的健康看起来无甚帮助,但对我的心灵还是很有点影响的。

  欧洲的阿尔卑斯山。有一处山中急弯,汽车到此急切中坠崖的实在不少,当局竖了多处广告牌的,但没用,照样有那么多人投胎似地急着下山……终于有一天,谁想起在附近画了一大广告牌,上书:慢慢地走,欣赏啊。

  那里的景色一下子出了名,更重要的是,那里从此是个安全的地方。

  我是喝着咖啡看这段故事的,当时心里极感动,很想写下点什么的,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不曾淡忘这段落,写点什么的宿缘今天才了的。

  慢慢地走,在中国,我们也有类似的说法,叫做“宁停三分,不抢一秒”,我无意作文采的比较,谁都知道,咱中国人最擅文辞的,我想说的是,这恐怕是茶色人生和咖啡色人生的区别了。

  中国是茶的国度,在一些产茶区,我注意到饮料的品种比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少得多,更难看见瓶装乌龙茶这类的似是而非的东西。

  茶有很多与咖啡暗合的东西,比如都能提神,但茶是让你清醒而咖啡是让你兴奋。

  这一点是否可以从那两句交通口号中辨出点味来?咖啡的兴奋是感性的,所以有那么发自情趣的劝告;而茶色的清醒是冷峻的,才有分秒的精确和能说明理念的夸张比例。

  茶和咖啡都有极烦复以至于类似宗教仪式的冲调方式,但有一点是不同的,咖啡的忙碌是为了产生多种甚至互不相干的口味,而泡茶的精细却是为了将一种滋味最大限度地从茶叶中还原。有点像音箱,咖啡是那种极力表现所有需求的箱子,而茶就是高保真一类。

  “慢慢地走”对学者和僧侣或者家庭主妇的感受当然是不一样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慢下来就行。但“三分一秒”说尽管不会有歧义,但只对跟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同样理性的人才有用。

  茶和咖啡都是降低生活频率的妙物,但茶可论口喝,沏好了,搁着,半晌,一口,再顷,一口……而咖啡是论杯的,不管杯大杯小的。

  茶色人生的节奏细密而碎,看上去是缓而慢的,因是一种不间断的循环,其实是不慢的;  咖啡色的人生,常因咖啡而停顿,是慢了,但因此有了节奏,怕就不那么累心的。

  你可以试着读一首诗,两遍,一遍不要理睬标点句读,另一遍相反,你会知道那一种更累。

  这些年,去欧洲的中国人不少了,尽管多是公费,感受却还是自己的,问:对什么感触很深?大部分人答:那街头的露天咖啡馆和坐在露天喝咖啡的人。

  又问在上海工作的老欧们,对华人的印象如何,我听到过一个最直率而且是友好的回答,虽然他的言辞是批判的:“看不起。尽管华人守法、勤劳、有教养,但他们每周工作七天。”

是啊,每周均匀地工作七天,这不是地道的茶色人生是什么?虽然异国居大不易,虽然初一十五才上香,但总有点爱财爱过乐趣的嫌疑。

  慢慢地走,欣赏啊。

  真是绝妙好辞来着,它真的不仅仅只被用作一句交通口号,也不应该只由我这么一个困在病榻之上的人独享的。

  我们为什么要在高速公路上超速,只是为了早十分钟到上海,但这违背了法律的十分钟我们用在哪里了?不就是在超市里的几番犹豫中打发了?

  我们为什么要对母亲打来的电话长话短说?不就是觉着有点冗长,但我们省下的时间还不够对着镜子挤一颗青春豆的,其实,耳根清静的日子很快会来的,真得不需要着急赶的。

  我们在街道上撒腿赶路,像纽约、像东京、像香港,一条上班路,走了五年,不知道那一连串的车站牌子是指向哪里的……

  慢慢地走,欣赏啊,说句大实话,我们的时间都够用的。谁骗谁啊,这世上除了那么几个天降大任的伟人,你我之辈,不见得有足够的钱,但时间还是够用的。基辛格老先生够忙吧?跟他见面的约会排到了三年后,但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他有足够的时间:自己的时间。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故事变得很有说服力:虽然我曾抱怨疾病没给我足够的时间,但转念一想,说不定那种"足够说"本是个骗局:我做了上天交予的事,时间正好,还可带点私活;而我可以或应该做更多本就是亡妄想一类。

  慢慢地走,欣赏啊。

  日出日落,咱呆在城里的人见不真切的,但也不妨欣赏个片断的,不见得到海边山顶起大早才算的;家中每日放一盆鲜花太过奢侈,那就留一撮开花的芹菜,养一缸发芽的黄豆吧。鲜花入馔想是富人的雅兴,菜蔬成景亦为凡夫真趣。

  人人都笑着过的那叫"节",自个偷着乐的可以叫纪念日的。如今,在中国喝一杯咖啡早不是什么难事了,你尽可以每天端着紫砂壶,但得抽空喝上一两回咖啡,约得三五知已更好,体会一下咖啡色的人生,体会一下那句交通口号:慢慢地走啊,欣赏啊。

2000年 10月 4日 天气:晴

  我们生活在一个科普国度。

  不知道国外有没有类似的观念,印象中可能是苏联东欧一带有过,在西方好像没有跟我们的科普十分接近的那种现存的概念。

  我这人好奇,所以很小就与科普结缘的,一是看了些其他人的写的科普书,忍不住有贩卖的念头,二是朦胧的意识中觉得这是男孩子的本行,有点吸引他人的嫌疑。但也就是从十万个为什么和高士其的一些书里抄点有趣的文字编墙报而已,不过老师的表扬还是差点让我决心此生就当科普作家了,不写林妹妹了,只讲二氧化硫什么的。

  少年的理想像话不投机的远房亲戚,走了就再也没来过,但我对科普的关心却一直保留下来。

  科普与现代中国结合时间短短,当年一批公费留洋的无所用其力,只得写一些纸上的科技,想着不能为国造坚兵利器,吃上新潮驴肉,也得让国人听一听外邦的驴叫,所以那年头科普多的是一些“你知道吗?”,虽不能救国但不至于误事。

  误事的科普是从五六十年代的狂热开始的,那时,我们面临的是一种深切的尴尬,即我们的社会的统治阶级的文盲率高得令人不安,于是有人想起,在全国大力扫盲的同时普及科学。这事要是整成了,当是离诺贝尔奖不远的,但在中国它是注定要失败的。

  知道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文盲吗?不全是因为上不起学,没有人教的,不够脑子的缘故的吧,那么多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的事实其实跟教育是无关的,不会用的地得才是教育的缺失造成的,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中国文盲也能比较正常地生活,当时我们的社会有接受一个画圈代替签名的机制。我们传来传去,一代代乐此不疲的是“技”,而不是知识和科学。

  在一个错误的地方撒下错误的种子,收获的会是什么?

  几十年后,我就从当时的报章杂志和电影中看到了盲目科普结出的种种怪胎,是的,那时还没有我,可正因为如此,感觉才更为怪异和强烈。亩产几万的卫星背后是什么?除了我们耳熟能详的,还有一个潜台词:我们科普过了,所以能做到;无数的中国人爬上屋顶,敲响器或家里其他能发出尖利高音的器皿,为什么,要让中国的麻雀惶恐不可终日,无处落脚,最终累死于飞行途中。为什么?答案还是:我们科普过了,麻雀是使粮食减产的害虫。

  更让当代人恐怖的是,那时的人们居然会跟公鸡交换鲜血,形成一种“鸡血疗法”,能治的病肯定不少,要不何以有这么多人尝试?当然科普功不可没。

  我们科普过了,所以……

  这真是个要命的公式。

  现在我们从科普的误事从摆脱了吗?

  我仔细地看了看,没有,我们还在轰麻雀,再过若干年,陆幼青不转世,自会有其他人讲他的笑话其实是我们的故事。

  如今的科普主要由报纸的副刊在做,出版社大都亏不起了。而报纸的副刊虽还能维持,但情形如何呢?仅吃饭后是站着还是躺着,全国的报纸就没有一个像样的说法,弄得中国人民吃了饭不知怎么好;要不要淘米?什么时候吃药,副刊们敢跟别人矛盾,也敢跟自个矛盾,你还能说什么?

  眼看着这样下去不行,副刊们转身投入企业的怀抱,于是,新的一轮商业化科普兴起。把美国杜邦过了专利保护期的原料买来,生产什么“白金”、“黄金”的,科普助上一臂之力。空调上加个变频装置,副刊们给的篇幅大过慧星撞木星的,不想在此谈到钱的事,只为自己曾经让朋友在副刊上做过类似的事深深忏悔,只怕日后有评论家指责,后生不屑,我也有过一些旧帐的,不那么干净的。

  我们是一个敬仰科学的民族,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在战略上重视科学,在战术上藐视科学,是工业学大庆那阵子?还是科普的时候?我们把科学像鸡尾酒一样地分成三层,顶层的是科学家,第二层是政府官员和各类有识之士,第三层是科普的对象。他们对科学的掌握可分别由三种不同的文体来形容:科研报告、记实文学、连环画。问题是科学只有对错,是容不得漫画式的图解和形象化的演义的。从科研报告到记实文学还好说,至多是去掉了些数字,多了些直观和激动人心的描述:

  我们由此可增产106倍,合全国人民每人500千克……

  而连环画呢?神奇的金属、超级木材、自己会跑的房子、会说话的米饭……尽是这些东西啊。

  唉,这样的科普不要也罢,误事啊。

  但我们又是一个多么需要科普的国度啊,那一棵棵被放倒的参天大树,最终成了伐木汉子的烧酒钱,成了李阿姨家实木地板;那一项又一项的首长工程,任期工程,是成了官道上的阶石,也成了科学的败笔,金子炼出来的粪蛋……太多的事实急切地等待科学的手的抚摸。

  我的心里曾经幻想过一种“科学发言人制度”,每一门学科由少数经严格筛选的,在学术上有高深境界的,善于表达的,让他们承担起科普于全国的重任,当然,国家也须对此予以重酬。他们不见得就是真理的化身,但我们能够离开真理近一点也是好事一桩。

  如果人微言轻的办不了这类的大事,我倒建议把误事的科普放一放,来个全国范围的普技吧,“技”这个东西不容易走样,似也是国之急需。……

  想说的还有不少,但重病之人大谈国是倒显着几分矫情,其意也苍凉,不如打住,留个话尾给他人续下去吧。

2000年 10月 10日 天气:晴

  粗粗一算,这应是我的日记的第六十一篇了,想起当时的百篇之约,知道是过了半山腰了,但一时心中不知是如何感觉,应了那歌词:像雾像风又像雨的。

  想哭,十数万字对我不是什么惊人数,但嚼着麻醉药写作的体验毕竟太过特殊,在新的专供文人用的麻醉药没有发明出来之前,劝谁都不要像我自讨其苦。我算是用了很不错的能保持大脑工作的麻醉药,但它只能保证的是清醒,而不是激情,或许麻醉药要战胜的本就是激情一类的东西。但这一点害苦了我,我整天端着电脑,等着激情或者叫做工作状态的东西来到我的心里。那情形像什么?像孕妇,看日历是到预产期了,但就是没动静。

  想笑,心里明白,我算是渡过了那最险的滩。如果比作一场博斗的话,我也赢了大半阵了。从我的日记受到的错爱的情形看来,即使不到百篇之数,大致对读者也有了交待,这是搞批发的好处了。

  当初的百篇之约现在看来是险了一点,期间的几次病痛都险得使我扔下电脑的,那时的二三十篇可就不像话了。

  哭笑不得之后便是自豪了,我已经走在医学的预言之外了,文字是无处借的,所以不是透支行为,我只将此事理解为我向生命赚了这十几万字的。心中于是颇得意于自己敢把生命做到这个地步的。

  得意尚未洋洋复又辛酸,都说我的文字蛮有劲的,看得下去的那一类,唉,早知如此,又何必折腾那么多,贩药卖房的,坐在家里老实写,不也是佳话一段?

  悲从中来。

  手指翻飞,一气跟踪自己的心情至此,终于心和手都累了。

  再去找找新的麻醉药,继续写吧,只是提醒自己和各位看官都忘了百期之约,我估计,以我的现状,履约,难。

  近来身体情况愈发地糟糕,脖子上的网球变成了奥运会的铅球,胸前也是一大片大瘤小瘤,且溃破,弄得我整天没情绪没干爽的感觉……

  唯一奇怪的胃口,见长,想必是癌细胞们到了青春期了吧?

  有时想想,算了,该吃啥吃吧,可那帮小混蛋堵着我的喉咙呢,吃豆腐竟然也呛。

  记录病中人生简直不需要墨水,那感觉黑得很。

  关心病人最常见的方法是问病情,而病人最惧怕的问题正是自己的病情,我的日记尽量少谈,像现在这样定期交待一下吧,回答太多太多朋友的关心。

  我纳闷,近来为什么没有人问哪里有新开的馆子,过去常有人向我咨询的。

2000年 10月 15日 天气:睛

  这两天状态很是低迷的,整日里半梦半醒地呆坐,其中一天,我在沙发的同一个位置坐了近十几个小时。如何狼狈的原因是麻醉药跟我开了个玩笑,我就诊的那家医院突然决定要到明年才继续跟药厂进货,而像我之类的病人则必须立即去适应新的麻醉药。

  这真是个要命的决定,想必管药的那些仁兄不是真的清楚麻醉药和维生素的区别,要知道对于很多像锭样生死系于一线的病人来说,麻醉药的作用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依靠,实在是玩笑不得。

  在经历了比上一次更严重的缺氧反应和几十个小时的换药反应之后,药终于被妻千辛万苦地找到,我算是渡过一劫吧。

  天气也是很凑趣的,一扫连日来的秋天的阴冷,露出了阳光,像是在催促我去完成那个约会。

  与我有约的,是上海西面的一个园子,叫做福寿园的。

  福寿园,在上海通往浙江的黄金国道边上,属上海青浦县,那是一片老土地了,相对于上海众多刚由长江泥沙堆积的土地。有山,不高,是天目山脉的余脉,很圆润的,在江南的风水摆弄下显得像盆景,像摆设,没有北方的那种巍峨险峻。

  终归是水乡的缘故,福寿园的周围有水围绕着,于是,很难得的在上海有了这一片近四百亩的园子,有了这一片上海人的墓地,有人称之为人生后花园的,说得很好。

  我是带着买第二套房子的心情和家人一起坐上车的。前几天的日几里我写到了葬礼,写到了我想像当中的海葬,树葬等等,但我的家人的意见,最终都认为我年纪轻轻撒手而去的,选择海葬这样的形式过于凄凉,我也无话可说。今天的我,早已不是为自己而活了,早已是为家人,说得崇高一点,或许还有社会,是为他们而活着的,我已无所求,求也无所得了。

  既然如此,便提了兴致,约了朋友,也约了福寿园的管理人员,在这个秋日的上午,出发。

  车行半小时,即进了福寿园的大门。我下车,走几步,突然感受到那山野之间的那种清凉,纯静的空气,秋日的阳光,和一股很神秘的桂花香向我袭来,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的情感也猛地撞向我的心头,我感受到了常人无法感受的那种深彻骨髓的悲哀:在如此一个有阳光,有青草气味的早晨,我不是来游玩的,不是来带着女儿在这片草地上奔跑的,我只是来为自己的生命的找一个墓园,可悲吗?或者可笑吗?

  我听任自己的情绪在心中纵横驰骋了一阵,终于努力地克制了,然后上了园中提供的电瓶车,开始去找那属于我的那一小方土地。

  园子管理得非常好,错落的都是名人和文化的遗迹,庄严但不故作高深,肃穆也不见得悲凉。我心里顿时明白,这大概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属之一吧,于是,也打起精神,仔细地看,体会。

  这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我活着,站着,茫然四顾,用我现在的标准衡量自己死后的审美观,来想像什么样的地方是今后的我会喜欢的,什么样的邻居是我今后愿意交往的……人到这一步上,多少是有一点“呆”了的境界。

  寻寻觅觅,终于在一片墓地里找到了一方规整的土地,有五六个平方,像是被谁遗漏的。

  四周已经入住的都是一些大学教授,工程师之类,园子的名字叫文星园,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颗星下凡,但文星两个字还是能说服我的,这一方土地安静祥和,周围的墓碑,没有那种阴森而排列规则的,都是流露着自己性情的作品,这又合了我的心意,于是,一家人都觉得:就是这里了。

  定好了位置,便不再参与那些细节的讨论,独自坐在路边的木头长椅上,半仰脸,享受秋日的温和阳光,同时,开始心里的胡思乱想:这人世间果然是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事和坏事的。我没想到,我的死亡之路走得如此漫长,折磨得我苦不堪言,但同时,它又让我死得如此从容,连安排墓穴这样的事情都可以亲力为之;想想有趣,活着的时候东奔西跑,所谓名利二字,死了的时候却有这一方净土,很休闲,很艺术,也很清静,真不知道,躺在那下面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是不是要关照妻到时候要焚一些难懂的书,我活着的时候读不懂的书,一起带了去,想必有足够的时间研修一番

  ……

  不知在长椅上沉醉了多久,事后问妻,并有即冲印的照片提醒,说我是满脸微笑的。

  有福无寿的我看来将住进福寿园了,合同是少不得要签的,五十年,还是七十年,?想到从此将有一片属于我的后花园在等着我,陶醉的是感觉,清醒的依然是心灵。

  少不得要亲自谋划一下,提点意见,给自己的墓碑布局什么的,看看有什么颜色的大理石做个什么造型,虽是寻常的境界,但也是人生一大趣事啊。

  人类之有别与其它的动物,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把死亡变成了文化,古有三皇五帝和他们的子孙,一登基就忙着修墓的,也有想出种种技巧想让自己永垂不朽的,这是产生了所谓的殡葬文化和考古(非官方的叫作盗墓)。

  曾经在山中旅游,遇到一户只留孤零零的老人看家的农户,问,说是整个村庄的青壮年都到城市里去到工挣钱了。又问,孤零零的老人在村里不害怕吗,老人回答,怕什么嘞,这山这水是看了一辈子的。再问,说句不吉利的话,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叫得应?老人裂开嘴笑,满嘴是烟草熏黄的牙齿,那牙齿上面我分明看见了常年磕香瓜子留下的沟槽,老人用烟袋指指身后停放着的那寿方,大声地说:“看见吗?上好的棺木啊,多少年了,再也没找到过这样的木头,有它在,怕什么呢?”于是明白,一个人如果像我这样,如果像那个老农那样,连后花园都准备好了的,真的没什么好怕的了。

  也许,我也应该露牙齿,笑一笑,怕什么呢?

  陵园确实是个好地方,在此,我倒要感谢福寿园的工作人员了,是他们对生命,对文化的那种崇敬膜拜的心情,使得上海这样一个烟火气甚浓的城市竟然有了这么一片可以坐,可以躺,可以活,也可以死的清静的园子。想到国外有人在那公墓里参观留连的,我倒提议,他们可以在这园子里设几个茶馆的。各人都请一些亲戚朋友,请他们有空去坐坐的,在那里坐过的,喝过茶的,我相信,会悟出很多事情,少很多烟火气,平很多不平事,笑很多可笑事。

  与已成烟云的岁月牵一下手,胜过读很多书,和作很多无谓的苦修的。

  有空可以去坐坐的。

2000年 10月 23日 天气:阴

  做减法的结果,三十七岁。

  美国有过一本医学报告,好心的医生提醒人到中年的男人,每逢过生日的时候要注意自己的心脑血管。因为据他们的统计和调查,男人很容易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点问题。

  生日,竟然变得危险,相对于其他平常的日子。为什么呢?美国的医生说,因为男人总想着在生日那天,像小商店的店主那样,回顾自己的人生,清点一下自己的声誉,检定一下自己的现状,展望一下将来,最后给自己打一下分,倘若说分数不高,那时候又喝了点酒,就很容易闹点儿什么事出来。

  我呢,我在这个三十七岁生日到来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心脑血管疾病?怕是没这么好的运气,像电灯泡一样地利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盘点自己的一生?现在连库房的钥匙都已上交,早就干干净净的了。

  但尽管如此,感想还是生出来一些的。

  首先,我将在我这个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生日结束我日记的写作,大家都知道,我也不重复了。我的日记始于女儿的生日,终于我的生日,我也不知道这种安排是巧合呢?还是另有一种深意,但不管怎么说比平常日子容易记住些吧。

  从小到大,我对自己的生日和别人的生日都是比较看淡的,我觉得那只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有点纪念意义的一天而已。

  记忆中,我小时候的生日,可能就是排骨面上加了一个蛋而已。自主地庆祝自己的生日,那是在大学里,二十岁。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的二十岁生日,所以我记得那一年我们就忙着庆祝二十岁生日。互相邀请,最后搞不清是在庆祝谁的生日,二十岁的生日是极隆重,不敢忘的。

  再往后的三十岁生日,就是那种饭店里的圆桌外加卡拉OK的,请的是亲戚多,朋友少,很无趣的。

  我如何过这最后一个生日呢?设想过,但最终决定,就一家三口吧。找一个菜肴环境都是一流的地方,静静地吃点,喝点,说一点。也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了。

  中国人对生日的态度是很暧昧的,有如大国之间的邦交,虽说和平啊友好啊是基础的调子,但那态度始终是变化着的,随时随地变化着的。

  中国人的生日光从时间上来看就玄妙得很,分虚实两种,如果实的,那就像我这样,把生的年份减去活过的年份;如果虚的,要在实际的年龄上加上一同位岁,据说是把肚子里的那一段不见天日的光阴也算在里面了,还有阴历阳历的区别。

  有提早过的,比如59,69,79,寓意是不要过满了,满了就折寿。

  我们在小时候过生日,巴巴地急着把肚子里的那一岁加上,说明我们心里都着急,不管孩子,大人,都盼着快点长大或者快点脱手。

  到了青年期,便恢复科学的态度,按时过生日。

  到了中年,则又奥妙无穷了,女人们照镜子,照得胆战心惊,于是,非但不肯把肚子里的那一岁加上,还只盼着往小的过或者干脆忘了它,等想起来的时候甚是哀痛,说:看看,我为这个家亲碎了心,连自己的生日也会过忘了的。

  男人自又分情况不同,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那一类,倒也无所谓,就图个风风光光的,顺便检验一下人气和人缘的。而一般的男人,便小了很多的声音,觉得尚未功成名就,实在是多此一举的。

  人到了晚年,对此就极讲究了,虚实也不再是话题,宗旨也在长寿了。于是,心情很重要,什么样的菜,多少人来祝贺,子女们是否全部回来,在餐桌边就位,等等,等等,中国的老人们,有时候过坏了一次生日,心情要到下一次过生日才能回过来,危险得很呢。

  似这种百姓的心情,怎么过我觉得都无可指责,我倒是担忧两种人的生日,并且感到不安。一种是贪官们的生日,官们是不会忘记自己的生日的,更何况还有像我们的人在商务通,在电脑笔记本等等的地方再三再四地记录了官们的生日,不能遗漏,不能遗忘,最好是喜出望外地给领导一个惊喜。而领导多半并不给大家喜出望外的机会,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安排。这是过生日,也是一次合礼合法受礼的盛宴

  我参加过官们的生日的,也送过礼,很清楚那排场,光收礼就要几个工作人员才能应付过来,接受感谢,分门别类,等等,其中害处,不言自明。

  还有一类人的生日是我们乐意参加的,就是我们的孩子们,现在的孩子,就像捍卫祖国的主权那样维护着自己过生日的权利,我常常听到他们在盼着:我还有一个月就要过生日,等我过生日的时候如何如何。其实孩子们不见得真的懂得过生日是怎么回事,他们看中的是过生日那天的荣耀、不受指责的放纵,和奢侈,孩子们的生日当然需要,条件好了,是否生日也要跟着好呢?我觉得难说,因为看着现在孩子们过生日的神情,那样子好像丝毫没有感谢我们父母把他们生下来的意思,而倒是让我们感觉因为他们过生日我们有机会乐一乐似的。长此以往下去,中华民族的孝德会在孩子们身上打些折扣的。

  其实,小猫小狗的,不过生日照样会长大。

  最后一个生日将来了,我,要走了。

  人生总有这么多的节骨眼,当然受不了,我实在不敢在这样的时刻稍加逗留,更不敢深入地去想一些事。

  因为,心,会碎成片片。

告 别 网 友

  可能还有一两天的时间吧,我会把我跟网络之间的联系切断的,下线了。

  到那个时候,网络,对我来说,又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体会不到的,满是电子乱窜的一个奇妙的世界了,一个与我无关无碍的世界了。

  我,竟然将与如此美妙的她告别了。

  日记,结束了。我与网络的缘份在经过了一场热恋以后,也是该说拜拜的时候了。

  在我人生这样的时刻,需要说再见,需要告别的太多,但我还是决定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留出一块,用在网友们身上。因为网络的一些关系,前面的文字中已经谈了一些,大家也是了解的。

  但此时此刻,因为将不再在与因特网相连,心中的感觉,还是很“那个”的。

  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是一本奇特的小书,是我倾注我个人的最后的力量写成的,原本,无论从生理或心理来看,它是我无力完成的,但有了网络的支持,我最终还是大致地让它成了一个形。

  我在此宁愿相信这是网络时代的奇迹之一。有很多次,我怎么也写不下去了,身体的痛楚是如此地强烈,我必须不停地转换姿势,而每换一个姿势,身体上各种部位的疼痛要持续十来分钟才能平静,十来分钟过后我又觉得我需要下一次新的挪动来让我的身体感觉更舒服一点。

  这样的状态几乎使我没法写下去。每到这时候,我便连线,去看看榕树下,去看看那些网友们的帖子。

  好在帖子里面始终是有一些赞美我的话的。很多的溢美之词,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但在当时,我是照单全收的,请各位网友多少要原谅一下我,因为那是属于强心针一类,跟日常饮食无关的。

  网络给了我决心给了我毅力,看来还有一些虚荣心吧,但不管怎么样,有了网友的支持,我又继续地往前走了。

  虽然走得很艰难,但我就像那些马拉松比赛当中总会出现的最后一个选手那样,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体育场,走进了终点。

  成绩是没法提的,重要的是我走到了。

  在我的网友中,有些是几乎天天陪伴着我的;有些是看了一番,留下一些烫人的话语悄然走开的;也有一些是不完全理解我的。

  但不管怎么样,不管那一种,我觉得我们都是朋友,都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份,使得我们在这个虚空的世界建立了一种神奇的而现实的连接。

  我记住:有EVERYDAY,那个说精彩笑话的人,有老糊涂,不比我老,也不比我糊涂的那位兄弟,我记住很多美丽的网名,让我恍若进入武侠世界。

  网络的世界很美,我想,没有这份美,我的文字会苦涩许多。

  在这个告别的时刻我觉得有一点是需要向各位道歉的,那就是我只在网上发表了一半的日记。前些天的日记当中也谈到过这些事情,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主要是因为出版社的要求。大家都知道如今的盗版是如何地猖獗,而我实在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写下的文字最终让盗版商们连打字都不需要地就排了版。我是一个很平常的丈夫和父亲,我毕竟希望除了能留给女儿和家人一笔精神财富之外,多一些稿费也是不错的。所以,应了出版社的要求只发表了50%的日记,让盗版商们觉得没那么容易盗版。

  这样做,我觉得总是有愧于那些天天上网想看我日记的网友们。

陆幼青《死亡日记》2 死亡日记2

  而事实上我每天都是有新的日记产生的,无奈,真的无奈,希望大家能够谅解我的心。永别了,网友们,道别了,美丽虚幻的网络世界。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我想,阴阳之间的沟通最早也应是在网络之中实现的。

  我们的网络正在飞速地发展,我们的人类也在疯狂地进化,我希望会有一种神奇的能量,会有一种神奇的机缘让我们在网上再一次握手。

  我爱你们,网友们。

时牧言告诉大家(10月27日) [时牧言为作者妻子]

  榕树下打来电话,让我给网友们写点东西,以表感激之情,可如此的感激之情岂是能用语言表达得出的吗?

  这么多天以来,不管有多忙有多累,无论在上海在外地,我在幼青休息后顾不得其他,第一件事便是上榕树下,看网友们的帖子,有无数次的冲动想注册和大家交流,但又无数次犹豫。我知道网友们不会在乎我的感激,因为幼青已在告别网友中尽数表达,对不理解的朋友我也不必解释,因为凭幼青的豁达我们也完全能够容忍,我照样会将所有的帖子念给他听,而觉得我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不管多忙也不忘了按时将幼青的日记传给网站。

  不要说感谢,也不要说告别,朋友们,你们的支持使我们一家在这样的时刻始终保持着良好的精神和心态,正像陆先生所说,这段日子:有点痛,但不苦。

  昨天晚上,幼青躺在床上,我照例连线,读帖子给他听,但幼青让我不要再念了,他说,听了难过,都是告别的话语了。

  但我还是把所有的帖子都看完了,因为,看网友们的帖子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你们对我们生活的支撑不仅是这一段,更会是以后那么多漫长的岁月。

  我生活的一大乐趣就是喜欢交友,从前,我的许多朋友会在全国甚至全球各地打来电话,那怕是轻轻的一声问候,都会让我顿觉宽慰,以后,我会常常想起又有这么多人在关心我和我的女儿,我想,我们的天空会是蓝色的,即使有乌云,那也是暂时的。

  我曾主动向榕树下提出,始终保留这块论坛,我还设想,必要时我会在榕树下公布我的信箱,我还会给网友们讲故事,讲死亡日记后面的故事。那些有喜有悲,有乐有痛的故事,那些幼青在被病痛折磨得没有一分钟安宁但还在呼吁设定“快乐指数”的背后的故事。

  很多朋友都和我约好,他们不会让我感到孤单,他们会拉我出去喝茶,他们早已提醒我会有忙乱之后的寂静和茫然,我,从心底里早早地已感到了温暖,我会的,我一定会和朋友们一起喝茶,聊天。但现在,只能抱歉。不过,我会不断在网上告知朋友们一些幼青的近况。

  昨天和今天,因为久雨的天空总算出了太阳,幼青的日子比前两天略为好过一些,但体力几乎丧失,早上起床后帮助他洗澡和清洗伤口,半小时的光景,已将一整夜积蓄的体能消耗怠尽。吃了早饭后,幼青看了一会儿新闻晨报(每天如此),我们一起通过电话和出版社校对了书稿,由我念,幼青躺在床上听,好在他的文稿非常清晰,十五分钟便完成了。现在是中午12:30,幼青很安静地睡着了,我坐在他的床边写这些文字,希望他醒来会精神好一些。

  今天幼青的食谱:早上:豆浆加自制薄面饼;中午:猪爪黄豆汤(利尿消肿)面条加蔬菜;下午:鲜榨果汁;晚上:青菜芋艿肉末煮粥。

时牧言告诉大家(10月31日)

  今天是10月28号,星期六。

  昨天晚上,因为我的文字上了网,便迫不及待地看,编辑无任何修改,不过,我的文章里都称陆幼青,而他们全改成幼青,大概是为了表示亲热吧。我告诉了陆幼青,他躺在床上笑了,很开心,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叫他陆幼青而从不叫他幼青的。而对外,我喜欢说“我们陆幼青”。而他呢,我改了名字,所有的人都叫,就是他一直不改口,还叫原来的名字,他叫一次,我就说他一次:老糊涂。

  说说今天吧,虽然阳光明媚,但陆幼青已无法再外出,想起上个星期六我们一家还由我开车去了佘山,在草地上野餐,但现在即使连这样充满阳光的天气也必须不断地吸氧才行。

  早上,因为脸肿得连嘴也无法张开,只能喝点豆浆,在沙发上坐了一小回儿便又上了床,可我知道他心里是多么不愿意躺在床上的啊。

  坐在陆幼青的床边,偶一抬头看见女儿短了一大截的裤子,不免有点鼻子发酸。陆天又像他爸爸,虽然知道所有的名牌货,但从不苛求,没有要求买过一件名牌服饰,长这么大,穿过的唯一一件正牌的米奇妙是朋友送的。

  好在她天生丽质,再说,我给她做的衣服从夏天的露脐装到冬天的棉滑雪衫裤都会引起路人的注目,她也一直引以为自豪,曾记得上幼儿园时老师总会在睡午觉是脱下她的衣服验证一下,这衣服究竟是买的还是做的。

  我有多久没给这孩子做衣服了?

  好在家里还有备货,我找了一套粉红色的薄绒衫裤给她换上,是我前两年买的,三十五元,但很漂亮,物超所值。她高兴异常,连声问我:妈妈,我漂亮吗?女孩子穿粉红色最漂亮是吗?

  我和女儿一起去买菜,顺便带她见见太阳,她最喜欢吃桔子,给她买了一袋,她一路走一路剥,每剥一只就往我的嘴里塞一半,还大包小包帮我提东西,我因为事情太多居然连拍的胶片是否冲印也搞不清楚了,让店里的小姐找了好半天。出了店门,女儿说,妈妈,你以后要做什么事告诉我一下,我会帮你用笔记下来再提醒你的。

  好女儿,有你这份心,妈妈心里会很踏实的。

  在我们出去的这一个半小时,陆幼青居然对着录音机讲了近三千字,这又用尽了他这一天的所有能量。

  中午,吃了一碗虫草猪肺汤青菜煮面条,和另外一些蔬菜。

  下午过的很宁静。

  晚上七点,我接来了母校美术学院的一位黄老师,据文学院老师介绍,这位黄老师毕业于中央美院雕塑系,因选中的福寿园中多位华东师大老师的墓碑都由这位黄老师设计,所以陆幼青也想请黄老师帮他一起完成这一心愿。

  虽然他已不大能起床,但还是坐着接待了黄老师。

  问起陆幼青想要表达怎样的意念,他说:只想表达的日记里的一句话,人的一生是因为有结局才绚丽。我其实是一个很平常的人,而正因为在这生死边缘我有了这份从容和平静,所以我才做到了别人无法做到的事。不要搞人物雕塑,用一个简单的现代一点的造型来表达就可以了。不要豪华,也不要张扬。只要留一小块地方刻一个简单的生平,有几十个字就行了。

  黄老师问我,我说,我觉的还应表达一点,陆幼青的勇气和坚强。

  黄老师不明白为什么我和陆幼青的观念不同,我说也许这就是别人看陆幼青和他自己看自己的不同吧。

  现在是晚上十二点,陆已安静地进入了梦乡,刚才他还说睡不着,我说,睡吧,我坐在边上写文章,你安心地睡。

时牧言告诉大家(11月3日)

今天是星期三,十月初六,农历十二就是立冬了,小时候就听老人们说重病人就怕季节交替之时,如果能熬过立冬便又是过了一关了。

  陆幼青能挺过去吗?

  今天,他终于连起床洗澡的力气也没有了。

  早上,我一睁开眼睛,看见又是一个阴雨天,心也跟着阴了下来。因为昨天晚上答应出版社确定一些重要的事情,还要为自己写一句广告语,陆幼青显的有点儿兴奋,为了节省体力便让我用热水替他擦了身,躺在床上,口述了一份POP海报的总体设想,看着我打印了出来,马上传出去以后,他才放下心来。接着是看出版社的最后版式的设计稿,因为大的台式电脑在他的床头边,他无法挪动身体,便让我放了一面镜子在他的手上,看反射在镜子里的图像,好在电脑屏幕大,他又是看设计稿的内行,没费太多的周折,对设计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示意我赶快  给出版社打电话,这一切事情在他原来可以在半小时完成的,今天我们俩人花了两个小时。

  早餐:半碗栗子白米粥,午餐:葱油拌很细的面条,萝卜汤(只吃了两三口)下午:喝了一杯哈密瓜汁。晚餐:准备了他喜欢吃的大杂烩暖锅,他也强打精神下了床,但一口也没有吃。只喝了点甜豆浆

  黄昏的时候他说,时时感觉到一种压抑感,很深很深的压抑,透不过气来。我无法体会他的感觉,但我想我能理解。

  很久以来,在黄昏时我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橙黄色的灯光亮起,透过他的表情就能知道他心里有多么的难过,这是他作为文人的敏感吗?还是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的一种特有的感受呢?

  晚上十点多。他对我说,我就在等着这本书,等这本书出来,我也就功德圆满了。

  等吧,我真希望书永远不要出来,你就可以一直支撑下去的。

  我们终于又谈起去医院的事,我说,我一直很矛盾,看着你这么痛苦,我束手无策,手和脚的肿胀,可能是血管全堵住了,应该去医院注射一些支持液会让你舒服些,我说,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淡淡地一笑,说,我才不怕呢。

  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安慰是多么地愚蠢,他根本不是怕。

  他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啊。

时牧言告诉大家(11月5日) 星期天 晴

  我和陆幼青居然又出了家门,来到郊外,我自己都不大敢相信。

  自从十月二十三日以后,他基本上一直卧床不起,原来昨天就想外出,终究没能成行。

  今天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出去吗?他坚决的动了动眼睛,艰难的嗯了一声,我说:去哪里?他清晰的回答:南翔,吃小笼包。我说是不是打电话让我弟弟来开车去,他又跟我急了,说:我这是最后一次跟你一起外出,为什么不能就我们两个?

  我说了实话,我有点害怕,就我们两个;还有,我是实习驾驶员,不能上高速公路的。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很差了,说:那就别出去了吧。

  那不行,说得好好的,出发吧。

  于是,摘了车上的实习牌子,一路直奔南翔。还好,真正的高速上只走了十分钟,感谢我的老公,又将我硬逼出了那么一点胆量,谁知道他是不是有点儿预谋呢。因为到了南翔后我就想,开车上高速公路的滋味不错,以后可以在周末带女儿出来。

 到了南翔已是十二点半左右,就在古猗园边上的小笼包子店里点了二十只小笼,他美美地吃了六只,喝了一点汤,在车上给他按摩了约半小时,原来想好去园中喝茶,但问了售票处,从大门到园中的茶室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不敢贸然。

  我们的车子在古猗园门口停了好久好久,陆幼青说:以前我们来一次南翔要坐火车的。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问,八六年春天我们来这里是乘什么车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长途汽车。

  那一次到古猗园,是一个早春的阴雨天,就我们两个人,拍了很多的黑白照片,后来,为了放大那些照片,在他家的小房间里忙了整整一个通宵。

  我们都记得那些事,但今天没有像以往那样又把过去的事重提,停了话题。

  陆幼青提议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停了车聊天,他说,去这里一个设施很好老年公寓里转转吧,里面很安静,绿化也很好。我记得,去年他们曾经想和南翔的这个老年公寓搞一个合作项目,来考察过,回来后他跟我说起这个公寓,我当时还跟他开玩笑:老头子,到我们老了也住进去,我会每天穿上大红的衣服去跳舞的,你可不要吃醋。他说:老头子不吃醋,老头子天天上网去冲浪。说完我们放声大笑。

  车开到了公寓大门口被挡住了,说不是买房或租房一概不能进去。

  是啊,没有人知道,这个病得只能半躺在车上的面目全非的人在一年以前是自己开了车来的,在这里,他的营销建议和策划得到了有关人员的采纳和赞赏,还不停地要他以后多多提好的主意。

  走了,走了,茶,总有凉的时侯的。

  我们没有作任何解释,掉转车头,停在了路上。左边,是冰凉的老年公寓的高楼;右边,遍地的狗尾巴草,顽强地长得有一人多高,在金色的秋风中不停地摇曵;前方二十米处,是一座小桥,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好在头顶上有上百只鸟在叫,陆幼青贪恋地一直看着右边的窗外,好一阵子,他才说:看样子我们俩是无缘一起住进老年公寓了,连一起看一下都不行了!这也是天意吗?

最后的礼物

--一位肿瘤患者被判“死刑”之后

[引子]

  本周一下午,图书工作室瘦马接到一位名叫王焰的电话,她说她是华师大出版社的,她有一位朋友是肿瘤患者,医生说他大限已到。他希望在离开人世前能给家人留点什么。他也是华师大的毕业生,能够想到的最后的礼物就是将自己临行前的所有感受写成文章,在一家网站上连载,每天刊登一篇日记,允许读者和网民跟帖、议论。他想到了“榕树下”。

  瘦马接到这个电话后决定立即行动起来。第二天下午与同事AVA前往西郊某公寓去采访这位特殊人物。行至半途,突然大雨磅礴。两人给淋得直哆嗦。

[背景]

  这位癌症患者年纪在40岁不到,名叫陆幼青,目前还担任着上海市浦东房地产展销中心的副总经理,管理着上海最大和最具前景的区域房地产市场和60名员工。

 下面是他的自叙:

[我与榕树下]

  一年前我就已经知道“榕树下”了。半年后,浦东区政府想组建“浦东网”,原先想做电子商务,让我做企划。后来因种种原因计划拖延。在这个期间我浏览了各家站点。

[我转型很快,自我感觉比较适应社会]

  我是华师大中文系85届的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后轻工业局,在培训中心也呆过。到过深圳、珠海,主要做新闻。做了一年多,就放弃了。我喜欢变换自己的职业。然后投身广告业,最先在上海宝久广告公司,后来与几个朋友合作搞了龙祥广告公司,当时从年营业额来看算是中国100强之一。我的身份一般没变:副总经理、企划。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保持写作的习惯。由于工作要求,也动动笔,但纯粹文学的少。两年前,我写了10多万字的小说,没写完又给朋友拖走了。一旦进入生意场就根本没有时间写作了。中文也好,英文也好,它只是一种工具,并不解决本的生存问题。我转型很快,自我感觉比较适应社会。

[要心平如水是不可能的]

  第一次开刀是五年以前,知道这件事后要心平如水是不可能的。对很多细节我都主动忘记,能记住的是,当时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非常简陋的房子里,孩子还非常小。我想我不能倒下去,不管这个疾病多么可怕。从内心来说我是非常平静的,我这个身上有很多缺点,我自信我没有什么大奸大恶,如果老天爷要让我得这种病,那我就接受命运的安排。如果我有过错,我会很不安的。

  98年7月我第二次开刀。那种病终于复发了。中国肿瘤患者与国外肿瘤患者在治愈率上有个区别,第一次治愈率中外一样,但中国人的复发率达90%多,而国外只有50%多。一般人很难承受第二次。接下来的日子不超过两年时间,这是最长的了。

[陆的妻子时牧言女士说:得知这个消息后,我一点主张都没有了]

  孩子又那么小。我觉得非常可怕。他这个人真的非常非常坚强。第一次开刀后我自己都感动了。他外形不高大,也不魁梧。开好刀前他对我说,如果可以半身麻醉就半身麻醉,他怕影响将来的大脑思考。开刀后十天十夜,他一直不啃一声。胃被切除五分之四,不能吃东西。为了让自己尽快康复,他拼命吃东西。三个多月后他就去上班了。他不允许别人把他当病人。今天你们来,他说的这些话我平时是听不到的,包括对自己的朋友。他非常有主见。他背着我偷偷地看了很多医学书。做过几次放疗、化疗后他就不愿意做了。我说你不能轻易地放弃,至少让我们的女儿再长大一点。第一次开刀时我们的女儿才四岁。第一刀是大冬天,第二刀是大热天。开刀后还没有拆线,他就开始吃东西。他说我要尽快过正常人的生活。我被他这种情绪感动了。后来好多朋友来探望我们,其中有一位朋友还给我们写了信,他其中有句话说得挺好,“人的一生是不以长短来计算的”。活得有价值有意义最重要。我从一开始胆小到今天这样坦然,也是受到他的感染。一些朋友看到他就告诉我,看上去他精神很好。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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