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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接下来看他第二首的《鹊踏枝》词。《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
冯延巳的《鹊踏枝》词在《阳春集》里边所收录的一共有十四首之多。我现在要再说明一点，每一个词人有他特别喜爱的一个牌调，有他填写得特别好的一个牌调。冯延巳是这十四首《鹊踏枝》词写得最好。
清朝词学批评家王鹏运 蒙嗜诵焉
在冯煦《阳春集·序》中所说其旨隐，其词微，类劳人思妇羁臣屏子郁伊怆怳之所为，饶宗颐 郁伊惝恍 指的都是《鹊踏枝》这些个词。就可见在冯正中的词里边，这个《鹊踏枝》的词调是他喜爱用的，而且填写得特别好，特别能够代表他这种郁伊怆怳的特色的这样的作品。所以我们就再多看他一首另外的《鹊踏枝》：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冯延巳《鹊踏枝 梅落繁枝千万片》
我们说冯正中总是盘旋沉郁地这样说出来的，不是一首词如此，这是他的风格。所以我们在第二首小词里边，同样可以看到他盘旋郁结的风格。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这真是冯正中用情的态度。我们常常总是以为一定要说些道德啦、伦理啦、教育啦、教化啦，以为这些词就都是写感情的，有什么深意？可是，正是这些个只写这种感情的小词，我们就看到每一个作者有他不同的用情的态度。而他不同的用情的态度，就反映了他这个作者的品格、修养和性格。他说梅落繁枝千万片，冯正中他写梅花的落--我们只是说梅花落就落了，每个人写花落都不同的。像李后主说林花谢了春红 ，非常简洁，六个字，这么有力量。可是冯正中呢，他说 梅落 是 繁枝 是 千万片，那种曲折，那种盘旋。梅花落就是梅花落，什么样的梅花落，所以讲词就要注意这一点，他用那种幽微的字句所表现的深隐的、心灵深处的，一个人甚至于不是意识的，是他不自觉地表现的，他本身的那种心灵感情的一片本质。是繁枝 ，最繁茂的树枝，多少梅花落了，梅落繁枝是 千万片的落了，多么沉痛，多么悲哀。梅落繁枝，那千万片的梅花都落了。这还不够，这还不止是如此的，冯正中，他说这梅花落是犹自 要 多情 ，还 学雪随风转，这是冯正中。就是到落了，就是到繁枝 千万片的都落了，这个梅花都没有放弃它的一份感情。已经成为零落的千万片的落花了，还犹自多情 。我说的冯正中用情的那种固执，那种执著，那种在苦难悲哀，走向灭亡之中，都要挣扎。所以（饶宗颐） 开济老臣 的怀抱。中国古人也赞美一种精神，说 知其不可而为之 。就是我知道已经不能够挽回了，但是我仍然要尽上我最大的努力，是 知其不可而为之 。他所表现的是一种悲剧的精神，是一种品格，是一种操守。
犹自多情，写得真是好。李后主也写落花，林花谢了春红这个还不说，李后主还有一首小词：
8:10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
李后主写的也很好，是另外一种美。他写落就是已经落了，林花就 谢了 ，谢了就是已经落了。砌下的落梅是 如雪乱 ，那落梅是落在地下的梅花，是地下所铺的那一层落花，像雪一样。可是冯正中写的是什么？李后主是哀悼，无可挽回的哀悼，就是哀悼，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可是，冯延巳是挣扎，冯延巳是奋斗，冯延巳在灭亡的、败亡的途中，还要挣扎努力，所以 犹自多情 ，就是这一点他跟李后主是不同的。两个人都好，但是冯正中的这种精神，这种用情的态度，是他所特有的特色。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他说梅花，繁枝落下来，就好像是天上的雪花。你看到那雪花飘下来的时候，一阵风卷过，大雪飞扬，在空中飘舞盘旋，随着风的旋转。杜甫《对雪》的两句诗：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急 是下得很密的大雪，在那盘旋的风中飘舞。他说现在这个梅花也是如此， 梅落繁枝 是千万片， 犹自多情 要 学雪随风转 ，这是他白天眼前所见的景物。后边他说了， 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前边三句写的是眼前的风景， 昨夜笙歌 ，是写的昨天晚上的情事，而这情景之间是彼此有呼应的。我昨天讲韦庄的词也曾经说了，这个小词它每一句，每一个字，每一个文法的结合的口吻，都要传达一种作用，都要指向一个意象intention，指向它要传达的一个感情的兴发的一个作用的目的。昨夜笙歌容易散 ，我们说笙歌 是多么美好的聚会，可是 笙歌 这么容易的就散了，别时容易。美好的聚会，这么好的事情这么快就消失了-- 笙歌 就 容易散 。而这 笙歌 的 容易散 ，就呼应了他第一句的 梅落繁枝千万片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良辰美景的梅花不能够长有，赏心乐事的笙歌也不能长有，所以，它的情景之间是互相呼应的。所以昨夜笙歌 就 容易散 ，这容易 两个字里边有很深的感情。酒醒添得愁无限，今天面对的 梅落繁枝 ，是我昨夜的酒醒以后-今天早晨（所见），酒醒添得愁无限 。所以那个 学雪随风转 的落花的飞舞，都是他在笙歌散去之后的怅惘哀伤，一样的盘旋飞舞。还不止是如此，他说是 楼上春山寒四面 ，这也是冯正中常常表现的一种感情的意境，就是四围的寒冷的包围，我独立小桥就 风满袖 。楼上是春山是 寒四面 。楼上是这么高、这么孤立的，春山，山，是一种阻隔，一种隔绝，隔绝和寒冷。所以，楼上春山寒四面，他所写的是景物，但是，他所表现的是一种隔绝和寒冷的感觉。 楼上春山寒四面 ，这是冯延巳他自己一贯所表现的感情。
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征鸿，我们在讲温庭筠的词，说雁飞残月天 。鸿雁是传书的，我有所期待，我在等待，哪一只征鸿为我传来一封书信？是 过尽征鸿 ，那天上的飞鸿，已经都完全过去了，没有一封我的书信到来，是 过尽征鸿 ，而这个时候 苍然暮色 是自远而至--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游记》说的，那种苍茫的、黄昏的暮霭，暮景是烟深浅 。当苍然暮色来的时候，远方的景物模糊不清了，而那个烟霭有深浅的暮色。当然了，因为背景不同，有的是山，有的是树，有的是远，有的是近，所以烟霭迷蒙有深浅的不同。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我们要说这是等待之中的一种落空的感觉。 楼上春山寒四面 ，在孤独寒冷之中，我所盼望的没有来， 过尽征鸿 ，而四面这样的一片迷茫，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是 暮景烟深浅 。那种迷茫，那种隔绝，那种寒冷，那种失落，等待的没有来。
西方的荒谬剧《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就是两个人等待：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消息，等待的结果是终于没有来。他们是用这样荒谬的形式表达，他们所传达的也是一种期待、一种盼望，而所期待盼望的终于没有到来。冯正中所写的也是一种期待、盼望的落空，没有到来，是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同样是表达这样一种感觉，他们所表达的形式不同，他们所表达的感觉不同。西方的Waiting for Godot的等待，它都是用没有意义的对话，你就觉得这么荒谬，这么枯燥，这么单调。可是中国的旧诗所写的，说是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那种怅惘哀伤，那种幽婉缠绵，跟他们那种干燥的、单调的、枯干的感觉是不同的，这是中国诗歌的一种特色，那种情韵的绵长，是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
一晌凭栏人不见 ，
一晌 有两种解释，
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 指示时间之辞，有指多时者，有指暂时者 。
暂：
李后主词：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 一晌贪欢 的 一晌 是短暂，是我梦中不知道身是客，我梦中还有 车如流水马如龙 ，可是醒来万事全非，只是那么短暂的一晌之间，我曾经沉迷在梦中往事的欢乐，是 一晌贪欢 ，这是 短 的意思。
久：
冯正中这里所说的， 一晌凭栏人不见 ，这里是长久的意思，是我在长久的楼头伫立。你要知道，这个时间还在哪里暗示出来呢？前半首说的 昨夜笙歌容易散、梅落繁枝千万片 ，那是早晨，那是白天；昨夜刚刚过去，等到现在他说楼上春山 寒四面 的环境--这是一个空间，在过尽征鸿 四个字之中，已经从早晨来到了黄昏，来到了傍晚了，过尽征鸿已经到了 暮景烟深浅 的时候。所以 一晌凭栏 ，我长久地依靠在栏杆之上。凭，就是凭靠的意思。一晌凭阑人不见 ，我所期待盼望的那个人没有出现。冯正中不放弃，一直也不放弃，执着。 鲛绡掩泪 我还 思量遍 。而他所用的字， 鲛绡掩泪 ，鲛，传说海底有鲛人，鲛人可以织出来绡--很薄的，非常美丽、非常柔软的一种材料，是鲛绡 ，我用的是鲛人所织的绡，这样的手巾。
而你要知道 鲛绡 就有另外一个联想。
传说鲛人是可以 泣泪成珠 ，鲛人哭泣的时候，它的眼泪滴落下来，都可以变成为珍珠的。
泣泪成珠 是一个很美好的传说。泪是这样悲哀的，珠是这样美好的。所以他说 鲛绡掩泪 ，用那 泣泪成珠 的鲛人所织的绡。掩，是用这个手巾摁一摁，把这个泪点擦拭。这是中国的传统，我们中国一向说，温柔敦厚，诗之教也 。所以我们中国人他不用那种很决绝的、很疾呼的，一般说起来，不是说绝对没有，所以他流下泪来，他不是痛哭，不是哀号，流下泪来还用鲛绡把眼泪轻轻地擦拭，鲛绡掩泪 。但是，他放弃了？他没有放弃。 鲛绡掩泪 我还要 思量遍 ，是千回百转，对我所期待的那个人我没有放弃。期待的人是谁？在冯延巳的词里边我们不必确指。他所表现的只是一种感情的意境。一晌凭栏 尽管是 人不见 ，我也鲛绡掩泪思量遍 。
以上文字依据
叶嘉莹先生《唐宋词系列讲座》
第十二之冯延巳
视频字幕
及
《唐宋词十七讲》第四讲之冯延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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