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的姿态
文/徐坤
那时候,他还只是用眼睛说话。由于家境穷困,不得已,他辍学了,天天到坡上去放羊。乡人邻里常能看到,一个黑黑瘦瘦、大眼睛、光脚板的蓬头少年,腋下夹着一本书,手里挥动着牧羊鞭,率领一群翻毛羊出没在山冈和河边草地上。人来搭讪,他只用他那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抬眼一瞟,算是打了招呼,过了礼节,而那阴郁的眼神背后及那紧抿的嘴角下边,隐藏的分明是深深的倔强、不甘,不屑于与之为伍,一心要挣脱命运摆布的无限奋勇和焦灼。
接着他开始用嘴说话,绷紧的厚唇如遭挤撬的蚌壳一样艰难地张开了。他投的一篇小稿被乡广播站播发,命运从此出现转机。他被录用为乡播音员,国情民意大事小事都从他乡音浓重的厚唇里吐露出来。他的双唇开阖翕动得勤奋,很快乐,很艰辛,嘴角常常挂满小泡,唇上的死皮也一层层脱落,但那眼神却逐渐清澈而幸福,完全被茁茁向上的欢欣布满了。
然后他开始用形体说话。被调到县文化馆的他,真正进入到了一个喉舌部位,户口编制及其身份等都变得正规了。这时他说话的部位是脊柱,并且是颈椎以下腰椎以上的那一段短暂的部位。这一部分的整体经常是弯曲着的,并且还要时时高低起伏唯唯诺诺地在别人的语音下振动,卑躬屈膝的幅度要依对方的身份和地位而定。口和眼等诸器官这时都已暂时闭塞,从不直言直视地参与肢体动作。他的睫毛永远低垂,嘴角永远上翘且缄默而含笑。而大脑,这时却架在颈椎上面急遽地内部动作着,一刻也未停止 过审视、揣度和暗算。
再后来,当上了县领导的贴身秘书以后,他的话语才能就达到了峰巅。这时他浑身各器官开始一同动作共同加入话语的姿态里来,身、形、步、手、眼配合默契,说、唱、坐、念、打技巧俱全,待人接物眼到口到心到,手到腿到身到,真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么难事能在他的话下。他的肢体各个部位运筹帷幄,意趣横生,无论是眉飞色舞抑或是愁苦满面都可能是他故意做出来的面相。各门语言这时都已被他修炼得炉火纯青真正到家。
后来再见到他时,他已用肚子说话了。啤酒肚,蓦地从裤腰以上胸乳以下山包似的凸起,无论何时肚子总是要先塞入对方视觉,如七月怀胎的妇人在向人诉说某种秘而不宣的骄傲。整个身体的重心这时集体后移隐藏开去,只剩两手交叠着,习惯性抚在肚皮上方,有时是左手压着右手,有时又是右手压着左手,胖胖嘟嘟,长出满手酒窝。从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现在则变得酒汪汪的,夹一些红丝在里面,神情之中有一些心满志得俯视众生的漠然。看不大清楚他的嘴,只有一些朦胧含混的单词语意从皮带勒紧的肚脐眼中嗡嗡地传了出来:啊,啊,好,好……从前那只无比玲珑伶俐的大脑,此刻也似乎躲在漠然的眼神后面休眠。
据说,此时他已是撤县建市后市领导班子中的一名要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