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娱乐大片,徐克版的《智取威虎山》拍得不错。但,与小说《林海雪原》、京剧《智取威虎山》一样,徐克版《智取威虎山》,人物、故事都是兑了水的,离历史原貌相距甚远,尤其是梁家辉扮演的座山雕,与历史上座山雕大相径庭。
历史上的座山雕当然也是土匪,而且是有名的土匪头子,但绝对没那么坏。
研究土匪问题,我发现,在旧中国,土匪有三种:流匪,山匪,政匪。
什么是流匪?有点相当于今天的地痞、胡通窜子,又不完全一样。流匪居无定所,没有山头,成帮结伙,四处流窜,劫财掠色,杀人放火,不所不为。京剧《智取威虎山》有一场戏,座山雕回威虎山,路过一个村子,顺手烧杀抢掠,“火光冲天人喧嚷,母叫子来儿喊娘”,整个村子都浸在血泊与烈火中,连女人和孩子也不放过,襁褓中的婴儿也被抛下山崖活活摔死。其实这是流匪的特征,山匪一般不这么干。为什么?李勇奇的孩子被摔下山涯,妻子被枪杀后,唱的很明白:“霹雳一声灾祸降,熊能列火烧胸膛,深仇大恨定要报,座山雕哇,抓住你刀劈斧剁把血债偿!”山匪是害怕报复的,一般情况不与人过分结仇。流匪没有固定的山头,四处流窜,想报仇都找不着他们,所以才什么都敢干,无恶不作。流匪在组织上缺乏稳定性,一般也没有内部章程,更没有政治上的野心,活一天算一天。流匪不仅为老百姓所痛恨,也为任何时代的官府所不容,从来都是严打对象。进步的政权出天对人民负责,当然要消灭他们。反动的政权怕激起民变,也怕受到流匪的直接侵害,不得不消灭他们。宋代,政府出过一部《盗贼重法》,就是一部重刑惩治流匪的法律。凌迟作为法定刑出现,也是在宋代,在流匪伏做恶最猖獗的时期。
什么是山匪呢?山匪比流匪进了一步,有组织,有章程,有固定的山头,属于成了气候的土匪。一般情况下,山匪没有政治野心,占个山头打家劫舍而已,比流匪多少讲一点道义和原则,传统京剧《凤还巢》有唱词:“强盗兴兵来作乱,不过是为了得银钱,倘若财物遂了愿,也未必一定害人结仇冤。”说的是山匪。如果说流匪是无恶不作,那么山匪就是有恶不作,不是什么坏事都干。官府对山匪的态度是,只要你不对抗我,我就睁一眼闭一眼,有时候,为了向百姓搜刮财物,收个剿匪费、保安税什么的,还故意养着一些山匪。《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唱的“自古来兵匪一家欺压百姓”,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但是,山匪极容易转化为政匪。
什么是政匪呢?政匪是政治化的山匪,不但有山头,有组织,有章程,而且有政治图谋。他们的政治图谋大致有两种,一是推翻政权,取代政权,或者建立地方割据政权,与合法政权建立国与国的关系。好多山匪混进了农民起义军的队伍,目的就是实现政治野心。史学家对此很头疼,研究历代农民起义,有时候说不清哪些人是义军,哪些人是土匪。二是归依政权,也就是招安,招安以后就可以在官府里做官了。宋朝流传一句话:“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宋朝有个叫郑广的海盗,受招安后给朝中官员做了一首打油诗:“郑广有诗上众官,文武看来总一般。众官做官却做贼,郑广做贼却做官。”看来那个时代官就是匪,匪就是官,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以欺压百姓为业的。
座山雕属于哪能一种匪型呢?他先是山匪,又从山匪发展成政匪。
座山雕姓什么?《智取威虎山》说他姓崔是吧?杨子荣假扮胡彪献上联络图的时候,唱的是:“崔旅长抬头请观看,宝图献到你面前。”其实座山雕不姓崔,姓张,跟我是本家,叫张乐山,山东省冒潍人,出身于土匪世家。从他的爷爷起到他这一辈,已是三代惯匪。中华民国时期,张氏匪伙出没天吉林省长白山一代,大军阀张作霖部队多次进山搜剿,均没找到其踪影。座山雕一生下来就父母双亡,两岁的时候,被他的堂兄带到牡丹江一带伐木为生,后来重操家族旧业,干起了土匪。座山雕进山当土匪时,只有十五岁。
座山雕是怎样当上匪首的?
一般认为,除了土匪世家的身世使他在匪届具有天然的威慑力之外,座山雕凭的是三绝:神枪,神眼,神腿。座山雕又叫张三绝,所以有人认为他被土匪尊为“三爷”,就是从“三绝”这儿来的。不然。所谓三爷,是二十三爷的简称,座山雕加入了东北一个势力很大的帮会,叫“家礼教”,在教内排第二十三辈,这是一个很高的辈份,所以小匪应该他二十三爷,为了叫着方便,简称三爷。
所谓神枪,就是枪法好,百步穿杨,弹不虚发。这一点应该没有问题,在当时,枪法是土匪的基本功,想当土匪头子,必要以枪服人。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一上威虎厅,座山雕露了一手给他,也是要震住他,哪一手啊?抬手一枪,打灭一灯。杨子荣也没惯着座山雕,抬手一枪,打灭双灯,比座山雕本事大。我的研究结论是,论枪法,座山雕应当在杨子荣之上。为什么这么说呢?杨子荣1945年参军,1947年就牺牲了,只的两年的枪龄,而座山雕一生都在玩枪。在查阅有关资料时,我发现所有关于座山雕的资料都有八个字:“枪法如神,老奸巨滑。”杨子荣的枪法也很好,但没有“如神”的记载。
所谓神眼,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视觉灵敏,在深山老林里,在月黑风高处,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看得见。传说有一次他要领着一伙土匪在山林里走夜路,一个新入伙的小匪要点上松油火把,被一个老匪扇一嘴巴:“跟三爷走黑路,点什么火把?”结果座山雕走在最前头,一路有坑有洼,有坎有坷,他没摔过一跤,还不时提醒小匪注意。“注意,有坑!”“注意,有坎儿!”那个新来的小匪服了。“三爷真神!”一个意思是,座山雕在深山老林里从来不转向,不用靠指南针辨别方向。还有一个意思,就是看人准,一看你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谁是什么样的人,谁是真的想做土匪还是临时到他这里混口饭吃,或者是暂时在他这里躲避灾祸,谁忠诚,谁不忠诚,他不听你怎么说,一眼就看得出来。就在最后被我人民军队打得溃不成军的当口,还有二十多个土匪死死地追随着他,而这二十多人正是他平时最信任的人。
腿绝,是说座山雕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杨子荣活捉座山雕的时候,也证实了这一点。当时座山雕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与三十岁的杨子荣一起走山路毫不吃力,杨子荣大为惊叹。座山雕这个绰号就是这么来的。雕者,山林中之猛禽也。
除此之外,我认为座山雕之所以成为匪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他有野心,有组织能力。这里可以举个例子。《智取威虎山》有个情节:杨子荣扮作胡彪,打上威虎山,已经取得了座山雕塑的信任,可是小炉匠栾平突然跑上山来,栾平认识杨子荣,“他是共军!”座山雕就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共军?杨子荣也说,你说我是共军,就算我是共军,你就把我这个共军的来历谈一谈吧!这下栾平傻眼了。他之所以认识杨子荣,是因为他被杨子荣抓过,审过,可是“三爷”最恨被共军俘虏过的人,说出来脑袋就没了,所以栾平怎么也不敢说杨子荣俘虏过他。座山雕真是最恨被共军俘虏过的人吗?事实上,座山雕做匪首,凭的是伪善,而不是严酷,他最善长的是收买人心。
传说张作霖派兵追剿座山雕,座山雕在深山老林里与之展开游击战,有个小匪暗中做记号,具体是一边跟着座山雕跑一边在路过的树杈上塞石头,也就是给张作霖的兵马指路。张作霖发过一个告示: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帮助我抓到座山雕,就有万金重赏。这点小把戏,瞒得过座山雕吗?依照匪规,这是罪在不赦,非杀不可的。一棵塞了石头的树杈下,他冷冷地对这个想用他的人头向张作霖讨赏金的小匪说:“你说,三爷怎么处置你好呢?”小匪自知难逃此劫,也不求饶:“三爷随便吧!”座山雕说:“不杀你,对不起门规,对不起众弟兄。杀你,对不起你的二老爹娘。我知道你是个孝子,你的爹娘都瘫在床上,等着你捎去的钱治病过活,三爷要是拔了你的气门,也就等于拔了你爹娘的气门,是这样吧?”小匪眼泪就流下来了。座山雕说:“你走吧,奔阳关路,还是去鬼门关,就看你的造化了。”小匪想,死定了,座山雕又要玩百步神枪的杀人游戏了。这是座山雕卖弄枪法,惩办他所痛恨的叛卖者常用的一个办法。他让你先跑,跑出好远,甚至钻进了树林,座山雕抬手一枪,保你应声倒下,呜呼衰哉。小匪没跑,而是一转身,冲远方的爹娘叩首大叫:“恕儿不孝,儿要先走一步了!”然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前去。枪没响。又走。枪没响。再走。枪还是没响。小匪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远远望着座山雕。他知道座山雕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就时,一声枪响,子弹打在了小匪的腿上。小匪明白了,座山雕留了他一命,也给了他惩处。以座山雕的枪法,要杀他是不成问题的。小匪跪地叫了声:“三爷……”拖着一条伤腿下山去了。父母双亡后,这个小匪又来投奔座山雕。当然,这是传说,不足为信。有关座山雕的类似的传说还有很多,说明座山雕是一个伪善而不是一个严酷的匪首。还有,座山雕常说的一句话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对山头周边的百姓一般不予加害,谁有了什么困难,能帮的尽量帮,为的是收买人心。传说一个猎手上山打猎,一枪打中一只老虎,但没有打中要害,老虎呼一下扑过来,千钧一发,一声枪响,老虎应声倒地。猎手惊魂未定,就见座山雕拎着猎枪从林子里走出来,笑一笑:“三爷告诉你一句话,打虎,要一枪开揭天灵盖,不然的话……”猎手一听,吓一跳,三爷?不就是座山雕吗?
座山雕为什么要从山匪变成政匪?我认为,与他多年一直受各种政治势力的追剿有直接关系。清王朝剿过他,张作霖剿过他,虽然都是“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但一天到晚疲于奔命,他不能不想一个问题:怎么才能过一点安稳的日子?答案是明摆着的:做到这一点,只有投靠某个较强大的政治势力。年轻的时候,他瞧不起清王朝,知道大清就要完蛋了。他也看不上张作霖,张作霖也是土匪出身,做人做事都不怎么样,投靠大清,屠杀革命党,诱杀绿林好友杜立三,大清下台后又给袁世凯当走狗,凭着卑鄙无耻一步一步走上了东北王的宝座。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此话在张作霖身上体现得十分明显。座山雕看不上张作霖,当然不是出于做人的良知,而是觉得张作霖在匪届,在百姓中,口碑都不好,他怕投靠张作霖坏了自己的名声。张作霖部队追剿座山雕,连个人影也没找到,还在老百姓中留下了笑柄。老百姓说:“大匪忽来抓小匪,小匪是个飞毛腿。抓呀抓呀抓不着,气得大匪直蹬腿。”大匪是张作霖,小匪就是座山雕。
说出来朋友们可能感到意外,座山雕投靠的第一个政治势力竟是我东北抗日联军。当时张作霖已被日本人炸死,伪满洲国已经成立,我党领导的东北民主抗日联军浴血奋战,很有声威。座山雕屡受伪满军队追剿,不得不投奔抗联,另外他也确实看好了抗联的声威。他信誓旦旦:“张某一定痛改前非,追随抗联,抗战到底。”从民族大义出发,抗联收纳了他,教育了他,还给他一个正式的番号。然而,座山雕就是座山雕,他是一脚踩在抗联的船上,另一只脚却暗中伸向了日本强盗的贼船。通过汉奸搭桥,他的日本人取得了联系。他向日本人表示,只要不再剿我,我会帮助大日本帝国消灭反满抗日分子。日本当即封了他一个“讨伐队长”。座山雕太狡猾了,无论投靠谁,无论脚踏几只船,他都坚守一个原则:一不解散,二不下山。也就是说,你收编我可以,但我的人马不能解散,不能下山,只能在山上由我统领。这样的话,谁拿我也没办法,主动权永远在我手里。他还提出过一句口号:“宁在山头望监狱,不在监狱望山头。”就这样,座山雕这边做着抗联战士,那边当着讨伐队长,而事实上,他是既不抗日,也不讨伐,而是抓紧一切机会发展壮大自己。抗联领导人发现他抗日并不积极,对他提出了严正批评和警告。日本人发现他并不去讨伐反满抗日分子,约他在牡丹江一个叫惠吉楼的大小酒店谈谈。其实这是一个鸿门宴,日本人决定,如果座山雕还是口是心非,表现得不那么忠诚,就在惠吉楼上把他给做了。座山雕要喝酒的时候,感觉出在座的日本人和几个汉奸的杀气,他一边大表忠心,张某一定效忠大满洲帝国,坚决消灭一切反满抗日分子,云云,一边找机会逃走。就在日本人和汉奸对他稍有松懈的当儿,他站起来,说是去小解,然后就出去了。日本人在楼口设了暗岗,座山雕无论如何是走不出去的。可是,左等也没回来,右等也没回来,日本人觉得奇怪,座山雕哪去了?谁也没想到他会从很高的二楼跳出去,先从窗户跳到楼外一棵老树上,再从树上一个雁落平沙跳到地上,神不知,鬼不觉,悄然而去。真是好身手,好智谋。“座山雕飞身跳惠吉”一时广为流传。日本人这下火了,当即下令抓他,所有出城进山的路口都封死了,全城搜遍了,踪影皆无。谁也没有想到,当时他就躲在日军警备司令部一个朋友的家里,而且一住就是好多天。
1945年,日本人投降,党中央提出“向南防御、向北发展”的战略,我们的毛主席明确提出,要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中央向东北派出了部队的大批干部,在东北建立了人民政权。当时,李荆璞将军任牡丹江军区司令,带领一--批干部在牡丹江一带发动群众,扩充军队,收编各路武装力量,把牡丹江搞得红红火火,老百姓对新生的人民政权非常拥戴。
座山雕也在收编之列。面对强大的人民政权和人民武装,他不得不主动投诚,而且还是那么信誓旦旦:“张某一定痛改前非,誓死追随人民军队,保卫人民政权。”还是坚守他的两不原则:一不解散,二不下山。还是那句口号:“宁在山头望监狱,不在监狱望山头。”出于大局考虑,我军接受了他的投诚,也对他进行了必要的教育,同时容忍了他的两不原则。
然而,国民党岂肯把东北拱手相让?他们也向东北派干部,也在东北建立组织,同时以正统中央的名义对各路武装进行策反。一些已经向我军投诚的武装力量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先遣军、保安军、挺进军,向人民政权和人民军队开火了。一时间,牡丹江的形势非常紧急,反共武装已经占领在周边大部分地区,对牡丹江市区形成包围之势,并叫嚣:“打进牡丹江,活捉李荆璞。”在这样一种情势下,座山雕开始了他的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抉择。据他后来在狱中回忆,为了这次抉择,他一天一夜没合眼。何去何从?怎么办?跟共产党走还是跟国民党走?一方面,共产党深得民心,民心的力量座山雕不是不清楚,另一方面,就全国而言,国民党在军事上几乎占据绝对优势,有枪才是王啊。座山雕过于看重枪的力量了,经过反复权衡,他做出了一生中最愚蠢的抉择,把枪口对准了共产党。他接受了国民党的委任,被封为国民党东北先遣军第二纵队第二支队司令,张司令。
《智取威虎山》里的几句唱,说的是杨子荣:“他出身雇农本质好,从小在生死线上受煎熬,满怀着深仇把救星找,找到了共产党,走上革命路一条。”改动一下,说的就是座山雕了:“他出身土匪本质就不好,从小在深山老林做强盗,满怀着野心把靠山找,找到了国民党,走上反动路一条。”
恰在此时,杨子荣所在部队开进了牡丹江,座山雕的克星杨子荣已经站在冰封雪飘的威虎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