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其幸运,是指他们有机会用一生大部分精力做他们愿意为之奋斗献身的事。如果这事有着一定的价值和意义的时候,那么就可以称为事业了。而他们确实是幸运的,郭靖后来的表现足可以证明他们十八年的心血没有白费,没有让他们的当初的决定变成轻率和可笑。如果郭靖真的是一个愚不可教的白痴,或者像杨康一样欺师灭祖、利欲熏心,那最悲痛的不是李萍,应该是江南七怪。郭靖无论贤与不孝,对李萍来说,都是自儿子,她没法选择。而江南七怪为的却只是一个赌约,这个赌约压上了江南六怪的十八年光阴和张阿生的一条性命。如果知道日后郭靖不成材,那么江南七怪还会不会愿意接丘处机的这个赌约呢?当初为了一时意气,想来他们是料想不到会为了这个赌约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我始终不能忘记他们通过八年的跋涉,从江南烟花繁柳之地赶到天苍苍野茫茫的蒙古大草原,历尽艰辛,终于找到郭靖以后的狂喜。
很多人是没有机会这样做的,他们终其一生无法为自己的人生定位,找到自己能够并愿意用一生的精力去做的事。
(二)
猜想一下江南七怪当初的生活,绝对是嘉兴的黑社会老大,整天包围在一些地痞流流氓fans仰慕的眼光中(第三回《大漠风沙》中写到:“七个人在长江边上打败了淮阳帮的一百多条好汉,其时韩小莹年纪尚幼,却也杀了两名敌人,江南七怪,端的是名震江湖。”从后面的情形看来,这江湖当是 地痞流氓的小江湖),偶尔在街上行仗义一回,赞助一下孤儿寡母之类的弱势群体,耳边听得几声“英雄”、“大侠”之类的阿谀,自我陶醉一番。闲暇时,兄妹几个聚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日子过得当是逍遥快乐。物质生活暂且不论,但那种精神上的自由、自信、强健,实在是令人羡慕的。
但这种自信恰像小孩子因为对世界无知,所以有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勇气一般,随着对真实世界的了解,一点点被打破。
噩梦是从焦木的一张请柬开始的。可以想像一下他们接到这张请柬时的态度,肯定是“哪里来的狂徒,敢到嘉兴来撒野?待老子给点颜色他瞧瞧”。只是这狂徒并不好对付,七个人合起来打都不行,还是靠着柯老大的毒菱挽回了一点面子。但这时候他们还保持着原有的骄傲,“明知此时若再动手,己方只韩氏兄妹能够下场,胜负之数那也不用提了,但说就此罢休,宁可七怪一齐命丧于他剑底。”宁愿失去性命,为了荣誉,也要跟邱处机再一争胜负。
也因为这骄傲,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八年的风霜劳顿、旅途奔波还只是皮肉之苦,更为沉重的是心理上的打击。他们首先遇到的是黑风双煞。费尽心机,他们才打了一个一比一平(其实连一比一平都算不上,陈玄风是郭靖碰运气干掉的)。我怀疑江南六怪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人恶梦连连。这一场战斗再一次打击了他们的自信,让他们心有余悸。所以当梅超风再一次出现时,他们在马珏的高帽子下不仅忘掉了兄弟之仇,还忘掉了他们所标谤的侠义:梅超风明摆着在为了练九阴白骨爪而滥杀无辜。在这儿马珏也难辞其咎:他为什么不联合六怪杀掉梅超风?他也不自称是侠义道么?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梅超风背后有黄药师,他不想也不敢得罪黄药师。再说江南六怪,他们除了兄弟之仇和除暴安良之外,还有一条必杀梅超风的理由是梅超风正在向他们寻仇。而当时“敌在明、我在暗”,还有马珏这样一个好帮手在旁,正是除掉劲敌的良机,他们却放弃了。他们放弃的不仅是机会,还有尊严——冒充全真七子。这就不是马珏几句好话就能解释的问题了,最深层的原因是上一次战斗的阴影让他们退缩了,毫不留情地说,他们是害怕了。这一点在后来他们看到梅超风的鞭痕的表现可以证实。
更残酷的打击还在后面,黄药师的武功对他们的自信简直是一种摧毁。我想他们当时的心情可能是绝望:他们知道自己再勤学苦练一辈子也抵不上人家的一根指头。这种绝望让他们萎缩,骄傲的江南六怪此刻开始自卑了。当初马珏把建议说出来时,他们还“均觉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风当真武功大进,甚至黄药师亲来,那又如何?最多也不过都如张阿生一般命丧荒山便是了”。等真见到了,“六怪见他如此傲慢无理,无不勃然大怒,但震于他的威名与适才所显的武功神通,一时倒也不便发作。”我总觉得这儿金庸在嘲笑江南六怪,“不便发作”的“勃然大怒”?这“不便”二字金庸用得真是恶毒得很。
而且他们还很健忘这无礼和“勃然大怒”,当他们得知郭靖被洪七公收为徒弟,并且得到黄蓉的垂青时,居然是“喜之不尽”,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了。更为荒谬的是,当他们得知全真六子要去攻打桃花岛,居然想当和事佬,给黄药师通风报信。却不曾想黄药师几时曾瞧得起过他们,会不会听他们的劝。他们当初曾因为张阿生死于梅超风之手而曾痛恨黄药师的,并因此牵连到黄蓉,因为她是黄药师的女儿而大骂她是小妖女,并严禁郭靖跟她在一起。这前后迥异的态度很明确地告诉我们:江南六怪变了,以前意气奋发骄傲强横的江南六怪变得毫无脾气却想四处讨好于人。
以前的自由自信乐观的江南七怪死了,死在桃花岛只是他们的肉体,他们的精神在见到黄药师时就死了。只是在此之前,邱处机和梅超风就已经让他们受了伤。十八年的赌约让他们付出的不仅是年华和生命,还摧毁了他们原有的精神世界。他们原来可以像一群长不大的孩子活在简单快乐的小天地里,邱处机却硬让他们走了出来,去看外面那他们无法拥有的世界,让他们感受到渺小的痛苦和悲哀。
他们该不该接受那个赌约啊?
他们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帮着焦木强出头。然后便一路错下去,付出沉重代价。我一直以为柯镇恶后来不愿意住在桃花岛,喜欢跑到嘉兴,跟市井之徒之伍,闹酒赌钱为乐,是在追怀旧有的时光。
(三)
“打不过,逃!”南希仁对郭靖说这四个字我想这更多是出于他们对郭靖的爱护。这样的事许多人都会有体验,对自己喜爱的东西或人,总是以保护他们的周全为第一,所以对他们的期望也总是能以理性来对待,而自己遇到同情的情况却会逞血气之勇,把尊严和荣誉看得比性命更重。江南七怪很明显就是这样的,他们对待邱处机的态度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是什么让他们改变这种血性的呢?我想家庭应该不是原因,因为他们不是到了大漠才有家庭的。其他原因书中也没有提及,让我们怀疑的只有一条就是他们被黄药师的武功震慑住了。
其次是他们对黄药师的态度,他们一开始是痛恨黄药师的,视他为魔头。但后来态度大变,居然去为之说项。这态度的转变的原因何在?难道是发现黄药师并不坏,不是大魔头?黄药师似乎没有做什么好事来改变他们心中的形象,相反对他们倨傲无礼至极,还曾想杀他们。难道是因为郭靖和黄蓉的关系?也不对,当初他们是极力反对他们在一起的,后来却“喜之不尽”了,原因又是什么?难道是他们理解了郭黄之间的爱情?这听起来有点像现代喜剧。
这一切的原因只能归结为他们见到了黄药师惊世骇俗的武功,知道了他们以前所无法想象的境界,并开始仰视这个境界,期望进入这个境界。要想通过练习来让武功达到或靠近这种境界的可能性是没有的,于是转换成人际关系上的亲近。当然,这些转换都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郭黄的关系让他们间接地感受到了与这种亲近的可能性。这很容易产生一种误解,仿佛这样的心理是可鄙的。其实他们作为练武之人,对武侠大师的亲近愿望是很正常的。包括后来前往桃花岛,同样是亲近期望的表现。
只是他们原本的建立在无知基础上的自信(其实可以说是自大)因此被击毁了,由此带来人格精神上变异也是自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