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马哈
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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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受克瑞顿大学亚洲世界中心邀请之前我对奥马哈一无所知,因为说美国新任总统奥巴马的名字说顺了嘴,很长时间里我一不小心还把它叫成奥哈马,像称呼奥巴马的一个兄弟。即使在飞机落地之后我也有疑问,奥马哈在内布拉斯加州,但奥马哈机场却在爱荷华州,这不是把自家大门开到了别人的院子里吗,爱荷华的人民真是好脾气。落地时已经是美国中部时间后半夜两点钟。因为航班一再延误,我在纽瓦克机场转机时活活等了近八个小时,加上之前在飞机上坚持盯着窗外不睡,我已经困得眼皮都动弹不了了,上了去奥马哈的飞机就歪倒,乘务员说了什么我一概没听清。
从北京到纽瓦克飞十三个小时,我大部分时间都看窗外,在飞机上我睡眠质量总是很差。这条航线经过蒙古、俄罗斯然后越过北极,再穿过阿拉斯加和加拿大,所以窗外总有好景——飞机在天上,能见度很好,冰山雪原让我看了个够。山连山,山外山,山连山外之山,天底下全是雪山。阴影落在山脊山,阳光照亮雪的半边脸,明暗起伏如海浪。如果盯住近处一座雪山看,雪山就是尖石头上撒满了生面粉,干燥,蓬松,清洁。飞机下午离开北京,然后一直是没完没了的下午,突然天就暗下来了。经历时差是个奇妙的事,你会发现黑夜竟然如此之短,邻座的老同志打了个瞌睡太阳又出来了。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一点点接近黎明,在云彩之上,看着云一缕缕变成彩色。当然之前的夜也极其美丽,整个天纯净地幽蓝,一颗星星都没有,满月当空明亮得像张剪纸,云朵在天空、月亮和飞机之下,洁白如涌动的羊群。然后,中午,过午,黄昏,傍晚,在纽瓦克机场转机时已经接近子夜。
时间失掉了流逝的规律,唰唰唰地加速度跑,也可能突然慢下来,我已经困得没精神去计算这种紊乱,它把紊乱传染给了我。这就是我理解的时差。我昏睡在时差里,咯嘣一声醒过来,飞机已经落到奥马哈机场的跑道上。奥马哈机场不大,后半夜降落的飞机可能就我们这一架,我在空荡荡的机场大厅里只看见一个工作人员,和乘客一样也是后半夜的脸色。然后在传送带上神奇地看见我的箱子。它竟然还在。在纽瓦克转机时,按规定我必须带着行李入关,把行李取到然后拎到“国内出发”那条转机传送带上,可是我等同机人的行李全被取光了也没看见自己的箱子。里面装着我精挑细选的衣物用品和书,每一样东西在异国的生活里都很需要。工作人员帮我查询了半天,未果,他们也搞不清究竟怎么回事,只好让我先去奥马哈,他们找到了就送到奥马哈的行李房。我想好吧,就当是外来者的惯例,都得过上这么一遭。我前任的驻校作家来奥马哈也丢了行李,她的箱子在到达奥马哈四天后才找到。但是现在,我看见箱子孤零零地躺在传送带上,我的兴奋好像不是失而复得,而是凭空掉下个 林妹妹,加上奥马哈的夜晚有点冷,我一下子神清目明,念书时这绝对是背诵课文的好时候。
接我的是克瑞顿大学亚洲世界中心主任J教授和太太Y教授。Y教授我在国内见过一次,小说和散文写得极好。应邀之后,我和Y教授一直通过电话和邮件联系,事务之外总要说到文学。J教授头一次见,大帅哥,戴一条火红的围巾,是那种见面就知道是好人的人,热情、勤劳,精力无限,有种质朴诚恳的幽默。在家务这方面大概只有上海男人可以一比,烧一手漂亮的中国菜,在奥马哈的一个多月里极大地安慰了我的顽固的、偏食的中国胃。有一天在克瑞顿参加一个活动,我拍了一张J教授穿西装打领带的照片,看上去很像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眼镜后面的目光和稍稍下垂的嘴角一样忧心忡忡。
为了让我更深入地了解美国的日常生活,J教授和Y教授安排我住他们家二楼。在奥马哈三十九街的这栋一百多年的老房子里,楼梯、门窗和壁炉都是原装货,一个世纪前这里住着一家富商。打开门,迎接我的是三条金毛犬。最大的叫Galaxy(银河系),九岁,大得像个小牛犊;另外两只都一岁多,孪生兄妹,哥哥的身形仅次于银河系,叫Pluto(冥王星),妹妹叫April(四月),喜欢撒娇,没事就围着你转。三条狗的名字是Y教授的儿子取的,现在斯坦福大学读书。该斯坦福大学的高材生从小喜欢狗,生日礼物坚持要小狗,三条金毛犬就陆续来到他们家。很快我就成了金毛犬们的朋友,让它们趴下它们就趴下,让它们站起来就站起来,它们经常踩着木楼梯爬上二楼到我的房间去看看。有一天J教授和Y教授都不在家,我正给家里打电话,三条狗在外面叫起来,有个陌生女人抱着孩子经过门前。我一手攥着电话,赶紧叫它们安静、回来。我妈在电话里问,小狗也能听懂外语?我说它们不仅听得懂英语,还听得懂汉语,J教授和Y教授对它们一直坚持双语教学。
银河系、冥王星和四月训练有素。每隔一两天我们就开车把它们带到空旷的野外或者公园里去放风,它们擅长察言观色,一看我们收拾的架式就知道好时光到了,咧开大嘴站在门口等。一打开后备箱的门,冥王星总是第一个跳上去,接着是妹妹四月,然后是巨大的银河系。老银河系年纪大了,金毛犬的平均年龄是十一岁,所以它理所当然是老人家,像个身宽体胖的资本家,如果没有一个助跑还跳不到车上去。这种时候通常出现两种情况:一,自己抖擞一下精神,深呼吸,助跑,起跳,落到车里车子都被震得乱晃;二,J教授爱狗如子,怒其不争地把它抱上车,那家伙没一百斤也差不多,老银河系就惭愧地直哼哼。它的确老了,在野地里撒欢明显力不从心,没跑几步就被年轻一代落下一截子。但老有老的好处,在个人卫生和饮食方面还是堪称表率的:绝不随地大小便;绝不从年轻人的饭碗里拨食。
刚上车三条狗很兴奋,一路东张西望,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就骚扰我。我坐在后排,它们就在我脑后暧昧地喘息,偶尔还会伸出舌头舔我一下。尤其四月,缠缠绵绵的热气滚滚而来,搞得我鸡皮疙瘩暴跳如雷。这种时候我会很严肃地告诉她:April,sitdown!它就委屈地哼两声,趴下了。
因为三只狗,J教授和Y教授觉得生活充满乐趣。原来儿子在家,他们围着儿子转;现在儿子出门念书,从学校回来他们就围着小狗转。他们对三条狗的溺爱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夫妻俩从来不会同时出远门,因为必得有人在家照料小狗。J教授总结出一条偏僻的真理:一个人如果能有狗的一半好,那他就是半个“人”了;一个人如果能和狗一样好,那他才算是个真正的“人”。这个逻辑有点诡异,我一时半会也没能领会。不过我倒是知道银河系这爷儿仨的确没有让他们白疼。
它们三个一直睡在J教授和Y教授的床边,如果冥王星或者谁想撒尿了,就会扯扯J教授他们的被子,或者是在他们耳边大声呼吸。这样还叫不醒主人,小狗就开始动用舌头舔他们的脸,直到把J或者Y教授弄醒帮它们打开通往后院的门。后院里有它们大小便的场所。它们习惯了跟主人同居一室。有一天J教授和Y教授分处两个房间工作,累了一个在卧室睡,一个干脆就倒在沙发上睡,迷迷糊糊两人就听见三条小狗把木地板踩得咚咚咚响。他们心想这些孩子是怎么了,半夜三更跑来跑去锻炼身体么,后来明白了,是因为他们俩今晚分居,狗狗们就不知道该跟哪个主人待在一起了,只好从这边跑到那边,再从那边跑到这边,越跑越不踏实,越不踏实越跑,忙活了半夜。J教授讲起来很是自得,像在夸自家的孩子知道孝顺。他顺手把四月的脑袋抱进怀里,无节制的溺爱又开始了。
还是回到那个后半夜,这是我头一次认真地打量一个美国城市。奥马哈清冷的后半夜,只有为数不多的车在响,城市的灯在亮,奥马哈地势起伏,灯光有很强的层次感。和很多人一样,我对美国的想像主要建立在纽约、芝加哥等大城市的影像和图片上,所以对美国城市就又一个固执的、土得掉渣的偏见,必须要看到高楼大厦才能放心。车往前开,说话时我下意识地找高楼,很快,J教授说前面就是市中心。我总算看见了几幢高楼,也就三两幢而已。这就是市中心?我还是不放心。J教授和Y教授说,你上了纽约和芝加哥的当了。美国的中小城市都这样,楼不高,中国的高楼比美国多得多。也是,我其实是上了北京和国内的城市的当了,看惯了高楼乍一看一个充满平房的城市,目光上的落差下不来,心理上的落差更也下不来。
(前几日,Y教授E-mail,说银河系得了癌,去了更西的西方。找到在国家公园的小木屋里拍的两张照片,冥王星在门外看不见的草地上玩,伸舌头的是四月,靠在门边毛发沧桑的那条应该是银河系。聊为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