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体文……………………………………………………褚斌杰
骈体文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文体,它是从古代文学中的一种修辞手法逐渐发展形成的。从实地看,它并不与诗歌、辞赋、小说,戏曲等一样是一种文学体裁,而是与散体文怊区别的一种不同表达方式。但由于它本身具有一定的格式和特点,是中国文学中的一个重要观象,所以一般也都把它看做是中国文学中的一种体类。
一、骈体文的名称和骈体的起源
骈体文,产生于魏晋时代,在六朝则广为流行。但作为一种新文体,在当时对它还并没有一个正式和固定的称呼。梁简文帝在《与湘东王论文》中说:“若以今文为是,则昔贤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他所说的“今文”和“今体”,就是指当时新起的骈体文说的。梁代剡勰的《文心雕龙》,是当时著名的一部文学理论专著,书中有《丽辞》一篇,专门讲述文章中的对偶问题,但他只从一般修辞的角度而言,所谓“丽辞”,也并不是给这种文体的一个定名。“骈文”、“骈俪文”的名称,出现得颇晚,是唐代以后才有的。清李兆洛《骈体文钞序》谓:“自秦迄隋,其体递变,而文无异名;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为‘骈俪’,而其为学者,亦自以为与古文殊途。”两匹马并驾叫做骈,夫妻成双称做俪,“骈俪”的名称,正是概括了这种文体的主要特点——语句结构的平行、对偶而来的。
骈文到中晚唐以后.特别是在宋代,一般又称它为“四六文”。这是因为骈体文在句式上多以四字句和六字句为主的缘故。《文心雕龙·章句篇》说:“笔句无常,而字数有常,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变之权节也。”这就是说,骈体文章一般以四字、六字句为主体,间或也用三或五字句,但那只是为调和一下音节,偶然插用罢了。唐代柳宗元在《乞巧文》中形容以四、六字句为主的骈俪文是“骈四俪六,锦心绣口”,而李商隐则称自己的骈文集叫《樊南四六》,这样,骈体文又开始有了“四六文”的名称。到了宋代,四,六字句的格式更严,更趋于定型化,一些关于骈文的专著都用“四六”为名,如王铚的《四六话》,谢饭的《四六谈鏖》等,这样,“四六”的名称也就风行一时,成了骈体文的又一名称了。
前面说过,骈体文发生在魏晋,繁兴于六朝,但作为一种文体,它的出现也并非偶然。从文学史上看。骈体文的形成也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骈体文的主要特征,是要求通篇句式都两两相对,这种平列的句式和词语相对,又称排偶或对仗(仗是古代帝王出行时走在最前面的仪仗;仪仗都是两两平行,相对的),所谓排偶或对仗,本是适应汉语言的单音词比较多(即使是复音词,其中的词素也往往有相对的独立性)、容易构成配对的现象而产生的一种修辞手法。这种修辞手法,可以取得语句上整齐,对称之美,是在我国古代诗文中很早就有所运用的,例如:
满招损,谦受益,(《尚书·大禹谟》)
水流湿,火就燥。(《周易·乾文官》)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诗经·邶风))
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束,而不见舆薪。(《孟子·粱惠王上》)
但在先秦诗文作品中,这种对偶旬还只是在行文中偶然一用,而且一般说来,也不太工整,严格。两汉时期,一种被称为“赋体”的作品发展起来了,赋体,是属于一种半诗半文的文学体裁,它要求铺叙内容,语句整炼,且崇尚辞采。这样,排比对偶的修辞手法,便得到了比较自觉地、广泛地运用,例如西汉枚乘著名的赋体作品《七发》,篇中就出现了许多对偶性的排句。到了汉末魏晋,辞赋作品的骈化迹象更加明显,如曹植的《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唾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青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等,已经是属于对偶比较精工了。待至晋初,完全用骈偶写的赋也已经出现,如晋代陆机的《文赋》就是。辞赋作品的逐渐骈化,就形成了一种风气,也影响到散文和其他一些文体,也跟着趋于骈化。但总地说来,两汉以前,包括两汉在内的一些作品,虽然程度不等地在运用对偶,但正像《文心雕龙·丽辞》篇巾所说的那样,乃是属于“高下相须,自然成对”,还并非是有意识地在做对偶文章。经过魏晋,到了齐粱时代情况就不同了,作对偶文已经成为一种风尚。特别是齐梁时代,许多统治阶级文人,生活面狭小,情神空虚,反映在文学上,形式主义趋于极盛。他们在创作中竞日追逐的不过是字句整齐,音韵铿锵,对仗工切和词藻的华丽,这样,骈文就形成了一种普遍流行的独立文体,而与散体文互相区别开来。又由于当时统治者的大力提倡,骈文在文坛上竟一跃而占据了主导位置。从 此,在中国文学史上,不仅有了最初的韵文、散文之分,而且又有了骈文、散文之分了。
二、骈体文的几个主要特点
骈体文,究竟具备那些主要特点呢?我们不妨举一篇作品为例:
谢赵王赉白罗袍裤启庾信
某启:垂赉白岁袍裤一具。程据上表·空谕雉头,王恭入雪,虚称鹤氅。
未有悬机巧缫,变糹聂奇文,风不去而恒飞,花虽寒而不落。披干金之暂暖,
弃百结之长寒。永无黄葛之嗟,方见青绫之重,对天山之积雪,尚得开衿;
冒广厦之长风,犹当挥汗。白龟报主,终自无期;黄雀谢恩,竟知何日?
这是六朝时作家庾信(513—581,字子山),为了答谢北周赵王招赐给他一身棉衣而写的谢启。这在六朝骈文中属于短篇,却是一篇典型的骈体文章。我们结合这篇文章可以清楚地看到所谓骈体具有这样一些特点:
(一)全篇文章部是用对偶旬组成。这篇文章除“某启”下一句是散旬外,均可以分为上,下联;上、下联之间的字数,语句结构和词性都是相互对称、相互配对的。而且对偶相当精巧工整,如人名对人名(程据、王恭),数字对数字(千金、百结),颜色对颜色(黄葛,青绫).地名对地名(天山、广厦)、动物对动物(白龟,黄雀)等等。文中除了把相近的概念做为对仗外,还着意用一些反义词配对,如“恒飞”对“不落”,“暂暖”对“长寒”,等等,用反义词配对,内容既显得充实.有变化,而且也显得更加工整。骈体文的对仗是逐渐要求严格和工整起来的。初期的骈体文,一般只要能对就行,而后期骈体文则力求工整和精巧①[①《文心雕龙》的《丽辞》篇说:“丽辞之体,凡有四对.吉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唐以后卫有所谓名对,异类对.双声对,叠韵对、联绵对、取拟对,回文对.隔句对等。《文镜秘府论》曾把对仗分成二十九种之多,]。另外,初期的骈体文虽然以对仗甸为主,但也不避掺杂若干散句,所谓“选用奇偶,节以杂佩”(《文心雕龙·丽辞》),其作用在于引起下文或结束上文,并使之文气通畅。而后期的骈体文,为了追求形式的齐整,就力求少用或不用散句了。
(二)对偶句用四字句和六字句组成。初期骈体文,以四、六字句为主,其中也往往掺杂五字句、七字句,以至更长的句式。齐梁以后,特别到了唐宋以后,“四六”的格式就定型化了。一般说来“四六”的基本结构有五种,是由对仗来决定的。(1)四字句和四字句组成为上,下联相对,如所引上文中的“(未有)悬机巧缫,变糹聂奇文”。(按:对仗句的句首虚词或共有的句子成份[②共有句子成份不箅在对仗之内的例子,如沈约《谢灵运传论》“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其中“民”字即属共有成份。],不算在对仗之内,这里的“未有”二字是不算的。)(2)六字句和六字句组成上、下联相对,如所引上文中的“披千金之暂暖,弃百结之长寒”,“永无黄葛之嗟,方见青绫之重”等就是。(3)上四.下四和上四、下四组成为上、下两个长联相对,如所引上文中的“白龟报主,终自无期,黄雀报恩,竟知何日”。(4)上四、下六和上四、下六组成上、下两个长联相对,所引上文中没有出现这一类的结构,其他骈文中如“前园后圃,从容丘壑之情;左琴右书,萧散烟霞之外”(杨暕《召王贞书》),“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街阳之浦”(壬勃《滕王阁序》)等都是。(5)上六.下四和上六、下四组成上、下两个长联,如所引上文中的“对天山之积雪,尚得开衿;冒广厦之长风,犹当挥汗”。
(三)在声韵上,骈体文可以分为有韵骈文和无韵骈文两类,凡用骈体写的赋,箴,铭.赞、颂、谏词等,一般都是有韵的,其他体裁一般是不用韵韵。骈体文讲究平仄,是从齐,粱开始,而形成于盛唐。南齐沈约刨“回声八病”之说,提倡诗文要“前有浮声,后有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旬之中,轻重互异”(见《南史·陆厥传》,这里所说的“浮声”和“切响”,“轻”和“重”,指的就是后世所谓的平声和仄声。
但由于当时这种声调说还只是初创,因此用起来并不严格。到了唐代,随着具有严密格律的“律诗”的出现,骈体文在平仄格律的要求上,也日趋严格了。骈体文运用平仄的规律,跟“律诗”中的律句大致相同,即要求在一句之中,平节和仄节交替;上下联之中,平节和仄节相反(以平对仄,以仄对平)。
(四)在用词上注重藻饰和用典。藻饰和用典,本属修辞问题,在散体中也是不排斥的。但由于骈体文在这两方面都有极端的发展,因此也就构成了它的特点。所谓用典,《文心雕龙·事类》篇说:“事类(按即指用典)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这就是说,用典的目的是在于援引古人、古事和古人的话来加强论据,证明自己的观点是古已有之,是正确的。但骈体文的用典,却远远超出了这一目的。骈体文的作者往往是出于要使文章典雅,或炫耀自己的读书渊博,而肆意追求多用典故,以至到了“殆同书钞”的地步。例如,上面我们所举引的那篇庚信谢启,在不到二十句的文章中,竟于明处、暗处用了八个典故,“程据上表”,用的是晋代太医司马程据向皇帝献雉头裘,而下诏被焚毁的事;“白龟报主”,用的是《幽明录》中,邾城人买龟放生,后来得到善报的事。至于“干金”、“百结”,乃是分别从《说苑》中“千金之裘”和《晋书》中董威穿“百结衣”的事剪裁融化而来。如此等等,如果读者没有历史和古书的广博知识,读起骈体文来就会如坠五里云雾,难于索解了。
以上是从语句,韵律和用词等几个方面讲骈体文的某些特点,至于在创作上,古文讲“气势”,而骈文讲“气韵”;古文讲通畅,骈文讲含蓄;古文讲古朴,骈文讲典丽,在风格上也是不同的。在中国文章中,陈韵敞之分外,又有骈.散的区分,这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所独有的现象。
摘自《文史知识》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