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沛然先生,浙江慈溪人。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市中医药研究院终身教授,专家委员会主任,博士生导师。曾任上海市政协委员、上海市政协常务委员、兼任上海市政协“医卫体委员会”副主任。
裘老是全国500名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人的导师之一,现代中医药高等教育的先驱者之一,中国中医药高等教育“南方学派”的杰出代表。他善治疑难杂病,倡导“伤寒温病一体论”,提出“经络是机体联系的学说”及“疑难病症治疗八法”,提出“关于中医学术构建的基本思想”,对中医学的发展提出“中医特色,时代气息”八字方针,并对“中医可持续发展”战略提出独到见解。裘老精通医道,兼通文史哲,笔耕不辍,取得了几十项奖励和成果,先后出版了《中国医学大成》、《中国医籍大辞典》、《壶天散墨》、《人学散墨》等几十余部著作,学术影响深远,为中医药事业作出了突出的贡献。
采访裘沛然 国医大师 上海中医药大学专家委员会主任 终身教授被访问者:裘沛然
访问者:骆新
裘沛然,全国著名中医学家,是一位通晓文史哲的学者和诗人,人称“鸿儒大医”。裘老1916年生于浙江慈溪,1934年毕业于丁甘仁先生创办的上海中医学院,后悬壶于慈溪、宁波、上海,1958年任教上海中医学院,现为上海中医药大学终身教授。
骆新:我读到您一首诗,前两句忘了,后两句“诗到换年浑如梦”。
裘沛然:“世犹多病愧称医”。
裘沛然:很惭愧,我们做医生很惭愧,即使说就医论医,很多毛病也没办法。至于这病的范围很广,除了身体的病,还有心灵的病,现在人心这个样子,大家都浮躁,浮躁的话还是讲得客气的,恐怕都是自私自利。比如说我提倡“孝”字,现在养个儿子,他发了财以后,买个狗来,给它洗澡,甚至一起睡觉,生病给它看医生,他的父母呢?难得去看望,若有几个兄弟,大家东推西推,为了一些赡养费互相推诿,斤斤计较,对父母亲不如一条狗。这种人还算人不算人?这种情况很多,现在社会上很多的。所以我写《人学散墨》,是有感而发的。
骆新:为什么要把这本书取名为《人学散墨》?
裘沛然:人为万物之灵,西方称“人”是万物的尺度。
骆新:对,万物的尺度。
裘沛然:人自己很骄傲,哪有什么动物能和人比?人可以上天入地,可以到月球上去登月,可以到火星里面去探险,但是从另外一方面,人类穷凶极恶,尔虞我诈,贪污腐败,假冒伪劣,每一次冲突,赤地千里,人死千千万万,这个自相残杀,这可见人既聪明,又很不聪明的。
骆新:您希望(读者)这本书里找到答案。有人说建立好的制度,以防止人们去作恶,另外一种就是人必须求助于内心,通过自身的道德自律,通过自身的修养来完善,以至于不作恶。
裘沛然:如果没有好的人,就没有好的制度,好的制度要有好的人来讲。林肯认识一位大老板,请他打一个官司,说你这次给我打赢,多少代价,我是个大老板,多少代价也不论,但是官司一定要给我打赢。结果林肯跟他讲:官司呢,你这件小小的事情,我在法庭上讲几句话,你这官司就可以赢了,但是你这个人,道理是你错,不是人家错。你要给我多少钱,我都不要这个钱,我要为公理,要为社会讨回公道。你让我这么做,要倒行逆施了。所以我答复你的问题,法律也是靠人去执行的,人好就执行了,即使法律不好,人好法律也可以补救,所以人是放在第一位的,以人为本嘛。
今年6月《人学散墨》引起上海高校学生热议。裘老花八年时间以“人学”立言,讲述做人的道理。该书结合时弊,举证古今中外的实例,阐述了孔子思想对当代社会的积极意义,透露出老人浓浓的道德忧患精神,评论界称之为“一代儒医的道德文章”。
骆新:有人也提出,中医谈了那么多年的理论,不可以通过科学方式去证明,好多药理病理,无法去证明,比如说人的经络如何证明,人的气如何证明?你既然拿不出证明来,那中医等同于伪科学。
裘沛然:这是“神父领导和尚”,认为如来佛是没有的,耶稣是存在的,这话是不公平的。我们承认西医发展比较快,但从整个的医学发展来看,中国的医学,在16世纪17世纪以前,中国的医学在世界上是遥遥领先的。中医不单单是用现在的自然科学可以解释的。我们的医学属于应用科学,应用科学很简单,就是生病了,你毛病能医好,使得恢复健康,这就是叫作科学。我自己也不避嫌,在APEC会议前,有一个主要筹备人,生病了,热度39度半到40度。
骆新:高烧。
裘沛然:高烧,这当然不能工作,生命有危险了 。结果上海西医专家大会诊,所有的药不论价钱要让他马上好起来,结果九天,热度一点不退。找到鄙人,我跟他讲了,你们讲中医就是调理调理,像心理医生,像这种病是你们西医最擅长的,为什么要我来看呢?我也没那么大的本领,我恐怕看不好。但是毕竟考虑到我国家还是很重要的,这件事情是大事,我就去了。去了,当时时间是,大概下午6点钟左右,我搭好脉,开方子。开好方子立刻去配药,配好药马上去煎,马上煎好给他吃。第二天我就问这病人,你这药吃得怎么样?他讲,这个药吃以后,一开始觉得很热,但是到今天中午以后,热度已经变成37度了。
骆新:一天就退下来了。
裘沛然:恢复正常了,九天高烧西药全部无效,结果我就一贴药,半天一夜时间,(热度)退了。
骆新:那如果西医没有找到病理,您找到病理吗?
裘沛然:中医的道理我可以说,西医的道理西医也说不出,不要说我了。往往是认识在后,实践在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在书本上讲得头头是道,没有用的。书本上讲得很好,很有道理,这个用显微镜看起来很好,电子显微镜下用动物试验,用小白兔、用小白鼠,实验做下来也很有效,但是到人体就两码事情了。人是万物之灵,不单单是一个物理化学问题,还是一个思想问题、精神问题,这个问题现在远远没有解决,中医也没有解决,西医也没有解决,但是中医懂这个道理,能够运用这个道理。
裘沛然7岁入私塾,11岁就读国学专修馆,先生施叔范督学甚严,要求熟诵经史百家。裘沛然虚心好学,课读之余,从叔父裘汝根学习针灸。1931年入学上海中医学院,学习四诊八纲、辨证施治。
骆新:60年代和70年代,当时这个叫针刺麻醉技术,曾经在中医界,包括在当时中国的医药界也是广为流传的。一个孕妇要生孩子,通过针灸的方式去麻醉。可现在我到上海各大医院去问,包括曙光(医院)。
裘沛然:没有了。
骆新:对,没有了,已经不用了。你怎么解释这个情况?
裘沛然:我们中医里面有很多宝贝,现在学中医就是学点皮毛,甚至连皮毛都不知道。这种中医,不要说没有西医也会淘汰。所以西医的东西中医也要学,要学点什么东西呢?西医的生理、病理、诊断、急救,这个中医也要掌握。中医必须懂中国的文化,中医是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结合体,中华优秀文化,骆先生你也知道,浩如烟海,至少要学十三经二十四史,诸子百家。怎么样子中医才有出路呢?第一要自强,第二自信,第三要自尊。
骆新:是这三个“自”。
裘沛然:现在虽然政府投资不少了,但是投资少数量多,质量不行,中西医比例相差太远,单单培养一个纯中医,我也反对的。互相尊重,互相合作,互相研究,取长补短,这才是真正的中西医结合。
骆新:但是大多数中医和西医有点“道不同不足与谋”的感觉。
裘沛然:凡有一技之长就要向它学习,中医政策颁布以来,中医的医院、大学、研究院,每个省都办了,国家可以说相当资助你了,但是中医也没有通过什么突破性进展,50年来没有什么突破性进展。对比之下,西医,比如说心脏能够搭桥,脏器可以换(移植),所以我们要感到惭愧,不能轻视西医,要向西医学习。
裘老从医75年,活人无数。他擅长治疗严重的心律失常、顽固性哮喘、肾病综合征等疑难杂病顽症。无论国家领导、国际友人,还是素昧平生的村民、夜半敲门的病人,他都怀着一颗仁爱之心,为患者解除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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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老的用药特点是“精,奇,巧,博”,立方的经验是大方复治,反激逆从,药味多的时候二十几味药也有,少的时候二三味、五六味药也有。裘老说要根据病情,因人因病因地因时。裘老对张仲景的方子研究很深,同时裘老对唐代的医家孙思邈,那位大师的著作《千金要方》还有一本《千金翼方》,裘老研究过六千多张方子,这本书里面有的方子药味很多,不懂的人以为这个方子开得比较杂,裘老有个说法这叫杂乱有章。
裘沛然当医生是“良医入世良相心”。他在剑风楼行医写诗,称自己“我亦乾坤有情者”。2000年己卯除夕,老人无不忧虑地写下“德赛先生到来未?”提醒人们“记着忧危好着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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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古代说“诗为心志”,从他诗里面就可以发现他的内心世界了。我们这个社会在道德层面、精神层面,出现了一个很大层面的缺失,很多人关注到,最多是嘴里发发牢骚,抱怨两句算了。但裘老我觉得他有一种使命感,他有种道德使命感,他觉得,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我想他实际上是有那种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一种情怀他是有的。
骆新:如果让您这个悬壶济世的中医,来对社会来进行一番望闻问切的话,您给它把把脉,看看它有什么病,您现在觉得,这个社会最集中的病症在什么地方?
裘沛然:这一句两句话是很难答复的。
骆新:这里边您曾经涉及到一个去年,范美忠这个事情,我想问问您,如果当您面对范美忠这个人,他现在跟您说“我有老婆孩子,我也要养家糊口。由于这件事情的发生,导致我工作已经没有了”,现在我再找到裘老,希望您给我指一条明路的话,请问裘老,你会给范美忠这样的人安排工作吗?你会给他一口饭吃吗?
裘沛然:饭要给他吃的,教诲还要教诲的。我实际上,写“范跑跑”的这篇文章里面,也骂了一些人。为什么很多人捧“范跑跑”,这为什么,现在我们社会说假话的人太多了,一面在做报告,一面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有些人他借范跑跑的事情,发一点牢骚。
骆新:那你说“范跑跑”这个人并不是一无是处。
裘沛然:他至少能够讲真话,他不是伪君子,是一个真小人,不过真小人也不应该提倡。
骆新:(人说)“我宁做真小人,也不做伪君子”。
裘沛然:问题是他跑了以后,他自己觉得问心有愧,再写两篇文章,在网上有大批人拥护他,“范跑跑”是一个好老师,什么什么,这样一来,是非混乱,乱天下必先乱是非。
94岁的“剑风楼主”博古通今,并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明锐和率真,他承传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柳州风骨,长吉清才”。民众的心病、社会的是非忧乐都在他心中,面对高层领导,他也豪言直谏,轻声说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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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考虑问题确实与众不同,非常超前。举个简单的例子,内环线通车,领导们带他去兜了一圈,他说交通是城市的命脉,那么我人的血管也是一个人很重要的命脉。中医强调气血流通,那你城市的命脉,交通一定要通畅。你造内环道路目的还是要城市的交通变好,但实际你设计的是错的他说。两个大问题,一个太窄,就这根血管太细了。第二个你的分支太少,就分支里面有上匝道和下匝道。下匝道太少,下匝道和上匝道之间的比不是1:1,绝对是下匝道要多,上匝道可以,或者更少也可以。下匝道必须要多,一旦有个堵塞就可以分流,他的理念是什么,人的身体的血管,引伸到、融汇贯通到这个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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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以前我说你给写几个字吧,裘老说我不写,但是有一次在他家里面,有一个我们学校写书法写得很好的一个老师在那里,裘老说让他给你写一些字吧。叫“允执厥中”,语出《尚书?大禹谟》,允执厥中。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做执政的、管理的,要公正,要不偏不倚,不能有丝毫的这种偏移。这种实际上,就是孔子和孟子的管理的思想,中庸之道。写了以后我们(挂)在会议室里面,我每次主持党委常委会和校长办公会,我都看到这四个字。这也是代表了裘老很多年,积压在心里面的这个思想。
上海中医药大学如今已整体搬迁到张江,虽说老人亲临学校不多,但中医大的学科建设、中西医结合、中医药立法,所有弘扬发展中华医学的事裘老都关切点拨。
骆新:您对您的学生有什么期望?
裘沛然:希望都超过我,这是我最大的希望。但是,我评价的标准是以“德”为主,以“才”为副,为什么呢?有才有德,这人对社会有贡献;有才无德,做坏事本事很大,做好事不会做。这是我的想法,不知道骆先生同不同意?
骆新:我非常同意。我就想问裘老,您自己得病,您是用自己开的药方来治?
裘沛然:我平常……
骆新:不太得病。
裘沛然:不太得病,我西药基本上不吃,无病吃什么药?身体是差一点、瘦一点,但毛病也不多。
骆新:我老觉得像您这样的中医,可能经常给自己调养方子。
裘沛然:从来不吃什么补药,什么开膏方、吃补药,弄点野山人参,冬虫夏草吃吃,我不吃。
骆新:那你有点运动,比如打太极拳什么的?
裘沛然:我主要还是心态,养身必先养心,心态好了,一个人心平气和,气血调和了。这个人自然精气神围成一团,所以这个时候调节功能也好,防御功能也好,毛病不容易生了。
骆新:我就不相信您能那么一直心平气和,您刚才也说了,文革期间把你的藏书,装了两个大卡车,全给您拉走了,您就不生气?您那会儿,我也知道有好长时间,也没有太多的行医机会,您那会儿就不生气?
裘沛然:这是大势所趋,不是我一个人。你要想一想,我过去也是研究过历史的,历史上这种惨不忍睹的事情太多了,我这两车书算什么?要想得开一点,做人要宽容一点,对人要宽容一点,不要太苛刻,第一。第二,做人要潇洒一点。第三,做人要厚道一点,不要搞损人利己的事情,不要专门搞假冒伪劣、骗人的事情。第四要豁达一点。这样子心态就比较和平了,心态和平了,气血运转了,养生要守度。
骆新:我知道,尺度的度。
裘沛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中国儒家的学说之可贵,最可贵在于中庸。
骆新:可是现在这个社会大伙互相攀比,真做到中庸太难了,整个社会都在强调成功,崇拜成功的情况下,谁能做到心平如水?
裘沛然:成功是好事,成功对于中庸是不矛盾的。如果大家双赢,那不是好事吗?大家都是经济生活向上吗?国家也发展,社会也发达,个人也很好,那这不是中庸之道吗?你要把财富占为己有,剥削人家,而且坑害人家,那这就不是中庸。过去中国商人是强调诚信的,诚信就是中庸之道。
2009年6月19日首届“国医大师”表彰会在北京召开,这是新中国60年首次在全国范围内评选出30位国家级中医大师,裘沛然得此殊荣。裘老一生勤勉,恪守古训“医乃仁术”,教学、问诊、写书……主持编写42本著作说的是一件事: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75年行医生涯做了一件事:治病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