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路上狮驼国
翟文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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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笔者的专业为法学(中国法制史),未受过正式历史、语言、宗教民族学训练,因个人爱好,自学中国边疆史和中亚民族宗教史。本文系个人读书笔记,纯粹私人观点,不代表任何方面的立场,文中观点、材料、论证均不保证正确。
文中地图的底图来自http://www.topomapper.com/网站,制图方法和部分观点感谢温骏轩网友启发,实地考察资料感谢到北京一位陈姓朋友的帮助,(未经授权不敢署全名),其他文责由本人自负。本文涉及某些敏感话题,不保证最终能贴出全文,挖坑不填是一种非常不礼貌的网络行为,俗称太监,有言在先,免被其责。
目录:
引子
一、唐僧路
二、碎叶城
三、狼山风
……
引子
《西游记》是我国的古典名著,讲的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保护唐僧去西天,一路上克服各种艰难险阻、最终抵达灵山,取得佛祖真经的故事。《西游记》是“四大名著”中唯一一部喜剧兼励志剧,比起另外“三大”的正剧或悲剧,《西游记》的故事诙谐幽默,文字轻松俏皮,内容老少皆宜,从三尺童子到八十老翁,无不喜闻乐见。
《西游记》全书共100回,前12回是取经四众主要是孙悟空和唐僧的个人小传,后88回是正文部分,包括30个左右的降魔故事,号称“九九八十一难”,每个故事都是以取经小分队四人为一方,一个妖怪或若干妖怪组合为另一方,互相斗法,最终小分队获胜为止。《西游记》的主要文学成就之一,就是塑造了近百个风格各异的妖怪,他们或者高端大气上档次、或者低调深沉有内涵、或者土憋矫情无下限、或者低端粗俗甩节操,个性鲜明,绝无重复。看妖怪们和孙悟空、猪八戒斗智斗勇不亦乐乎,是阅读《西游记》最主要的乐趣。今天本宅的过度解读,就从西天路上这些妖怪们开始。
第一个问题:西天路上的妖怪,哪一个最厉害?
(估计很多小伙伴都思考过这个问题)。
考虑到《西游记》里的妖怪们属于东方文化圈,没有举办“妖怪比武大会”、“妖怪奥林匹克大赛”的传统,妖怪之间没法直接比较。好在《西游记》的结构像条项链:“西天取经”是一条红绳,各种“斗法故事”则是粒粒珍珠。既然每个妖怪(或组合)都曾经和四众斗法,并最终被孙悟空降伏,如果以孙悟空降魔的难易程度做标尺,就可以测量出每个妖怪的厉害程度,也就可以给妖怪们排个大概座次。显然,有些妖怪法力强大,需要孙悟空请观音佛祖才能搞定,相比之下,被孙悟空一眼识破然后一棒子打死的白骨精,名气虽大,其实只是个战五渣。
为了节省篇幅,30个(组)妖怪的具体排名另文详考,这里只给出前五名答案:
并列第五名:朱紫国麒麟山獬豸洞抢王后的赛太岁、钻头号山枯松涧火云洞的熊孩子红孩儿、车迟国元会县陈家庄附近通天河中吃童男童女的灵感大王,他们都是孙悟空请观音菩萨降伏的。红孩儿是书中唯一一个魔二代、牛魔王和铁扇公主之子,赛太岁和灵感大王分别是观音的坐骑和宠物金鱼,法力之强,都让孙悟空无计可施,只好求观音出面。三怪战斗力各有特色,排名不分先后。(观音还降伏过黑风山的黑熊怪,不过该怪实力明显偏弱,貌似观音当时想招个不发工资的服务员)。
第四名:火焰山的牛魔王和罗刹女夫妇。牛魔王是妖怪中的实力派,不凭宝物,不靠关系,和孙悟空一对一单挑,分毫不落下风,还有持有宝贝芭蕉扇的铁扇公主助阵。最后佛祖让观音组织起佛教阵营的“五台山秘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峨眉山清凉洞法力无量胜至金刚、须弥山摩耳崖毗卢沙门大力金刚、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金头揭谛,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外加天庭阵营的“托塔天王、哪吒太子、六丁六甲、巨灵神将”乃至土地、阴兵,布下四面八方天罗地网,才将其降伏,故而压过观音自己降伏的几位妖怪,排名第四。
第三名:小西天“小雷音寺”的黄眉大王,原来是弥勒佛的黄眉童子,他虚设雷音寺、冒充佛祖,靠一个金钹困住孙悟空,一个人种袋装遍了孙悟空请来的各路杂七杂八的天仙地仙,最后靠弥勒佛现身才被降伏。弥勒佛是佛教中的“未来佛”,和“现在佛”释迦摩尼平级,他也是书中除如来之外唯一一个现身降魔的佛爷,因此排名第三。
第二名:无身份证明、无固定住所、无合法收入来源的“假悟空”六耳猕猴。在佛教概念中,六耳猕猴其实是孙悟空的“心魔”,没有具体的物质原型,是个纯精神属性的妖怪。心魔是最难识破的,六耳猕猴和孙悟空在唐僧、观音、天庭、地府接连斗法,不分胜负,最后到释迦摩尼的本寺——雷音寺中,被佛祖亲自识破而罢,因此排名第二。
第一名呢?
《西游记》中,如来佛亲自出面降妖一共两次。六耳猕猴是在灵山大雷音寺内被降伏的,还有一个妖怪(组合),能让佛祖离开灵山本寺,“佛驾亲征”,佛祖甚至还邀请了两位帮手: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助拳。这就是西天路上排名第一的妖怪(组合):狮驼国三怪:狮王-象王-大鹏王。
狮驼国三怪是《西游记》全书中最豪华的妖精组合:老怪是狮子王,张口吞下十万天兵,二怪是大象王,长鼻子能卷人魂飞魄散,此二怪居住在狮驼岭狮驼洞,手下有四万七八个小妖怪,光看门的就有一万名,各个有名有姓,挂牌值班,这是西游记全书中最庞大的小妖军团。三怪大鹏王更加强悍,他是《西游记》全书中唯一一个不住山洞住城市的妖怪,“他原住处离此西下有四百里远近,那厢有座城,唤做狮驼国”。三怪“五百年前吃了狮驼城国王及文武官僚,满城大小男女也尽被他吃了干净,因此上夺了他的江山。”如果别的妖怪都是目无大志、仗着山高路远抢些财物的土匪,大鹏王已经是公开打旗造反、宣布独立建国的武装政权了。
三位妖怪的来历也不同凡响:老怪是文殊菩萨的坐骑青毛狮子,二怪是普贤菩萨的坐骑白象,三怪的出身更高,是佛教中的护法神鸟——金翅大鹏,按照亲属关系计算,竟然是如来佛祖的舅舅。故事中,如来佛最后虽然亲自出马降伏大鹏,也没真的动手,而是许给大鹏王“四大部洲,无数众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对比之下,被悟空一棍子打死的六耳猕猴,简直是弱爆了。
作为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西游记》表面上虽然是写魔幻世界中的妖怪,其实还是在写社会的人间百态,很容易从《西游记》中看出作者对各种社会不良现象的讽刺,妖怪都是有现实生活的原型的,比如红孩儿的原型是令人讨厌的熊孩子,金毛犼、黄眉童子之流的原型是领导的司机、秘书等跟班随从小人,靠芭蕉扇给火焰山熄火收费的牛魔王、铁扇公主的原型是吃拿卡要的有关部门,等等。那么——
第二个问题:狮驼国三怪的原型是什么?
有同学回答,是文殊的青狮、普贤的白象和大鹏鸟呗,前两个是高官的随从,大鹏鸟嘛,级别更高一点,估计是皇亲国戚。
呵呵,这位同学想的太简单了。
(这位同学表示哼哼,窗帘是蓝色的,宅老师就知道过度解读)。
倒不是过度解读,而是《西游记》中的狮驼国故事,本是全书中最诡异的一段书。细读起来,有很多逻辑上说不通的地方:
第一、明明是狮象鹏三怪,为什么叫做“狮驼国”而不叫做“狮象国”、“狮鹏国”?“驼”从何说起?
第二、狮驼国老怪、文殊的青毛狮子已经下凡过一次,37-39回中,乌鸡国真国王被一个钟南山的全真道士淹死,变身为假国王在位三年,就是青毛狮子干的好事。为什么狮驼国故事中又一次下凡,而且和孙悟空见面之后,对乌鸡国往事毫无印象?这里不是讨论文殊菩萨怎么养宠物这种虚无缥缈的问题,问题是,以《西游记》的文学水平,全书中妖怪无一重复,青毛狮子是唯一重复两次的妖怪,而且前后并不衔接。为什么?
第三、最奇怪的是,全书最后一回中,唐僧将一路的通关文牒交还唐太宗,“牒文上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西梁女国印,祭赛国印,朱紫国印,狮驼国印,比丘国印,灭法国印;又有凤仙郡印,玉华州印,金平府印。”可是如前所述,狮驼国中的人类早就被大鹏王吃光了,大鹏王被收服之后,狮驼城中则是:“那城里一个小妖儿也没有了,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他见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可是这个魔鬼空城狮驼国中,居然有人给唐僧盖印!到底是谁的幽灵呢?
种种迹象表明,“狮驼国故事”其实是被吸收进《西游记》的另一个故事,大部分内容经过改编,和全书的其他章节大体衔接,但也有个别没有处理好的蛛丝马迹。或者说,“狮驼国故事”其实另有出处,所谓的狮王、驼王(注意不是象王)、大鹏王,历史上都实有其人。本文想给各位八卦的,就是历史上真实的“狮驼国”。
(本文是作者本人的内亚历史地理手记,小说《西游记》只是引子,和正文关系不是很大,各位文学爱好者请到此止步)。
一、唐僧路
众所周知,《西游记》的故事,来源于唐代“玄奘西行求法”的历史事件。唐玄奘法师俗家姓陈,讳祎,河南洛阳人,生于602年,自幼出家,精研佛法,为取得佛祖真传,于贞观元年627年自长安出发,孤身赴印度(天竺)求法,凡历时17年,行程五万里,于贞观十九年回到长安,受到唐太宗李世民的封赐,称“三藏法师”,定居长安慈恩寺,将从印度带回的佛经译出,凡经、论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中国佛教的面貌,由此焕然一新。玄奘法师所传的宗派,即为中国佛教史上重要派别——法相宗。
玄奘同时又是个著名的旅行家,撰有《大唐西域记》12卷,记载其本人亲历的中亚、印度、斯里兰卡等138国情况,包含历史、地理、政治、宗教、风土人情等信息,是研究中亚各国和印度历史的珍贵材料,尤为史学界重视。《西游记》故事中“十万八千里取经路”,就是这条玄奘法师走的路,今据《大唐西域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等书,绘制唐僧西行路线如下图所示:
本文中有不少大型地图,专门注册了一个百度云。大图在这里:
唐僧627年自长安出发,先翻过六盘山,到达秦州(甘肃天水),然后沿河西走廊一路西北而行,至玉门关附近出当时的唐界。这段路大体上在现在的甘肃省境内,《西游记》里收三个徒弟都在这一路段:
收服孙悟空的地点:“此山唤做两界山,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按,唐太宗年间西疆无鞑靼,明代乃泛称甘肃之外的西北游牧民族地区为鞑靼。又,书中收服孙悟空后至“里社祠”,老者言此处属“西番哈咇国”境内,“哈咇国”即今新疆哈密,明代初年曾短时期设置卫所,后弃守回防至嘉峪关,并册封当地游牧部落首领治理,明人称之“哈咇国”,可见收服孙悟空的“两界山”在当在今甘肃敦煌、玉门关附近。
收服猪八戒的地点:“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唤做高老庄”。“乌斯藏”是明代汉语,今译“卫藏”,“卫”即拉萨为中心的前藏,“藏”即日喀则为中心的后藏,“乌斯藏”在明代泛指藏族地区。敦煌以南阿尔金山山麓有草场,今为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唐代至明代为藏羌系部落游牧,这是玄奘取经路线中唯一的藏族地区,高老庄当位于此处。
收服沙僧的地点:“三众齐来看时,见上有三个篆字,乃流沙河,腹上有小小的四行真字云: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河西走廊最大的一条内流河在酒泉和张掖之间,今名额济纳河,唐代称弱水,额济纳河发源于祁连山北麓,向北穿过巴丹吉林沙漠,入居延海(内陆咸水湖)。这是玄奘西行遇到的第一条比较难渡的大河,即为流沙河的原型。
可见收三徒弟都在甘肃境内,只是次序有所颠倒。在《西游记》这种逐渐积累形成的文学中品中,为了照顾情节需要,原型在文本中发生次序颠倒的现象,是很常见的。关键是,甘肃省自汉代中期以来就是中原王朝的基本领土,这里的居民是最狭义上的“中国人”,也就是说,三个徒弟都是自己人。
此后唐僧出玉门关,进入今中国新疆境内,他的冒险旅程才真正开始。异域旅行中的各种艰难险阻,也就成了西游记故事中的各种妖精的原型。玉门关以远的路程,我们后面慢慢继续分析,回到本文的基本问题:西天路上的“狮驼国”,其原型是什么?
让我们更换一张地图:以今天的世界地图为底图绘制的唐僧西行路线,注意英文国名:
唐僧从中国西安出发,经玉门关进新疆,再从阿克苏的别迭里山口翻越天山出国境,途径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到达印度,除了中国和印度,途径的6个国家,国名中都有一个相同的词尾“斯坦”。
斯坦-stan,是波斯语“某某之国、某某之地”的意思。世界上共有8个名为“斯坦”的国家,其中有7个“真斯坦”:哈萨克斯坦Kazakhstan、吉尔吉斯斯坦Kyrgyzstan、乌兹别克斯坦Uzbekistan、塔吉克斯坦Tajikistan、土库曼斯坦Turkmenistan、阿富汗斯坦Afghānistān(中文省译为阿富汗)、巴基斯坦Pakistan,还有一个“假斯坦”:中东地区“巴勒斯坦”,巴勒斯坦主要人口为阿拉伯人,国名的拼写阿拉伯语:???????,希伯来语:????????,拉丁化后为Palestine,系闪米特语(阿拉伯语/希伯来语)“菲利士人的国家”,准确的读音接近“巴勒斯丁”,和波斯语-stan无关,中文译法纯属误译。除了这些“国家级斯坦”之外,世界上还有三十几个二、三级行政区称“某斯坦”,皆分布在伊朗以东的中亚、南亚的地区,这些地区民族、语言、政体各异,共同之处,就是居民主要信奉伊斯兰教。
7个“真斯坦国”中,唐僧途经其中的6个(除了土库曼斯坦),至少去过4个首都:比什凯克、塔什干、喀布尔、伊斯兰堡(未建城、附近地带),加上路程前半段的中国新疆地区,被某些民族分裂分子妄称为“东突厥斯坦”,我们甚至可以把唐僧途经的区域,称为“斯坦地带”。设想今天唐僧仍然西行,就出现了一副很奇特的场景:他从中华文化区出发,去印度文化区学习佛教,但却穿行在一片伊斯兰教文化区域。今天的唐僧,取回《可兰经》的可能性更大。
(注:“斯坦”实系原始印欧语共有词,与英语stand、state同源,原与伊斯兰教无关,如属于印欧语系的亚美尼亚语中,对“亚美尼亚”的自称“?????????”(亚美尼亚字母)、拉丁化后为“Hayastani”,音译可以做“海亚斯坦”,又如唐代的基督教碑文《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碑文撰写者系基督教聂斯托利教派的波斯籍主教,碑文用汉语和叙利亚语双语拼写,其中叙利亚语就以“秦尼斯坦Tzmista”表示中国,等等。但伊斯兰教兴起后,“斯坦”确实和伊斯兰教产生了比较密切的联系,称某地为“某斯坦”,往往具有“伊斯兰化”的含义)。
很少有人注意到,“伊斯兰教的兴起”和“玄奘西行”差不多是同一时期的历史事件。玄奘生于602年,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生于570年,只比玄奘大32岁,但穆罕默德早年艰辛,大器晚成,中年以后才开始自己的宗教事业。622年,52岁的穆罕默德从麦加迁往麦地那,是为伊斯兰历元年,是年玄奘20岁,恰好在洛阳佛寺受具足戒(相当于本科毕业获得学士学位);7年后即627年玄奘出发取经,穆罕默德正在麦地那城附近作战;3年后即630年,默罕默德重返麦加,玄奘则刚刚到达印度,此时从长安经中亚到印度,基本上还是一片佛教的世界。再往西看,位于今天伊朗境内的萨珊波斯王朝信奉祆教(即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为国教,再往西基本上是基督教各支派含犹太教的地盘,此时的伊斯兰教只是阿拉伯半岛上的一个小绿点。
但是此后历史发展,远远超出玄奘的预料,伊斯兰教作为中古时代扩张最迅速的宗教,只用了100年左右的时间,就到达了唐朝的西境,虽然唐朝也同时沿着唐僧路向“大唐西域”迅速发展。751年,唐朝军队和阿拉伯军队在中亚怛罗斯、也就是玄奘西行半途稍远的地方进行了一场战役,唐军战败,退出中亚,中原地区和印度的文化联系就此中断,玄奘之后再也无取经人,这也是玄奘之所以被广泛纪念的原因——他的西行不仅空前,而且绝后,对于汉地佛教来说,他取回的佛经就是最后的版本。
此后中原地区的佛教自行发展,逐渐脱离印度色彩,而掺入汉文化的特色,最后发展成为以禅宗为代表的汉传佛教(大乘佛教),而印度佛教本身,则在失去了中亚、东亚的信徒之后,被伊斯兰教和印度教前后夹攻,日渐衰落。此时印度以东地区,只有中国西藏地区因为地理相连,还能接上佛祖的香火。八世纪初期,印度僧人莲华生入藏,把佛教的最后阶段教义——密宗带到西藏,并逐渐发展成藏传佛教。藏传佛教、汉传大乘佛教和更早传入南方斯里兰卡、东南亚等地的小乘佛教并称为佛教三大流派,就纯粹佛教教义而论,藏传佛教比汉传佛教还要更高级一些,藏传佛教最终在蒙古高原地区胜出,就是这个原因。
(《西游记》成书的年代的佛教、印度教、伊斯兰教范围示意图)
中亚伊斯兰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下文详解。在汉地的大乘佛教区域,从唐朝到明朝,玄奘法师西行的事迹,经信徒的口耳相传,逐渐由信史变成故事,并演绎出各种版本,最后在明代后期定稿成书。文学界公认,《西游记》并非《红楼梦》、《儒林外史》这类作家一人创作,而是由大量民间口头文学积累而成,这就是《西游记》“珍珠项链”故事结构的原因。在将近一千年的漫长岁月里,大乘佛教的各种历史记忆,也就零零散散的掺入《西游记》的文字中,像“中亚伊斯兰化”这样的大事,当然也不例外,具体的说,就在“西天路上狮驼国”的故事里。
《西游记》中的“狮驼国”的历史原型,叫做“喀喇汗王朝”。
(注:“喀喇汗王朝”是维吾尔族历史上的重要王朝,本文旨在整理喀喇汗王朝的历史,《西游记》故事只是个引子。本文称“狮驼国”为“喀喇汗王朝”的历史原型,并无丑化“喀喇汗王朝”为“妖怪国家”的意图。历史上,伊斯兰教的喀喇汗王朝和佛教的于阗王国曾进行过激烈的战争,因此站在佛教立场上的《西游记》中,对“狮驼国”/“喀喇汗王朝”持贬斥态度,并非本人观点。至于如何评价这段宗教战争史,正是本文下面要分析的。)
二、碎叶城
公元九世纪中期,某个突厥语系部落首领、毗伽阙?卡迪尔汗,在中亚的巴拉沙衮城称可汗,建立喀喇汗王朝。
这是关于喀喇汗王朝的早期历史,唯一具有共识的描述。
世界各民族的早期历史,常是模糊不清的,没有文字的游牧民族更是如此。处于亚洲内陆深处、存在时间又并不很长的喀喇汗王朝,其早期历史除了古代中亚语言的考古资料(如钱币、碑刻)研究和口头传说,主要依靠汉语、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历史文献的间接记载。这些记载往往彼此互相矛盾,甚至在最初就是道听途说的二手资料,很难理出清晰的线索。况且,今天的历史研究者必有自己的政治立场,并将这种立场带入研究之中,这就更加增加了对喀喇汗王朝早期历史的复杂性。如何切开这团历史的乱麻,是一个非常艰巨的工作。
必须声明:本文作者不懂波斯语、阿拉伯语和突厥语系各语言,亦无任何考古发掘和文物研究的能力,本文仅靠查阅汉语文献,对喀喇汗王朝的早期历史进行清理,其结论当然是非常肤浅的。虽然汉语古籍是已经是中古时期最丰富的历史文献,但仍然不能完全得到确定的结论。为此,本文准备尝试一种更原始的方法,尽量忽略互相矛盾的历史细节,从较为宏观的视角切入,得出比较可靠的结论。
历史是人类的活动,对历史活动的基本解读,必须了解人类活动的物质属性。喀喇汗王朝并非一个孤立的文明,而是整个亚欧大陆历史长河的一部分,其所依赖的客观物质条件,即内亚地区的历史地理条件,几千年来并无重大变化,欲了解喀喇汗王朝的基本情况,首先需要从内亚地区的自然地理环境开始。
喀喇汗王朝活动的历史地理空间,学界一般称之为“中亚”。但什么是“中亚”,本身也是个复杂之极的问题。“中亚”一词最狭义仅指“中亚五国”,即哈吉塔乌土五个前苏联国家,稍广义还要包括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部分地区,再广义则增加中国新疆地区,最广义还要包括蒙古高原(蒙古国和中国的内蒙古自治区)甚至青藏高原,然后又会因为各种原因减掉某些区域。这些复杂的用法各有各的理由,整理清楚本身就是一件艰难的工作。为了简化细节,本文决定不再使用“中亚”一词,而是按照河流水系为准,将亚洲内陆的全部内流河水系的流域范围,称为“内亚”,亦可做“亚洲内陆地区”的简称理解。“内亚”地区东起阿尔泰山,东南至祁连山-河西走廊,南至昆仑山-帕米尔高原-兴都库什山,西南至伊朗阿富汗交界的俾路支斯坦,西至里海,西北至里海-咸海草原,北至哈萨克丘陵,东北至蒙古国西部的吉尔吉斯湖盆地。大致是一个长方形框架,这一片区域中,除了鄂毕河上游支流额尔齐斯河和印度河上游支流喀布尔河之外,都属于内流河水系,具有大致相同的气象水文规律,因此也有共同的文明属性。
为了解喀喇汗王朝的发源地——巴拉沙衮的意义,必须对了解内亚地区的地理特点。各位同学暂时跟我回到高中地理课堂。下面一段虽然是自然地理常识,但对了解内亚地区的历史发展却非常重要。首先鄙视一下文理分科对知识结构的破坏!
对内亚地理的分析,简单的说,就是“水”、“风”、“山”三个字。
毫无疑问,水是一切文明的基础,在内亚地区尤其如此。一个长期生活在降水量充足的内地人,很难理解干旱的内亚地区对水的依赖。笔者曾乘坐汽车沿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旅行,放眼望去,黄沙漫漫,几无生命迹象,犹如走在火星的表面。这种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回内地后很久,看到路边的一丛荒草,都会产生幸福的感觉:哦,我们这里有水!
(手机摄于和田地区皮山县境内,公路为东西向,面朝南拍摄,远处的山脉即昆仑山)
决定降水量的因素有五:一距离,二纬度,三风向,四海拔,五地形。
如果忽略江湖表面的一点点蒸发量,全世界的降水都来自海洋,太阳照射海水产生水蒸气,然后被风吹送到内陆上空形成降雨。世界的海水本为一体,四大洋其实是以亚欧大陆为坐标原点划分的,“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就是亚欧大陆的“东洋、南洋、西洋、北洋”。下图是地理课本中的世界降水量地图,可以看到,亚欧大陆上的三大文明:华夏文明、印度文明和西欧文明,都建立在充沛的降水之上。而内亚地区的不幸在于,处在亚欧大陆的正中心,到四大洋的距离都很远,稀少的降雨无法承载更多的人口和文明。
除了距离,第二个影响降水的因素是纬度。高纬度地区日照较少,对应的海洋蒸发量也越少,因此高纬度地区的降水量也相应的减少。(此问题涉及地球整体的大气环流,稍复杂,与本文关系不大不展开)。具体到内亚地区,大体以东西走向的天山山脉主脉分水岭为界,天山北麓的降水明显少于天山南麓。天山北麓是草原地带,降水只能支持牧业经济,文明形态主要是游牧民族,天山南麓是绿洲地带,降水能够支持农耕经济,文明形态则是定居文明。这是内亚历史上最基本的两大文明形态,简单的说就是“北牧南农”。民间习惯把新疆地区分为“北疆”和“南疆”,就是这个原因。实际上,天山线向东延展,就是中国历史上的长城线,也就是中国历史上汉族和蒙古高原各民族(匈奴、柔然、突厥、蒙古等)的分界线。
第三个影响降雨的原因是风向。因为地球自转的原因,内亚地区的纬度上,大气环流基本上是自西向东的,“风从西边来”。以山而论,同样山地条件下,迎风坡降雨明显多于背风坡,这一点在内亚地区非常明显。
(山的迎风坡和背风坡,或者山的东坡和西坡,迎风坡植被明显多于背风坡)
以海而论,北半球高纬度地区的大陆西岸是暖流,降水多于东岸,因此欧洲作为亚欧大陆最西端,比同纬度而靠近太平洋的俄罗斯远东地区获得了更多的降水,也就养育了更多的人口和文明,(东西伯利亚沿海地区基本上是无人区)。对于内亚地区来说,到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距离差不多,但大西洋的水汽更容易带来降雨,因此,内亚的雨水呈现“西多东少”的局面,对应在人口上,就是帕米尔高原以东的“东内亚”即中国新疆地区,人口数量明显不如帕米尔高原以西的中亚五国和伊朗阿富汗北部,反映在历史中,就是“西内亚”比“东内亚”更活跃。内亚地区“文明北牧南农、降水西多东少”的规律在数千年间从未发生变化,研究内亚史必须谨记。
影响降雨的第四个因素是海拔,简单的说就是山。因为海拔升高,气温就会降低,含有水蒸气的气流遇到山脉阻挡而向上爬升,气态水就会凝结成液态的雨和固态的雪而降落。因此有山就有水,高山则大河。中国的长江和黄河,其实就是喜马拉雅山-横断山-南岭、昆仑山-秦岭-大别山、阿尔金山-祁连山-贺兰山-阴山-燕山这三大山系包夹成的两个“簸萁”。因此中国传统风水之术中,将这三组山系称之为“龙脉”,(现代地理学也叫做火山地震带,呵呵)。
海洋上的水蒸气,首先在大陆的沿海平原形成对流雨或者锋面雨、然后在中部的山区形成地形雨,对于内亚地区来说,低空水蒸气已经基本上降落完毕,必须有高大山脉拦截才能形成降雨(雪)。和中国内地的平原地区是粮食主产区和文明中心区不同,内亚地区只有靠山的地方才有水,海拔越高的山脉,带来的降雨越大,海拔低的平原只是一片沙海。
整个内亚地区的地形骨架,是一系列巨大的褶皱山系,如上图所示,大体上分为天山系(黄色)、阿尔泰山系(绿色)和昆仑山系(紫色)三列,以天山山系最为重要,内亚所有的文明区域,基本上都可以称之为“天山脚下”。天山整体上呈东西走向,绵延三千公里,整体形状有点像一只肚皮朝天的螳螂。“螳螂头”在哈密盆地以北的哈尔克尔山,“螳螂脖子”即博格达山,因距离新疆首府乌鲁木齐较近而知名,乌鲁木齐以西主脉分为南北二支,包夹着螳螂的身体。天山北脉以北有一系列的支脉,有点像螳螂的足:第一组成“Z”字形的“螳螂大刀”是塔尔哈吧台山、博罗科努山和别真套山,第二组足是外伊犁山、楚伊犁山,第三组足是费尔干纳山和卡拉套山。天山南脉主脉与昆仑山、喜马拉雅山交汇,形成帕米尔高原(即西域史上最常用的地标“葱岭”),即螳螂的“尾部”,从这里又延伸出另外三支“尾羽”:突厥斯坦山、阿赖山和兴都库什山。图中的黑线即“北牧南农”的分界线。
结合风向,山地对内亚文明的影响更加明显。如果说物理学有“摩擦生热”的说法,内亚地理学就是“摩擦生水”——只有山脉和水汽的摩擦才产生水源。按照前面“北牧南农”的规律,在新疆所处的“东内亚”地区,应该是南疆降水多于北疆,实际上恰恰相反,北疆尤其是伊犁河谷的降水反而较南疆更高,就是因为北疆是天山的迎风面,而且天山和阿尔泰山之间还有一系列山脉,而南疆不仅是被风面,而且昆仑山和天山之间是一片光秃秃的大平原,因此北疆伊犁河谷的正南方,孕育了中国第一、世界第二的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对于内亚地区来说,远离天山的平原是无人区,但也并不是说只有高海拔的山区才有文明。因为山区没有平整的土地,也不利于大规模农业生产。内亚的文明带一般在“天山脚下”的“绿洲”地带,这又和另一个自然地理概念“冲积扇”有关。
如前所述,大河都是大山孕育的,雨水在山区冲刷山体,就会形成携带大量泥沙碎石的小溪。溪流汇聚成河水,一旦离开落差较大的山区而进入平缓的平原地带,流速降低,河水中的泥沙就会沉积下来,并逐渐抬高河床,在没有水利工程的自然条件下,久之就会溢出原有河道而改行新道,经过长期周期性的反复改道,最终会在山前形成一个扇形的地带,地理学上称为“冲积平原”或“冲积扇”。这里土地肥沃,水源丰富,是农业条件最好的地区。
冲积扇对农业的影响,可以举内地的两个例子。南方的四川省,号称“天府之国”,实际上四川盆地中部农业条件并不好,四川省经济最发达的地带,是岷江出横断山脉后的一小块冲积扇,即成都平原,著名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就在这里。表现在行政区划上,不仅省会成都在这里,而且成都附近的县明显偏多,因为县是按人口划分的,成都平原养育的单位人口数量,超过四川盆地其他地区,(当然更超过西部山区)。
再以北方的河北省(含京津地区)为例,河北省的河流主要是海河水系,由太行山东麓和燕山南麓降雨汇集而成,因为距离海洋较近,海河干流很短,是个典型的叶状水系,如下图所示。注意图中深绿色的低海拔平原和橙黄色的高海拔山地之间,有一条浅绿色的山前平原地带,河北省的主要地级市都位于这一地带上。几乎每一个城市都和海河的一条支流对应,如漳河冲积扇上的安阳(今属河南,建国前直属河北省,海河水系)、滏阳河冲积扇上的邯郸、滹沱河冲积扇上的石家庄、唐河冲积扇上的保定、永定河冲积扇上的北京。这一规律在没有现代水利工程的古代更加明显,如沙河冲积扇上的定州即古代的中山/博陵,今天虽然是县级市,但历史上甚至充当过某些王朝的都城。
内亚降水稀少,无法形成大型河流,因此河流下游缺水的平原会退化成沙漠,河流中游的冲积扇收拢成一个点,就是内亚史上最基本的地理概念:“绿洲”,而河流最后的归宿,无法进入大海,如果不被沙漠蒸发,遇到低洼地形,就会形成大小不一的内陆湖泊。日久天长,湖泊中的淡水会自然蒸发,而河流带来的盐分却无法排除,就会积累成咸水湖,咸水湖其实就是蜷缩的大海。内流河、绿洲和咸水湖,是内亚地区的最基本的地理特征,这也是本文使用“内亚”概念的原因。
(敦煌附近的鸣沙山、月牙泉和绿洲,一组微型的内亚地理格局)。
影响内亚地区降水的最后一个因素是地形,准确的说,地形不仅影响降水,更影响集水。
在降雨丰沛的内地,小河最后总会汇入大河,最终流入海洋,中国内地的地理虽然复杂,其实无非是江河淮海四条河而已,因此很容易形成“大一统”的国家结构,但内亚地区的降水过于稀少,小溪往往无法汇集成大河,只能形成众多的独流内陆河。新疆一地,居然有322条常年有水的河流,这是乌鲁木齐附近的卫星图:
乌鲁木齐在天山主脉北麓,降雨本来就少,而这段天山又近似呈直线状,高山融雪几乎平行的流淌下来,在离开山口后形成一系列非常小的冲积扇,然后就消失在沙漠之中,各河流之间没有横向的联系。表现在乌鲁木齐附近的行政区划图上,就是一系列县城沿天山北麓一字排开,每个县几乎都呈细长条状:
在工程技术发达的今天,可以靠水利工程尤其是跨流域引水工程,支撑起大型城市,比如乌鲁木齐和“引额济乌工程”,但在古代是不可能的。在内亚地区的历史上,这种平直的山体附近,往往只能形成很多一字排开的小微型聚居点,无法构成文明中心,真正的文明中心地带,必须是两条山脉夹包住的各种角度的“∨”字地形。
以天山北麓为例,这里除了天山北脉之外,还有塔尔哈吧台山、别真套山、阿拉套山等若干山脉,整体形状有点象数字“3”。凡是两条山脉包夹而成的V型转角处,必有一条大型河流,如果开口朝西的话,水量就更大。天山北麓第一大河“伊犁河”,就是最大的两条山脉:“天山(北脉)”和“别真套山”包夹而成的V型谷地孕育的。简单的说,在中亚地图上,大V才有话语权。
(法学老师的地理课暂时就上到这里,欢迎理工科的同学批评指正,再次鄙视文理分科对知识结构的破坏!)
现在我们回到喀喇汗王朝的历史。
前面提到,喀喇汗王朝的开国之地,叫做“巴拉沙衮”,这个地名除了搞内亚史的专业人士,绝大多数同学都不熟悉。不过此地位于内亚地理的正中心,各大文明在此交汇,也用不同的语言给他起过名字。在唐朝,“巴拉沙衮”还有一个大家更熟悉的中文名:“碎叶城”。
提起“碎叶”,中国读者第一反应,恐怕就是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诗人——诗仙李白,因为每位同学都在高中课本上读到过:“我国唐代大诗人李白出生于碎叶,位于苏联/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附近”。
李白虽然死后被公认为唐诗第一人,但生前并不显赫,关于他的身世和出生地,历来众说纷纭,影响较大的说法有二:“蜀中说”和“西域说”。传统上,李白一直被目为蜀人,生长在四川省江油市青莲乡,《蜀道难》也一直被认为是李白对故乡的描述。明代小说家冯梦龙在《警世通言》卷九《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中,关于李白的介绍是:“话说唐玄宗皇帝朝,有个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乃西梁武昭兴圣皇帝李局九世孙,西川绵州人也。”通俗小说的学术性并不严谨,但可以看出明清时期民众对李白出生地的看法。
直到近代,才开始有人质疑李白出生地可能在西域的“条支府”,经过晚清和民国数次争论,1971年,郭沫若在《李白和杜甫》一文中,正式提出李白出生在“碎叶”即苏联(今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此后“碎叶说”才成为通说,并进入中学语文课本。文学界的争论不是本文的重点,作为内亚史地研究,本宅比较关注的是,“碎叶”即“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今天的托克马克城并不大,只有国内县级市的规模,但只要把目光稍微扩展一下,就能看到离“托克马克”只有六十公里的地方,就是今天的吉尔吉斯斯坦的首都“比什凯克”——在前苏联时期,作为“吉尔吉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加盟共和国”的首都,还有个更响亮的俄语名字“伏龙芝”。其实如果“比什凯克”是北京,“托克马克”就是通州、顺义或者昌平之类的县城,或者也可以说“李白出生在吉国首都附近”。抛开行政地图,在自然地理上,这两个城市其实都在一条大河的冲积扇上,这条河的名字叫做“楚河”。(楚河的名字历史上也很复杂,就不展开考证了。)
楚河是天山北麓第二大河,发源于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境内泰尔斯凯山和吉尔吉斯山。河流向东北流,经伊塞克湖盆地(伊塞克湖和楚河不相连),汇入外伊犁山南麓诸河,然后出山区转向西北流,接纳吉尔吉斯山北麓诸河,横穿穆云库姆荒漠,最后汇人阿克扎伊肯湖。河流全长1067km,流域面积6.25万km2,径流量19.2亿m3,为典型的冰川雪水补给型河流。
在天山以北,类似西北流向的河流共有七条,一般称为“七河地区”(因俄国曾设七河省而得名),楚河以东的伊犁河等五条河流共同注入巴尔喀什湖,构成“巴尔喀什湖水系”,楚河则是一条独立的河流。按照内亚地区降雨“西多东少”的规律,伊犁河流域主要是草原地带,而楚河流域的降雨已经能支持一定程度的农业,而且楚河河谷由面朝西风的两条山脉——“吉尔吉斯山”和“外伊犁山-楚伊犁山”包夹而成,前面说过,向西开口的大V才有话语权,因此其山前冲积扇具有良好的农业条件。唐僧西行后又六百年的1220年,另一位道教僧侣丘处机应成吉思汗之邀,西行赴中亚与之西征中的蒙古军相会,同样也经过这一地区,丘处机的随行弟子李志常撰写的《长春真人西游记》中,对楚河冲积扇的农业情况有更详细的记载:
“其风土、气候与金山以北不同,平地颇多以农桑为务,酿葡萄为酒,果实与中国同,惟经夏、秋无雨,皆疏河灌溉,百谷用成。东北西南,左山右川,延袤万里。”
文中的“金山”即阿尔泰山,与唐僧沿河西走廊出发不同,丘处机一行走的是草原线,即从大都(北京)出发向北至上都(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再往北到蒙古东部呼伦湖附近拜会成吉思汗四弟斡辰大王,然后在大草原上一路西行,经乌兰巴托,翻越阿尔泰山到达乌鲁木齐,向西北进入伊犁河流域,再沿天山北麓山地到达楚河流域后,和唐僧路汇合。沿着这条路线旅行,最能直观的体验到农牧两种文明形态的差别。
因此,“碎叶/巴拉沙衮”城具有下列属性:地处内亚地区的中心位置、游牧区和农耕区的分界线附近的农业一侧、独立河流的山前冲积平原、良好的农业条件和有利的防守地形——“左山右川,延袤万里”,各位同学,如果在中国内地的地图上找一个这样的地方,会是哪个城市?
北京!
不错,碎叶/巴拉沙衮就是内亚地区的北京。
因为这样的地理属性,楚河冲积扇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各方势力在地图上贴满了用自己语言定义的地理标签:唐代汉语的碎叶、素叶水城、喀喇汗王朝突厥语的巴拉沙衮、西辽-元朝蒙古语的虎斯斡尔朵、苏联时代俄语的伏龙芝、后苏联时代吉尔吉斯语的比什凯克,其基本属性,还是楚河冲积平原。
这样我们才能理解郭沫若的良苦用心。1971年,中国正在和苏联进行边界谈判,中方虽弱,但在这一带却有充分的历史性主权——到1971年为止,此地受俄国控制不过区区107年——在1864年中俄《堪分西北界约记》将其割让给俄国之前,一直在唐朝、喀喇汗朝、辽朝(西辽)、元朝(察合台汗国、准格尔汗国)和清朝连续不断的控制之下。郭沫若把“碎叶”贴在“托克马克”上,其实还是是给俄国人留了点面子的,否则就把“李白”的标签直接贴在“伏龙芝元帅”的鼻子上了。郭沫若本人是四川人,但考虑问题着眼点在民族国家的长远利益,和那些为了旅游收入争名人故里的学者相比,不在一个层次上。
碎叶城的重要性,也体现在唐僧路上。
如前所示,唐僧从姑墨(阿克苏)出发,翻越凌山(天山别迭里山口),沿热海(伊萨克湖)边缘,走到碎叶城,再沿怛罗斯、石国(塔什干)到达康国(撒马尔罕)。如果仔细分析,唐僧的这种走法其实是非常不合理的。假如只是为了取经,唐僧还有另外三种更好的道路选择。
首先继续沿塔里木盆地边缘向前,到达疏勒(喀什),如下图蓝线所示:
①如果要去乌兹别克斯坦,应该翻越图尔尕特山口,沿锡尔河上游纳伦河,依次通过乌兹干、安集延,到达康国(撒马尔罕)。
②如果要去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应该翻越伊尔克什坦山口,沿阿姆河上游的喷赤河,经杜尚别、绕开铁门关而直达缚喝国(巴尔赫)。
③如果要直达印度,应该从疏勒(喀什)向南到达莎车(叶尔羌),沿叶尔羌河上游河谷前行,翻越帕米尔高原而进入达克什米尔地区。
这些路并非本宅脑补,实际上,①②因为翻越的天山山口海拔较低,在当时已经是非常成熟的商路,就是丝绸之路的南北二线(图中蓝线所示);而③虽然路况艰难一些,但整体路程要近的多,唐僧自印度返回国内,恰恰就是沿着图中黄线所示的道路归国的。
而唐僧实际选择的路,要翻越的姑墨(阿克苏)以北的天山,恰恰是是整个天山山体最宽、海拔最高、当然也是最难走的一段山路,天山的主峰“托木尔峰”和第二高峰“汗腾格里峰”都在这里。“托木尔峰”本意为“铁山”,海拔7443.8米,本人曾到过托木尔峰脚下的温宿县境内,参观过天山自然保护区中的地质博物馆,在地质模型上,看到天山诸峰常年积雪,在千万年冰雪削切之下,山峰的形状极为怪异,完全不是常见的圆锥形或者棱台形,而是犹如一片锋利的钢刀,几千米落差接近于直上直下,简直是人类行动的极限禁区。
(非常遗憾,当时震惊于自然造化之险,以至于忘了拍照,不得已从网上找了张照片凑数,其实不是很能表现天山主峰附近的险峻,网上大多数关于托木尔峰的图片都不可用,哪位同学有手拍照片,帮忙支援一个)。
即使这一带天山的最低点“别迭里山口”,海拔也有4269米,和伊尔克什坦山口3005米相比,有明显的差距。实际上,唐僧万里之行,这段凌山路最为难走,其艰险情状,《大唐西域记》中也有记载:
“西北行三百余里度石碛至凌山。……山谷积雪春夏合冻,虽时消泮寻复结冰。经途险阻寒风惨烈,多暴龙难凌犯行人。由此路者,不得赭衣持瓠大声叫唤,微有违犯灾祸目睹。暴风奋发飞沙雨石,遇者丧没难以全生。”
鉴于凌山恰在西游路线的半程,唐僧的艰险经历的甚至进入了《西游记》,前述排名第三的妖怪“黄眉怪”设置“小雷音寺”,具体的地点就在这里:
“师徒们也自寻芳踏翠,缓随马步,正行之间,忽见一座高山,远望着与天相接。三藏扬鞭指道:“悟空,那座山也不知有多少高,可便似接着青天,透冲碧汉。”行者道:“古诗不云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但言山之极高,无可与他比并,岂有接天之理!”
此山如此之高,甚至让唐僧产生“既有雷音之景,莫不就是灵山”的错觉。佛教中的“灵山”是“灵鹫山”的简称,按《大唐西域记》中并无“灵鹫山”字样,只有“凌山”(天山)和“鹫峰山”,后者位于印度,显然是因为当地的天葬习俗而得名。日久天长,“鹫峰山”和“凌山”或合成为“灵鹫山”。《西游记》中取经路上的荒山不少,但“似接着青天”的高山仅此一座,天山主峰当之无愧。
也就是说,没有孙行者保护的唐僧,放着方便的近道不走,偏偏绕路远行,挑战极限,到底是为什么?
事实上,唐僧去碎叶城,只是为了见一个人——这个人如此的重要,以至于翻越天山主峰的巨大危险,都可以忽略不计。此人名叫“统叶护”,估计大多数同学同样也是第一次听说,但他的身份却如此重要,以至于任何一个中亚史地研究都无法绕过,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突厥”。
唐僧去碎叶城,为的是一见“西突厥统叶护可汗”。
“突厥”是谁?又如何来到巴拉沙衮?
三、狼山风
关于喀喇汗王朝的创建者具体属于突厥语系的哪个部落,众说不一,有突厥说、回鹘说、葛逻禄说、样模说、乌古斯说等。
如前所述,喀喇汗王朝的早期历史是模糊不清的,可以肯定毗伽阙?卡迪尔汗属于突厥语系诸民族之一,但到底来自哪个部落,目前史料没有明确记载。本文首先分析突厥说,虽然这是一种最不可能的说法,但如果不弄清“突厥是谁”,就无法理解何谓“突厥语系”,也就无法谈论“突厥语系诸部落”。此事牵扯到敏感的领土主权问题,各种史料又涉及复杂而冷僻的语言,技术性很强,这里也只是粗线条的梳理。
“突厥”概念本身,其实并无特别的争议,这是一个起源于中国境内、由汉语史料第一次记载的游牧民族。
各国史学界公认,“突厥”一词,始见于“二十四史”中的《周书》,原文颇长,以《资治通鉴》中缩略摘引如下:
“高祖武皇帝大同十一年(545年),二月,魏丞相泰遣酒泉胡安诺槃陀始通使于突厥。突厥本西方小国,姓阿史那氏,世居金山之阳,为柔然铁工。至其酋长土门,始强大,颇侵魏西边。安诺槃陀至,其国人皆喜曰:“大国使者至,吾国其将兴矣!”
“金山”即阿尔泰山(“阿尔泰”的本意即“黄金”),山南水北谓之阳,“世居金山之阳”即在阿尔泰山之南,因为今天中国和蒙古共和国大体上是沿阿尔泰山为界的,因此突厥起源之地,肯定在今天中国境内。
阿史那土门接待西魏使者后不久,突厥人就迅速崛起,击败当时的草原霸主“柔然”,在蒙古高原中心地带建立汗国,势力范围西起里海、东到大兴安岭、南临长城、北界北海(贝加尔湖),是蒙古高原三次大统一(匈奴、突厥、蒙古)中的第二次。本文虽然是内亚史笔记,但蒙古高原地区对内亚史的影响非常之大,为此又要先简单整理一下蒙古高原的地理情况。
和内亚地区不同,蒙古高原更接近太平洋和北冰洋,因此降水反而更多,(蒙古高原的降水经度规则是“东多西少”),虽然因为纬度高,无霜期短,只能支持游牧经济,但蒙古高原的河流基本上是外流河。本文一再强调内流河和外流河的区别,就是因为外流水系水量要比内流水系充沛,这也是蒙古高原一直对内亚地区有优势、匈奴-突厥-蒙古都是自东向西征服的最基本原因。
按照河水流向,蒙古高原内部地理可以简单概括为:“一道戈壁分南北,四山三水列东西”。
蒙古高原中部地势平坦,根据“有山才有水”的海拔原则,很不幸也是一片干旱地带,汉唐时代称“大漠”,现在一般称为“蒙古大戈壁”。汉语“戈壁”一词就来自蒙古语,意思是“没有水的土地”。从汉代的“南匈奴北匈奴”,到今天的“内蒙古外蒙古”,都是以大戈壁作为基本分割线,有点像内地的秦岭淮河线。
漠南地区本身水系不一,“漠南西区”主要是靠祁连山融雪补给的内流河水系,最长的河流就是“收沙僧”所在的弱水即额济纳河。在汉武帝北征匈奴之前,整个祁连山北麓都是游牧民族的地盘,先是大月氏、后是匈奴右贤王辖地。祁连山平均海拔4000-6000米,拦截水汽能力颇强,在匈奴国内也属于水草比较丰美的地带。汉武帝开河西、建四郡,从匈奴的角度来说,就是“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焉支山在甘肃山丹县,是祁连山系的一个山脉)。今天留给游牧民族的,只有以额济纳河下游的居延海附近一块不大的草原,清代蒙古所谓“西套二旗”——额济纳土尔扈特旗、阿拉善厄鲁特旗,也就是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阿盟共26万平方公里,其实比河北省还大,只是缺乏山脉拦截水汽,目前只有23万人,蒙古族只有区区5万多人。
漠南地区中部是另一系列山脉,包括狼山、乌拉山、色尔腾山、大青山等,统称阴山山系,北麓诸河是内流区,南麓诸河是黄河的支流。别看“漠南中区”在整个蒙古高原中所占比例不大,但这是蒙古高原上少有的“近海高山低纬度”的风水宝地,因此也是整个蒙古高原降水量最大的区域,内蒙古自治区最大的两个城市——呼和浩特和包头都在这里,如果套用内地的地理观念,这里是游牧民族心中“温暖湿润、物产丰饶”的南方,呼和浩特和包头就是蒙古高原的苏杭二州——“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敕勒川,就在呼和浩特附近。当然,能长出比牛羊还高的草原,离农业开发也就是一步之遥,加上阴山山脉的一系列山地,历来是汉族修筑长城防线的好地基,汉朝与匈奴、隋唐与突厥的一系列拉锯战,也大体沿这一带展开。
漠南地区的东部,南界燕山、东界努鲁儿虎山、松岭、黑山、医巫闾山等,统称辽西诸山。这一地带清代称为热河,现在分属辽宁、内蒙古、河北三省区,主要河流是燕山北麓和辽西诸山西麓诸溪汇集成“老哈河”和“西拉木伦河”,听名字也是草原风味,其实本该是内流河,但“漠南东区”已经非常接近太平洋,降雨如此充沛,以至于两条河汇集成辽河(西辽河)后,在山地冲出一个缺口,最终奔流入海,辽河(西辽河)的形状非常怪异,几乎是沿着辽西诸山绕了个C字形大弯,就是因为水量足够大的缘故。当然,对于高原游牧文明来说,水量过大也未必完全是好事,辽河流域因为有自己独立的出海口,文化上也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与典型的蒙古高原地区颇有不同,表现在民族成分上,就是孕育了一个和高原游牧文化若即若离的“半游牧民族”——契丹。
(Ps,辽西地区有很多上古神异元素,如热河恐龙化石群、红山文化遗址、医巫闾神山,而且还是马亲王的原产地,祥瑞御免!)
以上漠南三地,是整个蒙古高原的“南方”,能支持的人口数远多于漠北地区,(按今天的人口数据大致是10:1),类似汉族的长江流域。同理,漠北地区相当于黄河流域,人口较少,但是游牧民族文化的发源地。
因为纬度的原因,蒙古高原北部也就是漠北地区,降水稀少,只能支持上图中这种较为稀疏的草地,“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象是没有的。越是降水稀少的地方越依赖山地集水,漠北地区重要的山脉有四条,大体上都是南北走向,将漠北划分为三大板块,即“四山三水划东西”。最东面的大兴安岭是蒙古和“满-通古斯语”各族的界限,最西面的阿尔泰山则是蒙古和“突厥语”各族的界限。高原内部则是两条重要的山脉:西面的杭爱山和东面的肯特山。
杭爱山和肯特山是漠北地区内部最重要的地标。杭爱山东麓降水形成色楞格河和鄂尔浑河,肯特山西麓降水形成图拉河,三河总汇后称色楞格河水系,北流注入贝加尔湖,再往北汇入俄罗斯第一大河——叶尼塞河,最终流入北冰洋。“漠北中区”位置居中,两面有水,是蒙古高原最核心的地区,无论匈奴的单于庭、突厥的可汗帐、回鹘都城“斡耳朵八里”、大蒙古国的哈尔和林都城,清代的额尔德尼昭(喇嘛教中心),还是现在蒙古共和国的首都乌兰巴托,都集中在这一区域,重重叠叠,实在是很难在地图上标出。乌兰巴托是现在蒙古国首都,一个苏联风格很浓的工业城市。元清时代的文明还剩下遗址,比如额尔德尼召(“召”即喇嘛庙):
突厥时代的文明遗迹,主要剩下几个石碑:大致在突厥可汗庭附近的阙特勤碑、毗伽可汗碑、暾欲谷碑,统称“鄂尔浑突厥文碑”或“突厥三大碑”,以及回鹘故都遗址出土的“九姓回鹘可汗碑”。
(阙特勤碑)
至于匈奴时代,只有传说了。
肯特山以东直到到大兴安岭,是“漠北东区”,这里离太平洋更近,因此肯特山山体虽然并不大,但迎风面也就是东麓仍然孕育了两条重要河流:北面的鄂嫩河,南面的克鲁伦河,加上大兴安岭西麓的海拉尔河,三河汇集成黑龙江,东流入太平洋。东亚地理的基本规律:凡是河水东流的地理区域,都最终会和中央之国发生密切的关系。
鄂嫩河在蒙古时期称“斡难河”,也就是铁木真大会蒙古诸部、称成吉思汗的地方,加上肯特山西麓的图拉河,肯特山连接蒙古高原的两个最重要地区,因此又被称为“三河源头、蒙古根本之地”,是蒙古高原游牧民族的圣地,成吉思汗本人就秘葬在肯特山附近的某个山谷。同理,汉武帝北伐匈奴最大成就是卫青霍去病的“封狼居胥”,“狼居胥山”就是肯特山的某个山峰。
按照高原民族的地理观念,面朝南,背向北,东为左,西为右,肯特山以东到大兴安岭的区域,在匈奴时代称作“左贤王地”,在蒙古国时代称作“东道诸王(成吉思汗诸弟)辖地”,同理,杭爱山以西到阿尔泰山的地域,就是“右贤王地”和“西道诸王(成吉思汗诸子)辖地”(现在内蒙古自治区的地图上,凡是某旗分“左旗”和“右旗”的,也仍然是“左东右西”)。因为突厥汗国根本之地在西侧,因此突厥汗国并未彻底控制蒙古高原东部两板块,也就给后来的大兴安岭两侧的“东胡系”契丹、女真、蒙古三民族留下了发展的空间。大兴安岭就是“鲜卑山”,契丹其实就是辽河上游草原地带居民,前代是宇文鲜卑,蒙古(室韦)就是大兴安岭西麓黑龙江上游草原地带居民,前代是拓跋鲜卑,女真就是大兴安岭东麓松花江、嫩江森林地带居民,前代是慕容鲜卑,唐代称作“靺鞨”,其中一支“栗末靺鞨”建有“渤海国”。他日有暇,再给各位八卦一下这个国家,不展开。宇文、慕容、拓跋三部鲜卑互斗了三百年,到唐朝一起消失,其实也只是改了个名字而已。
至于“漠北西区”,也就是杭爱山以西到阿尔泰山的地区,因为远离海岸线,降雨稀少,本身并不是一个重要的板块,(下文还有介绍),但阿尔泰山以西还有辽阔的草原地带,和左贤王东道诸王困于向东没有发展空间相反,右贤王西道诸王的机会在于:向西发展的空间接近无穷。这方面做得最好的是成吉思汗的三子一孙,蒙古国的西道诸王也就是“四大汗国”,势力范围一直延伸到伏尔加河和幼发拉底河。
对于突厥来说,本来就兴起于阿尔泰山以西,因此突厥向东扩展并不充分,而向西则发展极为壮观。突厥汗国最后分裂为东西两汗国,乃至维吾尔族的“回鹘/突厥”身份认同问题,其实都在这个地理结构中埋下了种子。
回到隋唐时期的突厥汗国。如前所述,545年,阿史那土门接待了西魏的使者,两年后即547年,迎娶西魏长乐公主。552年,土门起兵东征,在张家口附近草原地带击杀柔然阿那瑰可汗,同年土门建立突厥汗国,自称伊利可汗。“伊利”这个词大家肯定听说过:
呵呵,再看点东西:
“星月标记”?最初作为政治标记,是十四世纪奥斯曼帝国苏丹奥尔汗时期的步兵军旗,后来成为奥斯曼土耳其的标志,再扩展为伊斯兰教标志,目前出现在世界上的12面国旗上(4个突厥语系国家,5个奥斯曼国家,11个伊斯兰国家,比较特殊的是新加坡,为的是表示和马来西亚的联系)。?甚至属于计算机中可以直接输入的特殊符号(不信可以试试复制粘贴)。“伊利牛奶”跟“伊利可汗”没有点关系才怪!
土门称伊利可汗后不足一年就去世了,此后他的三个儿子相继担任可汗,继续东征西讨,尤其是木杆可汗在位期间,“西破献哒,东走契丹,北并契骨,威服塞外诸国。其地东自辽海以西,西至西海万里,南自沙漠以北,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属焉”,(《北周书?突厥传》),突厥汗国达到鼎盛。
但突厥汗国内部的治理结构并不完善,汗国土地被视为可汗家族的私产,继承人问题非常混乱,中国在西周时期已经确立的“嫡长子继承制”,一直没能完全贯彻。第二代的三位可汗是按照“兄终弟及”原则轮流继位的,幼弟佗钵可汗去世后,第三代王族的几位堂兄弟彼此互不服从,一时间五可汗并立,这是突厥汗国第一次分裂。
在地图上,可以清楚的看出东突厥三可汗其实是各据色楞格河的一条支流,西突厥达头可汗则独占伊犁河,贪汗可汗仍在突厥部落故地。五大可汗竞争的结果,水源最多的达头可汗暂时得到了突厥大可汗的地位。
此后隋唐两王朝借机介入,突厥汗国又几经分和,最后以戏剧性的唐太宗生擒颉利可汗(630年)为结束。突厥汗国本身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只传了6代、78年。此后虽然在高宗、武则天时期断断续续复国,史称“后突厥汗国”,但实力远不及从前,玄宗朝回鹘汗国兴起,统一蒙古高原,最后一位阿史那姓突厥大可汗“白眉可汗”阿史那鹘陇匐被杀,后突厥也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伊利可汗东征漠北期间,命其弟阿史那室点密留守金山老家。大约556年,室点密带领十万部众西征,一直扩展到与波斯、拜占庭接壤,在伊犁河流域建立自己的汗庭,自称叶护可汗,大致以阿尔泰山为界与大可汗划分辖地。一开始,室点密系突厥是突厥汗国的一部分,受大汗领导,与土门系突厥仍有交流,室点密之子达头可汗也位列五可汗之一,但后期越来越倾向于独立发展,以至于历史学家把第三代可汗之后的突厥汗国又称为东突厥汗国,而把室点密系突厥称为西突厥汗国。
东突厥汗国灭亡后,西突厥汗国仍然据有阿尔泰山以西直到黑海的广大区域。和东突厥汗国类似,其核心地带也是一片草原地带:即天山以北、博罗科努山以西的伊犁河流域和开都河流域的上游山区,史称“龟兹北鹰娑川”,这一带海拔较高,传统上,游牧民族夏季一般要到低海拔地区的夏牧场转场放牧,碎叶城所在的楚河河谷,就是西突厥可汗夏季围猎的场所。唐僧所见的统叶护可汗,正是室点密的第四代孙。
《大唐西域记》中是如此记载这次会面的:
“至素叶城。逢突厥叶护可汗,方事畋游,戎马甚盛。可汗身着绿绫袍露发一丈许,帛练裹额后垂,达官二百余人,皆锦袍编发围绕左右,自余军众皆裘毼毳毛,槊纛端弓驼马之骑,极目不知其表。既与相见,可汗欢喜,云“暂一处,行二三日当还”。……至衙三日,可汗方归引法师入。可汗居一大帐,帐以金花装之,烂眩人目,诸达官于前列长筵两行侍坐,皆锦服赫然,余仗卫立于后,观之虽穹庐之君,亦为尊美矣。法师去帐三十余步,可汗出帐迎拜,传语慰问讫,入坐。突厥事火不施床,以木含火故,敬而不居,但地敷重茵而已,仍为法师设一铁交床敷褥请坐。须臾,更引汉使及高昌使人,入通国书及信物。可汗自目之,甚悦,令使者坐。……可汗乃令军中访解汉语及诸国音者,遂得年少曾到长安数年通解汉语,即封为摩咄达官作诸国书,令麻咄送法师到迦毕试国,又施绯绫法服一袭绢五十匹,与群臣送十余里。自此西行四百余里至屏聿,此曰千泉,地方数百里,既多池沼,又丰奇木森沈凉润,即可汗避暑之处也。”
这段文字信息很丰富,其中提到的“高昌使”,就是唐僧途径吐鲁番盆地的高昌国时,高昌国王派来给唐僧介绍的。唐僧之所以辛辛苦苦翻越天山主去碎叶城,正是因为途径高昌(吐鲁番)时,当时的西突厥附属国高昌国王给他的建议。唐僧这一趟果然也没有白走,可汗派人派使者将唐僧送至“迦毕试国”,就是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也就是说,东起吐鲁番、南越兴都库什山的广大地带,当时都在西突厥汗国控制之下,《大唐西域记》中还有后续记载:
“出铁门至吐火罗国,自此数百里渡缚刍河至活国,即叶护可汗长子呾度设(设者官名也)所居之地,又是高昌王妹婿,高昌王有书至其所。比法师到,公主可贺敦已死,呾度设又病。闻法师从高昌来,又得书与男女等,呜咽不能止。因请法师曰,弟子见师目明,愿少停息,若差,自送师到婆罗门国。”
缚刍河即阿姆河,活国大致位于今阿富汗北部,西突厥可汗的长子的封地远在此地。可见唐僧翻越天山的冒险还是很划算的——从碎叶已远直到印度的后半段行程里,基本上靠西突厥可汗的照顾而平安旅行,表现在小说《西游记》中,就是每到一地都要“倒换关文”——其实历史上唐僧是偷渡玉门关,他并没有唐朝的护照。
但西突厥汗国此后的发展,却也并不乐观。从前引文字可以看出,可汗庭内部尚未建立明确的等级制度和分工负责的国家机构,甚至连固定的都城都没有,统叶护虽然贵为可汗,也仍然是一个幕天而居、席地而坐、游猎于草原的牧民。突厥的兴起像一阵风,扩张很快,衰落也同样不慢。唐僧见到统叶护可汗的这段时间,其实是西突厥汗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此后同样因为内部纷争,迅速走向衰落。统叶护本人被其伯父杀死,其子起兵夺回汗位,又和几位堂兄弟(含已经衰落的东突厥系)内战不休。
同时,唐军消灭东突厥后,也在马不停蹄的向西域用兵,甚至在唐僧尚未回国之前,就已经消灭了西突厥的属国高昌国,这是唐军西进的前哨战,此后又经过一系列战争,太宗去世后,657年,唐高宗派苏定方远征西域,俘获西突厥最后一位可汗“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西突厥灭亡。自室点密西征的556年计算,西突厥汗国也只传了7代、101年,较东突厥汗国多1代、23 年。此后同样有西突厥贵族进行复国活动,但规模更小,也都无一成功,新疆地区包括楚河流域始终在唐朝的控制之下,祖籍甘肃成纪的汉族人李白,也才可能于唐中宗神龙年间在作为唐代边镇的碎叶城出生并来内地发展。唐代中期以后,突厥一词逐渐从中文史料中消失了。
到了喀喇汗王朝建国的九世纪中叶,唐王朝本身也已经结束,因此“喀喇汗王朝是由‘突厥人’建立的”的说法,并不是一个严肃的历史命题。喀喇汗王朝只能是由前突厥汗国中的某个部落建立的,如前面提到的喀喇汗王朝创始的回鹘说、葛逻禄说、样模说、乌古斯说等,都是突厥语系部落。该部落可能对外自称“突厥”以壮大声势,但毕竟和突厥不是一回事。
下面我们首先分析“回鹘说”,一般认为,回鹘Uygur是现代维吾尔族的族名Uyghur的起源,和喀喇汗王朝也有密切的关系。
四、瀚海浪
九世纪中叶,庞特勤帅15部回鹘西迁,或是喀喇汗王朝的起源之一。
和突厥一样,回鹘也属于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前面分析高原地理的时候,最北部有一条长条形的地带没有提及:如果整个蒙古高原地形像是个3×2方格的篮子,请大家注意篮子的提手部分。因为蒙古高原是整个亚欧大陆的战略高地,高原民族很容易向南向西俯攻,而平原民族从西南两方的仰攻则很困难,因此历史大趋势一直是高原游牧民族西进南下。同理,唯一对蒙古高原中心地带有战略性威胁的区域,就是这个“篮子提手”。
按照有水才有生命的原则,漠北北区的中心地带,也是地图上一片显而易见的水域:贝加尔湖。贝加尔湖是世界最深湖泊,面积31500平方公里,最深处达1620米,湖水容量23.6万亿立方米,约占地球表面淡水总容量的1/5,由336条大小溪河注入而成,其最大的水源即图拉河、额尔浑河和色楞格河组成的色楞格水系。尤其幸运的是,蒙古高原的降水量足够大,让贝加尔湖之水有唯一的一条流出河——安加拉河,最终入叶尼塞河进入北冰洋,因此是个淡水湖。贝加尔湖的湖水非常纯净,冬日结成的冰晶犹如绿松石。
(俄罗斯摄影师亚历克斯•特洛菲莫夫拍摄的贝加尔湖冰晶)
贝加尔湖地带民族历史,同样也首先出现在中文史料中,《汉书》称其为“北海”,这又涉及一个大家熟悉的名字:苏武。
匈奴……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屮实而食之。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于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苏武牧羊”的故事家喻户晓,这段《汉书》中的原文提供的信息有三点:第一,汉代贝加尔湖地区是匈奴人“于靬王”的辖地,第二,此地寒冷荒凉,即使高原游牧民族匈奴人,也视为打猎和流放犯人的边远地区,第三,此地的土著居民并非匈奴,而是“丁令”。
“丁令”常作“丁零”,其实就是“北狄”之“狄”,始见于《史记•匈奴列传》:“(匈奴)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是历史记载最早的贝加尔湖地带游牧部落。丁零人同样是游牧民族,“与匈奴同俗”,但这里纬度更高,寒冷的气候无法支持更多的人口,因此丁零部落经常依附于占据“蒙古高原的中原”——漠北中区的强大的游牧政权。不过作为整个蒙古高原的大后方,一旦“蒙古中原王朝”遇到麻烦,贝加尔湖附近的游牧民族又经常有机会抄其后路,以实现自己的南下之旅。(再往北则是西伯利亚荒原,没人抄他们的后路了)。
《后汉书•匈奴列传》中记载,匈奴国家最终衰落时的局面:“时北虏衰耗,党众离畔,南部攻其前,丁零寇其后,鲜卑击其左,西域侵其右,不复自立,乃远引而去”。北虏即北匈奴,南部即投降汉朝的南匈奴,当时定居阴山地带即漠南中区,鲜卑即漠北东区的游牧民,西域即漠北西区及以西的游牧民和城郭诸国,丁零就是抄后路的漠北北区贝加尔湖地带的游牧民,诸部关系在地图上一目了然。因此,贝加尔湖地带部落会在高原中心政权衰落时兴起,这一历史规律,也是几千年中从未间断。
丁零人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史料中,已被改称“敕勒”,(原因不明),因其制作的马车车轮高大,又被称为“高车”。部分敕勒/高车部落也曾南下游牧,如其中的斛律部,就曾南迁至漠南中区的呼和浩特附近,地以人名,即今呼和浩特附近的敕勒川。部分斛律人曾参加北魏晚期的六镇大起义,其酋长斛律金、斛律光、斛律羡皆为一时名将,前引“敕勒歌”,就是斛律金在一场恶战之后,为激励士气,回忆草原故乡风光时所唱。这部分敕勒人,最终大体上融入了汉族。
大体同一时代,敕勒/高车族的另一个部落——“副伏罗”部,为了躲避战乱,在首领“阿伏至罗”的带领下,曾翻越阿尔泰山,迁移到吐鲁番盆地附近,征服当地土著居民,建立了“西域高车国”,这是敕勒系游牧民的第一次西迁,也是后来回鹘西迁的预演。“西域高车国”于487年建国,传国七王,541年被漠北另一霸主柔然所灭,遗民除部分逃亡到东魏之外,大部分融入吐鲁番、哈密地区的居民中。
柔然称霸漠北中部之后,也征服了在敕勒人的发源地贝加尔湖地带留守的高车诸部。突厥兴起后消灭柔然,高车诸部转而依附突厥,此后汉语史书一般以“敕勒”的转音,记载为“铁勒”。部分铁勒人始终生活在贝加尔湖附近,如“拔野古”部落,在元代称为“八儿浑”、“八儿忽”和“巴尔忽惕”等,在明代称为“巴尔户”、“巴尔古”、“巴儿勿”、“把儿护”、“巴尔郭”等,在清代称为“巴尔虎”蒙古,一直在贝加尔湖的支流“巴尔古津河”流域游牧为生,河亦以族为名。直到康熙年间《中俄尼布楚条约》中,巴尔虎蒙古才被划入俄罗斯一方,即现在俄罗斯联邦的“布里亚特共和国”,部分巴尔虎人不愿意受俄国人统治,迁移到黑龙江流域,继续效忠于清朝,现在内蒙古自治区东北部还有三个巴尔虎旗:“新巴尔虎左旗”、“新巴尔虎右旗”、“陈巴尔虎旗”,这可能是铁勒部落最稳定的一个支脉了。
不过贝加尔湖附近的严寒气候,使得大多数铁勒人只要有机会,还是更愿意向“温暖的南方”迁移。唐初铁勒诸部中以“薛”和“延陀”两部最强,对外合称“薛延佗”,630年,在唐朝的支持下,薛延佗首领“乙失夷男”自称可汗,和唐军南北夹击东突厥汗国,东突厥末代可汗颉利被俘,国亡,“乙失夷男”则尚唐新兴公主,接受唐朝的册封称“真珠可汗”,定牙帐于郁督军山(即于都斤山/燕然山/杭爱山),登上了漠北中区单于庭宝座。疆域大体上等同于东突厥汗国。
可惜薛延佗国祚不久,645年“真珠可汗”乙失夷男去世后,二子一侄争位(又是各据色楞格河一条支流),国内大乱,与唐失和,唐朝转而支持在阴山附近游牧的东突厥后裔李思摩部落,和仍在贝加尔湖地带游牧的其他铁勒部落,继续按照高原地缘政治的规律南北夹击。646年,在唐军、突厥军和铁勒军三路夹攻下,薛延佗汗国崩溃,末代可汗“拔灼”被铁勒联军中的回纥人杀死,剩余的三万余薛延佗人迁居长城以南,逐渐同化为汉族。昙花一现的薛延佗汗国只存在了17年。
除薛延佗之外,铁勒诸部见于史籍者尚有14部:回纥、契苾、都播、骨利干、多览葛、仆骨、拔野古、同罗、浑、思结、斛薛、奚结、阿跌、白霫。灭掉薛延佗后,铁勒诸部除个别部落如拔野古之外,大多南迁至高原中部分散游牧,皆以唐为宗主,总隶唐燕然都护府,后改名安北都护府。灭薛延佗后的次年即贞观二十一年(647年),铁勒诸部酋长朝觐唐太宗,尊李世民为“天可汗”,唐太宗则大封铁勒诸部:
“丙申,诏以回纥部为瀚海府,仆骨为金微府,多滥葛为燕然府,拔野古为幽陵府,同罗为龟林府,思结为卢山府,浑为皋兰州,斛薛为高阙州,奚结为鸡鹿州,阿跌为鸡田州,契苾为榆溪州,思结别部为蹛林州,白霫为置颜州;各以其酋长为都督、刺史,各赐金银缯帛及锦袍。敕勒大喜,捧戴欢呼拜舞,宛转尘中。及还,上御天成殿宴,设十部乐而遣之。……于是北荒悉平,然回纥吐迷度已私自称可汗,官号皆如突厥故事。”
这个“回纥”,就是后史中的回鹘Uygur,意思是“联合、团结、同盟”,因为贝加尔湖地带气候寒冷,部落的人口规模很小,对外经常靠联盟壮大力量。回鹘即9个铁勒部落的联盟:药罗葛、胡咄葛、啒罗勿、貊歌息讫、阿勿嘀、葛萨、斛嗢素、药勿葛、奚邪勿,通称“九姓回鹘”,其中药罗葛是王姓。后来回纥又纳入西突厥系统的拔悉密、葛逻禄两部,有时也称为“十一姓回鹘”。因为联合的缘故,回鹘人在铁勒14部中人口最多,灭薛延佗功劳最大,封赐也居于铁勒之首,“瀚海”即贝加尔湖这个铁勒部落的核心地标,也就标在了回纥人的名下。
回纥吐迷度“私自称可汗”建立的国家,史称“第一回纥汗国”,此后因为突厥系的“后突厥汗国”一度复兴,又将铁勒诸部排挤出蒙古高原,部分回纥人在吐迷度之孙、“瀚海都督”伏帝匐的带领下迁居河西走廊,“突厥默啜之强也,迫夺铁勒之地,故回纥、契苾、思结、浑四部度碛,徙居甘、凉之间以避之”《资治通鉴卷213》,另一部回纥人则迁徙到阴山南麓的山西大同地区。后来后突厥汗国内乱,铁勒诸部重回漠北,西迁回鹘第三代酋长骨力裴罗与西突厥系统的拔悉密、葛逻禄三部联合起兵。拔悉密部首先于天宝三年(744)秋八月攻斩后突厥的乌苏可汗,传首京师。“於是突厥大乱,……会回纥、葛逻禄共攻拔悉密颉跌伊施可汗,杀之。回纥骨力裴罗自立为骨咄禄毗伽阙可汗,遣使言状;上册拜裴罗为怀仁可汗。於是怀仁南据突厥故地,立牙帐於乌德犍山,旧统药逻葛氏等九姓,其后又并拔悉密、葛逻禄,凡十一部,各置都督。每战则以二客部为先。”
骨力裴罗建立“第二回纥汗国”之后,大致重新统一了东突厥故土,东到大兴安岭,北界贝加尔湖,南临大漠,西界阿尔泰山,(曾短暂西征,最远到达过楚河流域),其他铁勒部落也被回纥同化,统称“外回纥”,“铁勒”一词逐渐不再使用。788或809年,回纥上书唐朝,改汉译族名为回鹘,(原因不详),以后史书称为回鹘汗国。回鹘与(东)突厥领土大致相同,时间前后相继,有点类似隋朝和唐朝的关系。
有突厥、薛延陀的前车之鉴,回鹘一直保持和唐朝的良好关系,三度迎娶公主。安史之乱中,还曾作为唐军的主要外援,参加了收复长安和洛阳的战役,部分回鹘-铁勒人甚至成为唐代名将,如平定安史之乱的唐军大将仆固怀恩(外回鹘仆固部落),以及晚唐名将浑瑊(浑部落)、阿跌光进、阿跌光颜(即李光进、李光颜,阿跌部落)。因为长期和平,以及与唐朝的密切关系,回鹘汗国最后发展成高原上少有的“文化型草原帝国”,曾在鄂尔浑河上游的杭爱山建有一座都城,即“斡耳朵八里”,供可汗(很可能更是为了唐公主)定居。回鹘人还信奉了摩尼教,并创制了回鹘字母,取代了此前草原上使用的突厥如尼文字母。回鹘字母来源于粟特字母,其前身一直可以追随到世界字母之源腓尼基字母,但回鹘字母是第一个纵向书写的字母体系,又明显是受汉字书写习惯的影响。回鹘字母是回鹘式蒙文字母、满文字母的前身。
和东西突厥一样,回鹘同样在立国100年左右,即848年发生内乱,被属国黠戛斯所灭。此后回鹘人四散迁移,形成若干分支。具体情况由《旧唐书•回鹘传》记载:
“有回鹘相馺职者,拥外甥庞特勒及男鹿并遏粉等兄弟五人、一十五部西奔葛逻禄,一支投吐蕃,一支投安西,又有近可汗牙十三部,以特勒乌介为可汗,南来附汉。”
“南来附汉”一支是可汗本部,首领即乌介可汗,共约20万人,部众中还随有唐朝和亲的太和公主。这一支回鹘人向南直达漠南中区的长城沿线,首先停留在唐天德军附近(包头以西的巴彦淖尔市),不久因内部自相残杀,四分五裂,残部继续向东迁移,投奔室韦(契丹),途中被唐代沿边诸镇振武(呼和浩特)、大同、幽州(北京)节度使接连攻击,很多人入塞降唐。“回鹘特勒庞俱遮、阿敦宁二部,回鹘公主密羯可敦一部,外相诸洛固阿跌一部,及牙帐大将曹磨你等七部,共三万众,相次降于幽州,诏配诸道。有特勒霡没斯、阿历支、习勿啜三部,回鹘相爱耶勿弘顺、回鹘尚书吕衡等诸部降振武,三部首领皆赐姓李氏,及名思忠、思贞、思惠、思恩,充归义使。”
入塞回鹘分散于华北各地,曾以藩镇割据的形式建立过小规模政权。唐末藩镇割据以黄河以北“河朔三镇”为最,三镇之一的“成德镇”即河北省会石家庄附近地区,节度使自821年为回鹘王氏家族世袭,王氏家族始祖为外回鹘同罗部落酋长阿布思(唐代文书中称“回鹘阿布思”),阿布思部在回鹘灭国之前即南迁投靠唐朝,其后代在成德镇为将,后据有此镇,并招罗了大量南迁的回鹘族军人。回鹘王氏的成德镇创造了中国军阀史上的一项纪录:是既不称帝也不被灭、专行割据时间最长的军阀,坚持了整整100年(821-921)。成德镇并非纯回鹘政权,但王氏长期执政,和回鹘军人有密切关系,这部分回鹘军人直到五代期间仍见于史籍,宋代以后逐渐同化为汉族。
东迁回鹘残部最终到达辽河上游草原地带,乌介可汗将妹妹嫁给室韦(契丹)酋长,在当地落脚。乌介可汗本人不久被杀,其他回鹘人逐渐融入室韦(契丹),最后发展成契丹内部的“述律部落”,在契丹人中占有很大的比重,有“契丹半回鹘”的说法。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皇后就来自这个部落,称“述律太后”,后改汉姓“萧”,以“辽朝萧太后”著称于世。此后历代辽朝皇后都出自萧氏,萧氏家族成员也大量参与契丹朝政。文艺作品中大家最熟悉的萧氏契丹人,大概就是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胸口刺了一个狼头的萧峰萧帮主。
(狼是突厥-回鹘人的图腾,“阿史那”的意思一般被认为即“狼”。)
西迁回鹘分为三路:“一支投吐蕃”的,去了当时吐蕃控制之下的河西走廊,发展成唐代的甘州回鹘,宋代称为“黄头回鹘”。这部分回鹘人夹在敦煌的归义军曹氏政权和唐朝之间,地盘狭小,后被西夏消灭,残余部落继续在河西走廊草原地带游牧,成为现代甘肃裕固族,(一说裕固族系下文西州回鹘的后代)。裕固族自称“尧乎儿”,拉丁化写法Yughur,其实仍然是回鹘uygur的变体,裕固族部落之一“亚拉格部落”,就是回鹘王族“药罗葛”。裕固族一直到将近18世纪还在使用本民族的回鹘文。因为一直在河西走廊游牧,没有混入西域土著白种人的血统,裕固族倒是保留了最原始的回鹘族(同样也是突厥族)的相貌:典型的高原蒙古族的脸,和另一个回鹘后代民族维吾尔族有明显差别。
西迁回鹘“一支投安西”的,去了唐代安西节度使属下的南疆东部,即吐鲁番、哈密地区,后来发展壮大,成为西域一个重要政权,史称“西州回鹘”或者“高昌回鹘”,汉语“维吾尔”一词的前身“畏兀儿”即由此出,这里稍微展开解释一下。
吐鲁番和哈密地区在新疆内部颇为特殊,虽在天山之南,却和狭义的“南疆”即库尔勒以西塔里木盆地西部地区的情况并不太一样,有时被单独称为“东疆”。按照内亚地区“靠山有水”的原则,地理上的东疆地区分别处在天山东部的两个山体——哈尔里克山和博格达山的南麓绿洲地带,即在螳螂形天山地图上,螳螂的头部和胸部。
内亚地区山多平地少、南多北少、西多东少的降水规律明显体现在地图上,即吐鲁番绿洲比哈密绿洲要大。这也意味着,自东方迁移的游牧民族部落,向西能征服更大的绿洲地带,因此动力较强,(反之越走越荒凉,则动力不大)。
如果我们将视角稍微放大,则可以看到,东疆地区正在新疆的东大门,东南方的汉族和东北方的高原游牧民族欲进入西域,基本都会经过此地。西汉通西域,首先就在这一带驻屯,留下了鄯善、轮台等广为人知的地名,唐初高昌国就是汉代戍卒后代所建,因此高昌国虽然地处西域,王室却是鞠姓汉族,见到内地来的玄奘法师也异常亲切,称为“御弟”,此即“御弟唐三藏”的来源,(历史上唐太宗李世民并未封玄奘“御弟”)。东疆地区也是唐僧本人出玉门关后的最先经过的路段。对于内地人来说,初入内亚地区,有些特殊气候很难适应,就逐渐演变成西游记前半段的两个原型很明显的妖怪:
敦煌哈密间有“莫贺延碛”,今称“哈顺戈壁”,长度约四百公里,这是玄奘西行第一个较大的沙漠地带,此地在天山山脉和祁连山脉之间的缺口处,典型的风口地带,加之地势平坦,因此风力极大,狂风常卷起黄色的沙土,呈风暴状,甚至有吹翻火车的记录。此即“黄风山黄风怪”的原型。
吐鲁番盆地在博格达山南坡,系中国海拔最低处,低于海平面155米。当来自迎风坡的空气越过山脉主峰,在背风坡一侧下沉时,温度增加,使气团变得又干又热,气象学称之为“焚风效应”,吐鲁番盆地的夏季地表温度可达五十余度,是中国最热的地方。高温炎热的气候即西游记中牛魔王、罗刹女夫妇居住的火焰山的原型。
牛魔王和黄风怪都出现在西游记的前半段中,原型清楚,说明内地人对这里的地理气候了解较多,和西游记后半段地理上牛头不对马嘴的妖精完全不同。东疆地区和内地的交流一直比较频繁,受《西游记》影响,“火焰山”的概念甚至又反馈回了吐鲁番,成为当地最著名的旅游景点,这个维吾尔语称为“克孜勒塔格”(意思是“红山”)的山体,在汉语地图上即写作“火焰山”。
因为交流频繁,甚至连水果命名都受影响。内亚地区气候和内地不同,日照强,温差大,有很多特殊的水果亚种,在内地皆以东疆地名命名。著名的“吐鲁番葡萄”即“无子白葡萄”,因不易保存,在内地很少见到鲜果,(一般以“葡萄干”销售),尚无汉语专名,另一种学名为“内亚甜瓜”瓜果可以长途贩运进入内地,因与内地的甜瓜外型有异,就以“哈密瓜”的名字销售了。
(白葡萄和中亚甜瓜,广泛种植于中亚各地)
就高原民族而论,东疆地区也是进入西域的入口,如前所述,高车族“副伏罗部”建立的“西域高车国”,就是以此为根据地的。回鹘汗国瓦解后,西迁回鹘的一支同样在东疆地区建国,史称高昌回鹘国,部分回鹘人又前进至龟兹(新疆库车)附近建立了一个小规模的龟兹回鹘国,后来二者统一,对外仍以“回鹘”自称,从唐末一直延续到元朝,末代高昌回鹘王“巴而术”在成吉思汗西征的时候主动依附,得尚公主,成了元朝的一个地方政权。《长春真人西游记》中亦有记载:
“八月二十七曰,抵阴山后,回纥郊迎。至小城北,酋长设蒲萄酒及名果、大饼、浑葱,裂波斯布人一尺,乃言曰:此阴山前三百里和州也。其地大热,蒲萄至伙。……又历二城,重九曰,至回纥昌八剌城。其王畏午儿与镇海有旧,率众部族及回纥僧皆远迎。……有僧来侍坐,使译者问:看何经典?僧云:剃度受戒,礼佛为师。盖此以东昔属唐,故西去无僧、道,回纥但礼西方耳。”
文中的两座“回纥城”,前者在吐鲁番,“和州”即元代的“火州”(全称哈剌火州),还是因为气候炎热而得名;后者在昌吉市,也属于高昌回鹘国的区域。其王“畏午儿”即“畏兀儿”,系“回鹘”的变音,有畏兀儿、畏吾儿、伟兀、伟吾而、卫吾、委兀、外五、瑰古、乌鹆、畏午儿等不同译法。这一地带东起哈密,西到乌鲁木齐,在元代被称为“畏兀儿国”。
“高昌回鹘”即“畏兀儿国”归附成吉思汗后,部分人从军参加了蒙古西征,有些又回师参加了灭宋之战,一部分人定居在内地,和其他西域人统称为“色目人”。他们仍然自称为“回鹘”,汉语中简化为“回回”,就是内地回族族名来历和主要族源之一,(回族族源众多)。也有个别族群保留了“畏兀儿人”的历史记忆,如元末明初,祖籍哈密的色目人“哈勒•八十”(疑是“八十个哈密人”的意思)投奔明军,累次出征有功,朱元璋改其名为“哈勒•八士”,赐姓“翦”,派其镇守湖南常德,其后代在桃源县枫树乡定居繁衍,目前有八千多人,历史学家翦伯赞就是这个族群的后代。
(著名历史学家白寿彝和翦伯赞,前者民族登记为回族,后者民族登记为维吾尔族)
留在东疆地区的“畏兀儿人”,继续奉蒙古公主的后裔为首领,被视为蒙古部落的一种,可以算是“长相比较白的蒙古族”。清代中原王朝重新治理新疆地区,东疆地区并不采用南疆大部地区的“伯克制”,而是按照蒙古藩王的做法,分封其首领为“哈密扎萨克和硕亲王”(民间俗称“哈密回王”)和“吐鲁番扎萨克多罗郡王”,参加新疆蒙古族的会盟。哈密回王世系一直延续民国的1930年,末代回王病逝后才告终结。直到今天,天山以南、塔里木盆地绿洲地带的东西两部分(以库尔勒为界)维吾尔族在相貌上还有细微差别,东疆维族的黄种人基因更多一点。
民国以前没有现代民族学概念,信仰伊斯兰教的内地回族和新疆维吾尔族被笼统的称为“回回”,前者为“缠回”,后者为“汉回”,民国之后才开始各自定名:“汉回”使用了“回”的族名,“缠回”则延续了“畏兀儿”的概念,因“畏兀儿”字意不美,改为“维吾尔”,其词源都是“回鹘”。
但是高昌回鹘国并非西迁回鹘的主力,作为游牧民族,回鹘人还是更喜欢草原地带。如前所述,西迁回鹘的主体是“有回鹘相馺职者,拥外甥庞特勒及男鹿并遏粉等兄弟五人、一十五部西奔葛逻禄”。这次迁徙更加遥远,最终可能到达了天山北部七河流域的尽头,这又让人想起将近一千年前的另一次漠北高原民族大迁徙,以及汉唐西域史上的几次重大事件,同样也与喀喇汗王朝的历史密切相关。这些事件的共同点仍然是一个地理标签:都赖水/塔拉斯河。
五、都赖水
毗伽阙•卡迪尔汗去世后,长子巴兹尔汗即大汗位,治巴拉沙衮城,次子奥古尔恰克•卡迪尔汗即副汗位,称布格拉汗,移驻怛罗斯城。
天山北部地区统称为“七河流域”,七条西北向流淌的河流一字排开,形成了一片辽阔的草原地带,“七河流域”或“北内亚”是整个内亚史的战略高地,有点类似蒙古高原之于中原王朝。前面已经解析过“楚河冲积扇”上的巴拉沙衮,这里再依次分析其他六条河流的情况,首先是最西边的一条“塔拉斯河”。
塔拉斯河由卡拉科尔河和乌奇柯绍依河汇合而成,同样是由两条山脉包夹而成的v型谷地:北面的吉尔吉斯山,南面的卡拉套山,因为夹角太小,不算大V,而且卡拉套山是一条不太高的山体(平均海拔仅500米),因此塔拉斯河的水量较小,其冲积平原也不是很大,没有特别重要的历史名城。但塔拉斯河却是整个内亚地区最重要地理界限——游牧和农耕地带的自然分界线,也是中原王朝军事力量能到达的极限所在。Talas可能也是内亚地区最稳定的地名,自汉代有文献记载以来就没有改变过:Talas河今天的译法是塔拉斯河,冲积扇分属吉尔吉斯斯坦和哈萨克斯坦两国,各有一座与河流同名的城市:吉尔吉斯语的塔拉斯Taras,哈萨克语的塔拉兹Taraz(即苏联时代的“江布尔”)。在唐代,Talas河被称为怛罗斯河,城则是怛罗斯城,前述唐朝与阿拉伯人的“怛罗斯战役”就发生在这里。而在汉代,Talas和的译名则是“都赖水”,同样发生过一次著名的战役:陈汤灭北匈奴之战。
谈到汉代的“都赖水之战”,也和一次民族大迁移有关。如前所述,漠北政权一般都不是单一君主制和嫡长子继承制,而是父在诸子典兵,父亡兄弟分治,也就是某种“双可汗制”,可汗之幼弟或叔父经常作为可汗的副贰,有独立的部民和牧区。这种“双核治理结构”,在汗国遭到打击的时候,经常会出现“双汗各自逃亡”的局面,比如回鹘汗国灭亡时,大可汗乌介可汗东迁,相馺职和可汗外甥庞特勒西迁,这一局面和一千年前匈奴国家灭亡时非常类似,甚至连行走的路线都基本一致。
如前所述,汉武帝北伐匈奴之后,匈奴汗国四面受敌,土崩瓦解,其中南匈奴“呼韩邪单于稽侯珊”率部南下投靠汉帝国,同样是“南来附汉”,具体情况则是:“甘露二年,呼韩邪单于款五原塞,愿朝”,这个入塞地点“五原塞”所在的五原县,现在就在巴彦淖尔市,也就是唐代回鹘乌介可汗南下第一站的“天德军”。汉宣帝妻以宫女,就是大家熟悉的王昭君,昭君所出之“塞”,就是这个“五原塞”。在地图上可以明显看出,这条路其实是单于庭到长城沿线最近的直线距离。
同理,北单于“郅支单于呼屠吾斯”远走西域,毫无疑问是沿着天山北麓七河流域的草原地带西行,投靠当地游牧部落。唐代回鹘庞特勤投靠七河流域的葛逻禄,郅支单于则投靠七河流域的康居部落。汉书中记载:
“郅支既杀使者,自知负汉,又闻呼韩邪益强,恐见袭击,欲远去。……康居亦遣贵人,橐它驴马数千匹,迎郅支。郅支人众中寒道死,馀财三千人到康居”《匈奴传》。
康居王以女妻郅支,郅支亦以女予康居王。……郅支单于自以大国,威名尊重,又乘胜骄,不为康居王礼,怒杀康居王女及贵人、人民数百,或支解投都赖水中。发民作城,日作五百人,二岁乃已”《陈汤甘延寿传》。
康居是占据今哈萨克斯坦中部“哈萨克丘陵”草原地带的游牧民族,而郅支单于所筑的匈奴城,临“都赖水”,显然就是Talas河的古称。汉朝方面,听说郅支单于带领三千部属逃亡至此,汉西域副校尉陈汤说服西域都护甘延寿,矫诏召集汉军屯田之兵和西域诸国之兵,出其不意进军,终于斩杀郅支单于,史称“陈汤灭北匈奴之战”。而陈汤进军的具体路线则是:
汉兵、胡兵合四万余人,延寿、汤上疏自劾奏矫制,陈言兵状。即日引军分行,别为六校,其三校从南道逾葱岭径大宛,其三校都护自将,发温宿国,从北道入赤谷,过乌孙,涉康居界,至阗池西。而康居副王抱阗将数千骑,寇赤谷城东,杀略大昆弥千余人,驱畜产甚多,从后与汉军相及,颇寇盗后重。汤纵胡兵击之,杀四百六十人,得其所略民四百七十人,还付大昆弥,其马、牛、羊以给军食。又捕得抱阗贵人伊奴毒。入康居东界,令军不得为寇。间呼其贵人屠墨见之,谕以威信,与饮盟遣去。径引行,未至单于城可六十里,止营。
汉军出发地西域都护府所在地,在新疆巴音郭楞州的轮台县,温宿国在阿克苏以西乌什县,赤谷城遗址在吉尔吉斯斯坦的伊塞克湖南岸,阗池就是伊塞克湖,“贵人屠墨”大概是在楚河冲积扇附近的康居部落首领,(宜居之地不可能空着留给郅支单于),这里应该有定居务农的康居人,否则也不会有“令军不得为寇”的问题,(游牧民族很难“劫掠”),郅支城就在塔拉斯河/都赖水上。陈汤进军的北道和后来唐僧走的取经路完全重合,可见地缘规律多么精确,千年以来从未变更。
经过一番激战,汉军大胜,“军候假丞杜勋斩单于首,得汉使节二及谷吉等所赍帛书。诸卤获以畀得者。凡斩阏氏、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一十八级,生虏百四十五人,降虏千余人,赋予城郭诸国所发十五王。”西汉对外战争的三大战役(霍去病封狼居胥、李广利征大宛、陈汤诛郅支单于)中,这是唯一一次歼灭战,“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响亮口号,就是在这里喊出来的,因此这条“都赖水”,也就成为汉帝国向西扩张的极限地标。
同样的地缘历史事件,唐代又重演了一次,就是前面反复提及的“怛罗斯之战”。虽然具体地点并未考据清楚,但毫无疑问也是在塔拉斯河流域。这次战役是唐帝国和阿拉伯帝国唯一一次正面接触,战役发生前后情况,据《资治通鉴216卷》记载:
(750年)十二月,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伪与石国约和,引兵袭之,虏其王及部众以归,悉杀其老弱。仙芝性贪,掠得瑟瑟十馀斛,黄金五六橐驼,其馀口马杂货称是,皆入其家。……(751年)夏,四月,……高仙芝之虏石国王也,石国王子逃诣诸胡,具告仙芝欺诱贪暴之状。诸胡皆怒,潜引大食欲共攻四镇。仙芝闻之,将蕃、汉三万众击大食,深入七百馀里,至恒罗斯城,与大食遇。相持五日,葛罗禄部众叛,与大食夹攻唐军,仙芝大败,士卒死亡略尽,所馀才数千人。
(高仙芝进军路线,与陈汤路线、唐僧路略同。“深入七百余里”,应是从碎叶计算)。
很多历史评论,都将这次战役定位为中亚地区伊斯兰化的关键战役,或者中原王朝在中亚地区扩张的转折点,因为此后不久安史之乱爆发,唐军回援,安西北庭两都护府留守部队先后被吐蕃消灭,甚至传统的汉族聚居区的河西走廊也被吐蕃夺取,唐代西疆退缩到陕甘省界附近,此后的宋代和明代的中原王朝又都没有直接治理过新疆,直到清朝时才“故土新归”,面对的已经是一片穆斯林的世界。因此有个别人把怛罗斯之战的历史意义简化为一句话:“因为怛罗斯之败,所以汉文明把新疆输给伊斯兰”。(或者还有进一步的发挥:“因此伊斯兰教是一种××××的宗教”)。
怛罗斯之战唐军战败的历史事实没有争议,但这场战役的历史解释,却并非这样简单。鉴于内亚地区伊斯兰化是本文最主要的研究目的,因此要对这场战役稍微展开一下分析。
前引史料皆是中国方面记载,但其中对作为对手的阿拉伯人一方的军事组织、兵力和后勤,记载的却非常简略,甚至连阿拉伯军有多少人都没有记录。知己知彼,才能正确评价。本文后面会带领各位翻越葱岭,详细解析帕米尔高原以西的“西内亚”地理和历史,这里只做最基本的分析,简单的说,就是西内亚的人口规模和交通状况远远好于东内亚。
天山山系是这个星球上第二巨大的山系,(仅次于喜马拉雅山系),平均四千米以上的海拔,使得来自大西洋的水汽,大多数都被截留在帕米尔高原以西的迎风坡。按照今天的数据,东内亚的塔里木河水量是407(亿立方米,下同),伊犁河是117,而西内亚两条大河锡尔河水量是336,阿姆河是630,泽拉夫尚河是112,还有其他几条中型河流。表现在地图上,就是三个终端咸水湖——罗布泊、巴尔喀什湖和咸海的面积对比,咸海占明显的优势。水量就是人口规模,因此西内亚比东内亚有将近3倍的人力资源优势。按照《册府元龟》一份718年的吐火罗诸国表,仅吐火罗盆地周边的12国就可以动员不下90万兵力,而同时期整个“西域城郭诸国”的全国人口数(不是兵力),尚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以今天的人口数据:中亚五国加阿富汗北部共6000万人,新疆南北疆各1000万人,合计2000万,仍然大致是3:1。
从交通方面来说,高仙芝、陈汤和玄奘走的都是唐僧路,尤其是翻越天山别迭里山口的一段,其险峻之处前文已详细解析,唐僧一个单身的游方僧人尚且难以通行,供应数万大军后勤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相反,西内亚的路要好走的多,从阿拉伯主帅阿布穆斯林的呼罗珊大本营出发,经撒马尔罕、石国等中继补给,到达怛罗斯草原,基本上是一马平川。《大唐西域记》中,从碎叶到铁门关之间的旅程,没见到任何行路难的记载。
如果我们使用一张更大尺度的地图,更能看明白在这场较量中,唐军面临的是一个什么战略格局。如果以唐都长安和阿拉伯帝国首都巴格达作为两端画一条弧线,(如图中绿色所示):双方各有一个前进基地(唐方的安西都护府/阿方的呼罗珊总督府)和一个中途补给站(唐方的碎叶城/阿方的石国),则战场所在地的怛罗斯城就在从长安开始的五分之三处,再往前就是人口繁密的内亚城市群,(石国即今天乌兹别克斯坦首都、中亚第一大城市塔什干)。也就是说,唐军已经穿越沙漠,翻过高山,万里迢迢将战线推进到草原地带的尽头!我们真正应该提问的,不是高仙芝为何会战败,而是高仙芝为何什么能打的这么远?
如前所述,怛罗斯处在天山北麓草原地带的最西端,本身是草原地带,所谓“怛罗斯城”,只是个数千人据守的小城,以至于考古挖掘一直不能确定该城的准确地点。中原王朝在西域的根据地,始终在天山南麓环塔里木盆地的绿洲地带,因为只有这里才能屯田养兵。前引汉代陈汤所在的西域都护府,在巴音郭楞州轮台县,“轮台”因此成为古典诗词中出现率最高的内亚地名,如“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岑参)、“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陆游)。唐代虽然在天山北麓的楚河冲积扇占有一个据点即碎叶,但此地的农业规模仍然有限,不能支持大规模驻军,安西四镇节度使的驻地在龟兹国,即新疆阿克苏地区库车县。高仙芝和陈汤进军都要走“唐憎路”,翻越天山主峰附近的别迭里山口,在当时的条件下,能输送到怛罗斯河流域战场的兵员上限大概就是3万人——陈汤军4万人,就要分一半走费尔干纳盆地,绕路远行,联络不便,如果不是对付郅支单于这种坐困孤城的敌人,这种分兵的走法几乎没有军事意义。史书对此南路汉军是否参加战斗语焉不详,或者根本就没有如期到达战场。
为了解决后勤问题,汉唐军都必须动员当地部落军作为辅助,即汉“汉兵、胡兵”和唐“蕃、汉军”,借助草原游牧部落军不用后勤的优势。能否得到这些自带干粮的同盟者的支持,才是战场胜利的关键。如果各位留意班固和司马光的文字就会发现,两位历史学家都对“统一战线问题”花费了大量的文字,司法光更是对战场上的交锋几乎一字未提,主要的笔墨都放在战略层面。陈汤的行军路上一直在学雷锋做好事,坚决不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战后还要大分战利品,自己只带回了匈奴单于的首级。相比之下,高仙芝先有劫掠石国失民心的败笔,后有战场上同盟辅助军的背叛,“相持五日,葛罗禄部众叛,与大食夹攻唐军”,这才是唐军战败的关键,和“伊斯兰教的战斗力”没什么联系。
(怛罗斯战役的更进一步的分析,即汉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内容优劣之比较,需要在介绍葱岭以西直到耶路撒冷的基本情况之后再详细解读,这里暂且到此)。
简而言之,怛罗斯之战其实是个三方战役:罗布泊对抗咸海,拉巴尔喀什湖帮忙未果。游牧于北内亚草原的葛逻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唐朝和阿拉伯人都是战略意义上的输家。怛罗斯之战的结果,为日后的喀喇汗王朝的兴起打下了基础。
这已经不是本文第一次提到“葛逻禄”这个不太好记的突厥语系部落名了,在开始讨论喀喇汗王朝起源的时候,就提到其中的“葛逻禄说”。虽然本文的作者从地缘政治规律的角度,比较倾向于是庞特勤率领的西迁回鹘建立了喀喇汗王朝,即“回鹘说”,但如前所述,各说皆无史料方面的准确记载,亦有人推测是葛逻禄人建立了喀喇汗王朝。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使“回鹘说”成立,在“西奔葛逻禄”的回鹘庞特勤的队伍中,也少不了葛逻禄人的成份,葛逻禄人同样是喀喇汗王朝的创立者之一,(可能不是王族)。要研究喀喇汗王朝史,对“葛逻禄”部落的基本情况,也要稍微展开一点分析。
葛逻禄,又称歌逻禄、割鹿、割禄、柯耳鲁、哈喇鲁等,突厥如尼文拼写为Qarluq,拉丁化拼法karluk,有人考证系“雪人”的意思。葛逻禄人起初也属铁勒诸部,即贝加尔湖地带游牧民族,因未独立建国,两唐书中都没有单独成传,只在《新唐书•回鹘传》后关于铁勒诸部的介绍中附了一个380字的“葛逻禄附传”。室点密突厥西征后,葛逻禄人随同向西,迁移至阿尔泰山以西的内亚地区游牧:“在北庭西北、金山之西,跨仆固振水,包多怛岭,与车鼻部接。有三族:一谋落,或为谋刺;二炽俟,或为婆匐;三踏实力”。和薛延佗、九姓回鹘一样,葛逻禄也是三个部落的联盟,因此又称“三姓葛逻禄”。
葛逻禄和内地距离遥远,其具体地理位置和部落名称,宋人就已经搞不太清楚,近代突厥学兴起以后,谋落、谋刺、炽俟、婆匐、踏实力这五个部落名和仆固振水、多怛岭这两个地名的突厥语原词到底是哪个,有几十种不同的说法,笔者亦无能力分辨。这里只是进行简单的梳理,方法还是老办法:看地图。
“葛逻禄附传”中的葛逻禄人所处的地理位置,在“北庭西北、金山之西”,即天山之北,阿尔泰山以西以南,目前这一地带的主权分属中国和哈萨克斯坦/前苏联两国,中国境内一般称为“新疆北疆”,哈国境内一般称为“南哈萨克斯坦”。这一地带仍然遵循“靠山有水、东多西少”的规律,东部的准格尔盆地主要是无人荒漠,即新疆也是中国第二大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主要人口都集中在西半部的山区,也就是地图上“螳螂大刀”所示的区域。这一地带和巴拉沙衮/碎叶一样,在1864年中俄《堪分西北界约记》之前,一直在唐朝、喀喇汗朝、辽朝(西辽)、元朝(察合台汗国、准噶尔汗国)和清朝控制之下。当年中俄分界时考虑很多外交因素,并不完全遵循地缘政治规则,因此本文在地图上将边界抹去,按照一个板块统一分析,仍以水系命名,称为“巴尔喀什诸湖地带”。
“巴尔喀什诸湖”主要有三个:斋桑泊、阿拉湖和巴尔喀什湖,构成三个相互独立的水系,三个湖泊的属性很有意思,是“一个半咸水湖和一个半淡水湖”:斋桑泊是淡水湖,阿拉湖是咸水湖,巴尔喀什湖则是一个外形有点像拉长了的花生米似的“细腰湖”,东半部分是咸水湖,西半部分是淡水湖。给巴尔喀什诸湖供水的河流都是北流河,其水源地来自东南部的山地。按照前面的地理规则,两面靠山的V形谷地适合收集降水,整个地带其实就是三个向西开口的大V:
1、斋桑泊,由阿尔泰山和塔尔哈吧台山包夹,阿山南坡和塔山北坡诸溪流汇合成额尔齐斯河,流经两山之间的地质塌陷地带,积水成为斋桑泊。因为阿尔泰山本身也十分高大,集水能力很强,斋桑泊之水继续北流,成为西伯利亚三大河之一的鄂毕河的上游最大的支流,最终流入北冰洋。额尔齐斯河本身径的流量是95,比伊犁河略少。
2、阿拉湖,由塔尔哈吧台山和巴尔克鲁山包夹,塔山南坡和巴山北坡诸溪流汇集成额敏河,遇地质塌陷,积水成阿拉湖-萨瑟科尔湖,两湖间有沼泽地相连,丰水期即为一湖,统称阿拉湖。因为塔山和巴山高度相对较低,额敏河水量也不如额尔齐斯河和伊犁河,阿拉湖也只好成为一个内陆咸水湖。阿拉湖面对的山口,就叫“阿拉山口”,目前是个著名的边境口岸。
3、巴尔喀什湖则比较复杂,共有四条河流注入。最北边的阿亚古兹河来自塔山西麓诸溪,卡尔塔拉河和阿克苏河都来自别真套山西麓诸溪,塔山和别山的迎风面也能收集不少降水,可惜不是V型峡谷,水量相对有限,这三条河共同注入巴尔喀什湖东半部分,是花生米的小头。
巴尔喀什湖的西半部分虽然只有一条河流,但水量要大得多,也是整个天山北麓的精华所在,即伊犁河。伊犁河来源有三:天山南脉也是天山主脉的哈尔克山,稍北有一条山岭称作做乌孙山,两山之间构成的V型谷地,包夹着伊犁河的正源特克斯河。特克斯河发源于天山主峰附近,本身是一条东流河,其河谷地带地势平缓而开阔,是整个北疆地区自然条件最好地区。
特克斯河出山地之后,又遇到博罗科努山、阿乌拉惹山、那拉提山三山包夹而成的两条西流河:喀什河和巩乃斯河,三河交汇处而成伊犁河,交汇点下游稍远,就是现在的伊犁州的首府伊宁市,元代察合台汗国的中心阿力麻里、准格尔汗国的中心伊犁城、清代伊犁将军府所在的惠远城也都在附近,或者说这里是整个伊犁河谷的中心。伊犁河水一路西流,再接受昆格山北麓、乌孙山北麓、别真套山南麓、柯古琴山南麓等山溪来水,向西北流入巴尔喀什湖西部,就是花生米的大头。西巴湖通过一个狭小的水道和东巴湖相连,因为伊犁河的巨大水量,使得西巴湖之水常年流入东巴湖,结果让巴尔喀什湖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个“西淡东咸”的内陆湖。
如果将地图简化一下,按照下面的示意图,明显能看出风向、山地和水系之间的关系:
了解了巴尔喀什诸湖水系的情况,即可了解新疆历史上一些重要的历史名词的来历。比如新疆近代史的“三区革命”,三区系“伊犁、塔城、阿勒泰”,其实就是巴尔喀什湖、阿拉湖和斋桑泊的上游水源地,这也是当今北疆地区三个最基本的行政区划,(博尔塔拉州下文另述)。又如清代准噶尔帝国的卫拉特四部:准噶尔、和硕特、杜尔伯特、土尔扈特:准噶尔位于伊犁河谷,杜尔伯特位于额尔齐斯河流域,土尔扈特位于额敏河流域,和硕特稍远,位于乌鲁木齐附近的天山北坡诸独流河流域。巴尔喀什诸湖地带的三条河中,伊犁河是当之无愧的老大,因此准噶尔部就是四卫拉特的核心力量,逐渐压迫其他三部,三湖中水量最小的阿拉湖首先出局,土尔扈特部远走伏尔加河草原,乌鲁木齐地带众多的独流河水量更小,和硕特也只好东奔青海,因为准格尔忙于对外扩张,据守额尔齐斯河的杜尔伯特部自保有余,其中一支迁入阿拉湖地带,又成了新四卫拉特之一的辉特部。
(深夜写稿,忍不住自己插一句评论:短期竞争靠制度和法律,中期靠宗教和文化,长期的历史性竞争还是要靠风水,中华文明在全球各板块中风水不错,各位安心往下看)。
伊犁河整体水量虽大,但河源却很分散,上游的三条主要支流水量单独计算都不如楚河,三河汇集后的地势又很平坦,没有形成典型的冲积扇地形,因此筑城条件反而不如巴拉沙衮/碎叶,只在支流的冲积扇上有中小型城镇,伊犁河谷的居民也主要是草原牧人,而非定居的绿洲农民。如果大家仔细看唐代治理新疆的两大军区:安西四镇节度使“抚宁西域,统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治龟兹城,兵二万四千”,即分据南疆塔里木盆地各绿洲的唐军。而北庭节度使,“防制突骑施、坚昆,统瀚海、天山、伊吾三军,屯伊、西二州之境,治北庭都护府,兵二万人”,不仅兵力少,而且主要地盘都收拢在环博格达山附近,北庭都护府治所即“庭州”,在博格达山北麓的今吉木萨尔县,依靠的独流河水量太小不足以屯兵,还要借天山南麓的伊州、西州即使吐鲁番、哈密盆地做后援。而北疆的中心伊犁河流域的草原地带,因为无法驻屯开荒,中央政府只能用外交、经济手段间接管理,无法根本消灭草原势力。这就是怛罗斯之战为何只有高仙芝的安西兵出击的原因,北庭兵还要留下来监视北疆草原地带呢。
上图是唐代新疆地区安西、北庭两都护府的实际情况,而不是下图那样简单:
这张地图是中学教科书地图,面向的是进行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一般社会公众。也不能说此图有误,只是仅仅提供了一半真理而已。如果本文能让各位同学学习一点点看历史地图的方法,能做到抛开行政地图,按照自然山水走势来理解“疆域”、“驻军直接控制”和“威慑下的势力范围”之类的区别,就算没有白写这篇科普文。毕竟我们今天的国土是祖先们历经千辛万苦才得来的,而不是闭着眼睛靠幻想和吹牛骂街得来的。那种张口闭口“强汉军威天下无敌”、“大唐战无不胜”的历史观点,貌似在增加祖先的荣耀,其实根本不了解先人创业的艰苦。让这种脑残来治理国家,只能治理的一塌糊涂。
回到葛逻禄部落。分析完地理结构之后,这个“北庭西北、金山之西,跨仆固振水,包多怛岭”的地带,究竟在哪里的问题,就比较容易解决了。室点密突厥西征时,葛逻禄只是西突厥的附庸军之一,西突厥人当然要占据条件最好的伊犁河谷,葛逻禄人能分到阿拉湖地域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仆固振水可能是额敏河,多怛岭可能是塔尔哈吧台山,(这两处地名都是孤证,语言学家做了很多考证,纷繁复杂,不一一引用,即使错了也不影响下文)。
葛逻禄人的这块鸡肋地带,地盘有限,又夹在东西突厥之间,因此从未独立建国,而是分别依附两突厥,“常视其兴衰,附叛不常也”,其首领长期不称可汗而称“叶护”(突厥次级官员)。葛逻禄人倒也并不甘于现状,两唐书中“叛附不常”的记录甚多。薛延佗灭亡前后,部分葛逻禄人东迁,伙同西突厥另一个属部“拔悉密”(史料缺载,怀疑就是斋桑泊流域游牧民),试图回蒙古高原上“逐鹿中原”,可惜被铁勒系的回鹘拔得头筹,东归的葛逻禄人连同被击杀首领的“拔悉密”人,都成为回鹘的附庸,作战的时候经常充当炮灰,这部分东迁的葛逻禄人此后融入回鹘。不久,西突厥也被唐朝消灭,留在阿拉湖附近的葛逻禄人转而依附唐朝,接着这一地带又兴起了一个类似薛延佗的短暂霸权——突骑施汗国,葛逻禄人又转而依附突骑施,可能就在这一时期,葛逻禄人逐渐分散到巴尔喀什诸湖的三水系,形成了“三姓”即三个部落。
唐朝联合突骑施灭西突厥时,为了平衡突骑施,同样也在扶植葛逻禄,(和平衡薛延佗、扶植回鹘一样),高宗显庆二年657年,“以谋落部为阴山都督府,炽俟部为大漠都督府,踏实力部为玄池都督府”,后又分炽俟部之大漠州为金附州都督府,(疑似在乌鲁木齐地带)。在唐朝的旗帜下,葛逻禄人加紧了对伊犁河谷的渗透。当突骑施汗国最终瓦解之后,葛逻禄终于熬出了头,占据了伊犁河谷地的肥美草原,西突厥/突骑施的残余势力反而要依附于他,“大历后,葛逻禄盛,徙居碎叶川,二姓(突厥、突骑施)微,至臣役于葛禄”。然后就是前文叙述的一幕:怛罗斯之战中,葛逻禄借阿拉伯之力消灭唐军,最终成为七河流域的主人:“徙(西突厥)十姓可汗故地,尽有碎叶、怛逻斯诸城”,如同回鹘汗国成为东突厥汗国的后继者一样,葛逻禄成了西突厥汗国的后继者。
此后的葛逻禄人,和发展成“文化型”草原帝国的回鹘人略有不同,因为和唐朝关系不好,加之路途遥远,葛逻禄人输入的唐文化非常有限,一直是以游牧为主业的草原牧民。这片内亚最大的草原养育了众多强悍的牧民,室点密突厥、喀喇汗王朝和后面的西辽耶律大石政权都是以此为根据地西征,葛逻禄人则是后两者西征军队的主力。成书于982年的中亚波斯文世界地理著作《世界境域志》中,对葛逻禄国的介绍是:
“这是一个繁荣的国家,在突厥诸地中是最美丽的地方。该国有奔腾不息的河流和宜人的气候,出产各种各样的毛皮……葛逻禄的国王往昔称叶护。该国有城镇和乡村,其人民有些是猎人,有些是农夫,有些是牧人。他们的财富是羊、马和各种各样的毛皮。他们是好战的民族,习于抢劫”。
当庞特勤西迁的时候,葛逻禄人以伊犁河谷为中心,已经控制了东起阿尔泰山,西到怛罗斯河的广大地带,回鹘和葛逻禄同源同俗,互相渗透(回鹘中有葛逻禄部落),很可能形成了回鹘-葛逻禄联军,按照内亚历史“风朝东边吹,人向西边走”的规律,进入七河流域中最西边的楚河和怛罗斯河,筑城称汗,为征服内亚城市地带进行预热。喀喇汗王朝西征南下的历史马上就要分析,先简要交代一下葛逻禄人的归宿。
除了被喀喇汗、西辽招兵西迁的之外,留守伊犁河谷老家的葛逻禄人继续从事游牧生活,直到成吉思汗西征。“六年辛未春,帝居怯绿连河。西域哈剌鲁部主阿昔兰罕来降,畏吾儿国主亦都护来觐”(《元史卷一》)。回鹘(畏吾儿)和葛逻禄这对儿双胞胎兄弟民族,同时发源于贝加尔湖、同时依附东西突厥、同时争夺高原单于庭、同时干掉薛延佗/突骑施而自立,现在又几乎同时迎娶蒙古公主,加入成吉思汗大军。唯一的区别是,畏兀儿人所在的东疆地区地盘狭小,反而始终维持了自治,将“维吾尔”一词留到今天,而葛逻禄人所在的伊犁河谷地战略价值巨大,成为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的封地,葛逻禄人也成为察合台汗国的一部分,逐渐同化于蒙古族。二十四史中最后一个见于史书的比较重要的葛逻禄人,和元朝末代皇帝元顺帝有关,是元顺地的生母:
“顺帝名妥欢帖睦尔,明宗之长子。母罕禄鲁氏,名迈来迪,郡王阿兒厮兰之裔孙也。初,太祖取西北诸国,阿兒厮兰率其众来降,乃封为郡王,俾领其部族。及明宗北狩,过其地,纳罕禄鲁氏。延祐七年四月丙寅,生帝于北方”。
元朝至顺帝时,内部其实已经基本土崩瓦解,有实力的蒙古宗室从忽必烈后就开始自相残杀,大多数元朝皇帝都是死于非命,到顺帝朝中央政府基本上只剩了个空架子。元顺帝的处境和唐末诸帝类似,徒有皇帝之名,在首都关门自守,坐看各地的蒙汉割据势力群雄逐鹿。至于这样弱势皇帝如何能被割据势力承认,就和他有个出身很低的葛逻禄族外公家庭有很大关系,(涉及元史不展开)。此后的“葛逻禄”一词,基本从中文史籍中消失了。
至于随喀喇汗王朝、耶律大石西征进入中亚的葛逻禄人,结局也非常具有戏剧性,后文还要提及,这里暂且不表。
关于喀喇汗王朝的起源和创立,大体介绍完毕。综上,喀喇汗王朝最初是由来自东方的突厥语系游牧部落建立的,以楚河、塔拉斯河流域的草原地带为根据地,内部采用双汗制,由可汗兄弟两人分驻两河。此后喀喇汗王朝的历史主要是对外战争史,即向西南两面扩张,征服内亚城市地带而形成一个疆域广阔的国家。下一节将解析喀喇汗王朝建立后的首次出征:南下征服喀什,狮驼国中狮王和驼王的故事,也将逐渐开始。
(未完待续)
翟按:本文的原始计划,只是用1-2周时间整理一下暑期读书笔记,只是中亚和新疆历史纷繁复杂,越扯越多,一个开头就写了将近一万字,稍微整理了一下“突厥”,又差不多一万字,全文估计大约10万字,前半部分大致是历史地理学,即中亚突厥化问题,后半部分大致是比较宗教学,即中亚伊斯兰化问题,个人觉得这个选题非常有价值,但众所周知是个巨型马蜂窝,充满各种风险,只好打擦边球,能帮大家记住几个中亚地名,就算有功德,言不尽意之处,请各位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