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未寒--山河58 时未寒的山河完结了么
第一章霜雪漫觞
京师城外,宫涤尘与何其狂先收到御泠堂碧叶使吕昊诚的警告,再接到乱云公子郭暮寒的传信,又在荒谷峡道上目睹南宫睿言的十余幅画像,更有久疯不愈的泼墨王薛风楚现身,随即宫涤尘却突然咳血四周伏齐出……
这刹那间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就连一向疏狂散漫、玩世不恭的凌霄公子亦措手不及、倍觉惊讶。
但,所有这一切,都抵不过当他听到管平声音时的震撼!
身为太子御师,又是京师三大掌门之黍离门主,管平无论在朝在野,皆属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他虽以惊世谋略称道于天下,为人却十分低调,似是唯恐受天下人的猜忌,平日刻意收敛,极少露面,仅在幕后出谋划策。此人运筹帷幄,算尽夫下,更是谋定后动,绝无疏漏;一旦出手,就是雷霆万钧之势,决不给对手翻身的机会。四年前京师巨变,却几乎兵不血刃地将泰亲王的叛乱扼条于无形之中,便是出于管平的调度;而当年诱杀暗器王亦极算尽机关之能事,若非何其狂独守绝道,暗器王也难逃其毒手……
“管平之策”!短短四个字,道尽其能!既已落入其算计之中,要想安然脱身,实难于登天。
何其狂抉住宫涤尘,眼望狂舞风雪,气沉丹田,朗声喝道:“管平!你到底想做什么?”他虽看不见人影,却可听到马队集整待发的声响。就在前方五十步内伏有大队铁骑,浓重的杀气穿风越雪而至,令人心惊胆战。
此际进退两难,前方群敌环伺,亦不能退回来路,山谷峡道易攻难守,一旦被上方投掷大石等重物,就只有束手待毙。
管平嘿然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久违的凌霄公子。方才飞霆兄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奉太子手谕,擒拿叛贼宫涤尘!”
“胡说八道!太子对宫涤尘一向尊敬有加,岂会下此号令?分明是你妖言惑众,假传手谕以报私怨。诸位不要信他胡言,若是有个闪失,引来吐蕃大军入侵,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另一个声音叹道:“何兄有所不知,这宫涤尘明里是吐蕃使者,暗里却还有一个身份是边陲邪派御泠堂堂主。此人包藏祸心,蛊惑民众,勾结异党,乱我京师,罪无可赦,泰亲王之反与他实有莫大干系。还望何兄悬崖勒马,就此袖手,不要伤了京师同侪的和气……”
何其狂听出这是妙手王关明月的声音,他既然出马,想必亦得到丞相刘远的首肯,愤声喝道:“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我岂会信你?”他一面用话稳住对方,一面握着宫涤尘的手,急急将内气度入,却觉她脉象若有若无,呼吸长短无序,浑身更是不停颤抖,冷若寒冰,应是中了奇毒的迹象。泼墨王那一炷檀香自己也曾闻过,分明无事,实不解是如何着了道?
“嘿嘿,宫涤尘之罪状由平西公子桑瞻宇亲口指认。他本亦是御泠堂帐下一员,不愿为虎作伥,故弃暗投明。何公子还不相信么?”左方雪雾中传来一记尖利细锐的声音;当是皇宫大内总管葛公公。
听到葛公公的声音,何其狂心中一沉,勉强道:“桑瞻宇在何处?可敢当面对质么?”他本只当是泼墨王与刑部左飞霆暗中合谋,想不到不但管平亲自出马,连丞相刘远的心腹关明月与圣上极为宠信的葛公公亦在场,看来果然是太子亲自下令谋害宫涤尘。既然是奉皇命,对方出手再无需顾忌,必然全力出战,敌方势大,只凭自己一人之力,纵能杀出一条血路,怕也难以护得宫涤尘的周全。
左飞霆道:“平西公子念旧主之情,这等场合自当面避,待擒下逆贼宫涤尘后,可去刑部对质。”
泼墨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若要对质,在下亦可提供一些宫涤尘作恶多端的证据。欢迎何公子旁观,也好揭开凶徒的真面目,免受其惑。”何其狂气得牙关紧咬,手按痩柳钩,冷冷道:“薛泼墨,我虽然很想听听你能说出些什么鬼话,却只怕你没命上刑堂!”
“哈哈,原来这不起眼的黄瘦汉子就是那号称‘一览众山小’的何公子啊,怪不得口气骄狂至此。”这个声音极细极媚,柔腻至极,带着成熟女性的魅惑,抓挠人心,勾人魂魄。
“你是何人?”
“何公子且莫动怒嘛。”那女子呵呵娇笑,“小女子余莞思,乃是非常道主慕松臣的师妹。今日之事可与我毫无关系,只是应管御师之请看个热闹,本想一睹宫先生之风采,想不到竟还能见到名动天下的凌霄公子,着实眼福不浅哪……嘻嘻,不过久闻何公子大名,如何竟成这模样?莫非四想弃武从伶,做个戏子么?”这位女子正是当初许惊弦在九幽府中遇见的天齐夫人。
何其狂不怒反笑:“我听说简歌那厮做了缩头乌龟,躲在慕松臣帐下以求庇护,所以灵机一动,想以此法诱他们出来,不曾想果然见效,引出一大堆虾兵蟹将来。嘿嘿,承蒙尔等费心,这戏台子倒是搭得不小……”他虽第一次听闻天余莞思的名头,但既然非常道慕松臣插手此事,多半有简歌在幕后主使,当即毫不客气地冷嘲热讽,将在场的人都骂了一遍。
天齐夫人装模作样地惊呼:“秀美闻天下的简公子亦是我极想见识的人物,他竟然和慕师兄在一起么,我怎么全然不知?何公子是在开玩笑吧?哎呀,不对,简歌好像是京师通缉要犯呢,这罪名小女子可担不起。”
何其狂明知她故意否认,偏偏娇嗔笑骂,仿佛煞有介事,倒也无可奈何。
葛公公不阴不阳地一叹道:“明明实力悬殊,何公子却依然逞口舌之快,冥不畏死,还故意搬出简歌扰乱视线,视我等如无物,果然不愧骄狂之名。”此人身为太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当年伏杀暗器王时被何其狂所阻,怀恨在心,故伺机挑拨。
管平泰然道:“何公子少安毋躁。我可保证在未确认宫涤尘罪责前,也不至于害他性命。但若抗命拒捕的话……”话到此处,忽发出一记短啸声。如同应和啸声,周围同时响起整齐划一的吼声,听来足有数百人之众。
“实不相瞒,此局布置已久,三日前就已令一众铁骑进入谷中埋伏,然后才用冰水封道,仅容一人出入,而谷中树木尽毁,亦以冰水绕山,就等宫涤尘入毂。他不来则已,既然来了,可谓插翅难逃。此刻全山皆冻,二百御林铁骑业已合围,何公子觉得还有机会么?若你能及时抽身不趟这浑水,念在相识一场,我便当从未见过你。”管平成竹在胸,侃侃而谈。他极擅攻心之道,事实上亦未料到与宫洛尘的同行者竟会是凌霄公子何其狂,不愿徒惹强敌,引得鱼死网破,是以先挑明实力,好让对方知难而退。
何其狂沉默。管平所言非虚,怪不得峡道内全是冰块,使其不得不弃马步行而入,那是因为不让他们有机会骑马逃生,断木毁林、冰水浇山更是工程浩大,不容攀崖逃脱。敌人精锐尽出,数大高手齐至,再加上二百铁骑,挟天时地利之优,志在必得。
“我知何公子从来都是遇强更强的性子,但此次寡难敌众,实是不存胜望。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只要愿意离开,决不阻拦,望能三思而行。”
忽听宫涤尘一声轻噫,悠悠醒转。何其狂关切道:“你怎么样?”
宫涤尘面色惨白,摇了摇头,语声低若蚊蚋,几乎不可闻:“你有机会就先脱身,不必管我。”方才她虽一时气闭,神智却是清醒,将在场诸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何其狂苦笑一声:“算来也认识几年了,你却还是不懂我么?”言毕加急输入内气,心想只要宫涤尘能暂时恢复武功,两人联手不求杀敌,只求脱身,或能侥幸逃出生天。
“宫先生久违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弟皇命在身,迫不得已,还忘见谅。”管平看来并不着急,悠然道,“另外再补充一点,你所中之毒名为‘霜雪漫觞’,虽暂无性命之忧,但十二个时辰内内气全散,形同废人,绝无解救之法。只凭何公子一人之力,纵有惊世之能,又能支撑多久?他是个倔性子,宫先生却是个明白人,只要随我回京赴命,定罪之前可保你无事。”
宫涤尘暗察内息,但觉体内如贮寒冰,连呼吸都似冻结,丹田隐痛,诸脉俱锁,连抬手动足都极费劲,更遑论与人动手过招,心知管平所云不假。此人计划周详,不留半点破绽,目前自己中毒难解,何其狂纵有绝世轻功,亦难在强敌环伺下负着自己攀登冰山而遁。她不愿徒耗何其狂的内力,用开了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好一个‘霜雪漫觞’,小弟直到如今也不知如何中了毒,还望管兄指教?”
“说与你听也不打紧。在下素知宫先生谨慎,此局稍不小心就会功败垂成,只好循序渐进,诱你慢慢入毂。‘霜雪漫觞’之毒源于天竺秘术,由四种奇药合成,每一种都对人体无害,四药合一却能令内息暂停,需整整一日后效力方除。最妙的是四种药物虽是缺一不可,但却必须四味齐至方有效果,之前则一无所察,要想对付宫先生这等卓越人物,非此不可。”
“原来如此!想必在我家宅中的那幅题诗上,就已布下了第一重毒吧。”
“蚀骨雷,取于北方奇寒之地,那幅题诗交予平西公子前,就已在蚀骨雪水中浸泡了数日。碧叶使吕昊诚乃是宫先生最信任的人之一,由他奉交题诗应当不会引起你的疑心。”
何其狂恨声道:“吕昊诚!”
宫涤尘断然道:“碧叶决不会叛我。若他知情,必会先毁了题诗。”
管平抚掌而笑:“昔日太子设宴点评天下英雄。在下曾说过一句半真半假的戏语:若论御人之道,天下仅两人可与吾相较位是当年‘公子之盾’焰天涯的君东临,另一人就是宫先生。今日看来,宫先生知人善用,用则不疑,确有一代统领之才。只可惜是敌非友,不然你我携手当可平天下。”
“你故意抛出桑瞻宇叛堂这个诱馆混淆视听,将我的注意力引开,真正用意却在题诗的蚀骨雪中,果是一记妙招。”宫涤尘一面诱管平说话,一面苦思对策。此等情势之下,她自己的命运已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但若能拖住管平等人,吕昊诚与白玛便多了一分安全。三分半堂中集结了数十位御泠堂忠心弟子,只要他们能及时赶回当无危险,就怕简歌会于半路截杀。
管平叹道:“万事开头难。此计最难之处不在于布置,而是如何有选择地让吕昊诚得到相关信息,疑神疑鬼之下却又瞧不出破绽,最终做出错误的判断。平西公子弃暗投明反出御泠堂不假,题诗得自于你堂中劲敌青霜令使简歌亦不假,你不日即将入京的消息亦不假……我给了吕昊诚提供了这么多真实的信息,只需要他做一件事情:抢在你入京前拦住你,并送上题诗。之后的事情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宫涤尘淡然道:“说动乱云公子出场,并在我家传的半月砚底布下第二层毒,想必也是出于管兄的绝妙手笔了。”
“兰亭霜,得于东海火山怪魈之体,形如炭,黑如墨,粘如棉,化如霜,集地热奇毒,凝于墨砚之下。”管平笑道,“宫兄也不必怪责乱云公子,此人虽然读书读成了呆子,不晓世务,对宫兄却是一片赤诚,听闻宫兄有难,在京师外守候整整三日。嘿嘿,若无郭乱云作假的惶急之色,宫兄也未必轻易中计吧。”
“仅为小弟一人,管兄不惜大费周折请来各路人马,实谓看重。更有家父画像以馈,虽中计,亦铭谢。”
“此时此刻宫兄还能保持淡定心态,令人佩服。”管平一哂,“题诗上的烛骨雪与墨砚底的兰亭霜得于宫兄失察,实乃难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机。雪可化水,霜可凝形,皆好布置,第三重毒名为‘明阑红’,得于西域之奇梅,须在寒冬三九天采集,捣浆后经九晒九蒸反复而制成,因颜色血红夺目,故得此名。但其色太重,贸然布下必令宫兄起疑,所以才请来薛兄画下令尊之像,以诱宫兄;至于最后那炷檀香中的‘残禅雾’,本身虽对人无碍,却是诱发前三重毒之引,烟火乃是有形之物,原本最难得手,幸好有薛兄亲自出面,这才一举成功,集霜、雪、梅、雾四味奇药合为‘霜雪漫觞’之毒,神仙难解。宫兄向来谨慎,小弟苦思殆虑方设此计策,其中对令尊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他工于心计,知道越是说得彬彬有礼,心平气和,才更显稳操胜券,足令对方战志顿丧,不思抵抗。
宫涤尘黯然一叹:“最令宫某佩服的,不是这‘霜雪漫觞’之巧妙,亦非管兄的算计,而是管兄对我心态的把握。先利用吕昊诚与郭暮寒的警告,令我将注意力放在桑瞻宇和简歌等人的身上,于不经意间收下家宅题诗与墨砚。再以我兄长的消息与先父画像诱我入榖,并愤而折棍触毒,更是算准我即使不信任泼墨王,但为免生波折,也会假意应承其求和之意,吸入那檀香中看似无毒的‘残蝉雾’。管兄之策,果然名不虚传,再加上泼墨王的高明演技,小弟也算输得心服口服了。”
管平大笑:“宫兄把我的计策分析得头头是道,可谓棋逢对手,亦不负我一番苦心筹划。既然如此,何不弃械投降?免我为难。”
“放屁!”何其狂大喝一声,擎钩在手,“任你毒计连环,巧舌如簧,我们也不会束手就擒。想抓人就放马过来,看看你们是否付得起代价!”
管平叹道:“连宫兄都已认命,何兄为何仍执迷不悟?”
“算你说对了一句人话,我最大的毛病就是执迷不悟……”
管平冷笑:“我一直以为何兄虽然行事莽撞,好歹还算个聪明人,不会做那以卵击石的蠢行……”
何其狂截口道:“嘿嘿,算你说对了第二句人话,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以卵击石。”
饶是管平涵养极好,亦被何其狂蛮不讲理的态度激起真怒:“何兄可知此地名为绝云谷,与凌霄公子的名号颇有冲撞,只怕于君不利。”
“那又如何?”何其狂横钩于胸,满面狂态,眼露杀气,“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拥而上?”
“我等奉命行事,不必理会江湖规矩,何兄纵然勇武,最终怕也只落个力尽而亡的下场。”
何其狂长吸一口气,手抚瘦柳钩锋,一字一句:“此钩久不沾血腥,今日当饱餐诸君之血肉!”擒贼先擒王,他本想伺机出手,擒下管平为质,然而漫天风雪之中,根本不见管平身影,只能勉强听也他的方位,出击无功,宫涤尘则易受受敌所制,唯有静等敌人进攻。
宫涤尘忽道:“多谢何公子一路照应,不过天下无不散之宴,此际你我也应当分手了。”
何其狂漠然一笑:“在你心里,我是那种弃友不顾的人么?”
宫涤尘暗叹一声,放低语音道:“我岂不知你性子?只想让你抽空速去救援白玛,我自有脱身之计。”
何其狂却道:“现在遇险的是你,我可顾不上她。”
宫涤尘佯怒道:“你总是这般感情用事,不顾大局。若不从,便绝交。”
何其狂只是摇头:“你骂我不顾大局也罢,现在与我划地绝交也罢,反正我打定主意,今日要死要活都是与你一起。嘿嘿,不要当我如何在乎你,我就是看这帮家伙不顺眼,决不让他们得意。”
宫涤尘如何不知他有意如此说,心头感动,却仍是瞪他一眼。复又提声道:“管兄布下重兵,志在必得,为何方才不趁我昏迷之际出手?”
管平道:“大家相识一场,实不愿兵刃相见;其实我有意说了半天话儿,就是想给宫兄力回气的机会,试试这‘霜雪漫觞’是否果真有效。”
宫涤尘正是趁说话间强提真气,奈何依然筋骨酸软,全身乏力,丹田更是空荡荡地全无着力之处,勉强一笑:“管兄神机妙算,岂会有误。依你所说,此毒非十二时辰不能解,而凭何公子一人之力,无论如何也撑不了那么久,看来宫某实在难逃今日之劫数了。不过,管兄尽管算对了毒力,却算错了人心……”宫涂尘蓦然语气一变,双手齐抬,左右两柄短剑“蝶翔”、“蜂舞”已擎在手中,交于颈前说,“小弟不愿受那牢狱之灾,只好先行了断……”
“当当”两声,却是瘦柳钩挡在“蝶翔”、“蜂舞”之前,何其狂目视宫涤尘,惶声道:“不到最后,莫做傻事。你若自尽,我便战死当场。”话虽简短,却是铿然有声,绝无回旋余地。
宫涤尘双手无力,短剑几乎被瘦柳钩磕飞,心知自己无力对敌,仅凭靠何其狂一人面对大群敌人怕是凶多吉少。但事已至此,亦放开心怀,凄然一笑:“好,能与何兄肝胆相照,死亦无憾!”
管平怅然叹道:“今日之局,与两位结仇已定,小弟亦是心怀忐忑。我知宫兄人脉极广,只怕入狱后过不多久便会安然脱困,与其待你事后复仇,倒不若现在迫你自尽,倒免了后患。只可惜宫兄一死,何兄亦决意陪葬,在下骑虎难下,也只好成全你们了!”话音一落,发出一声长啸,只听那峡道中轰隆隆数声大响,头顶上落下数块大石,已将退路封死。
整个绝云谷树木尽锯,更以冰水浇山,峡道乃是谷中唯一出路,管平等集合数百人之力当可重开出路,而就算何其狂能杀尽敌人,也势难出谷。管平以石封道之举无疑是鱼死网破的宣战,顿时激起高昂士气。只听到战铃齐动,马蹄骤响,二百铁骑同声呐喊,全力前冲而来。
狂风雪浪之中,敌势尽显。二百铁骑皆是身披重甲,手持砍刀、长枪、战斧、厚盾等重型兵刃,就连胯下战马亦以铁甲包裹,且不论高举明晃晃的刀枪,只凭那如同能碾碎一切的声响带来巨大的压力,就足令人战志尽丧,只想丢盔弃甲而逃。
刀枪催魂,铁蹄踏地,呐喊震天,杀气狂涌。这二百铁骑都是御林精兵,调度得法,训练有素,整个队形呈龙卷之状,将处于风眼的宫、何两人困在其中。近百铁骑在外围掠阵,其余人则以每十六骑为一小队,每四小队合为一大队,如一座座移动的堡垒旋冲而至。
好个凌霄公子何其狂,左手扶在宫涤尘腰间,将她挡在自己身后,右手紧握瘦柳钩,在二百铁骑的冲撞之下如中流砥柱般端立原地不动。
“当当当”数声大响,血雨纷飞,人喊马嘶,何其狂心知生死关头,下手决不容情。两名身披重甲骑士被瘦柳钩击中,虽有甲冑护体,却也挡不住“潮浪”之功,一人臂折筋断,一人内伤咳血,各自挂彩;两匹战马被斫断马蹄,连人带马滚倒在地;另一名骑士咽喉处中了致命之伤,尸体倒挂马燈之上,却不落马。原来管平为防两人夺马逃命,让每名骑士都以铁链将身体牢牢缚于鞍镜上……
第一波攻击刚刚掠过,第二波、第三波攻击转瞬又至,而冲杀而过的铁骑复又掉转马头,从两人身后掩杀过来……
何其狂心中叫苦,谷中树木皆毁,全无遮掩,正是最利于铁骑冲锋的战场。敌人人数众多,重甲加身,又皆是重型兵刃,令他腹背受敌,全无喘息之机。何况还要照应全无抵抗之力的宫洛尘,无法施展小巧腾挪功夫,只得与敌硬拼,如此下去莫说支撑一整日,只怕不到两个时辰就将力竭。
宫涂尘忽然轻喝一声,双手连掷出数枚弹丸,在两人周围炸开,腾起朵朵红云,层层烟雾将两人包裹其中。众铁骑一时难辨敌友,唯恐误伤,又怕那红云中有毒,只得暂且退开。
管平大笑:“困兽犹斗!宫兄不妨尽出法宝,看能挡得了几时?”
宫涂尘使力稍大,手足顿觉酸软,几乎伏在何其狂怀中,在他耳边低语道:“快退入峡道中。”
何其狂一皱眉,峡道虽可阻止铁骑冲锋,但地势险恶,一旦对方再从上方投下大石等重物,只能束手待毙,乃是绝地。奈何眼前情势危急,只得信任宫涤尘的判断,当下提一口气,抱着她从敌阵中杀出。
铁骑正在集结队形,准备下一轮攻击,不料何其狂反攻而至,再加上红雾弥漫,目难视物,登时阵脚大乱。何其狂杀招迭出,连续击倒几人,觅得铁骑阵中一丝空隙冲出,转眼已来到峡道边。忽听头顶上呼喝声响起,^一左一右两道人影由冰壁俯冲而下,一人铁尺当头劈来,一人长剑迎空刺到,正是左飞霆与妙手王关明月出手。
何其狂大笑:“有种你俩就别让我活着出去……”他知这二人不比寻常铁骑,武力甚强,须得全力应付,当下瘦柳钩在空中化出幢幢光影,将左飞霆的铁尺裹住,对关明月的长剑竟视若不见,左掌含愤夹着十成内力拍向他面门,若其不收招,便是同归于尽之局。
一连串如爆豆般密响,瘦柳钩十余记虚招尽皆化实,如长了眼睛般尽数击在铁尺的同一部位。左飞霆被震得筋软脉塞,踉跄而退的身体反而挡住了几名冲来的铁骑,手中的铁尺已弯成弓形,无力再战;而关明月慑于凌霄公子之威,终是不敢与他博命,予空中换气一―在冰壁上,斜斜落下。何其狂左手疾收疾回,抱起宫涤尘跨入峡道之中,右钩在身后舞荡起一重光幕,一名铁骑恰好冲至,瘦柳钩准确地切入其肘部关节的铁甲接缝处,惨呼一声,套着铁甲的手臂飞起数丈高空,远远落在雪地上,洒下漫天血雨。
短短十息之间,从他们原本立身处到峡道的约摸十五步距离中,留下了四具尸体与一路上的斑斑血痕,足见战况之惨烈。而何其狂的左肩挂彩,被战刀划出半寸长的一道大口子,右腰则硬受了―记长枪扫击,痛入骨髓。
“一、二、三、四……”何其狂将宫涤尘推入峡道内,自己则守住峡道口,双目神光暴现,狂气与杀气齐聚,冷然数了一遍瘦柳钩下亡魂,朗声道:“管平,可敢与我赌一把?”
管平沉声道:“何兄已挂彩,小弟岂会贪此便宜?”
“素知管兄胆小如鼠,我可不与你赌武功!”何其狂哈哈大笑,说话间一名铁骑收势不住,朝着峡道直撞而来,瘦柳钩钩光电闪,从铁甲缝隙中切入喉间,顿时血光暴现。
“箭!”管平一声暴喝,几支羽箭从空中射来,何其狂击落两箭,余下三箭却尽射在战马身上。战马虽包铁甲,这几支长箭都是特制,锐尖势沉,穿甲而入。战马一声哀鸣,软倒在地。这亦是管平提前安排的策略,宁负己方,也不容两人夺马逃生。
何其狂瘦柳钩急闪,叮然一响,先将铁链斩断,左足一抬将马背上的死尸踢飞,随即一掌拍下,竟将马头击碎,免其受苦,掌力一拖一放,将马尸横于身前,形同护垒、这几式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飞溅的鲜血沾满全身,转眼间又冻成血红色的冰块,更显凛凛神威。
何其狂右手一横,将瘦柳钩插入冰壁,撕下一片衣襟包扎起左肩伤口,以口咬紧绷带,从牙关中冷冷挤出几句话:“老子赌战死之前至少要拉一百人陪葬,现在已死了九个,谁来给凑个整数?”
众人皆寂然无烤,唯有风雪肆虐。面对被鲜血与强敌激起满身狂态的凌霄公子,天下又有几人敢正面捋其锋芒?
管平心知此刻是凌霄公子气势最盛之际,上前唯有送死,只得一声长叹:“何兄自寻死路,奈何我却不忍下手。就再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以作抉择吧。”
第二章生死与共
管平等人为留退路,不敢堵实峡道,仅在峡道中间以大石封塞,中间尚留有五六尺的空隙,足够两人容身。宫涤尘运功调息,而何其狂则守于峡道口,已呈一夫当关之势,至少暂时脱离了腹背受之困。
何其狂低声道:“你为何让我退入峡道中?此处太过狭窄,若是他们从高处落石,或是火攻,我们岂不是欲逃无路?此处绝非久久留之地,若你你能恢复一半的武功,我们就一起杀出去……”
宫涤尘道:“不然,绝云谷中全是敌人,此处才是唯一生路。”
何其狂不解:“这是什么道理?”
“管平决不会无缘无故说那番话。他既然想逼我自尽,又何必点明会连累你陪葬?试想他们兴师动众、竭穷心智方才给我布下‘霜雪漫魅’之毒,却非致命之毒,又怎会轻易让我死?”
何其狂恍然大悟:“正是此理。那‘霜雪漫觞’只能让你十二个时辰内功力全失,定是意欲生擒。对了,管平自己也说你一旦入狱亦有可能被安然放出,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折,定然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秘密?”
“从沈羽救出白玛并带着青霜令到梅影峰开始,我就怀疑简歌有阴谋。举在看来,必是他暗中策动了这一场联合京师数派的行动,其目的就是生擒我从而得到青霜令的秘密。”
“可是,那天在静思堂解开青霜令时,在场足有八人之多,简歌为何把目标锁定在你一人身上……不好,白玛若是落入他手中岂不坏事?”
宫涤尘摇头:“简歌以已心度人,只当我会独享青霜令之秘,所以才不惜泄露桑瞻宇反叛之事诱我入围,精锐尽出,毕其功于一役。而我刚才假意自尽,其实就是想试试管平对我是否有绝杀之意。”
何其狂一怔:“原来你是在做戏?哼哼,只有我这个傻瓜才当真了……”想到自己方才惶切之下心意尽露,不免赧颜,却又有些难以言述的开怀。
宫涤尘疲倦一笑,转开话题:“管平想生擒却怕我以死相挟,所以才故意发出不惜迫我自尽的狠话,却又提醒我一死之下必会连累你。这是我与管平之间的一场斗智,我们唯有利用这点方有一线生机,至少要多拖一段时间,好让吕昊诚和白玛及时到达安全地点。”
何其狂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恐怕现在管平还真担心我一失手给某个御林骑士杀了,那样你说不定真会自尽以谢,反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我们现在虽然暂时安全,可他们决不会等到十二时辰后我毒力自解,届时必会全力狂攻,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你可有把握在短时间内恢复功力,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样或有可能逃出去。”
宫涤尘闭目不答,她精于洞察,心知管平若无十足把握决不会将自己中毒实情相告,却不忍对何其狂说出。依凌霄公子的性格,无论自已身死或是被擒,只怕都会拼死战至最后一刻。
何其狂反是飒爽一笑:“那就如此吧。武者役于疆场,原是死得其所,何况有你相伴,也算不虚此生。”
官涤尘沉默;她知道凭凌霄公子的武功,纵在敌阵之中亦可纵跃腾挪,避开杀招,但为了不让自己受到损伤,才不得不以身体挡住敌人的兵器。她望着何其狂肩上伤口中渗出的血丝,若再这般被自己拖累下去,只怕两人皆难幸免,却再说不出让他弃己不顾独自逃生的话。心头踌躇,考虑万不得已之下,是否可以用青霜令的秘密换得两人平安。但一来素日骄傲的她岂会甘心将辛苦得来的家族秘密奉上?二来敌人也未必相信。更何况有太子亲笔手谕,仅凭青霜令中那八句似渴非偈的秘语亦难退敌。
转眼间一炷香时辰已过,管平声音传来:“宫兄可想好了么?若再不降,我等就将全力进攻了。”
宫涤尘淡淡道:“多谢管兄好意,但宫某自幼受袓训,实不知降为何物。”
何其狂夫笑道:“如此风雪,你们在这谷中已等了三天,滋味想必不好受,还不快快放马过来大杀一场,我也好活动一下筋骨。”
“何兄武力超卓,我也不必派大送死,只须万箭齐发,看你能支撑多久?”
“那必定是非常壮观的一幕。嘿嘿,我一生打了无数次架,唯独未能亲临战场,引为平生至憾,还望管兄成全。”
葛公公阴恻恻地道:“何公子如此不知好歹,管兄可令人投石入峡道。”
管平叹道:“此法太过阴毒,念在相识一场,怎忍让他二人死无全尸?容我再考虑一下。”
何其狂心知他们一唱一和,不过是攻心之计,肚内暗笑,大声道:“此处确实太过宽敞,正想找管兄借几块大石呢。反正左右是死,如何死法就不劳管兄费心了。”
左飞霆献计道:“不若以烟熏之法迫他们出来?”
何其狂凛然无惧:“这等冰天雪地,你们又没有山洞避寒,定然承受不住,还不快生堆火取暖。对了,管兄好像已令人尽毁树木,引火之物可不好找哪。”
管平恨得牙痒,天齐夫人媚声道:“管御师不必心急,只要再饿何公子几个时辰,数百铁骑轮流上阵,总不信他是铁打的。”
何其狂横钩于胸,只说了四个字:“何某静候!”嘴上虽如此讲,心里却知对方所说是实情,唯有硬着头皮苦撑下去。
泼墨王的声音悠悠传来:“何兄肯如此为南宫姑娘拼命,想必早做了其入幕之宾,行了那苟驳事吧。”
何其狂大怒:“薛泼墨你放什么屁?”
左飞霆与天齐夫人同声惊呼:“宫先生是女子?”其实他们早从拨墨王口中知道了宫涤尘女子身份,如此作态不过是想激何其狂出来伺机围攻。
泼墨王笑道:“不错,人人都以为她是翩翩于红尘浊世的佳公子,实不知其实是个易钗而弁的绝色美人,极精媚惑之术。当年我便是中了道儿方才失心疯了,不过能一睹南宫姑娘的艳容妙姿,与之共行好事,决不后悔……”
“噗”,宫涤尘又气又急,喉头一甜,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当年她将泼墨王逼疯用的是御泠堂的离魂之舞,不过是稍加声色之诱,岂如他言中那般不堪,忙低声道:“不要信他的话,他们只是想……”
―言未毕,只听何其狂一声怒吼,已然冲出峡道,随即便是一连串密如急雹的兵器交接之声。
宫涤尘大惊,欲要追去,奈何全身乏力,复又坐倒在地。忽见洞口一暗,一道人影已急窜进来,看那小巧灵动的轻身功夫,当是妙手王关明月。
宫涤尘一咬牙,勉强提起双剑,与其落入敌人手中受辱,还不如自我了断。忽然耳边响起关明月极低的语声:“宫兄请再坚持半日,救星即至。”
宫涤尘一怔,一时难辨真假。如果是关明月故意如此说以扰乱她的判断,但此刻全无抵抗之力,稍有延误便会被敌所擒;可关明月以传音之术不虞外人听到,或是实情。只叹无法运功以“明心慧照”之法洞察对方心意……
才一疏神间,关明月已然迫近三步之内,掌中明晃晃的长剑光芒闪动。
陡然间一道灿如烈日的钩光在幽暗的峡道内闪过,关明月一声狂吼,不敢再过逼近,极速往外退去,同时长剑外扬,连画出数道剑圈将自身罩于其中。他身为八方名动中的“妙手王”,号称宇内偷技无双,精于缩骨之术,身法小巧灵动,轻身功夫亦只比当年“登萍王”頋清风略逊一筹,此刻全力逃命之下,更是迅若闪电。
钩光如影相附,紧蹑关明月不放,眼见就要击中,关明月身体一蜷,手脚齐缩,本已瘦小的身体乍然又细了几分,长剑蓦然弹出。
“铿”一声巨响,宛若断金裂玉,关明月掌中长剑断为数截,钩光亦因此一滞,关明月腾空的身体一掌按在冰壁上,借力转向,堪堪避过钩光,打着旋飞出峡道。
饶是京师成名多年的妙手王,在凌霄公子全力一击之下,也不得不断剑求生,狼狈而逃。
何其狂不再最赶,高大的身影挺直如枪,如一道坚壁般端立峡道口,掌中瘦柳钩血水滴落,瞬间冻为冰珠,冷冷一笑:“泼墨、妙手,亦不过如此!”
在冰壁上,赫然刻下一个血红的掌印,那是关明月方才以剑挡瘦柳钩必杀一击后被震裂虎口。
那一刻,纵然冰雪寒凉,冷风剌骨;纵然强敌环伺,生死攸关。望着身前男子不动如山、凝力待发的背影,宫涤尘的心头也莫名泛起一丝暖意。
钶其狂左腿上又多了一道锯齿状的伤口,右肩上一点黑记凝沉如墨,深深嵌入肌肤中。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按捺心情,撕下一条衣襟替他包扎,又以短剑挑去那墨块,喃喃道:“大漠黄,淡紫蓝……”她曾与泼墨王薛风楚相交甚久,知他名唤“六色春秋”的六大弟子分别是夕阳红、花浅粉、大漠黄、草原绿、淡紫蓝与清涟白,手中的武器亦都是绘画工具所制,如画笔、画刷、画板、印章、砚台等物。何其狂左腿正是被大漠黄的画板所割伤,而肩头墨块则是淡紫蓝的独门暗器。
何其狂大咧咧二笑:“无妨,可惜没能割了薛泼墨的舌头,只要了他两根手指头。”方才拨墨王出言诋毁宫涤尘,却也暴露了自身的方位何其狂含忿出击,途中连斩六名铁骑,逼近泼墨王。六色舂秋齐齐护师,仍被他寻隙而入,与泼墨王力斗数招,硬撑之下受大漠黄与淡紫蓝一击,震断泼墨主两根手指,再旋即赶回,以一记瘦柳钩法中威力巨大的“彩虹挂日”慑退关明月。
宫涤尘静默许久,怅然一叹:“既然已杀出,何必回来?”
何其狂并不回头,微微一笑:“若不回来,何必杀出?”
短短的两句对话,却似饱含着无数意义,两人俱都沉默了。
宫涤尘心头苦笑,她自问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从不轻易原谅仇敌,赤从不欠他人之情。所以,无论面对任何人和事,她都始终保持着距离和冷静;或许,只有许惊弦才是她平生唯一的例外。
然而,此刻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欠下何其狂一份债,偏偏还不知应当如何去偿还!
泼墨王等人有意诱何其狂出来搦战,本是皆有防备。奈何凌霄公子的武功太强,远远超出估计,更在敌阵之中来去自如,虽身负两处轻伤,却仍重创滚墨,惊退妙手,足令对手胆战心寒,士气大跌。
风雪中传来泼墨王的呼痛之声:“何公子一钩之恨,薛某没齿不忘,誓当奉还。”他以画技享誉京师数年,断去两指后自是大受影响,心头怨恨至极,亦难保持所谓的二流风度了。
“好一个一览众山小,好一个凌霄公子!”天齐夫人婉转长叹,“此刻方知何公子武功高明至此,恐怕放眼京师之中,唯有那将军之手方可匹敌吧。”她这话明里褒奖何其狂,却又似隐隐勾起了在场数大高手的妒忌之情,令管平等人更添几分杀意,其心思委实难辨。
管平亦是一叹:“只可惜,任你何公子武功盖世,亦难逃今日这一劫!”口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啸声,指令铁骑重新集整队伍,准备下一次的攻击。
峡道中,何其狂挺立不动,一语不发,任凭身后的宫涤尘替他包扎伤口。平日的他嬉笑怒骂,一副玩世不恭之状,心有所想便诉诸于口,从无半分顾忌。但此际面临生死关头,纵有千言万语想对身后的人说,却又觉得一切话语都是多余,只要拼尽全力守护她至最后一刻,再也无需多言。
此际已至午后,风雪依然不停。管平一众有备而来,自取干粮食之,还故意放声喧哗说笑,以削弱宫、何二人之斗志。
何其狂激斗半日,饿得肚中咕咕直叫,用痩柳钩从马尸上切下一块肉,奈何虽有火石,却无引火之物,眼睁睁望着手中血淋淋的马肉,实在下不了口,喃喃道:“我读书不多,但记得昔日抗金名将岳飞的名句,他不是说什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么,却不知是烧熟了还是生吃呢?”
宫涤尘运气良久,内息全无恢复,只得放弃。幸好只是无法运功,行动倒是无碍。她虽然忧心忡忡,听到何其狂如此说,亦忍不住笑着调侃:“久闻凌霄好狂傲江湖,一无所惧,想不到竟然不敢生吃马肉啊?”
“宫兄此言差矣。”何其狂竟也摇头晃脑地掉文,“在下虽不才,好歹也算是京师堂堂一公子,纵不能锦衣玉食,却也不能如此委屈自己吧。要么你先吃一口给我示范一下?”
宫涤尘摇手一笑:“那我们就硬撑着吧,纵然战死,日后也可留名江湖,或许还会将你我比做武林中伯夷与叔齐。”
“这是什么典故,快给我讲讲,也能暂时充充饥。”
当下宫涤尘将那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讲来听了。何其狂拍手大叫:“好好好,管平你若还念一份旧情,日后就在江湖上传扬一下宫伯夷与何叔齐之事,我死了也不找你算账。”
强敌当前,明知几无生望,凌霄公子反倒视生死如无物,气度泱然,管平等人听在耳中,既觉心折,亦增必杀之念:如此人物,若是放虎归山,日后岂有片刻安宁?
宫涤尘哈哈大笑:“伯夷为兄,叔齐为弟,何公子还是换一下姓氏为好。”
虽是大敌当前,何其狂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与宫涤尘相识以来,她从来都对自己不假辞色,唯有此刻命悬一线之际,才仿佛解开了宫涤尘内心的束缚,彼此间有了一种患难与共、肝胆相照的感觉。虽依然不闻软语温言,但往日那座冰山却似已在渐渐融化。只可惜,这般感觉怕是时日无多,想到这里,忽一拍大腿,低声自语道:“不对不对,那伯夷、叔齐乃为同胞兄弟,而我与你却非兄弟……”
宫涤尘当然明白何其狂的心思,暗叹一声,不愿与他在此刻说那些儿女情长之话,转过话题,将关明月方才暗中传音之事说出,何其狂一挑眉:“你觉得他说的可是真话么?”
“不好判断。关明月性格谨小慎微,并非急躁之士,完全无必要冒进争功,还险些中你一钩,依此看来或许此话不假;但按当时的情景,亦有可能是为了防我自尽而信口开河。”
何其狂思索道:“你可注意到:京师各派皆有人马参与这场伏杀,却唯独少了将军府的人?另外若是清幽得知此事,也必会前来相救。”
“管平的计划必是暗中进行,骆女侠清雅摒俗,白露院未必能及时探知。但依将军府的强大实力,眼线遍布京师各处,决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明将军与你关系匪浅,一旦知你遇险,必不会袖转观。”
宫涤尘缓缓摇头:“不然。如果是太子亲下手谕,明将军亦不能公然违抗。何况他这些年几乎不理政事,将军府大权都掌控在总管水知寒手車,他可以不派人出手,但完全有机会截住这―报,不让明将军知晓。”
“不错,将军府不参与并不代表他们会来营救我们,水知寒这个老狐狸,他也不需隐瞒,只要晚几天让明将军得知,届时我们已然命落黄泉,纵然相救亦来不及了。”
宫涤尘盯住何其狂:“你可想过,关明月此话可能还有另一个用意?”
“什么?”
“让你死!”
“此话何解?”
宫涤尘苦笑:“以你快意恩仇的性子,今日不死,他们以后谁都睡不安宁。但只要我心存生望,不至以死相争,那就只会慢慢耗尽你的体力,最终力竭而亡。所以,我们决不能让敌人如意以偿……”
“拜托你就此打住!”何其狂高举双手,浑如告饶,“今日我若弃你逃生,日后活着亦是生不如死。你若再提此事,我便先你一步死了罢了。”
宫涤尘清亮的目中闪过一丝迷乱,轻声一叹。
何其狂脸上似有些发红,嘿嘿一笑:“你不要以为我对你有什么特别,江湖人义字当先,就算换个人,我也是同样的做法。”
对于宫涤尘来说,对世间人之本性洞察极深,所以以往凌霄公子半真半假的表白皆可视若不见,却偏偏被他这一句欲盖弥彰的掩饰深深打动,霎时心潮翻滚,脱口道:“好!那我坚持到最后一刻,你若战死,我决不独生!”一言出口,竟破天荒觉得心口怦怦乱跳,急忙别开头去。
峡道外马蹄骤响,嘶喊声起,敌人再度来袭。何其狂一声狂吼,手持瘦柳钩反身冲出,激战中犹在细细品味宫涤尘那言中之意……
一连三、四个时辰内,铁骑轮番冲击,数度被何其狂杀退,留下数十具尸体与残肢断臂,峡道口已被染红,血肉夹杂着冰雪冻结成一团,整个绝云谷中散发出一阵阵的寒腥之气,令人闻之欲呕。
何其狂身上亦再添数道伤口,虽都是皮肉轻伤,但他毕竟非铁石之躯。一日未进水米,再加上失血乏力,他头脑已有些微晕眩,动作已不及最初那般灵便,却唯有苦撑,还尽力不露出半分力竭的迹象。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不支,恐怕就是宫涂尘以命相挟敌人的时候。
既然最终注定是玉石俱焚的结局,他不愿在生命的最后看到心中矜傲如公主的玉人有对敌示弱的一刻!
朔风停。暴雪息。卷云舒。苍天阔。西方一抹夕阳沉沉落下,映得云天皆赤。然而,他们还能再看到明晨东升的朝阳么?
第三章一声叹息
京师之西十五里处,高安小镇。
小镇仅有三百余人户家,散落在四周田园的住家、一条横穿小镇的窄窄街道、街道沿途分布着的数十家店铺,就已构成了髙安小镇的全部。朴实的人们男耕女织,习惯于平淡无奇的生活,闲时最多就到镇头那名为高家小院的酒店里尝几碟小菜,喝几杯浊酒,聊一聊邻里见闻,似乎根本不知道左近京师里的声色犬马、热闹繁华。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的赶集之日,小镇始终处于宁静与安详的气氛中。
这样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镇,再加上寒冬时节,风雪肆虐,家家闭门不出,镇上全无行人。然而,在那高家小院的小酒店里,生意却出乎意料得好,店家与三名伙计忙得不可开交,心头却直在打鼓,只愿早些送走这批客人。
酒店中五张桌子全都坐了人。
第一张桌前只坐了一个人,乃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剑眉朗目,英气勃发,十分英俊,然而却是眉头微锁,愁意沾面,似是藏有极重的心事,也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第二张与第三张桌子最大,人也最多,但也最安静,共计十五名黑衣人,个个身挟兵刃,冷眉冷言,不苟言笑,不动酒食,宛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木头人;第四桌坐的是几位当地农夫,起初还在大声谈笑,等这一批黑衣人进来后,渐已觉得气氛不对,本想结账离去,却听那第一桌的年轻人淡淡道一句:“都留在原地,今日的酒我请了!”随即那十五名黑衣人尽皆手按兵刃,蓄势待发,看来都是那年轻人手下,依其号令而动。几位农夫只得勉强留下,却是如坐针毡,不敢稍有异动。
第五桌坐了两人,俱身着白衣,头戴毡帽,高高竖起的袍领掩去了本来面目。左首那人端坐在阴影中,一动不动,若非时而伸筷拈起一颗花生米送入口中,定会被人误以为是一尊塑像;右首那人则是双臂伏案,似在熟睡,偶尔却从臂弯间射来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视全场。
两位白衣人由始自终一言不发,但已隐隐流露出江湖高手之势,年轻人与一众黑衣人看似并未留心,实则大半注意力都在这两人身上。
一行人呆坐了大半时辰后,方有一人急急走了进来,但见他年约十八九岁,身形健硕魁梧,面孔黝黑粗糙,短而黑的卷发胡乱披在额间,肋下斜挂着一柄战刀,乃是一位异族少年。
异族少年走到年轻人桌前,低声道:“他们来了,就在门外。”他虽也是身着一身黑衣,却与其余黑衣人大不相同,说话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嘴角挂着朴实而灿烂的笑容,让人一望便心增好感。
年轻人点点头,眼角一扫,示意其余黑衣人做好准备,慢声道:“吕堂使不告而别,在下特来送行。”
门帘一挑,两人站在门口。一位是卖货郎中,另一个却是位面容秀美的少女,正是御泠堂碧叶使吕昊诚与白玛。
吕昊诚立于门边,揭开面具,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却见一众黑衣人身上虽都有御泠堂弟子的标记,却大半不认识,心中已是微微一惊,淡然道:“那你可知我为何不告而别?”
年轻人浑若无事般一笑,语态据傲:“那幅南宫老宅的题诗都被你取走了,我若猜不出缘由,哪还有资格做什么平西公子?”此人正是桑瞻宇。这几个月来平西公子名头极响,可谓是京师的风云人物,店主人、伙计与几位农夫都听过这个名字,齐是一震。
吕昊诚本就怀疑他与简歌勾结,见他主动揭破此事,却全无悔改之意,反是语含双关,强调朝中賜下的封号,全不把自己御泠堂碧叶使的身份放在眼里,显是不怀好意,面色冷峻:“既然东窗事发,你我相见直如不见。”
桑瞻宇全无惶急之色:“事到如今吕堂使还执迷不悟么?若非我有意放行,你根本不可能把题诗带出平西府。”复又微微一笑,“白玛许久不见,可还好么?”只看他彬彬有礼之态,语含力锋的言调,谁也猜不透其内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白玛当初在平西府中喝下一杯热茶后晕倒,醒来后就已糊里糊涂地落入简歌之手。她在梅影峰将此事告知宫涤尘,虽然并非桑膽宇亲自下手,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平西府中把人带出去,桑瞻宇难逃嫌疑。见他问询自己,不由心里害怕,缩在吕昊诚身后不敢回答。
吕昊诚岂会被桑瞻宇三言两语吓住:“既然你承认此事,可愿给我解释?”
桑瞻宇手指敲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之声:“吕堂使不妨坐下慢慢说话。在下毕竟蒙你教诲之恩,且以一杯水酒聊表寸心。”十五名黑衣人各自移形换位,悄然散于小店的四周,抢占要点。
吕昊诚面呈愠色:“看来瞻宇你是给我设下了鸿门宴啊。”
桑瞻宇默认:“堂堂碧叶,哪怕明知是鸿门宴,亦会安然入席吧。”
一旁的异族少年听出双方语气不对,上前一步:“瞻宇,你喝醉了么?为何对吕堂使如此无理?”
“多吉啊多吉,你总是这么愚笨?”桑瞻宇悠然一叹,“事到如今,你还瞧不出在这一场御泠堂内部的争斗中,若是站错位置,将会是怎样悲惨的下场吗?”他口中说得自信满满,眼中却掠过一丝淡淡的忧色,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选对了方向,只不过当剑锋沾染上达娃的鲜血开始,命运就已让他身不由己,无可选择。
那位异族少年正是多吉,听了桑瞻宇一番话,先是茫然,复又惊愕:“莫非你要叛堂?”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叛的只是南宫世家,而非御泠堂。”
“这,有何差别?”
“你似乎忘了,本堂还有一位副堂主!”
多吉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过来,大惊失色:“你竟然投靠了简歌!”
“神风御泠,枕戈乾坤。本堂近千年的宗旨是就是要在乱世中重整天下,而宫涤尘竟然妄想与四大家族化敌为友,大违袓训,我岂会与他合谋?”提到四大家族,桑瞻宇眼中闪过恨意,冷冷道,“多吉,我还当你是兄弟,所以才提醒你这一句,只要你肯相从,日后简堂主与我都会重用你,有大好前途,若不然……等到大难临头,悔之晚矣!”
多吉大怒:“我决不会背叛宫堂主,你今日若要对吕堂使与白玛不利,我们从此就不是兄弟。”
“好好好!”桑瞻宇连道三个好字,左手举杯凝于唇边,“你要自取灭亡,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十五名黑衣人见桑瞻宇发出暗号,齐齐亮出兵刃,将吕昊诚、白玛与多吉围在当中。
酒店主人与几位伙计眼见厮杀将起,连忙悄悄躲起。那几名农夫则是目瞪口呆,吓得簌簌发抖,动也不敢动一下。唯有第五桌两位白衣人对小店中的变故置若罔闻。
原来距离此地半里外的一处荒宅中,就是御泠堂的三分半堂。碧叶使吕昊诚与宫涂尘在官道分别后,便带着白玛往三分半堂赶去,而这高安小镇正是必经之地。却不料在镇外被多吉拦住,告知桑瞻宇已在此酒店中相候。吕昊诚本对桑瞻宇叛堂之事半信半疑,虽从他书房中找到那首题诗,但亦有可能被人设计陷害,故来此一见,想不到桑瞻宇不但直承与简歌同盟,更是心怀不轨布下伏兵,眼见就要同室操戈。
吕昊诚心念电转,看桑瞻宇带来的手下皆是新面孔,大多是他到京师后新收入堂的弟子,恐怕其中还有简歌派来的高手。既然他叛堂已定,又特意排除了与自己相识之人,只怕已起杀心。以此类推,宫涤尘入京更是危机四伏,他身为焱雷旗碧叶使,忠于御泠堂近二十年,本不惜拼死一战,却务必要护得白玛与多吉的安全,更要伺机警告宫洛尘与何其狂……
想到这里,吕昊诚镇定一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瞻宇且莫急躁,不妨坐下来与我好好谈谈。”他已听出小店之外并无埋伏,凭他的武功脱困当无问题,但白玛与多吉则难幸免,所以不求杀敌,先谋退路,以话语稳住桑瞻宇,等待救援。
桑瞻宇眼神如电:“有什么好谈?吕堂使莫非是想拖延时间,好等三分半堂的援兵吗?”
吕昊诚听他说出三分半堂的名称,不由“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吕堂使少安毋躁,我岂敢对你的一众爱将动粗?只不过你离开平西府时太过匆忙,少拿了几件随身物品,我就命人带着你的信物调开了他们。”
“你……你如何得知确切地点?”吕昊诚行事谨慎,三分半堂中全是他从吐蕃带来的心腹,根本未透露给平西府任何人知道。
桑瞻宇哈哈大笑:“吕堂使不必惊讶,我只是用最笨的法子:你毎次离开京师,我就派人偷偷跟踪。尽管你到了高安小镇后便可消失无影,但以我平西府的实力,将这一带暗地里细细搜索一遍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他目光转冷,“嘿嘿,你奉宫涂尘之命来京师,明里是辅佐我,暗中却备下这一支精锐之师,还不让我知道。既然得不到宫涤尘的信任,我叛他也是理所当然!”
吕昊诚暗叹一声,三分半堂的设立乃是宫涤尘提前布下的一招暗棋,一方面用于应对京师的突发状况,另一方面正是有暗中牵制桑瞻宇之意,所以才切切叮嘱他不让桑瞻宇得知此机密。至少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宫涤尘的担心不无道理。他勉强道:“三分半堂的弟子只会听我亲自传达的号令,你纵有信物也无用。”
“吕堂使,你已老了,只能教弟子练功,根本不僅什么是真正的智谋!”桑瞻宇眼含讥诮,“只要告诉他们你身处险地,亟待救援,他们哪还顾得上其他?嘿嘿,不愧是你亲手调教的心腹,果然忠诚无双,行动迅捷,三十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只可惜你遇险不假,遇险的地点却是在这高安小镇,而非栖凤山庄,算来他们此刻应当已走出数十里外了吧……”
吕昊诚但觉满嘴发苦,那栖凤山庄位于百里外,待三分半堂的弟子筋疲力尽地赶到时,等待他们的大概就是另一场伏击。
“好!事已到此,我也无话可说。这些年你在我门下学艺,我对你颇为苛刻,恐怕积怨已深,不求你放我生路。但白玛与多吉与你同在鹰组多年,就让他们走吧。”
桑瞻宇大笑:“吕堂使也太小看我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又岂会为难你?你现在就可以离开,瞻宇决不阻拦!”
“我可以离开?”饶是呂昊诚江湖经验丰富,亦吃了一惊,不明其意。
“不但你可以离开,他、他、他……也都可以离开。”桑瞻宇伸手在酒店中指点着,所指之人包括多吉、另两桌的几名农夫与那两个白衣人。
几名农夫忙不迭地离去,两个白衣人却听若不闻,依然故态。多吉则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面对。
“但是我的小师妹白玛……”桑瞻宇的手指最终指在白玛身上,眼中闪过精光,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她,必须留下。”
白玛惊诧莫名,她本就沉默寡言,无端的愤怒更令她说不出话来,唯有对桑瞻宇怒目而视,秀美的脸孔染上了两朵红云。
吕昊诚惊道:“你疯了,白玛又如何得罪了你?”
桑瞻宇脸色一沉:“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用再重复第二遍。在目前的情形下,你只能服从,根本没资格问我。”事实上他也只是奉简歌的命令,并不知擒下白玛的真正用意:能解开青霜令的人,只有白玛!纵然宫漆尘对所有人隐瞒青霜令的秘密,白玛亦能知晓一二。
吕昊诚哈哈大笑,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对判官笔:“桑瞻宇,你果然长进了。却不知武功是否也同样长进了,想留下白玛,就先要我的命吧!”他还不及询间白玛这些天失踪后的遭遇,但当年从非常道杀手中救下襁褓中的白玛,视之若女,宁可战死亦要护她周全。
多吉战刀出鞘,亦拦在白玛身前:“还有我!”在这个淳朴的吐蕃少年心中,生死皆不足虑,只要谁是自己的朋友,便会为之一战。
一旁的白玛亦擎鞭在手,蓄势待战。她虽武功不髙,但既然是御泠堂帐下弟子,断无任人宰割之理。
桑瞻宇漠然一笑,杀气乍现:“送你们的阳关大道不走,那也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吕昊诚,念你曾为我师,先让你三招;至于多吉,就自求多福能留具全尸吧。”他这些日子从简歌处习了不少武林秘笈,每每苦练至深夜,自觉武功大进,正好借此机会试招。左手依然举杯于唇,右手微微一抖,亮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剑。
吕昊诚见他拔剑在手,又直呼己名发下狠话,知事无善了,低声对多吉道:“护着白玛,缓缓往门外退去。”
桑瞻宇眼神变冷,吩咐左右:“记住,留下那女子的命,其他两人,格杀勿论。”
十五名黑衣人同声应诺,只待他左手酒杯摔出,就要一拥而上。
千钧一发之际,眼见昔日师徒、同门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却忽从酒店的角落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深邃,仿佛从遥远的地底下传来,却又清楚地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那十五名御泠堂黑衣弟子浑觉被人往耳朵眼里吹了一口气般,几位功力稍浅者已忍不住惊跳而起。
声来自第五桌那端坐于暗影中的白衣人。
桑瞻宇处变不惊,不回:“何人装神弄鬼?”
白衣人语声沉重:“唉,此子如此阴毒,教我如何面对他九泉下的母亲?”
桑膽宇听得声音淳厚乎实,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对方言语中贬损自己也还罢了,还提及母亲,不由勃然大怒:“见不得人的东西,且吃我一剑。”掌中一紧,就要剌出。
“师父,他骂你啊。要不要我把他舌头割下来给你下酒?”这是个孩子的声音,却透着剌骨的寒意,口气更是大得无以复加,仿佛他就是武林至尊。
桑瞻宇心头一紧,他记得这个独特的声音,凝在剑上的内劲急收,趁势回过头来,目光紧盯在那个原本趴在桌上装睡的白衣人身上:“童颜!”
白衣人抬起头来,年约二十,却生就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宛如孩童,正是乌槎国收魂人之后,剑法冠笔南疆的童颜。
童颜喜滋滋地道:“师父,他竟然认得释呢?对了,他为什么端着酒杯不喝,难道是酒量太浅,唯恐醉了么?”
“他可不是要喝酒,而是打算摔杯为号。只要这杯子一摔,十五名黑衣人就要同时发动。”另一白衣人脱下毡帽,放低袍领,露出满头白发与一张清雅雍容,此人正是鹤发。
吕昊城眼前一亮,大喜道:“桑兄、想不到竟然是你!”
鹤发本名桑雨鸿,本是二十年前的御泠堂碧叶使,他心伤胞妹桑云雁之死,辞职归隐后,才由吕昊诚接任。
鹤发笃定一笑:“我已来京师数日,只因另有要事,一直未来得及与吕兄打招呼,想不到竟在此地相见。闲话容后再说,现在我倒要看看这个不成器的孩子还会闹出什么事来?”言罢紧紧盯在桑瞻宇身上,眼神复杂,神态悲喜难辨。
桑瞻宇只知自己的父亲是四大家族中的蹁跹楼主花嗅香,却不知他的亲生母亲正是鹤发之妹桑云雁,鹤发乃是其亲生娘舅!
原来明将军兵发南疆时,因乌槎国君疑鹤发暗中通敌,将其暗中囚禁,随后明将军奇袭焚惑城,泰亲王自尽,乌槎兵败请和,南疆自此平定。然而乌槎国君最宠爱的小儿子桂岩王子却失散于中原,最后落到了裂空帮手中。童颜孤身前往梅影峰营救,最终在许惊弦的帮助下救出桂岩王子。将功折罪之下鹤发重获自由,并被乌槎国君委以重任,派来出使京师,好暗中结交权贵,以减免纳贡。
鹤发人如其名,不但早生华发,心性亦只想做那行云野鹤,原是无意陷入两国争端,但听闻桑瞻宇在京师做了平西公子,这才欣然受命,携爱徒童颜前往,前日方至京师。他一生无后,唯挂念着妹妹桑云雁留下的这个苦命孩子,结交权贵本就不事张扬,是以并不急于暴露身份,反倒先抽身关注平西府的动向,却意外地发现桑瞻宇行踪诡秘,暗中调集人马,意图不轨。鹤发心中起疑,所以带童颜提前一步赶来高安小镇的酒店中,隐于一旁静观动向,却不料听到这一番对话。
鹤发何曾想到当年那可怜的孩子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痛心疾首之余,只想一走了之,权当从未有过这侄儿,这才一直隐忍不发。直到见桑瞻宇利欲熏心,意欲对吕昊诚等人下毒手,这才按捺不住。
童颜胆大妄为,对师父却是敬若天人。他于各种江湖恩怨全无兴趣,若非鹤发插手,任桑瞻宇与吕昊诚等人打得昏天黑地也不理会,但既然鹤发开口指责桑瞻宇,便认其为敌,再不客气。听鹤发讲解为号,冷冷道:“师父,我与你打个赌可好?”
“你要赌什么?”
“杯子未落地前,我就可斩下他的项上人头!”十五名黑衣人听他口出狂言,辱及主子,齐声大喝,不待桑瞻宇发令,弃了吕昊诚等人,将鹤发、童颜团团围住。
童颜嘻嘻一笑:“看来有许多人想陪我打架呢,请师父恩准。”
鹤发素知爱徒出手狠辣,不留活口,瞪他一眼,厉声道:“不行!”
童颜吐吐舌头,望着一众黑衣人叹道:“哎呀,师父不许,算你们走运了。”
一群黑衣人本已靠近,却见童颜视若无睹,口气依然骄横狂妄,怒起心头,相互对视一眼,就待一拥而上。
童颜大喜:“师父,若是他们主动来惹,那可就怪不得我了。”语气中透着一股兴奋,眼神中更是闪动着嗜血的光彩。几名黑衣人刀剑都已高举,触到他那仿佛寒针剌体的眼芒,禁不住手脚一软,刀剑凝于半空,竟不能再落下。
“都给我退下。”桑瞻宇一声大叫,喝退手下。别人不知童颜之能,他却曾在吐蕃那峡谷上静观过童颜的出手,御泠堂几十名弟子联袂出击才勉强与其打个平手。那还是因童颜奉师命不下杀招的缘故,若让他发了杀性,在场从包括鹤发在内,恐怕都难挡他二十招。
事实上一来小店,桑瞻宇就早早注意到两位白衣人,只是擒下白玛要紧,不想多生事端。料想最多不过是偶尔路过的江湖客,却何曾想是这个煞星。
在别人看来,童颜与鹤发打赌是一派信口胡言,但桑瞻宇却清楚地知道,假如自己果真摔杯于地,那后果绝对非常可怕。如今双方实力完全逆转,或许凭自己的武功有四五成的把握能逃出,但十五名手下怕是无人能走出这小酒店。想到童颜那稳、准、快皆至化境的剑法,出手之毒更是当世不二,额间不由冒出一层冷汗。
桑瞻宇强自镇定:“今日新旧碧叶使重会于此,当是本堂幸事,岂能再动刀枪,伤了和气。在下先干为敬,且以此杯敬鹤发前辈与童颜兄。”一口饮尽杯中酒,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酒杯轻轻放在桌上,唯恐失手摔下引来童颜那鬼神皆惧的快剑。
鹤发将他动作尽收眼底,叹道:“那么,我们可以离开了么?”
桑拱手一揖:“当然,晚辈恭送前辈大驾。”
“也包括白玛姑娘么?”
“呵呵,自然自然。方才只是与白玛姑娘开个玩笑,我与她同门多年,岂敢多有冒犯?”桑瞻宇言笑晏晏,全然一副语出诚心的模样。
童颜自言自语般道:“师父啊,徒儿今日才知天底下竟有这般厚颜的人。”
桑瞻宇眼中愤恨一闪而过,只装未听到。
鹤发再叹一声:“能屈能伸,也算是个人物。我只盼你能浪子回头,重新做人。”他对桑瞻宇已是心灰意冷,却又势必不能杀了亲生侄儿,一语说毕,再不多言,拉过童颜与吕昊诚三人扬长而去。
一名黑衣人忍气不过,低声道:“我们人多几倍,岂会怕那小毛孩子……”
“啪”,桑瞻宇一掌掴在那黑衣人脸上,将一只怨气尽皆泄出:“你若想死,就自己去追吧。”复又悠然一笑,“人若死了,便再无机会。但只要有一口气在,天大的仇也可以报回来,你们又着什么急呢?”
其余黑衣人面面相觑,再也无人开口。他们在桑瞻宇手下多后,平日只觉得他彬彬有礼,宽容大度,智略过人。此刻才第一次领教了其喜怒无常与极深的城府,惊惧交加之余却也不得不带着一丝自问难以做到的佩服。
鹤发一行走出高安小镇,相互问候别后情景。
吕昊诚道:“桑瞻凑敢下此毒手,必有所恃。只怕宫堂主有难,我必须立刻赶往京师相救,我知桑兄当年立下重誓离开御泠堂,从此不再与人动手,只请你代为照看白玛与多吉。”
多吉与白玛同声道:“我们也与吕堂使一起去。”
鹤发摇摇头:“怕是为时已晚。敌方运筹已久,决不可能犯下打草惊蛇的错误,在未向涤尘动手前先加害你。不过你们大可放心,涤尘素来精明,有身挟‘虚空大法’识凶辨祸之术,应有方法脱身。”
启昊诚却道;“虽然桑兄所言有理,但小弟受南宫世家深恩,此等关头岂可退缩不前。若是堂主有难,便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替他报仇。”
鹤发咄然大喝:“莫说涤尘未必有难,就算真有意外,敌人必有超强的实力,凭你三人之力,纵然赶去也于事无补,唯增拖累而已,又有何用?送命容易,报仇却难。还不如细细査明情况后,再谋下一步打算。涤尘既然特意把白玛交给你,方才桑瞻宇又非要留下她不可,其中必有玄机。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好她才是正道。”
吕昊诚被鹤发一语点醒,又素知他判断精准,几无错漏,点头应承,黯然叹道:“但三分半堂已被堵所知,京师此刻危机四伏,何处才是安全之地?”
鹤发沉吟许久,陡然眼前一亮:“恒山翠屏峰,静尘斋!”
吕昊诚大喜:“不错,恒山离此不过三五日的路程,而且白玛方才也跟我说过宫堂主下一步就将去翠屏峰拜见玄宁师太,我们不妨到那里等他。”
鹤发微微一笑:“我离开恒山多年,也是应该去见见当年的故人了。”他原本就出身于静尘斋,名列“冥沉士”!
五人计议已定,当即改道往西行去,多吉犹不放心,悄悄问道:“鹤发前辈,你说宫堂主不会真的有事吧?”
鹤发泰然一笑:“你也不想想,涤尘与凌霄公子联手,这天下还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么?”
多吉转忧为喜:“是极是极,我被桑膽宇那混蛋气糊涂了,堂主与何公子在一起,就算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来了,也未必有胜算。”
只可惜他们忘了一点:若论单打独斗,“将军之手”可谓当世无敌;但若论阴谋诡计,“管平之策”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
纵然鹤发出身静尘斋,最精于洞察与判断,却也猜不到宫涤尘与何其狂面临着的局大危机,已然命悬一线。
下期预告:
何其狂与宫涤尘被困山谷,命悬一线,他们能否等到援兵冲出重围?
鹤发、童颜、吕昊诚、多吉和白玛能顺利行至恒山翠屏峰静尘斋吗?
御泠堂三分半堂一众遇到伏击能顺利脱困吗?
许惊弦与水柔清、阿义在鸣佩峰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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