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0月,在父母、哥哥的陪伴下,我身穿没有领章,没有帽徽的军装,背上背包,踏上“黑山”牌大客车,当兵了。
我的部队驻扎在潍坊一偏僻的山区,是济南军区炮兵第八师11团51分队,因这里驻扎的部队众多,当地人习惯称“一工地、二工地、三工地······”,我的部队叫“四工地”。从此,我的七年军旅生涯由此开始了。
在家里我排行老小,上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我的学习成绩一般偏上,平日里调皮好玩,喜欢绘画、唱歌,虽经过红艺校培训,但成效不很明显,家长也就没有多多栽培。等到中学毕业,在家闲得无聊,等待分配工作,那时我刚满十七岁。有一天,邻居徐老师家来了一位客人,说部队正在招兵,你们家有没有愿意当兵的,这次招的可是文艺特长兵,机会难得。徐老师很快想到了我的父母和我,为我们家说了很多诚恳、中听的话,招兵的首长二话没说登门拜访了我的家。那天,我正和母亲在家院子里烧火烙饼,一位解放军同志踏入家门,当对方说明来意,父母大人才恍然大悟,醒过神来,赶紧握住他的手往屋里拽,沏茶,削苹果,一个劲的说感谢。解放军同志身穿四个布袋,一看就是个干部,满口的普通话,声音洪亮,清脆,话语简单明了。他把有关部队的要求和想法说明之后,就匆匆赶回了部队。时隔不久,入伍通知书下来了,全家人欢天喜地。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在梦里。事后才知道,招兵的人叫陈刚乐,是济南军区炮兵第八师11团政治处的一位干事,部队统称陈干事。在我以后的军旅生涯,和地方工作都与陈干事密不可分。
到了部队,这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排排营房整洁卫生,一队队队伍步伐一致号令震天。而我们要去的地方,和老兵们的地方相像,但有所不同,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床铺,没有桌子,只有稻草和砖块围成的床。几十人围住在一个大屋子里,这就是三个月的新兵宿舍。夜里很冷,西北风一个劲地往被子里钻,只有一床薄被子,--身下就是稻草地板,全班集体打得瑟,第二天硬是说不冷。宿舍对面是炊事班也是饭堂。大锅、大铲、大勺、大铝盆,热气蒸腾,油烟呛鼻。报到第一天的第一顿饭,就是两个黑面窝头,一碗菠菜汤;第一堂课是学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背诵部队条例条令。之后的日子里,班与班、排与排、连与连举办拉歌比赛。单兵操练、全班教练、野外五公里武装拉练,还有半夜三更的紧急集合。部队有句口头禅“老兵怕号,新兵怕哨”。哨声一响,都是在你睡的正香的时刻,摸着黑,人挤人,也不管鞋子是谁的,打起背包,穿上就跑,满屋子叮当响,乱成一团。新兵入伍多为冬训季节,一天训练下来,汗水湿透了厚厚的棉衣,站在雪地一动不动,还不让戴手套,一个标准持枪卧姿,一趴就是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双手冻得像胡萝卜,嘴上起了大大的口疮。一周一次洗澡,浑身痒痒,满屋子怪味。三个月的新兵生活最让大家开心的莫过于周五的会餐。周五最后一顿餐比平时多加了几个菜,还有肉,或包子、或饺子,许多农村来的战士没有吃过肉馅做的包子,开口就是八个,十几个,吃得炊事班直喊伙食费严重超标,战士们却还是不满意。你想,就连我每顿也没低过6个包子,更何况他们了。
三个月的新兵生活很快过去,再次面临分配问题。来部队之初,陈干事好像已经内定我的发展方向,据说是到团卫生队报道。果不其然,随后卫生队派人领人,我是其中之一。
卫生队在营房的山上,独立的一个院落,宽敞明亮的平房,环境优美、整洁卫生,与院外的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报道的第二天,队领导召开见面会,军医、战士一一介绍,和自我介绍;接下来是班长训诫会,学习条例条令、操作要求、日常工作安排,应急战备等,搞得我晕菜。我们的掌门人(队长)来自山东青州名叫赵辉,副队长姚爱儒,还有几位军医、医助等,都是军医大学毕业,参加过多次全军、军区、师里的大演习,业务技术十分过硬。我的第一任班长来自江苏,哪个县忘了,他叫张忠,一位1976年的老兵,原本有提干的可能,由于上级政策变化,等了好几年也没能提上去,退伍时很是不乐意,遗憾终生。继任班长叫柳玉军,80年入伍来自青岛莱州,一个地道的城市兵做派,整天好像没有太多事要做,懒散好玩,却工作有条有理。他后来退伍进了一家银行,当了行长。据说,他曾开着专车专程到部队看望老领导,大家喝得找不到北了。
时间很快,好日子即将过去。每个新兵下连队都要经过专业素质培训,我们也不例外。这次培训既是常规性的,也是繁重的任务。整理完行装来到了师部卫生科,在这里开始了为期一年零一个月的业务培训。一年时间,感觉很长,但要学得东西很多,时间又觉得不够用。
这是1982年2月,我在卫教排一班,同班战友有,刘明(济南)、马中东(泰安)、翟德利(泰安),其他人的名字记不清楚了。全排还有一个女子班,专为师医院培养的卫生员,有了女兵的加盟,整个队伍的士气提升很大。我的第一次站岗放哨,就在卫教排开始的。记得有一次站岗,夜里风声很大,雷鸣电闪,伸手不见五指,好像大敌压境。最可怕的是,当天刚刚有一村民服毒自杀,就躺在我身后的停尸房里,闪电划过时,孤独的小屋子冒出一个怪影(房子的影子)阴森可怕,搞得我浑身发凉。突然,不远处发出一“哗啦”的响声,神经立刻紧张起来,端起步枪,小声小气地喊了一声“口令”,对方没有回答,我又大喊了一声“口令!”,还是没有回音,浑身真的出汗了,腿脚有些抖,枪立刻上堂,搜索前进。赶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一条饥饿的野狗,它趁着夜色和风雨,也不顾我的存在,扒开饭桶寻找残羹剩饭。第二天,我给班长讲了,班长哈哈大笑,说我真没出息,要是在战场上,你就被吓死了。还有一次,已是凌晨一点多,雷鸣不断,雨越下越大,雨衣就像被水浸泡一样只有上半身还保持着干度,一个半小时的哨位执勤,才过去了一半,正在煎熬之时,一盏亮光划过眼球,光亮之处是卫教排排长陈忠军的宿舍。一会功夫,排长站在了我的面前,互相交换了口令,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天气恶劣,多加小心,注意警戒!”我说:“是”。之后,他到四周转了转,没发现异常情况,又回到宿舍,而他的灯光亮了一夜······
在那个年代,部队周围村庄的百姓还十分贫穷,石头比土地多,开采石料、种植棉花是村民致富的主要经济来源。有些胆大的村民,经常在夜里翻墙头偷部队的猪和羊,甚至偷当兵的军装、鞋袜,凡是能用的,能吃的,他们都不放过。部队经常到村里走访慰问,缓解军民关系,但解决不了村民的基本生存问题,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也不为怪。退伍时,当兵的偷偷地在附近村庄找个对象,谎称自己家乡比这里富裕,小女子也不多问,更不嫌弃,跟着就走。结果人走了,再逃回家的事几乎年年都有,惹得村民与部队关系紧张。
卫教排的时光,令我一生难忘。不只是指年轻人的争强好斗,而是真的受益匪浅。教员们的认真负责,关心和职业精神;排里的各项组织活动;操场上的你争我夺;相互间的战友情谊等等,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就在眼前。战地救护、临床医疗、护理常识、疾病防疫、临床化验等等装了一脑子的知识,回到了卫生队派上了大用场。退伍之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生病在家里打小针都是自己动手,一点小毛病也是自己解决。现在想起,是父母养育了我,部队培养造就了我。我的许多优点,做人之道正是源于这七年的军旅生涯。
卫生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选择。在炮兵,当兵通常有三个比较好的目标,一是当卫生员;二是当驾驶员;三是当计算兵。相对而言,这几个兵种在以后的工作分配上能有大的受益,地方也重视岗位素质。卫生兵的日常工作一点也不枯燥,跑操、打扫卫生、消毒、整理药具、日常防疫、打针、送药、护理病号、拉练、整理内务、学习条例条令等等,一天下来紧张而有序。记得有一次,黑山管庄有一女性村民,因婚姻问题喝了农药“敌敌畏”服毒自杀,拉到卫生队时呼吸已停止。这天正值我值班,我首先电话通知值班军医迅速到位,紧接着采取了吊瓶输液,做人工呼吸等紧急措施,及时赶到的军医立即开出了强心针,并迅速将患者送往师医院救治,该女子最终保住了命,当醒来后反而埋怨我们救了她一命,搞得我们哭笑不得。
1985年10月,柳玉军班长退伍,班长一职由我接任。培训新兵是一件苦差事,也是锻炼能力的好机会。学习没有捷径,只有苦练加巧练,才能为未来的战时打好坚实基础。记得在一次实践课上,我要求大家相互打针输液,几个新兵都不敢拿自己做实验,整个培训计划被搞得一团糟。平时训练中,在狗身上、兔子身上大家都很用心、用力,真的在人身上了都退缩谦让起来。我一狠心叫一个新兵拿来针管,注上葡萄糖液,挽上袖子,自己扎上止血带,硬是在自己的左胳膊上扎了一针,红色的血液穿过了针管,映在了新兵们的眼里,大家再也不敢吱声,也不再犹豫,伸出了胳膊。从那以后,我的班长地位坚不可摧。队领导对我更加信任,大家更加团结友爱,班里的氛围十分融洽。在参加团、师、军区多次演习中,我们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我个人荣立三等功,卫生班荣立集体三等功。这也是我到卫生队以来首个集体三等功。
1985年的一天,部队即将上前线的消息已成定局。要求人人写请战书,我们班联名上书申请参战。在团战前动员大会上,全场起立齐唱军歌,接下来就是团首长做总动员,干部代表、战士代表纷纷讲话,大家齐声高呼:“拥护党中央英明决策,誓死捍卫国家领土完整!”。气氛异常浓重,战备全面展开。当时,济南军区是第三批拉上云南前线的部队之一。炮兵作为主力兵种参战,在过去的战绩中,炮兵发挥了很大的优势,为赢得战略大反攻起到了决定性作用。遗憾的是,我们团只是作为后备团没有参战,而是从团里抽掉了一部分人和装备配合其他野战团参与了作战任务。炮八师四十六团上了前线,前线高呼“炮兵万岁!”就是他们的功劳。一年之后,46团圆满完成作战任务,凯旋而归。在这之前,我们在潍北靶场拉练时,曾发生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作训部队借助夜色进入阵地,当天色蒙蒙亮时,一辆地方黄河牌大货车驶入我们的视线,执勤哨兵让他尽快离开,但货车司机非常好奇,很想看看打炮的光景。此时,四门130加农炮齐射,火光映红天空,炮弹撕破空气尖叫,巨大的冲击波将黄河牌大货车前风挡玻璃震得粉碎,吓得该司机加大油门落荒而逃。前方观察哨很快发来消息:“击中目标,敌人阵地已摧毁。”后方炮阵地战士回答:“还吓跑了一个货车司机。”
剩下的部队生活依然有声有色。我们这个班有来自安徽、江苏、山东不同地方的兵,他们文化不高,但个个有自己的绝活。彭晓东来自安徽灵璧县,父母大小培养他武功,看似瘦弱的身子骨却藏着硬功夫。有一天我们班夜间体能训练,隔壁的通讯连嫌我们吵闹,派人指手画脚。彭晓东说了几句,对方上手就打,不料被彭翻倒在地;翟德利来自山东泰安,家住农村。平时少言寡语,干起活来是个硬头青。一次因几句话惹恼了他,他竟然拿起菜刀追得战友满院子跑,吓得大家不知所措。希孟进,来自山东菏泽,从军前是一名专科医生,外伤治疗技术唯他最好,重大拉练、演习任务参与的最多。再说说我们的两位队长。第一任队长赵辉(回族)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话音老带弯,说快了有时听不太清楚,但为人十分和善,宽以待人。卫生队大门与值班室大约有三十米的距离,赵队长踏进大门没走几步,我们即可判断出是队长来了。因为他的皮鞋常年不换,左右脚的力度明显不匀,惹得大家又是一阵笑声,而他自己却不明其意。他老人家经常叫我到他家里打麻将,输赢不重要,玩的就是一个开心。第二任队长姚爱儒,也是青州人,现居烟台市,名副其实的本科军医大学毕业,一派知识分子的气度。话语不多,但很严厉,工作作风严谨,为人正直、活泼,喜欢吹箫,高兴时让我们到他家里热闹热闹,一起包水饺。到现在我们还一直来往,十分亲切。还有我们的另类战友。为了提高新兵的业务能力,队里养了狗,还有兔子,白天喂养,夜里挑灯夜战练习扎针输液,时间长了对它们有了感情,就像家人一样,出门巡诊时,总喜欢带上狗溜一圈,我们给它起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阿波罗”。
在部队最后的一年里,正赶上营房大调整。卫生队由原来的几间大平房搬迁到团部大楼,一个二层小洋楼。队领导为本次搬迁甚是关心,最担心的是医疗用品易碎问题,枪支弹药的丢失问题,房屋装修、标牌制作、以及大量的物资装备搬运等等安全问题。当有人提出可否借助连队帮助我们完成搬迁任务时,我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我想,一是自己人对东西熟悉,好分辨,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二是东西太杂,外人不熟悉难免磕磕碰碰;三是人多容易出现丢失或损坏,一旦发生难以查证,影响会很不好。建议我们卫生班自己全力完成比较稳妥,最终领导采纳了我们的意见。看似不大的卫生队,真的要亮家底时,堆积如山的物资压得大家伙好一个不轻松,从装修设计,到整理搬运,整整用了一周的时间,终于完好无损的完成了任务。当团领导得知后,高兴地说:仅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了一次高难度的任务,真不简单。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晃七年过去了,我也到了该退役的时候了。退役决心已定,但还是恋恋不舍。舍不得朝夕相处的战友;舍不得灰墙红瓦的军营;舍不得练兵场上的你追我赶;舍不得催我奋进的歌声;舍不得菠菜汤的青涩;舍不得一身汗渍的绿军装。对于我的退役,队领导班子曾认真研究,并多次与我谈心,征求我的意见,希望我继续在部队服役。领导出于工作,也是出于真心,我也打心里感谢领导们的信任,也很想留下再干几年。但家里老人不肯,说已经找好工作,回地方这是最现实的选择。其实,按照部队三年的服役期,我已经超期服役,为了站好最后一班岗又推迟了三个多月。当时情况特殊,受参战部队影响,参战老兵几乎都退役了,业务骨干奇缺,部队进入一个非常时期。这几个月里,我又重新上任,带领新兵训练,圆满完成培训任务,得到领导们的再次嘉奖。
几天之后,卫生队派了专车送我回家,队领导还特意安排全体战友与我合影留念,这一天是1986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