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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韩寒被时髦谈论的今天,老一辈的读者常常感叹:当年王朔也有这么红过。
但那是仿佛我所不曾经历的80年代末,据说王朔的书好比家庭读物,几乎到了人手一册的地步。那些年人们都习惯了京味的叙述,男欢女爱由于某种特定的时代背景,产生了格外的浪漫情节。王朔小说中那些主人公都有消耗不完的青春,而且比上一代人更加珍爱生命。对“珍爱生命”这四个字,我的看法无非是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谈恋爱身上。对,那些浪漫青年们对现如今被严重高估的成功学价值观不屑一顾,一头扎进火热的生命中。
那就是传说中的80年代,理想和爱情高于一切的黄金年代。
多年后,世界早已大不同。人们期待王朔会有改变,并以各种诱惑放在沉寂中的老王面前。而王朔像是偶然的发出这样的感叹:“什么成功不成功,不就挣点钱,被傻逼们知道吗?”这话就好似一股解毒剂,功效非凡。但根据考证,这话也不是老王为了抵消他人的蔑视而作的某种反抗。这是他对自己的女儿说的。那时候他不光要实践自己的命运法则,作为一个父亲还“需要”为自己的女儿指明一条道路。
非常反传统而又令人“一见清新”。王朔这样的父亲,1,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成功”;2,他也不像大多数无能的家长那样,要求自己的女儿为自己做出什么样的报答。
“我希望她快快乐乐过完一生,我不要她成功。我最恨这词儿了……我为什么要我女儿养我,我不要她养,因为她给我带来的快乐是无论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读到这些,我以为或许能有触动,但做父母的不用焦虑也无需自责,看着如今的蜗居,以及与之共舞的房产高潮;看着私家车横行,又与之共舞的地铁奇景,并没有多少人能明白和认同这样的观点:那就是比“成功”更重要的是,活出印记,活出美妙回忆。
2
在那些被翻烂的小说中,《空中小姐》、《浮出海面》、《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顽主》、《千万别把我当人》、《橡皮人》、《玩的就是心跳》……王朔塑造了一代人的精神追求,或许,是呈现了诸如此类的生命体验而已。我不能明白的是,当年看这些小说的人去哪儿了。
王朔疯狂写作疯狂发表的十年后我读上了高中,才临近世纪末。商品社会逐渐成型,几乎所有的作家都开始搞影视剧,而另一些作家则早已因为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而走向了更广阔的受众。王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但他当时停滞写作好些年头。
那一年王小波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名字大红大紫。他用自己的猝死唤来一次智性写作的狂欢。我一个高中女同学因为在阅读课上全文朗诵《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而令语文老师言语无措,当时大部分热爱文学的朋友也从习惯性的涉猎外国经典名著改为研读王小波。那时恰逢我这一代人的青春期,再也没有比有性描写的小说更能吸引人的。很大程度上王小波的一系列小说成为了我们当时紧迫需要的性教育读本。尽管还语焉不详,甚至轻描淡写,所获得的信息着实有限,好歹这渠道畅通,老师们也不完全反对。
我记得在学校边上的那家书店当时生意很好,反正每次去都能碰见不少同学,自己班的也有,隔壁班的更多。除了少部分没啥情趣的好学生挑选着更复杂更深奥的课外练习,很多人都跟我一样,找和王小波的小说有相同趣味的书。我敢说当时王小波热,让莫言苏童也多少沾了点儿光。
谁都是一年四季年年成长,忽然有一天,放在书店门口的那排热销书里再一次有了王朔的名字。再上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况我错过了,但那次没错过。那本白色的书名为《无知者无畏》的小册子迅速成为了同学们热捧的对象,谁读完都要吹一会儿牛逼,模仿王朔的口吻评论一些时事新闻或者老师校长。而那一系列的《我看XX》,以及其中的论调,更得到了标新立异的高中生的欢心。标准例句就是——“这些年来,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可说是四大俗。那时我看人是有个尺子的,谁读琼瑶金庸谁就叫没品位,一概看不起。”这是王朔点名批评的港台文化热,而句子到了我们这里演绎出来的版本就成了:“我这个人也是相当势力的,看人有个很严格的尺子,谁没上重点高中谁就是孬种,一概看不起。将来谁考不上北大清华也一样。三校生在我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特别的反讽,句型类似,但目的和效果却截然不同。这是我们中国常常发生的事情。
就这样,身边的朋友们都变坏了。至少嘴皮子都滑了不少。这是表面现象,实际上除却语言上相互攻击,背地里大家却各自努力用功着。
我们那一届高三,考上北大清华的几乎是我们学校之前加起来的总和。我说这个的意思也不是北大清华那一年真的有多大规模的扩招。我只是相信王朔的这本书在我们那个小镇上,一定是卖的比其他地方更好。它所达到的效果,既神奇,也意外。
3
上了大学我迅速的认识了几位姑娘。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在认识之初我都会问你爱看什么书爱听什么音乐。这是我臆想中的天堂,所有人除了看书就是听音乐,却没料到电脑游戏就像是病毒一般火速袭来,消灭了很多我可能世界里的同道。
当然大部分的姑娘们在电脑游戏的世界里保存完好。
我认识的第一个姑娘喜欢看村上春树,爱听老鹰乐队。而第二位姑娘和第一位姑娘在音乐和文学上的品味互相之间不认同,她喜欢的是王朔和黑豹唐朝。基于这样的分歧,虽然她们也互相认识,但我总觉得要是这两个在一起大家说话一定都得特别小心。有一个晚上,我送走了第一位姑娘,然后和第二位姑娘在茶坊聊天到深夜,这还不过瘾,何况宿舍已经关门,就索性去唱了通宵的歌。
间隙我问这位崇拜王朔的姑娘王小波如何?姑娘答:太形而上。
她喜欢肉紧馅儿饱,喜欢王朔讲的那些故事,以及故事里透出的狠劲。
轻功和大刀着实不是一种武学。
因为王小波死了,而王朔还活着。我不知道这个很明显的原因是否造成了很多人的误解。高中的尾巴我疯狂阅读这两位,我还试图去分析为何有这样两种糟糕的结果。
王小波死了,而王朔活的没了踪影。
事实上我和姑娘们在谈论王朔的那几年,他的确沉浸在极端的世俗生活里。在2007年接受采访的时候,王朔追忆过去那几年他在干什么。他承认自己曾因为心理疾病而吸过毒,还在采访中坦白自己曾经嫖过娼。
4
谁也没想到香港回归十周年的时候王朔复出了。他和名声鹊起的新晋书商路金波牵起了手。媒体宣称王朔那本神作《我的千岁寒》卖了365万的天价版税。
看似波涛再起,但谁也读不懂这个复出的天王级人物了,过去他的那些死忠表现出了一副完全茫然的表情。看接受媒体采访时的他还有点儿当年的意思,只是在书里的王朔没有了那股狠劲,而且没有了命运跌宕的主人公附身,他不再把生活里的爱和浪漫写进书里。
非常接近的一个例子,就是2008年的夏天那场“树生长的声音”,当魔岩三杰再度聚首时候,窦唯出场,很多对黑豹时代的窦唯崇拜至极的年轻人在问:他在唱什么?
时代变了就像是床垫换了,你要是不想改变你就得换一个pose,不然你如何舒服?
接下来的时间里不只是为了卖书,更是出于读者和媒体相当饥渴的需要,王朔频频露脸,时不时带着调侃去问候若干不良记者。在朋友的拉拢下,他甚至还和比他年轻整整两轮还多一个月的韩寒在电视上吃了一顿饭。
这就像是交一个接力棒。事后我想。
老王朔跑了二十几年了,韩寒却轻巧的驾着赛车而来。王朔用一种无言调侃着自己,韩寒以羞涩来庆幸这个时代为他而造。
饭桌上有人对他俩说:你们红在不同的时代。红的模样,像是孪生。
5
时间又过去了几年,王朔的消息变得越来越少。不再沉迷于创作小说的王朔,对故事的新奇产生了些许绝望。但很快他又出手两本小书,一本叫《致女儿书》,一本叫《和我们的女儿谈话》。我以为他真正在公开场合开始做起一名父亲,著述多年的感慨,了却某种心愿。
有这样一段话让我觉得美好至极,他对女儿说:
你是从画上下来的,我们都是,我们为人之前都是在画中。永恒是一幅无涯的壁画,我们是其中的一抹颜色。
这之后也要回到画中,所以不要怕死,那就像把降落的镜头倒放。向天上飞去是不疼的,因为你不会撞在一个结实的平面上,是一个没有落点和终点的过程,不结束。是溶在里面,像黄油抹在一片烤热的面包上。到你想找自己,已经渗透开来,在灿烂之中。
还有另一种王朔我也要跟大家分享,我依稀记得在上个世纪末,就是那本导致我的高中那一届应届毕业生疯狂进步的《无知者无畏》,差点收录一篇名为《我看鲁迅》的文章,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终究没能收入其中。后来文章的删节版发表在《收获》上。在那篇文章里,王朔这样写道:
我的那个研究鲁迅的朋友对我说:鲁迅是相信进化论的,即未来比现在好,青年人比老年人好。他还讲,他的使命就是扛住正往下落的闸门,让年轻人能逃出一个算一个……到临死,他还是对未来抱有信心,一次看到苏联红场阅兵的纪录片,对许广平和在场的萧红说:这个场面我是看不到了,也许你们能看到,海婴能看到。
这位朋友再三对我说:他其实是很热情的,很热情的。
这两段话就是那篇文章的结尾,跟上面讲给女儿听的话不同,这多少有些二传手的意思,但其中的意思,我能感受到点儿。多年来我总是会忽然想起,然后又重读文章。每读一遍都感慨一番,真是好文章。小说之外的王朔依然出众。
最后就是去年王朔作为编剧,加盟了冯小刚的《非诚勿扰2》,我在电影院里看到了一支弓箭,就要射到悬崖那块石头上。
一个多变的作家未必不是好作家,何况评价一个作家好坏,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的随便而不用负责。而作为一个并不愿意常常被感动的年轻人,我常常被王朔感动。
作家王朔,和父亲王朔。
20100226
刊载于《鲤-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