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作品摘自许愿树
爱到极至是不能解的纠缠。迂回勾连,撕扯磨砺,终不舍,终不散——她和她,两个落水的灵魂,合二为一。厮守,追随,只因不甘,故而不弃。
她们终如愿。落蕊连翘化扶疏。
开到三生的花蕊,融了两生的爱与痴缠,愈发地美丽横生,极尽芳华。
A
落蕊初见奉轩是在她家后花园内。
那日,金银花簇拥成团。她穿行其间,小心地拈着花蕊,细细吮啜,那丝丝甘甜沿着舌尖扩散。
回首间,见奉轩于亭内端坐,身边聚拢了一干人。一块洁白素绢在他面前铺展,那狼毫笔在他手里如点金的法杖,如生双翼的蝶。连绵不绝,上下翻飞;那流溢的墨似陇头流水,流离山下。那眼似星,眉似剑,直射到她心里来,莫名的痛,一波连着一波。她捂住心口,掌中的金银花撒落一地。
及至提亲的人纷至沓来,彩礼堆满院落,父母正襟危坐于堂前商量她的婚嫁大事。落蕊三步并两步直奔堂屋,径自跪下,满脸失魂落魄:“爹,娘,除却沈家,女儿不嫁。”
片刻,白老爷扶起女儿,宠溺地微笑:你又怎知你此番所嫁之人不是沈奉轩呢?
B
白落蕊出嫁当日,凤冠霞帔,莲步轻移,周身似有馨香散出。初下花轿,奉轩出走的事实如晴空响雷:只因不满父母为他缔造的姻缘,前日悄然离家。
沈夫人看着落蕊盛妆下惊悸的脸,泣不成声。
新房,她抚着壁上的字画,俨然奉轩手笔。两行清泪簌簌而下。榻上辗转间,想起那个仲夏,那些莫名的痛。
时光流转,匆匆三载。落蕊深居简出,沈家上下待她亦如同己出。小丫鬟灿儿最是贴心。落蕊常常拈着从园子里采来的金银花花蕊,一边品咂,一边望着灿儿,舒展了眉头,微微地笑。灿儿也盯住她的主子,由衷地叹:“您额角的那胎记,还真像这些花蕊哩。您莫不是花神下凡吧?”
忽一日,有人来报,只道是少爷有了消息。灿儿搀着落蕊,差几步跨进门槛,只听一个颤抖的声音:奉轩少爷,自崇安回越州的路上,渡水时船翻,恐已不测……
门外,落蕊身子一软,如折柳般倒在灿儿怀里。
一连数十日的雨,墙角透出大大小小绿色的霉斑,躲在浓密潮湿的青苔里,像满含哀怨,窥视的眼睛。
立夏,灿儿提着一只织缎绣鞋大呼小叫地冲进沈园正厅,满脸煞白。落蕊的尸体被家丁从园内池塘打捞上岸。当日,大雨初歇,明媚的阳光撒遍她全身。一如她出嫁那日,肌肤胜雪,青丝如瀑,额角那块细小的胎记愈发刺目。她着一身镂花短襦,罗裙,裙裾处一排销金刺绣的金银花影影绰绰。
沈家二老老泪纵横,下人们泣叹连连。惊魂甫定的灿儿,蹙紧了眉,别过脸去,捂住眼身子微微地抖。
C
浩浩钱塘水边,奉轩垂手独立。恍若大梦一场,梦醒后孑然一身。
记忆的车轮悄悄碾过,伴着女子悠悠的歌声。
日薄西山,奉轩自离家后数日赶路,渐觉人困马乏,借问求宿。却是极热闹的镇子,商贾遍布,人声鼎沸。书铺画坊时而可见,又多有吟赏把玩之人,心内一阵雀跃,只恨自己不曾早早仗剑走天涯。
到底舟车劳顿,寻一家客栈,稍做打点,倒头便睡。那琴声和着歌声,似穿过梦境,从远处的楼台飘过来。他起身,下楼,寻着那乐声。脚步在客栈后的亭子前止住。
正是她了。青衫罗衣,蹙眉螓首。手下一方古琴,铮淙有声。
女子徐徐唱着,侧耳细听:那歌声如鸣磬而那琴声又似裂帛。
“她便是连翘,本地最富才情的歌女了。”有人说。
连翘,连翘。奉轩把这个名字在心里念上千遍。灯火阑珊处,盈盈一水间,皆是连翘的歌声,连翘的脸。他日日前往聆听,一如旁人:静观、暗和。而那连翘,也一如既往:弹琴、放歌,流丽宛转。
然而,但凡宿命的相逢——她盘踞了他的心魄,她也必然逃不过命运的手。
上元节。小镇彩灯处处,火树银花。奉轩收拾好书画铺,便匆匆往客栈亭子赶。他知连翘今日会弹唱《华山畿》,脚步加疾。进了客栈,却见围拢了一群人,吵吵嚷嚷。连翘跌坐在地,泪如流霰。一旁,客栈老板唾沫横飞地骂:“别忘了,身后尚有债未还清,如今,娘死了就不想在这干了?休想!”
奉轩上前,俯身,一只手伸到连翘眼前。
未经沧海,所有的爱与愿望都质朴得如同他日日经手的素绢。那饱醮深情的字和画,便成了抵她自由身的债。她的手覆上他的,凉,且软。长袖滑至肘间,腕上一粒花瓣大小的痣,如杜鹃啼出一口殷红的血。
镇西芙蓉湖那一池碧水,如家乡的凝脂翡翠。如烟乡愁覆盖了他满身、满脸。不觉间,四季已转了三个来回。
连翘嗫嚅着:“要回去了吗?”奉轩被道中心事,缄口不言。却见她已端坐琴边,轻抬皓腕,慢移红袖,拨动琴弦:“……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奉轩一阵凄然,执了她的手:“可愿与我同归?”连翘粲然:“君之家乡便是我之家乡。”一只荷包落到连翘手心,“给你,切记贴身携带,已保平安。”奉轩的眼角亮光闪烁。
那是一只石青色的荷包,打成蝴蝶形的绦子,散发清冷的香,迷迭平安。离家前灿儿嘱他带在身边,可趋吉避凶。
天可怜见,今时便应了此话,眼前就是一支渡心的桨,一朵解语的花。
莫不是南柯一梦?又为何历历如在眼前?钱塘江刹那间狂风大作,巨浪如猛兽,掀了帆,倒了桅,惊叫声四起。奉轩遍寻不着连翘,她分明一袭杏黄裙,一把檀香扇,静坐在舱前,怎么转眼间不见了踪影?又是一个滔天的浪头,船翻的刹那,奉轩耳边响起了那句:……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到底不是梦。一艘商船经过救他上岸,昏迷数日后苏醒。一切似乎未有改变,只是他伸出手去,再抓不到另一只抚琴的手。
D
踏上阔别三年的土地,只感物是人非。沈老爷和夫人看着爱子,悲喜交集。奉轩在二老膝下,长跪不起。
此后的时日里,沈奉轩收拢了手脚,平抚了表情。帮老父打点起绸缎庄生意。沈家的下人们点头称道:少爷此番算是真正通晓人事了。
某个夜晚,他取出从前的卷轴,展开,复又卷起,束之高阁。其间有不曾见过的颜体字,秀丽端庄。唤来灿儿,得知出自于未曾谋面的落蕊,应是字如其人吧,而今却已化作后园池中的香魂一缕。心下懔然。手边,几柄狼毫已硬冷如炭条,原本光润的歙砚亦不知沉寂了多久。他冲灿儿甩甩手:“这些都收了吧……”
这年隆冬,沈老爷旧病复发,撒手尘寰。灵柩下葬的那日,天寒地冻,钱塘江畔大片的松柏林,银装素裹。送葬队伍渐渐走远,剩奉轩一人,伫立墓前。天地苍茫,万籁俱寂,唯身后一株株参天巨柏在北风中瑟瑟有声。
远远地,古琴声,绵长哀婉,似从遥远天际传来。奉轩的心弦一紧,轻轻一拨便要断开。四下里寻着那琴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一名男子,在雪里茕茕独行,却又欣喜若狂。
她静静坐着,杏色短袄镂花裙,一方古琴。只是雪里的一个剪影,就让他梦回前世:“连翘……”声音是颤的。女子转头,目光投向他,一粒酒涡如同梨花初绽:“请问公子是……”
前世、昨日、彼时。他心里的弦齐齐震断,任思绪排山倒海地来,抽茧剥丝地去。呆立良久,不觉雪已停,风已住。
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女子立时倒退三步。奉轩自知失态,却不知如何是好,他也曾千万次地想过:连翘没有死,只是不见了……而当她鲜灵灵,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时,却一时痴了过去。当下,他只垂手立着,连翘连翘地呢喃着。
“往南去,便是我家。”她徐徐吐出这八个字后,便携了琴,飘然而去。是何等轻盈的身子,竟有此般迅疾的脚步,待奉轩回过神来,已不见芳踪。
一路往南,除了寂寂的松柏林排列成阵,再无他物。再往南,是数十里钱塘水。奉轩忽觉周身刺骨地冷,甩甩头,鬓角竟有汗珠涔涔而下。暗自苦笑:原来相思之甚,幻象之真。
E
这一日--,最后一抹残阳照在绸缎庄朱红椽柱上,伙计们渐次离去。奉轩把新进的一匹银红撒花绮罗挪上柜面。不经意间打量着:夕照下,布匹显出别样的华彩。其间那一朵朵金银花格外娇嫩夺目,连凸显的针脚都生动起来。他不禁恍惚,拿手抚摩着。
蓦然抬头,一女子立在台前,青衫罗衣,蹙眉螓首。见他抬头,遂微笑着指他手里的布:“掌柜,替我扯一些。”笑靥绽放一朵梨花。
又见故人容颜,梦境般从天而降,奉轩刹那间有些微晕眩,脚下站立不稳:“小姐要多少呢?”她不语,只是也伸出手来,抚摩着布匹上的花朵。泪扑簌而下,如断线珠,落在布面上,湿了大片。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女子低言:“扶疏似乎见过公子。”奉轩蓦地怔住,口里默念:扶疏,扶疏?而她兀自做了个揖,“是,小女子名唤扶疏。”
那分明是连翘的脸连翘的声,何以转眼间便唤作——扶疏。他不解地看着她,她亦醺醺然若有所思。接布的瞬间,长袖滑下,腕间一粒花瓣大小的痣赫然印入奉轩的瞳仁。
再顾不得其他,仿佛一日别离便是一个天涯,纵是良辰美景又奈何?奉轩抓牢了她的手。
奉轩附在母亲耳边,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连翘那日在船上忽觉头晕目眩,失足落水,幸被江边一位渔人所救,昏迷数日后失却记忆,忘记了过往种种。但,她依然认得我,真是上天冥冥安排……”
沈老夫人细细端详这眼前的女子,虽称不上天姿国色,倒也眉清目秀,娇柔可人。不抽大烟也无娇纵,只是爱喝那金银花罢了。
“穿过这园子,便是我的房了。”奉轩引扶疏走向自己的屋。时值仲夏,园里草木葱茏,错落的假山在花草的掩映下尤其雅致。扶疏抬眼望去,园子西南处一方池塘,绿意盈盈。池边那一丛丛的金银花在阳光下影影绰绰。
她的脸上泛起一抹笑纹。
奉轩每日出门,她便送至廊前;他每晚回家,她便迎至廊下,柔情蜜意,众人皆叹:只羡鸳鸯不羡仙。小夫妻甜蜜恩爱,老爷太太看着便觉得欢喜起来。
唯有灿儿,自侍奉扶疏以来,便暗自揣测起来。虽然这新大少奶奶对下人们友善和睦,心里总有诡异离奇的感觉,如蝴蝶翅膀,只倏地一掠,不见踪迹。暗笑自己多事。想是她生得招人疼吧,没见少爷如此怜惜。况且,待自己亲如姐妹,送她的荷包,也如珍宝收藏,贴身携带。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
F
是夜,月黑风疾。灿儿提着灯笼,在园内走。风声凄厉,摇晃着一排排树木,黑暗中,仿佛张牙舞爪的影子。天空如一口深不可测的井。一弯残月在厚厚的云层里时隐时现。隐时伸手不见五指,现时又不肯普照,若有若无地抛下一点光影,越发阴森可怖。灿儿的心里打着鼓,边默念着菩萨边快马加鞭地走。唯愿赶紧找到扶疏,侍奉她更衣入睡后好回自己的房。少爷今日不知怎么尚未回来,扶疏小姐又不见了踪影,莫不是去了回廊中迎接少爷了?
这么一想,便急匆匆地往回廊方向走。行至池塘边,一阵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噤,假山旁有个黑黝黝的影子。借着月光,从背后依稀辨得那件青衫,银红裙——想是扶疏没错了。
她轻唤:“大少奶奶……”
斑驳的月光下,假山旁的女子徐徐转过头。
卟嗵一声,大红灯笼摔落在地,立时熄灭。一声凄厉尖叫,划破死寂的夜空。惊起了树丛中的寒鸦,呱呱乱叫着飞了出来。
几日后,灿儿家人来到沈家,带走了她。找到她时,她正匍匐在后园的一丛丛金银花树前,衣衫凌乱,鞋子也掉了一只。手里撕扯着一只石青色的荷包——内里的香料,经特制的毒汁浸过,迷迭之香缠住每一个与之近身的女人。却不知,金银花与之相斥,可解此毒。
她婶子边哭边骂:“当初还巴巴地一心想爬上去,跟了少爷,当个主子呢。如今,当个丫鬟便当疯了,可怎么活……”
G
一切又回复了宁静。沈宅园子里草枯了又荣,花开了又谢。没有人知道在那个漆黑的夜晚,那个瘦削的女子,缓缓掉过脸:苍白的落蕊,拈着从园子里采来的金银花蕊,一边品咂,一边望着灿儿,舒展了眉头,微微地笑。风掀起她额角的乱发,露出一块花蕊般的胎记。
她怎会忘记,立夏那日,她又拿着灿儿为她缝制的荷包在池塘边细细把玩,醺风阵阵,清冷的幽香氤氲了她全身,忽觉一阵晕眩,天旋地转——背后的笑声是灿儿吗?
想着想着,身子却已不由自主地栽下去,栽下去,栽入那满池的碧绿中。
H
爱到极至是不能解的纠缠。迂回勾连,撕扯磨砺,终不舍,终不散——她和她,两个落水的灵魂,合二为一。厮守,追随,只因不甘,故而不弃。
她们终如愿。落蕊连翘化扶疏。
开到三生的花蕊,融了两生的爱与痴缠,愈发地美丽横生,极尽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