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的星球,才会有生命之源,发生奇迹。有火的地方,才会有光明和温暖。火的诞生,让人类跨越到生物链的顶点。然而,失控的水火,又是你我生长的巨大威胁。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喻指的就是人生活的极度为难。像驯服毒蛇猛兽一样,在文明社会里,有一群专门驯服失控水火的勇士。或者准确点说,就像我们脑后的三根救命毫毛。总能在我们的危难之时显身手。他们,就是我们在平安的日子里难以见到,而当我们蒙受灾难侵犯之时,可以舍生忘死拖曳我们脱离困境,险境的消防官兵。
初识老A,是在人到中年的QQ群里。加他为友,是因为喜欢他的网名。这是电视剧里特种兵的代称。聊起来才知道,他不是特种兵,甚至不是军人。他是一位合同制消防员。
他说自己四十有二。这让我很好奇。一位年过不惑的男人,还留守在消防队里。这是不常见的。我的常识告诉我,消防员一般年龄都在三十五岁以下。我问他是不是属于工作能力特强,身体素质特好的那种。他发给我一个微笑的表情说,一般一般,凤岗第三。这暗示我,他在凤岗消防大队上班。
彼此的坦诚,让我们进入私聊和深聊。去年5.12汶川大地震纪念日那天,我们谈论人生的飞来灾祸和救助,伤感默哀之际。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我去过地震后的映秀镇。我比你的感受更强烈。至今想起来都还鼻子发酸。我有些诧异。你不是消防员吗?怎么会到地震现场?他说,你不会以为消防队只是救火的吧?我们除了救火。还要“救水”,“救震”,还要溜门撬锁,爬高上低,救助交通事故。他打这行字是无标点的一气呵成。我能感觉到屏幕那边传来的骄傲与自豪。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消防队的职责是救助一切急难,不分具体内容的。六年前,他去汶川映秀镇抢险救灾,并不是政府组织的。他参加的是一个民间自发组织。七天六夜奋不顾身的救人,他身上多处负伤,最后是被抬下现场的。
我还留着一节小拇指在映秀。他说。
你老婆支持你去吗?她不担心你?我问。我老婆严重支持。我打了一个问号过去。他发了一个哭泣的表情给我。之后说,我老婆祖籍是汶川的,她母亲在六年前……。我去汶川的几天几夜,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每天扒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到凌晨。一天给我打一次电话,问我情况,边听边哭。要不是我家里还有母亲和一个残疾女儿,她就跟我一起去了。
你们真了不起!我由衷地赞叹。
你千万别这么说。其实,社会上对我们的看法并不好。因为我们有审批和检查消防设施是否合格的权利。在施救现场,我有时候会很凶地对待看热闹的人,甚至毫不客气地赶他们走开。所以,我得罪了很多人。他发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这是对你们的良苦用心不理解。我说。
算是吧。我们重在预防。我永远不希望事情发展到需要施救的地步。不是怕出警,是怕当事人伤命伤财。但在现实中,总有人不想投入平时的防范,希望我们讲人情开绿灯。可水火从来不跟我们讲人情。
第一次和老A见面,是在他被停职的时候。我们一见如故。他身材很高大,但是显得很单薄。黝黑的脸膛上,两只眼睛特别有神。我们一起去老榕树餐厅吃晚饭。他走起来有点驼背,但步伐矫健,行动干净利索。我本意是打算安慰安慰他,让他振作起来。见面后发现其实不需要。他内 心的强大,是我所始料不及的。
他那天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去香港做汽车美容了。你觉得怎么样?我看着他无所谓的样子问,你那边已经联系好了吧?我堂哥在那边开了一家汽车美容店。正缺人手。说话时,他抬眼看了看外面。好像他堂哥的美容店就在外面不远处。
你好像已经决定了。其实这样也好,那边工资应该不错。
我还没有决定。我没插话,等着他往下说。
停职在家这几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我觉得我确实有些情绪急躁,脾气不好。这不太适合做消防员。十几年了,我欠家里人的太多了。该还还账了。这些年,都是老婆在帮我打理家务,照顾我母亲和女儿。有时还要整天为我提心吊胆。我一出任务,她总是彻夜难眠。她现在身体越来越差。你知道吗?我的女儿,其实就是因为我,才闹残废的。
那次我出任务,两天未归。老婆在医院照顾我母亲。她在学校发高烧不退。我们没人去接,老师送到家里。耽误了就诊时间,她被烧成了聋子和哑巴。面对女儿,我这辈子都要,都要……长跪不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说到此处,哽咽了。泪流不止。我忙递过纸巾。他一边接,一边捂住脸,艰难地跟我道歉,对不起,不好意思。
情绪平静下来之后。他告诉我,他被停职是因为在现场指挥救火时,对不愿撤离的群众出言不逊,态度恶劣。我聆听着他的自述,一言不发。生怕打断他的思路。
这次火灾,和其他的火灾不同。是一家规模巨大的化工厂。我们接警赶赴现场后,摸到的情况是,院子里有两辆装满液化气的槽罐车,储气车间的管道正在升温。急需要冲进火场里面,先对车辆和储气罐车间降温。因为一旦引发爆炸,有可能半个小镇就没了。
当时,施救现场不允许群众参与,只允许专职消防员进驻。领导要求我们迅速将群众疏散撤离到十公里之外。不准我们外泄实际情况,怕引起群众恐慌。首先是那些自发带着工具赶来救火的群众不愿意走,然后是被疏散的群众不愿意走,说三道四,纠缠不休。
那天,我们冲进火场的是一帮敢死队。我是班长,带着五个消防队员。我们分成两组,一组灭火,一组冲进去冷却被烤热的液化气管道和槽罐车。这是无奈之下的一招险棋。我们谁都知道,有可能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所幸的是,我们只付出了三人轻伤,一人重伤的代价,最后遏制了火势。
那个重伤员是你吧?嗯。我是一个战友背出来的,他救了我。不然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陪你聊天了。老A说的是他自己出生入死的情节。但他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表情平静淡然。也许,这样的情节,对他的人生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这样还被投诉,还要解雇你,太不公平了。我说。我支持你辞职去香港。
但是我……我觉得这样走了,有点对不住我的同事,尤其对不住我们教导员。教导员为了我的事,走街串巷跑了好几天。跟不理解我的群众解释当时情况。他们这么理解,关心我。我一走了之,太不够情义了。昨天下午,教导员还通知我,只要我愿意向群众公开解释道歉,单位不予追责,还可以跟我签合同制消防员。那样,我就算是专职的消防员了。
我有些明白他的想法了。
今年5.11特大暴雨袭击之后。我在编辑的新闻图片里,看到了疑似老A的身影,很想跟他见一面。我打电话约他见面。他回复说很忙,要过几天。5.15号下午,终于约到了老A。我带着那张照片,直奔凤岗消防大队。
这照片是你吗?在消防大队的会议室一坐下,我就拿出照片,问他。他看看,不好意思地笑着点点头。你真是好眼力,这个样子你还能认出是我。
雨夜。一片汪洋的街道之上。一个身材高大、清瘦的消防员,正在齐腰深的水里,推着一只橡皮艇往安全地带转移。橡皮艇上坐着一对老年夫妻,他们合顶着一件雨衣,回头在看着推动橡皮艇的消防员。那耷拉下一缕白发的老太太,好像回头对消防员说着什么。而那消防员正在摔着一头雨水,用胳膊抹眼睛。
能告诉我老太太当时在跟你说什么吗?
她说让我小心点。我在警告那个涉水拍照的记者。叫他不要过来帮忙,水越来越深,我怕她帮倒忙。我其实不是在抹眼睛上的雨水,是你同事那闪光灯照得我眼花。
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回去一定转告他们。那时候是几点钟?
大约是十点多钟吧。我只想快点将他们推到对面的楼上去。怕水大了走起来麻烦。
那时候你想到你家人了吗?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很蠢。但他没介意。
傍晚下暴雨的时候,我和老婆通过电话,告诉她今晚可能要出任务回不去。她说她会注意安全。她已经将女儿和母亲转移上三楼了。她要我放心,嘱咐我自己注意安全就好。老实说,我没想到雨会下这么大,洪水来得这么急。
听领导说,好像这次内涝是五十多年来最严重的一次。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严重的。以前都是特别低洼的地方会进水,这次三分之二的镇区都被淹没了。街上的水齐腰深。我们用冲锋舟救完两处人的时候,我想给老婆打电话,提醒她注意安全。可家里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我家那块水电都停了。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我打老婆手机,没打通。
你家人都好吧?女儿怎么样?
都很好的。对了,我正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那还等什么,赶紧告诉我啊。在的我急切追问下。他告诉我,我女儿会叫爸爸妈妈和奶奶了。听力也有长进。我们全家人都开心得要死。他说得很激动,两眼放光。我太感谢我们教导员,感谢市医疗救助中心了。是我们教导员联系的市医疗救助中心。市医疗救助中心派了最好的医生为我女儿免费治疗。已经治疗一个多月了。目前还在治疗中。你说,我女儿能恢复到上学读书吗?他充满期待地问我。
会的!一定会的!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我也相信一定会的。我女儿小时候特别聪明。邻居的孩子都跟在她后面玩。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脸上的皱纹水波一样荡开。
他沉浸在不能自拔的幸福中。我站起来倒了一杯水。看会议室墙上的消防架构图和一些资料介绍。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市消防支队每年出任务三万多次,出动消防车两万多辆次。挽救的财产损失约计五个亿。
临别时,我对送我的老A说,你能用一两句话,跟我说说你这么多年工作中,感受最深的是什么吗?或者说,是你最想对我们大家说的话。
说什么好呢?他转动着眼球,想了一会说,希望大家多理解我们就好了。说完,又补充一句,你们平安了,我们就平安了。这是一个基层消防员,最真实的愿望。
像360是电脑的安全卫士一样。消防官兵,是一座小镇,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的“365安全卫士”。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他们时刻严阵以待,守护着我们的安全。随时准备奔赴生活中的危难时空。老A,只是一名普通的消防员。相对于整个消防队伍,像一棵小草之于草原,一滴水之于海洋。然而,他烛照出的牺牲精神,卫士情怀,他所追求的平安之境,就是我们有关家国最实在的梦想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