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倒新停浊酒杯”之“浊酒”异解
四川省通江中学邓少卿 裴德君
杜甫的《登高》以其境界的阔大和气象的悲凉历来为人所激赏,曾被誉为“古今七言律第一”。可是,无论是大中学教材,还是一般的唐诗选本,对最后一句“ 潦倒新停浊酒杯”大都未加注释或语焉不详。人教版高中《语文》第三册是这样注解的:“潦倒,这里指衰老多病,志不得伸。”“新停,刚刚停止。杜甫晚年因肺病戒酒,故曰‘新停’。”自《唐诗三百首》以来的注释都大同小异,明确认定:杜甫因患肺病戒酒。甚至将此句释为:“穷愁潦倒,本可借酒排遣,但因患病停饮,致使酒杯浊污。”(武汉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选注《新选唐诗三百首》)读后总觉得意犹未尽,甚至还会有望文生义之感。尤其是对“浊酒”一词轻易放过,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
关于“浊酒”,许嘉璐先生在《中国古代衣食住行》中说:“酒酿成时汁与渣滓混在一起,是混浊的,若经过过滤,除去渣滓(糟),就清澈了,所以古人常说浊酒、清酒。……显然,浊酒是较低级的酒。”《辞源》释“浊醪”为“浊酒”。浊酒酿制加工的时间短,一宿即成,酒精度低,多为家庭制作。这种酿酒方式一直延续到了今天,现在我国农村许多地方不是家家会做糯米甜酒(醪糟)吗?人们在逢年过节亲朋相聚时,常用它招待客人,欢度佳节。因此,乡民们在喝酒中往往渗透了一种朴素的情感。
当然,文人墨客就更离不开酒了。他们中不胜杯杓者少,贪杯豪饮者多。喝则一斗甚至数斗的,恐怕多是这种“浊酒”了。他们不但喝酒,而且咏酒,好像酒能够浇其胸中块垒,启其神妙文思。爱屋及乌,“浊酒”一词也就受到文人墨客们的青睐。首先提到“浊酒”的是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山巨源(山涛)拉嵇康出仕,嵇康写信回绝。信中说:“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这里将“浊酒一杯”与“弹琴一曲”、“教养子孙”、“亲旧叙阔”并举,意指平静闲适的家居生活,与尔虞我诈的官场纷争形成对比。其次是《梁书·徐勉传》。曾在梁朝任宰辅二十八年的徐勉,晚年在给儿子的信中表达了这样的愿望:“或复冬日之阳,夏日之阴,良辰美景,文案闲隙,负杖蹑屐,逍遥陋馆,临池观鱼,披林听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求数刻之乐,庶居常以待终。”用嵇康“浊酒一杯,弹琴一曲”的原话,表明其厌倦了荣华富贵的物质享受,欲追求一种恬淡幽静的精神愉悦。
由此看来,人们给“浊酒”一词赋予了字面上所没有的特定含义,已具有了典故性质。后来人们言及“浊酒”时往往指人逢乱世,或到了老年时,害怕离乱之苦,希望过一种平凡而普通的家居生活,充分享受天伦之乐。有时也隐含三五老友知己(亲旧)难得相逢,在一起畅叙平生之意。诗人们对“浊酒”青睐有加。如陶潜《时运诗》:“清琴横床,浊酒半壶。”江淹《陶徵君潜田居》:“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范仲淹《渔家傲》:“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三国演义》开篇词:“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李叔同《送别》:“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登高》写于公元767年。这时杜甫流寓夔州,“漂泊西南天地间”,过着以舟为家的日子。在重九登高时,面对江边秋景,抒发了漂泊天涯、知交零落、老病孤愁的情感。晚年的杜甫,被肺病折磨着,这倒是不争的事实。可他是不是就“遵医嘱”戒酒了呢?这就值得怀疑了。与此诗写于同年同时的《九日》说:“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写于第二年(768)的《发潭州》也说:“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看来诗人在饮酒与治病之间选择了前者。杜甫虽不像李白那样嗜酒如命,却也“性豪业嗜酒”。因为在这颠沛流离之时,酒就像一位老朋友陪伴着孤独的诗人,化解他凄楚悲怆的愁绪,使他在饮酒中暂时摆脱现实的困境而获得真正的生命体验。
那么,我们对“潦倒新停浊酒杯”是不是可作如下理解。一是从“浊酒”的字面意义上看:诗人只身漂泊到夔州,不仅“竹叶于人既无分”(《九日》),就连喝一口家酿的劣质酒的念头也只得暂时打消了。二是从“浊酒”的用典层面上看:诗人衰老多病,不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已成泡影,就连落叶归根、过安定的家居生活的“奢望”也只得放弃了。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中国人的“还乡”情结自古以来就难以化解开,我们不能苛求诗人一定要有英雄豪杰们的“青山处处埋忠骨”的境界。况且杜甫的“还乡”多是指回到首都长安:“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八首之一》),“愁看直北是长安”(《小寒食舟中作》)。一位伟大的诗人在生命的尽头,由于国事的“艰难”,自身“潦倒”到连最起码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需求都得不到满足,是多么可悲啊!他对理想的追求还那么执着,而又无可奈何,又是多么可叹啊!诗人将深长的愁思凝聚在“新停浊酒杯”上,表现了此时的身世遭遇,也包蕴着一生的无穷辛酸,读后觉得满纸是泪。有人认为此诗“惟感伤过甚,结尾处,情调不免低沉”(朱东润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虽有批评意味,却也可谓真正体味到了诗中三昧。如果诗人在一首七律中仅仅只是叹老伤病,那他就不是“诗圣”杜甫了。那么狭隘的一己私情与“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阔大境界也就很难能交融了,谁还会认为它是“古今七言律第一”呢?
附作者情况:
姓名;邓少卿 裴德君
性别;男
职称:中学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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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编:636700
电话:0827——78333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