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悲伤作文”并不算好作文》
成向阳
不得不说一说前些日子流传于网络上的那篇“世界上最悲伤作文”,也就是由12岁的大凉山彝族女孩写的那篇《泪》。作者,木苦依五木。
不知道这个名字在彝族语言里的意思,但显然它的汉语发音以及这五个汉字形成的某种意象本身,就让人有种悲伤满盈的感觉。我也看过木苦依五木穿着一件不合身的上衣站在简陋教室黑板前的照片,黑黑的小脸上有木雕似的眼睛,那眼睛的角落里直直地射着悲伤欲碎的光。
但,这一切,都并不能使我认为,“世界上最悲伤作文”就一定是好作文。
在这篇325字的作文里,木苦依五木的第一句便是“爸爸四年前死了。”这同时也是作文的第一段,犹如给所有读者的当头一棒,沉重,干净,利索,除了人,时间,以及表示绝对终止的动作“死了”之外,没有一个多余的字,甚至,它中间每个词的次序都不能轻易更换。这貌似简单的一句,其实很厉害,但比这表面的一切还要厉害的,是它由里向外透出的那种又阴又静的力道——爸爸,在这里似乎已经不是曾经最疼自己的那个“亲人”,而完全像是另外一个“被叙述的人”。这种写法,我只在匈牙利作家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恶童日记》里看过,但那是成人借儿童视角写成的小说,这却是儿童本人的作文。我很难相信,也很迷惑,12岁的木苦依五木怎能以这样的冷静写出这样的句子?
但后来听说,这篇作文是由支教教师改过,又由木苦依五木抄写的,我就有些懂了。但,这仍然不是我认为“世界上最悲伤作文”并不算好作文的真正理由。因为毕竟,像首段这种写法,确是很高级的。
作者在下文,用依旧冷静而克制的笔调写了母亲病了,以及母亲死了。在这个私人日记式的呈述过程中,的确有一股暗藏的悲伤强力从文字间透射出来,并缓缓抵达阅读者的肺腑。很冷静,很巨大,效果良好。或者说,正是因为作者使用了超越其年龄和身份的高冷腔调,这股悲伤力才如此巨大。
其实就戏剧效果来说,搞哭和搞笑是一样的。你想搞笑人,自己就得先绷着绝不能笑。而你想搞哭人,就得先和冰冻过得一样,把灼热的悲伤推给观众,让观众先哭。
但不得不说,煽情并不总是好的,有意为之的煽情更容易让人看出内心的小来。而在作文中通过技巧制造悲伤和虚造幸福一样都并不可取,也并没有高下之分。如果说那些“纵做鬼,也幸福”式的虚假讴歌体并不值得赞成,那么这种“悲伤体”也不值得推崇,即使它是“世界级”的。
在我看来,一篇作文好不好,最重要的还是看作者对世界和生命的体验与领悟。其次是作者看待世界和生命时所采取的角度。最次,是文字和文字呈现的方式。在这里, “悲伤”并不是一种特别高级的东西,而只是一种简单的情绪,如果它不能带来任何新鲜而有力的东西的话。但你看,除了被人乐道的“悲伤”,这篇作文其实并无多少可取。连结尾貌似闪光的那一句点题的文字,也并不显得出色,反倒露出小作者以及指导她的支教教师作文能力的稚拙来。也就是说,作为作者,即便是在生命遭受强大的苦难刺激之后,作者的生命体悟仍然保留在一个较低的阶段。而对生活,对生命并没有新的领悟,以及新的观察角度。因此,她最终只能将自己的悲伤归结到思母的程度上。
这显然是很不应该的。
还须警惕的是,在这篇“最悲伤作文”之后,也许还会引起“悲伤风”在学生作文中的新一轮泛滥。因为,虚造亲人遇难来书写满纸悲伤本来便是中国中小学生作文,尤其是考场作文中的惯技。而在与“世界级”接轨之后,这种积习很可能卷土重来,且更有恃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