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首楞严经
人声鼎沸的集市熙熙攘攘,吵闹的声音让焱无上有些心烦。
“原来人界是这般热闹,本爷算是见识了。”
寻了一处僻静的酒馆坐下,焱无上要了两壶酒边喝着,边观察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身为怪乐地之王,跑来人界这样做好么?”
黑风过处,旁人直道是天气冷了,只有焱无上知道,来的人是释阎摩。
“本爷的事,你别问,既来了,坐下喝几杯如何?人界的酒可是比妖界好上许多啊!”
意识幻境之中的释阎摩,只是冷冷地摇头。
“是暗界要你来找本爷的?”焱无上又饮下一杯酒,饶有兴致的咂咂嘴。
“暗界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路过此地,感应到妖气,不想竟是圣婴主。”
“哈,本爷行事,向来让你们料不到啊!不过,如果妖王他们问起……”
“吾会说没看见!”释阎摩有点不耐烦,转瞬化风而去。
一番意识交谈,桌上酒已微冷了,焱无上有点意兴阑珊,匆匆离去。
摸摸下巴,焱无上对这次不告而别很是满意。
焱无上玩这种游戏已经不是第一次,就像怪乐地妖王妖刹刹对他的评价一样:不靠谱。
这么爱玩的心性,倒底不像个王的样子。
焱无上走出酒馆,信步游荡在街上,也不知到何处去才好。也许他只是在享受无拘无束的感觉吧。
比起黑狱狱天玄皇的兢兢业业、无始暗界穹魁的野心勃勃,圣婴主统领的怪乐地真可谓是妖界的异数。
比如圣婴主曾经抱怨道:“为什么妖不能像人一样生活?为什么明明是个纯爷们却不能去找个女人?”
妖刹刹差点没把口里的茶吐了满地。
“妖不需要女人传宗接代,圣婴主你也太……”
“总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当妖干什么!我要当人!”
“做人有多好啊,你看这街上的人,做什么工作的都有,不用学术法、不用学权谋,只用搬着凳子坐在那里就有钱赚……”
街上的东西琳琅满目,焱无上走到一个卖佛教用品的摊点前面停下了。
各色材质佛珠琳琅满目,还有熏香和其他法器,焱无上摸完这个摸那个,好奇的不行,直到摊主都不耐烦了。
“我说客官,你到底是买不买?这东西可是开过光的,你摸来摸去要我怎么卖?”
“本爷看看都不行吗?也太小气了吧!”
“口气还挺横啊你!”
“怎么?想动手!”
正当焱无上欲挥拳时,边上忽然走来一人,合掌问道:“摊主,这一串佛珠多少钱?”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趁摊主招呼客人的空当,焱无上向旁边的买主瞥了一眼。
那买主带着兜帽,半边脸都被微卷的白色长发挡住,只能看见长长的睫毛。他一身白色衣衫,飘飘欲仙,出尘脱俗。
买主买了一串砗磲佛珠,然后付钱离开,此时焱无上方才看见此人的脸。
细眉轻扫,眼睛灿若明星,格外地美丽,高挺鼻梁,圆润双唇,额间一点金色毫芒,彰显此人不凡修为。只不过方才声音柔中带刚,一时难辨男女。焱无上一时看得痴了,见那人离开,便忙不迭跟上。
“前面的,停步!”
而白衣人却并未停下脚步,焱无上无端一恼,身法一点,拦在白衣人身前。
“本爷叫你,你是聋了吗?”
白衣人身形虚化,不加理会,欲提脚脱身,焱无上身法亦是敏捷,守得滴水不漏。
白衣人见走不得,只得轻叹一声道:“天命无避,可惜了。”
“你说什么?!”焱无上一头雾水,只用手指着白衣人喝道。
白衣人低下双眸,合十问讯道:“贫僧裳璎珞,请问施主何事?”
“什么?你是和尚?”焱无上惊讶道。
“正是。”
自古佛妖不两立,焱无上如今心中只能暗呼倒霉。原以为是个美女,不料竟是个和尚,当真晦气!
“啊!没事!方才……多谢解围!”焱无上故作潇洒地一挥手。
“哦,举手之劳而已,看施主方才对佛珠爱不释手,想来也是与佛有缘。这串佛珠,贫僧便赠与施主吧。”
说罢,裳璎珞将方才买的砗磲佛珠递了过去。焱无上虽然心里不悦,也只能伸手接了过去。
“谢了。”焱无上将佛珠收起,望向裳璎珞。
裳璎珞歉身道:“贫僧还有要事,先请了。”
“哦哦,后会有期!”焱无上抱拳回礼,直到裳璎珞身影不见,才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真是倒霉啊!”
不过佛珠倒真是闪闪发亮的好物件。焱无上拿出来看了几眼,又揣进怀里。
虽然总是听说佛界如何如何,却根本就没见过几个,焱无上虽是觉得倒霉,却又不由玩心大起。
“本爷倒要看看,佛界之人究竟有怎样的能耐!”
裳璎珞与焱无上道别后,径自来到韦驮寺中。
“请问,阕声云舵大师在吗?”
“不知是佛铸驾临,失敬了。”
内殿里走出一位僧人,唇上一道伤痕触目惊心,让人不由侧目。他低首合十,对裳璎珞态度十分地恭敬。
“吾应韦驮寺之邀来参加法会,顺道看看修者过得如何。”裳璎珞声音温柔和蔼,令人如沐春风。
“多谢关心。”
“其实吾来这里之前,遇到一个人,不,该说是妖。”
侍者僧端上茶盏,裳璎珞接过,打开盖子细细嗅着茶香。
“哦?妖界之人么?”阕声云舵神色凝重起来,身子微微倾向裳璎珞。
“倒不是有什么恶意,反而是个有趣的妖啊。”裳璎珞将茶抿了一口,笑道。
“佛铸是想与此人攀交么?”阕声云舵放下茶盏,轻声问道。
“哈。自古佛妖不两立,说来,也是着相罢了。依吾之见,那妖人到不像穷凶极恶之辈,不如作势而为,虽不求能超度引导,至少了解一点妖人也是好的。”
“妖人行踪诡秘,素不与人界来往,佛铸如何得知他下落?”阕声云舵又问。
“吾方才送了他一串佛珠,上面附有追踪秘法,他的下落自是一目了然。”裳璎珞从怀中掏出自己惯用的佛珠,红玛瑙配上葡萄石,中间缀以菩提子,夺目得紧。
“佛铸既有此意,贫僧也不便多言,只是奉送佛铸几句话。”阕声云舵若有所思。
“修者但说无妨。”
“吾佛乡已担下太多凡世罪业,吾总是怕,佛铸这一步踏出,就步上了天之佛的后尘。世人的谬赞与诟病,你我俱是担不起啊。”
“担不起,也是要担啊。昔日地藏大愿,难道因为地狱苍生太多就不渡了么?再说,至佛本身并无过错,是俗世眼光,将他高看了。”
“阿弥陀佛……”阕声云舵低眉念了句佛号,不再开口。
大殿的鼓声骤起,晚课时间已近。
裳璎珞起身上殿,亲自掌磬担当维那师。
“ 自 皈依佛 当愿众生 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自 皈依法 当愿众生 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自 皈依僧 当愿众生 统领大众一切无碍 合南圣众。 ”
三皈依是晚课尾声的标志,也是最考验维那师功底的三句念唱。(注:大家可以自己搜来听一下,这个不是我自己瞎掰的哦,好的三皈依前调,听来直入云霄,无法用语言形容)
维那师是早晚课禅堂的主持人,声音必须洪亮浑厚,不是随便一人就能担当得起。虽然许久不曾掌磬,可裳璎珞甫一开口,霎时如同迦陵频伽一般,洒下漫天曼陀罗华,人人闻之顿生向法之心,如同天人再现,佛陀降临。
“能听佛铸重开尊口,贫僧三生有幸,善哉。”阕声云舵送裳璎珞出门,仍是面带忧色。
“放心,裳璎珞自有分寸,自是不让修者担忧。修者留步。”
时辰已晚,裳璎珞望着漫天的星斗,手拈法指,默念密咒,不多时便已寻得焱无上去处。
“这一场相遇,是命数也是劫数啊。端看我们两人如何相处了。”裳璎珞将兜帽戴起,天人般的美貌却并不因为衣帽的遮掩而消减半分。
焱无上早已经寻得一处客栈落脚,他并不习惯人界房间的陈设。在房里摸了一圈,躺在地板上睡去了。
裳璎珞寻到这间客栈,恰好焱无上隔壁还有空房,便住了下来。
大早上,焱无上走出房门,在回廊上趴着看大厅里的人。裳璎珞推门出来,笑着问讯道:“施主早上好啊。”
焱无上回头一看,竟是那天遇见的和尚,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你你你……你怎么也住这儿?”
“阿弥陀佛,贫僧四处云游,落脚也是随意,能与施主再次遇见,看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离本爷远点!本爷不喜欢和尚!对了,这个还你!”
焱无上从怀里掏出佛珠,掷还给裳璎珞。
裳璎珞也不生气,收了佛珠问道:“施主在看什么呢?”
“别老是叫我施主!本爷听了不舒服!”焱无上不耐烦地回答。
“那,阁下如何称呼?”裳璎珞问道。
“本爷叫焱无上,随你怎么叫吧。”
“听阁下总爱以本爷自称,贫僧也不便探问施主年龄,就叫施主焱爷吧。”
“哈,这个称呼我喜欢!虽然本爷不喜欢和尚,但看你也不像是个难相处的人,本爷初到此地,就交了你这个朋友了!”
没想到妖的智商还真是捉急直率啊,裳璎珞莞尔一笑,颔首应了。
“本爷在看人。”焱无上把目光又移向大厅。
“不知道焱爷看到了什么。”裳璎珞也向大厅望去。
楼下大厅人流不断,有独自小酌的,也有聚众畅饮的,还有酒后失态的,除了吃饭的客人,还有跑堂的伙计、柜台前的账房、招呼人住店的侍者,有进来讨生计的杂货郎、唱曲的歌女、要钱的乞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小小一方天地,当真是凝聚了世间百态。不过在焱无上眼里,只总结成一句话:“人的生活真好。”
焱无上正色道:“本爷很少出门,所以觉着好奇,也没看什么。”
裳璎珞轻声道:“难怪焱爷对这些事物看得入神了。只是在贫僧眼里,只见了两个字。”
“哦?”焱无上疑道。
“一者为名,一者为利。”
“哈,你们佛修者的说辞也太奇怪,本爷听不懂。”
此时焱无上的目光,全 被楼下一位卖唱的歌女吸引了。
那歌女身材娇小,形如弱柳,一身桃红的衣衫,头上插着几支簪子,怀里抱着琵琶,不停地对酒桌前的客人说着:“各位大爷,让小女子伺候大爷几段吧,行行好。”
那歌女只约莫十五六岁,面露怯色,多半的客人都置之不理,或者厌烦的挥手将她赶开,此时有一桌客人将她叫了过去。
“大爷要听什么曲子?”
桌上一个油光满面的男子,色眯眯地拉住那个女的手说道:“只要你陪大爷过上一夜,大爷给你十两银子,怎么样啊?”
一桌人哄然大笑起来。
那歌女红了双颊,低声道:“小女子……小女子不卖身……”
“贱人!别给脸不要脸啊!”为首的那个男子似是觉得失了面子,将女子往前猛地一拉,女子挣脱不得,眼眶已经噙了泪,哀声道:“大爷放过奴家吧。”
楼上的焱无上渐渐沉了脸色。裳璎珞见他神色起了变化,叹道:“在这个世上,弱者便只能任人欺侮,不知何时可停。罪过啊。”
焱无上不悦道:“都说佛家慈悲为怀,你却只在这里絮絮叨叨,真是恼人。”
眼见那女子已被拉进那男子怀中轻薄,焱无上回身便下楼,裳璎珞迟疑片刻,也跟了下去。
“给本爷放开!”焱无上力道极大,一把就把女子拖到了自己的身后。
“大胆!”那男子拍案而起,焱无上一拳上去,男子马上从座位上飞了出去,此时就餐的食客一片哗然,账房和跑堂都纷纷来解劝。
“你!给我等着!!”那男子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看着瑟瑟发抖的歌女,裳璎珞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
“姑娘,你受惊了,这些银两你拿去吧。”
那歌女接了银子,梨花带雨地说:“大爷……谢谢,让奴家伺候两位大爷一段吧,算是谢礼。”
裳璎珞俯首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戒律不得听声色之乐,姑娘若是要唱,就唱给这位吧,毕竟是他仗义而出,救你于水火的啊。”
焱无上倒也不推辞,径自坐下,将桌上剩的酒就着酒壶喝了,笑道:“唱吧唱吧,那和尚不知趣,就唱给本爷听!”
歌女一个万福,手拨琵琶,婉转歌喉柔中带媚,脉脉含情: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珮声悄晚妆残,隐谁整翠鬟,流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栏。”
一曲唱罢,女子再深深揖下,全场的人齐声喝彩。焱无上抚手大笑道:“唱得好!本爷在家里从未听过这样好听的曲子。”
歌女脸色绯红:“谢大爷赏识。”
焱无上见那女子生得如此漂亮,一时眼睛都直了。方才数珠默念经咒的裳璎珞,见焱无上失神的样子,不由莞尔。
“妖界到底也是六道有情众生,看不破的也是一个情字啊。”
虽知声色俱是表象,其实裳璎珞初进佛乡,见到天之佛第一眼,也曾动摇过。
俗世万千,堪不破的是谁呢?
那女子抱着琵琶离去,人群也渐渐四散,裳璎珞上前笑道:“焱爷可是对那女子动心了?”
焱无上白了他一眼:“你从哪看出来的?”
裳璎珞道:“方才见你目不暂舍,那女子又是如此漂亮,可见你是动心了。”
焱无上朗笑道:“没人说你也生的不差么?难道本爷多看你几眼也是动心?真是可笑。”
裳璎珞竟然心上一动,马上避开焱无上的目光,局促地说道:“焱爷真会开玩笑。贫僧先回房了。”
焱无上双臂环抱,撇撇嘴:“真扫兴。”
裳璎珞回到房中,不自觉地向铜镜看去。自己的面容映在其中分外清晰。
已不记得有多久没仔细端详过自己的面孔了。裳璎珞一时有些黯然。
佛教一向视外貌如皮囊,在不净观里面更是不堪,因此,已经有太久不曾听人评价自己的容貌,久到自己都渐渐忘记了自己的长相。
可是,自己未进入深阙修行之前,拜谒新任天之佛的时候,真的是备受打击,那种失落感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是他第一次,因为外貌而生贪恚心。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已是被色相缠缚了,直到今天,也不知道。
裳璎珞走到桌子前面,细细研起墨来。
“和尚,你怎么了?”
未及反应,焱无上已经推门进来,吓得裳璎珞手一颤,墨汁溅了一身。
焱无上见裳璎珞失魂般的模样,不由笑道:“没想到你胆子那么小。”
裳璎珞搁下砚石,声音暗含不悦:“焱爷,进别人房间要敲门的,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焱无上走近,见裳璎珞胸前白衣已经被墨汁染了一大片,殊为可怜,语气缓了几分道:“好吧,本爷给你赔不是了。可是你的反应太奇怪,本爷就是开个玩笑,你怎么就跟失了魂一般?”
裳璎珞合十道:“是贫僧一时心有所感,与焱爷无涉。只是失手染了衣服,实在罪过。”
焱无上见继续下去也是无趣,便清清嗓子道:“咳,本爷先走了,你换衣服吧。”
裳璎珞踌躇片刻,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华服。
本来只是短暂出游,替换衣服带得不多。这次应邀参加韦驮寺法会,只剩下一件,这件衣服本来只在佛乡深阙主事时才穿着,可是如今也只得换上了。
那是一件极为夺目的衣服。绿色外袍以金线绣以花纹,衣边缀以亮片,斗篷亦是有繁复装饰,把裳璎珞天人般的美貌更是衬托地无以复加。
第二天焱无上再遇见裳璎珞,不由大为惊叹:“哇!和尚!你这一身衣服,和你的名当真相配。”
裳璎珞道:“哪里。”
焱无上笑道:“你叫裳璎珞,衣服又如此华丽,自然不是我瞎说的了。”
裳璎珞忽地一顿,笑道:“焱爷对吾的名字如此有兴趣,何妨一听来历?”
焱无上也不推辞,拉着裳璎珞在一张桌子前坐了,忙招呼侍者上酒菜。
裳璎珞低眉道:“贫僧只饮茶便可,焱爷自便。”
焱无上一撇嘴:“你们修佛的人真是自讨苦吃。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本爷在家里,也是处处不自在。”
裳璎珞脸色微变,不由问道:“焱爷是偷偷离家的么?”
焱无上迟疑片刻,微微点头。
裳璎珞不再继续追问,于是转了话题。
“还是给焱爷说说我的名字吧。”
焱无上顺手撕下鸡腿,放入口中大嚼。
“裳璎珞,正如本义,衣裳缀以璎珞,是装饰也是法器。如我一身衣服,并不仅仅是外表美丽,更重要的是一种象征。”
“哦?”焱无上将鸡腿啃光,把手指放进嘴里吮起来。
“此华服象征我佛教法,一旦披上即是依教奉行,片刻不得耽误。”
裳璎珞单手问讯于前,神色凝重。
“正如焱爷一般,有时会想为何要以一己之力承担大众安乐与罪业,但是既已披奉教法,就只能向前,不可逃避了。”
焱无上正向酒杯里斟酒,听闻此言,手微微一晃,溅出了些许。
“你竟能看透本爷心思?果真不简单。”
“哈。”裳璎珞一笑,端起茶盏。
“交浅言深,是吾一时忘情了,焱爷见谅。”
茶盏的烟气缭绕,焱无上眼前一片模糊,渐渐看不清裳璎珞的面目。
对于妖界的存亡,焱无上并不是全然不关心,但是,他并不喜欢循规蹈矩的生活。在妖界,焱无上是圣婴主、是救赎、是希望。因为只有他继承了妖界创者的根基,在众人的期望里长大,焱无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所以他只能选择逃避。
可是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他知道,只有统一三界,妖界才能兴盛发达。
但是裳璎珞一席话让他知道,直面自己的内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裳璎珞见焱无上怅然若失,便放下茶盏,轻声道:“焱爷怎么了?”
焱无上方才回过神,尴尬笑道:“其实本爷觉得你的话也有道理。”
裳璎珞莞尔道:“焱爷若能听进贫僧之言,就该回去了。”
焱无上将额前辫发绕在手上又放开,沉吟道:“唉,说来容易,可那些老家伙真是恼人得紧。”
裳璎珞此时将缠在手上的佛珠解开,默默拨动着说道:“旁人的关心,在焱爷看来也许很烦,但要知道他们也许是最懂你的人。”
焱无上托着腮:“那么,也有人懂你吗?你不会烦吗?”
裳璎珞眼神一暗,马上端起茶盏掩饰。
“最懂我的人?”
天佛原乡是个孤寂的所在。至少,裳璎珞的印象是如此。
伴着钟鼓声、诵经声、风声、雨声。残烛渐渐成泪。
铸天术的繁琐,数千佛者骨骸的堆砌,会渐渐将人压垮。
没有人问候他,没有人关心他。
因为这是修行。
世上所有人都懂他,但也许所有人都不懂。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居然可以轻松地说出这些道理来劝服别人,其实这些道理连自己都不相信。
“懂我的人也许没有,也许有很多吧……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所作的事情会不会得到他人认可。”裳璎珞答道。
“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吧。”焱无上将最后一筷子菜送进嘴里。
“哈。我的故事很乏味无趣,比不上焱爷。”
“来来,这还剩一杯酒,本爷敬你的,别不识相。”
焱无上将一杯酒推到裳璎珞面前。
裳璎珞端起杯子,连半分迟疑也没有,仰首便饮尽。
倒是焱无上一时呆了。
裳璎珞黯然道:“贫僧今日心情不佳,就不再陪你了。”
焱无上也不做声,裳璎珞径自离开了。
裳璎珞从上午坐到傍晚,似在打坐入定,又似在深思。
房里的熏香已经燃尽,积下厚厚一层香灰。
不知道是不是焱无上的太过率直让他不习惯,总之,裳璎珞此时心绪竟然寸乱如缕。
阕声云舵的赠言到底是振聋发聩,一针见血。
没错,裳璎珞从来没有能真心对待的朋友。
如今肯开口关心他的,竟然是一只妖。
风重重地撞着窗户,裳璎珞寂而不言,只是把外面披的斗篷收紧了些。
这一夜,果然是更深露重啊。
一夜无眠的除了裳璎珞,还有焱无上。
怪乐地派出的密使果然还是找到了他的下落。一封密信让焱无上如坐针毡。
穹魁又一次率大军攻来,这一次虽然妖王努力抵抗,打退了进攻,但是损失惨重。
“该担的责任,当真避不过啊。”焱无上将信烧掉,怒气难抑。
“圣婴主当真愿意出手了么?”黑风横扫,客栈房间的窗户猛地被推开,释阎摩难得地现出了真身。
作为唯一可以在妖界三路自由出入的妖,传达暗界穹魁的授意,自然落在了释阎摩身上。
“你主子真是痴心不改,居然趁本爷不在进攻怪乐地,待本爷回去,定要让穹魁做个交代!”焱无上语气微颤,显然是动了真怒。
“吾是妖界浮萍,暗界穹魁也非吾主,吾只不过传递口信。若是圣婴主应了战书,便请回无涯之涯。”
“对了,圣婴主最近和那名佛者走得太近了,吾还是提醒你一句,佛妖自古不两立,莫要让那人影响了你的心性。”
“去吧去吧,这点事本爷自然会注意!告诉穹魁,洗干净脖子等本爷来战!”焱无上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焱无上虽然是孩子心性,却并非无智之辈,他深知此时妖界的状况,并不适合用武力强取。联合玄皇,是他唯一的出路。
裳璎珞天光微亮时便离开了客栈。
一夜的心绪纷乱已经让他感到即将来临的危机。
不如归去,莫让凡事扰心。须知心如明镜,时时拂拭才能不染尘泥啊。
经过焱无上的房门前,裳璎珞欲叩门辞别,却又触电般地缩回了手。
是否这就是魔考呢?
“佛铸,你回来了。”侍者僧问讯道。
裳璎珞微微颔首,缓缓走入佛乡深处。
天佛原乡的凋敝景色依旧如故,缭绕香雾不辨晨昏。每踏出一步,裳璎珞的心口都会莫名一紧。
很少有人把天佛原乡的万千罪业与自己的修为和身命相连,身为佛乡深阙主事,这是宿命。
师尊唯识玉菩提在世时曾经再三咐嘱,作为天佛原乡最后防线,深阙传人唯一的命运就是打造菩提弓对付波旬,虽然多年来裳璎珞一直尝试将佛乡深处的万千罪业打造成箭镞,可是苦无锻炼之法,也许遇上焱无上,并不是个偶然。
甫与焱无上相遇,裳璎珞就觉察到了对方身上隐含的圣火气息。只是自己在不觉间对他起了真心结交的怜惜之意,让自己的初衷方寸一时乱了。
“佛铸,外层主事尊者求见。”
“是蕴果缔魂?请他进来。”
裳璎珞拢起衣摆,缓缓落座。
帷幔与熏香让他一时忘我,不辨虚实。
从没想过舍弃自己的身份与责任,也许那晚的一夜禅定只是魔考。
白衣修者进了殿,依礼节下拜。
“尊者免礼。”
“奉至佛的法旨来问候佛铸。主要是问佛铸菩提弓打造之法可有了眉目?”
裳璎珞眉尖微蹙,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佛珠。
“不日内便可功成,麻烦尊者转告至佛。”
“见佛铸神色有异,可是有困难,若有需要外层协助之处,请佛铸不要有所顾忌才是。”蕴果缔魂机敏,马上抓住了裳璎珞的不豫神色。
“并无大碍,虽有困难,还不须劳动到至佛及尊者。”
如果要动用圣火之力,只怕是伤及功体,可惜了那妖的千年修为……
不知不觉已是晚课时分,众僧齐声梵唱让裳璎珞不觉合十于胸前,轻念佛号。
焱无上问过店家,方知裳璎珞已经退房离开,心中本该如释重负,却隐隐又有一缕失望萦绕在心,挥之不去。
回到妖界,问过战况,焱无上心下一沉。
“圣婴主今后不可再任性了,今日虽然暂时打退穹魁,他日难保他和黑狱联为一气,那时就不是那么好对付了。圣婴主贵为斗神血泣继任者,万望自重。”
惊魂未定的妖刹刹进言道。
“本爷自会将怪乐地存亡放在首位。本爷要往黑狱,亲自与狱天玄皇一会。”
黑狱光线幽暗,圣婴主进入不满道:“又不是无始暗界,为何不肯点灯?难道还要本爷为你们点上吗?”抬手之间,黑狱烛台火光暴起,瞬间亮如白昼。
“数日不见,圣婴主心性倒是未改。”
狱天玄皇沉歩踏上,一股王者凛然之气,让焱无上不由侧目。
“堕神阙,奉茶。”
狱天玄皇撩衣落座,焱无上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见捧茶上来的堕神阙,不由笑道:“玄皇身边何时多了此人随侍?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本爷不得不说,黑狱的妖,生得是越来越有倾国之貌了。”
异色双瞳、浅蓝发色,白皙皮肤衬上低垂的谦恭姿态,堕神阙确实是个难得的美妖。
玄皇将茶盏放在案上回答道:“此人是黑狱妖皇,未来将是黑狱的继任者。如果不是他有如此尊贵血统,送给圣婴主又何妨?”
“言归正转,听说穹魁攻打怪乐地未果,想必圣婴主是为此事而来吧。”狱天玄皇正色道。
“识相!现在本爷需要玄皇你的态度。”
狱天玄皇倒也爽快,拊掌道:“本皇深知怪乐地不欲争斗,若是穹魁寻求合作,本皇不会答应。不过,圣婴主是否也要有所表示以显诚意?”
焱无上漫应:“你要什么条件?本爷答应就是!”
狱天玄皇略一沉吟,抬首道:“本皇听闻圣婴主此次外出与一名佛者相处甚密,不如就拿他人头来见,也正好平定妖界传言。”
焱无上怒道:“本爷行事竟然需要你们监视,妖界如何议论本爷,是本爷的事,轮得到你们黑狱来管吗!!”
狱天玄皇也厉声道:“圣婴主,本皇可是为你着想啊,本皇可以退一步,只要圣婴主取得这名佛者真元,本皇便与你缔结和约,甚至,本皇亦可说服穹魁与贵界交好,圣婴主可要三思啊。”
圣婴主正欲发作,一边的妖刹刹却拉住他的衣袖低声说:“一名萍水相逢的人,圣婴主何必放在心上?我怪乐地实力本就不比其他两路,若是借此机会缔结和约,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圣婴主不是也承诺,将怪乐地的存亡放在首位吗?”
焱无上重重一叹。责任在肩,岂容轻卸?
焱无上抬头看向狱天玄皇,一字一顿地说:“你的条件,本爷答应了!”
狱天玄皇将盏中的茶饮尽,笑道:“圣婴主既是爽快应下,本皇便静候佳音了。”
焱无上勉强笑了笑,起身离开了。
佛乡入夜,裳璎珞屏退众人,来到打造菩提弓的密室之中。
弓已经初见雏形,唯有箭镞尚未完成。
苦苦追寻的铸箭之法终于有了眉目,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手指轻轻按上弓弦,突然一股尖锐的疼痛感传来,抬手时已经割破了一个口子,血珠不住地往外冒。
“劫数啊……”裳璎珞心绪纷乱。
不愿意杀生害命,可即使对方是妖物也不行吗?
裳璎珞比任何人都清楚,最近佛乡内部并不平静。
欲界看来已经渗透进了佛乡的深处了。尽管不能明确锁定目标,但裳璎珞有着强烈的感应。所以,菩提弓必须加紧打造,片刻耽误不得。
看来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同样夜不能寐的还有焱无上。应下了狱天玄皇的条件,焱无上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精神。虽然是萍水相逢的佛修者,却并没有丝毫能引起他厌恶的地方,单单为了一桩交易就要坏人功体,这并不是他的作风。
只是,不这样做,又能如何?
但愿我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吧。焱无上这般想着,将长枪擦了又擦,亮得可以映出自己的面容来。
三日后,韦驮寺恰逢庙会庆典,人头攒动好不热闹。裳璎珞未穿带兜帽的外袍,披着头发,一身浅棕色僧衣,古朴简素得不像他本人。
“佛铸来了怎么不提前知会通传?叫贫僧怠慢了。”韦驮寺主持见裳璎珞来访,猝不及防之下合掌问讯道。
“无妨。阕声云舵修者还在贵寺挂单吗?”裳璎珞问道。
“禅师数日前便已离开了。佛铸找他有事?”韦驮寺主持恭敬答道。
“既如此便是机缘尽了,强求不得。吾只是随意游方,并无他事,主持尽管忙去好了。”裳璎珞合掌道。
忆及数日前与阕声云舵的深谈,裳璎珞心中如同在风中摇曳的蜡烛一般,零落不知从何说起。
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裳璎珞突然有一丝孤独之感。
“大师,这串佛珠你要么?”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裳璎珞的思绪,抬头望时,裳璎珞心头一震。
焱无上随意甩着一串金丝砗磲佛珠,潇洒不羁的神态一丝未变。半抱着臂,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是劫是缘,端看天意。
焱无上走得又近了些,一股逼人的热气让裳璎珞不由后退数步。
“大师,你上次送本爷那串珠子,本爷虽是还你了,但礼尚往来,这串珠子本爷权当是回礼,不知道合不合意,收着就是啦。”
裳璎珞迟疑片刻,接过佛珠问讯道:“焱爷,真是巧了,焱爷是来此逛庙会的么?”
焱无上也语塞片刻,才挥手笑道:“自然了,像本爷这么爱凑热闹的人,肯定不会错过这场盛会的。”
裳璎珞勉力挤出一丝笑意道:“既然重逢,看来是贫僧与焱爷有夙世因缘,不如这几日结伴同行如何?”
焱无上却是一愣,继而搭上裳璎珞的肩,扬声道:“本爷答应你了!不过和尚,你刚才说的姻缘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我前世是夫妻?”
裳璎珞面色微红:“焱爷说笑了,佛家所说因缘,与你口中的姻缘,只差半个字啊。因者,因果也。前世种因,今日得果,世事纷纭,不过如此。”
“哦~原来如此啊,那我们还真是太有缘了。”焱无上将搭在裳璎珞肩上的手放下,扬起嘴角。
“因缘缠缚,既是冥冥之中,那就休要怪吾了。”
裳璎珞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将佛珠攥得紧了。
绕过几处摊点,突闻锣鼓之声,很多人聚在一处,喧哗鼎沸不绝于耳,焱无上一时玩心大起,拉着裳璎珞就往人群中挤。裳璎珞被他这么一牵手,心下大窘,也不便言明,跌跌撞撞便被拉到了人群的中心。
拨看人群,二人才看见里面原来是耍猴的艺人在那里训猴卖艺。那猴儿颈上系着铁链,在耍猴人的喝令之下做出各种动作,或是倒立或是翻跟斗,不一而足。
“哈,好生有趣。”焱无上依旧是双臂环抱,饶有兴致。
但见那猴儿虽是做出各种动作赢得了满堂叫好,可是也有不耐烦的时候,抓耳挠腮窜上跳下,这时就不免挨上一顿鞭子,打得连声惨叫。可是四周的看客却好像丝毫不为所动。他们关心的只是这猴儿如何摆出滑稽的姿态讨好取悦他们,至于其他,便一概不在关心范围之内了。
焱无上显然也是看客之一,鼓掌大声叫好,裳璎珞却是始终蹙着眉,不见愉悦神色。
“你是怎么了?”焱无上终于注意到了裳璎珞的异样。
“焱爷要是觉得好看,尽管看下去就是了,贫僧怎样不必介怀。”裳璎珞袖手道。
“你不高兴,本爷也不看了。”说罢,焱无上往卖艺人的碗中掷了几个铜子,回身拨开众人径自走了。
裳璎珞摇头叹息一声,默然跟上。
“方才那猴儿着实可怜。”裳璎珞和焱无上寻了一处茶摊坐下,裳璎珞才开口道。
“你们佛修之人总是爱滥施慈悲,那猴子不过畜生罢了,有甚么可怜,要是你真可怜它,不如多给他主人几个赏钱。依我看,那耍猴人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才是真正可怜哩。”
“人和畜生在我看来并没多少不同,不过是往世宿业所致,要是下一世那猴儿成了人身,耍猴人成了猴儿,又会是什么光景?焱爷想过么?”
焱无上抓抓后脑:“你想法真奇怪呢。”
妖界之人,何谈来世。自己虽然总是被说成是斗神血泣的转世,可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结论。
“什么往生来世,在本爷的理论之中全属无稽。”焱无上不悦道。
“呵。”裳璎珞倒也不恼,将杯中的茶细细嗅了一番。
“那么在焱爷的理论中,对于生死之事又是如何解说呢?”
“生死之事?”焱无上微微怔了一下。莫非这和尚也已经看出什么端倪不成?
“本爷对生死之事倒是看得开,早晚都是要死的,不如趁着活着的时候开心点,裳璎珞你说是不是?”说着,焱无上提起茶壶,向裳璎珞的茶杯里面续了茶。
“在焱爷的世界观里面没有轮回往生的说法吗?”裳璎珞接了茶盏,抬起眼睛问道。
“哈,轮回?本爷不相信,人死了便是死了,要是每个人都有来世,反倒是无趣了。”焱无上将眼神从裳璎珞的身上移开,淡然道。
裳璎珞暗自想道,面对临身的杀机,难道你还会这般看得开吗?焱无上?
秋末冬初的天气也有些许反常,本来是不会这么突然就变天的,可是一阵闷雷,闪电瞬时划过,竟然下起雨来。茶摊棚子漏雨,摊主也陆陆续续收拾起了东西,裳璎珞看看天色,不由皱了眉。
“怎么?你在担心无处可去么?”焱无上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有点想发笑。
“非也,贫僧是在担心焱爷。”裳璎珞目光烁然。
“担心本爷?”
“贫僧可以随时找寺院挂单,焱爷却不知要去何处?”裳璎珞问道。
“这……”焱无上一时语塞,这次出来,并未向副王讨太多的银两,这一路吃吃玩玩,身上的钱所剩无几,自己又不能就此与裳璎珞分道扬镳,确实是难办了。
看焱无上低头沉默,裳璎珞笑道:“其实焱爷和贫僧一同去寺院落脚也无不可。”
焱无上思忖道:“我堂堂妖界命定之主,凡间小庙,想来也困不住本爷,跟他去又何妨,况且这回,本爷与妖界早有联络,不怕到时没有援兵。”
焱无上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雨势又大了一些,裳璎珞起了身,走在雨中的身影十分单薄,焱无上微微摇头,举手暗运内劲,已是将二人头上的雨尽数遮挡。
韦驮寺的晚课已经开始,寺院众僧已经到大殿集合,知客见是佛铸来到,也不敢多问,就领着焱无上来到客房。
望着布置简陋的禅房,焱无上皱眉道:“原来佛家修行之所是这等模样。好生寒酸那。”
裳璎珞笑道:“外物烦扰,还是简单些好。”
外面进来一位侍者,俯首向裳璎珞耳语了几句,裳璎珞转向焱无上道:“方丈要我去主持今日晚课,焱爷要是有兴趣,一起来也不妨。”
焱无上一扬眉:“本爷倒要看看你们和尚天天弄何玄虚!”
大雄宝殿气相庄严,众僧见裳璎珞上殿,纷纷行礼问讯,焱无上抱臂嗤道:“裳璎珞,想不到你还挺有地位的嘛。”
方丈见禅堂上来了一位陌生而唐突的人,不由惊疑道:“这位是……”
裳璎珞合十道:“此乃贫僧好友,并非佛修之人,只是来此旁听晚课,不便之处,还请方丈莫要见怪。”
佛铸地位何其尊贵,韦驮寺主持也不再问。
“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走到磬前,裳璎珞敲三声以后,与僧众一起唱起了《炉香赞》,檀香味霎时遍布大殿,沁人心脾。
“味道倒是好闻。”焱无上抽着鼻子想。
正逢单日,按照寺院常规正好是念诵忏悔文。裳璎珞引导大殿僧众跪拜下去,八十八佛,一百零八拜,一声一叩,寺钟引磬大作,闻者无不发菩提心。
冗长的仪式却并没有让焱无上感觉无聊,他只是头一次知道了信仰的力量。
裳璎珞叩拜得及其用心,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所有终生身口意,见惑惮谤我法等,如是一切诸业障,悉皆消灭尽无余。”终究,普贤大愿,也是无法做到。
本身大忏悔文不需要如此繁琐的切身礼拜,可是今天裳璎珞却是一佛一拜,额头一片通红,焱无上远远看着,不免有些心疼。
“要我牺牲一位朋友,虽然并非本意,但为了天佛原乡,为了众生安宁,焱无上,你的火元,裳璎珞非取不可。”
蒙山施食的时候,裳璎珞几乎连杯子也拿不住。平生第一次,在晚课上出了误差。
“眼前的活人尚不能渡,渡恶鬼何用呢?”裳璎珞用余光瞥向已经失去耐性的焱无上,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温度。
晚课结束,已是一个时辰以后,方丈问道:“佛铸,你脸色不好,是身体有恙吗?”裳璎珞摇头,步履有些不稳。
焱无上抢步上前,劈头就问:“裳璎珞,你今天举动很奇怪!”
裳璎珞勉力挤出笑意道:“佛门礼仪就是如此,有什么奇怪的?”
焱无上将裳璎珞拉出殿外。“你今天的眼神不比以往了。”
裳璎珞身子一颤,头猛地一抬。
“苍生将蒙大劫,贫僧是在为遭难的众生担忧,是以心神不宁,焱爷,你不用再问了。”裳璎珞掩下眉目,挣开焱无上的手便要离开。
“裳璎珞!你有事情在瞒着本爷!你的伪装很拙劣你知道吗!”焱无上有些怒意,似乎已经忘记了敌对立场。
“是什么事让你这般作践身体?”
“为苍生祈福而忏悔,如果说身体受损,那也是业报。”裳璎珞语气冰冷无波,倒是让焱无上怔住了。
“苍生大劫指的是什么?”
“一股蠢蠢欲动的势力。”裳璎珞望向雨过天晴的星空。
“我一直在寻找应对之法,如今方有了眉目,却要以他人的性命为代价。如果可以,用我的性命作交换,我不会有丝毫犹豫,可那是唯一方法,我不能自私,不能因我的怜悯与私情误了天下人。”
一口气将压抑在心中的话说出,裳璎珞回身就走,焱无上几步跟上。
“为了我族人的和平,我与他人定下盟约,要取一个人的性命,就算不使他丧命,也会让他功体尽废。我不想,也不愿意,可是千万子民需要和平,他们不能成为我的任性的牺牲品。”
“焱无上,所以,咱们都已经没有退路了。”裳璎珞低声道。
“你好直接,我原本以为,你会再瞒得久一点的。”
“时间,地点,你来定好了。”裳璎珞的身影隐在黑暗里,看不见他的表情。
“明日子时,断风崖,不死不休!”焱无上咬咬牙,化成一团瑰丽的火焰瞬时不见。
裳璎珞长睫一抖,晶莹的泪珠划过脸颊。
担起的责任太重,他没有任何选择。
是夜,熟悉的人,带着不同的身份悄然来到。
“不管做还是不做,都是罪业,至佛,那个时候,你是怎么选择的?”裳璎珞看着唇上带伤的僧人。
“我承担世间千劫万罪,本来也不求能够成就正等正觉。如入无间,也是修行。”
裳璎珞默然。
原来,世人的不谅解,远远比不过自己不谅解自己。
菩提弓已经满弦,正在静静等候自己的天命。
断风崖,如其名,风呼啸出一曲绝望的变调。
裳璎珞重新换上缀满亮片的华贵斗篷,手里拿着菩提弓和未成形的箭簇。
前方的空气不住的抖动,那是受了热气的牵引。尽头走来的人,倒提着长长的凤影突,身上玩世不恭的气味已经洗尽,桀骜的眼神,坚定的脚步,无一不在昭示着他的霸气。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那就不用再重新自我介绍了。”焱无上将枪向前一挥,震飞了数块土石。
“圣婴主,贫僧候教了。”
搭箭上弦,焱无上诧异道:“你竟是用弓的?”
裳璎珞不语。
焱无上朗声道:“那就来吧!”
弓弦应声松开,利箭带着风声,借着风势直向圣婴主面门,焱无上一个回旋,抬脚将箭踢开,箭一时难以收势,钉在焱无上身后的山壁,轰然一响。
“好弓!”焱无上赞道。
“可惜没有火元淬炼,这箭镞成不了大器。”裳璎珞抽回手,淡然地说。
“这就是你要杀本爷的理由吗?天真!”说话间,焱无上抽身攻来,凤影突攻势凌厉,裳璎珞化出佛珠,缠绕抵挡。
“原来你一直不缺佛珠,那一日我们的相遇,是你的安排对吧?”焱无上看到裳璎珞手上的葡萄石,不由恍然。
“不是。我只是相信天命,端看天意。”
“你的天命,便是杀吾吗?”焱无上攻势再进,裳璎珞左肩的衣服被削下一片。
“你的火元可以淬炼箭镞,助我诛灭恶势力,仅此而已。”裳璎珞坦言道。
“何必多言!”焱无上心头一冷,轮转长枪,攻势更急。
裳璎珞化弓为掌,招招凌厉。
高手过招,只胜在分毫,若是有一丝动摇,也会失败。裳璎珞、焱无上二人各怀心思,拳脚之间,已经拆了数十回合。
“如果能够重来的话,我也不愿见到这个结果……”焱无上黯然道,腹部却被裳璎珞的攻势击中,后退数步!
“呃,你,当真下得了重手,那本爷,也不再留情了!”
凤影突攻势再变,裳璎珞躲闪不及,右臂已经负伤。
风声夹杂着浓重的呼吸声,只将二人吞没在这混杂的声浪之中。
二人进攻一再凌厉,毫不留情,不多时已经是各自负伤,血流多处。
“注意来!”裳璎珞搭弓上弦,沉声一喝。
焱无上屏息凝神,却在箭射出去的那一刻,挺直了身子,任由力贯千钧的菩提箭镞穿身而过,顿时鲜血四溅,触目惊心!
“焱无上!”裳璎珞弃了手上的弓,抢先几步欲扶倒下的焱无上,谁料猝不及防,焱无上手中凤影突,透体而过!
“呃……”
裳璎珞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上。
焱无上胸口插着箭镞,鲜血一点点洇透了衣服,顺着指尖滴下来。
“这一次,是谁赢了?”
“你可真会……骗人啊”裳璎珞苦笑,额头上沁满了汗珠。
“谁,会是活下来的哪一个呢?”焱无上浑身腾起明亮的火焰,笑意不减。
“你的功体逸散,危险!”裳璎珞失声道。
“顾好你自己吧,中我一枪,你性命同样堪虑。”
“哈,也是……”裳璎珞眼前越来越模糊,但他正在努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焱无上身影一晃,也已渐渐失去了知觉。
裳璎珞嘴角滴下鲜血,喉头一股腥味,感觉头越来越重,越来越晕。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终究是徒劳。
眼前一黑,终究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裳璎珞睁开眼的时候,瑰丽的经变藻井在提醒着他,这里是佛乡。
那,焱无上呢?
“佛铸,你终于醒了。”阕声云舵在床边合掌道。
“那妖……”
“去找你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想来也是被他的同伙所救,不过,他留下了菩提弓的箭镞,据我观察,已是被火元精心淬炼过了,只是,在现场遍寻不得佛铸随身的念珠。”
裳璎珞勉力支起身子,望向桌子上的箭镞,那发红的、明艳的妖火光泽,成就了他数年的苦心孤诣。
“佛铸啊,你这次真元大损,可是伤势也没有这么严重啊?”随侍的一位长老不解地问道。
“将大半真元锁在念珠里面,当本爷是小孩子么?裳璎珞啊,你的箭,本爷给你淬炼好了,你可得好好活下去,记得有一天当面谢谢本爷啊!”
在圣火之源,焱无上握着裳璎珞的念珠,微微摇头。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你,竟是佛乡之人!”
裳璎珞再次见到焱无上,已是隔世一般。
同样的眉眼,同样的英气,同样的火爆脾气。似乎什么都没变。
一切,似乎都不必再言说。
欲界人马蜂拥而上,那人提起凤影突,冲入杀阵,只向他说了一句话。
“裳璎珞,你又欠了本爷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