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调素琴
昔刘禹锡作《陋室铭》,曰:“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早就有人把乐器分为“荤”和“素”了。
很多人把古筝当古琴,不对的。
古筝华丽欢悦,按刘氏之说,琴声当归为“素乐”一类,而笛子琵琶唢呐芦笙之流乃是不堪入耳、呕哑嘲哳的俗物。古筝当然也不能免俗,一个字:荤。
在现代音乐里,恩雅的清唱是“冰镇沙拉素”,猫王的摇滚则属于“麻辣火锅荤”。重金属死亡金属之类那更是高压锅里炖着的大筒骨,肉炖糜了浇汁泡饭狼吞虎咽也是无妨。
七八十年代刚改革开放,素面朝天的邓丽君也被当成是“荤”乐,列入“靡靡之音。”
仿佛听了邓小姐的莺啼鹂啭,就像红烧肉吃多,猪油蒙了心,灵魂受到腐蚀,要萎靡不振,丧失革命警惕性和昂扬斗志的。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她的歌乃成了“清汤水煮面”,最多加一两个鸡蛋,外来一壶美酒加咖啡。
中国古典的东西有一点好,就是以反流行而永远流行。
明式家具,琴棋书画,旗袍,瓷器,字画……哪一样都能在时尚潮流里稳镇于风口浪尖,代表了高尚的品味。
周围有几位朋友一直在弹古琴,买古琴,学古琴。我的耳朵也“罗汉斋”,就忍不住想动手尝试一番。
最近忽然有一种奇特的预感,在Q姐家可以弹到一把好琴。
果然昨晚一进Q姐家就看见餐桌上搁着把古琴,仿佛似曾相识。
是一把“仲尼式”。简约,古拙。
琴有好多款,什么伏羲式啦,蕉叶式啦,连珠式等等。为李白弹奏的那位“山中幽人”,弹的不知是一把什么琴。后来的“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那“绿绮”却是司马相如的琴,李白在这里是泛指好琴。还有一种百衲琴,由许多小木片拼成,就像高僧用捡来的碎布片拼成的百衲衣似的,音色自与他琴不同。
这张琴不拨则已,一拨之下,音色之美,让我大觉得“惊艳”。
最近我正无师自通地“乱弹琴”,依稀记得《酒狂》的开始一段和《关山月》的调子,于是摆开驾势,铮铮锵锵一迳弹去,只是“未成曲调先有情”,甫一运指便自我陶醉了。
Q姐笑吟吟说,真好听!这琴声音真美,随便弹弄两下子也好听极了!
我微笑。
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已被这美妙幽邃的天籁所倾倒。真是“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
这张琴看上去像有些年头了,琴面上的漆纹微微有些断裂,形成所谓的“蛇腹纹”。
琴声清润悠扬,古拙中溢满葱珑,挑之啄之,则觉金白水清。勾而聆之,则如响石。走弦时,声若云中龙吟,令人痴绝。
琴是神器。“无故不操琴”,琴声不唯可以述情于乐,更可以预兆吉凶。心乱,弹出来的调子不成曲。若是高朋列座,而琴弦无故崩断,恐为不祥之缘起。
听琴,可察操琴者心绪——高人听孔子弹琴听出杀机,子曰当时正想着捕鼠。司马懿就因为不懂这个,中了诸葛亮的空城计——他竟然听不出那隐藏其间的一丝丝乱象与慌张,又见诸葛亮气定神闲若烹小鲜,只道此中有诈。我不上你的当,请了!请了!
一琴,足以退千军万马于纤纤十指柔柔七弦间矣。
种种丝竹皆悦人,唯古琴独悦已。一把古琴,与你娓娓道来,说尽无限心事,如诗三百,兴观群怨,尽在宫商角羽间。
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古往今来,操琴者率多贤人雅士之属,方外僧道之流,亦为仕人淑女所钟爱。
琴可以调节人的情绪,升华人的境界。会弹琴的人,神气清逸近仙,浑不似酒气薰薰满脸横肉的俗物。
礼乐之邦,不会弄点带声音的家伙,行么?
有人说,我不弹弄这些,单会吹口哨。口哨算不算乐?
不知道。
古琴的琴面圆凸以像天,琴底方正以应地。
官商角徵羽加文王弦武王弦,一共七根弦,默默与体内经脉妙通,与万物相交会,弥世象于指端。故上至国运,下企关雎,莫不操之在手矣。
Q姐介绍说,这张琴是王鹏所斫,熟人都要卖到八万元。老外来买,二三十万的,还不一定有卖。
卖不卖,还要看他高不高兴——横竖不愁卖。
Q姐说值,在国外,一把斯氏小提琴,动辄千万美金。国内好像还没有开窍,不过,藏一把好的古琴,绝对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名家斫琴,果真不同凡响。
古代斫琴多用梧桐。
山之南为阳,水之阳为北。山南山北生长出来的木头声音听起来绝不相同。中国古代最讲究一个阴阳五行,子丑寅卯。梧桐木属火,蕴天地阳和之气,应于心,感于情志,故能动人心魄。琴的底板则需梓。梓木属阴,质坚性硬,可以很好的反射声波。因为古琴传承在文革中几近中断,后人来考证来考证去也没弄清楚梓木究竟确切是哪一种,于是有了好几种的答案。这梓木是否就是“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何处不青山”的那种梓木,有待于考证。上桐下梓 ,称作“阴阳材”。现在也有用较硬的紫檀,红木之类做琴底的,声色各异。《楷琴记》载,“桐木年久,其声清越;杉木亦佳,声极劲挺,楠木音韵清逸松劲,其声远逸;槐木音韵爽心透亮;桑木似桐而空透;楷木则清越而长超桐梓而上之”。中国人向来对于木头是最有讲究,前年在西湖畔逛胡雪岩故居,据说里头用料比故宫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有一种绛红色的中国榉,其华贵富丽的颜色与纹理,使得它被砍绝了种。
桐树有好多种,泡桐之类大行其道,皆不能斫琴。过去招引凤凰的中国梧桐木也已不多见了。现在用的最多的好像是老杉木。古都名城有许多老房子,旧城改造拆下来那种老房梁,经过数百年的风干脱水氧化与及吸收了种种灵气,拿来做琴妙绝。所谓“古材最难得,过于精金美玉”。
年初去高原,看到那种古寺拆下来废弃不用的老木头,木液尽脱,叩而聆之,铮铮然金声而玉振,又见有人劈来当柴烧,一时大有蔡中郎“焦尾”之慨。试想,要是拿来斫几把琴,声音该有多么美好!
我弹琴全无章法,纯属乱弹。虽然生涩呜呕,兴之所致,竟也能大快心意。借琴洗心,静会那种如述之吟,身心滤脱,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诸般烦恼结使,如同被梳理了一遍,心中全无恶念,萌生一派美好……
两位女士届时正盘膝坐于二十五层摩天高楼的明窗净几前,金乌甫坠,楼下的高速路璨如星河,两人沏了壶上好的铁观音,焚着一炉幽沉,任它茶烟琴韵,只顾漫漫聊去,。
“太好听了!”Q姐夸赞。
“我是乱弹,没学过。”我说。
Q姐打趣说,“哎,您可别说,弹琴的最高境界就是乱弹。看似没有章法,处处是章法。就像怀素的狂草,大千的泼墨山水。”
说得我一楞一楞。
我是既无章法又没指法,更不能说大巧若拙,或干脆危然兀坐大音稀声寂默如雷。
好在不是对牛弹琴——有一则消息说,牛听了古典音乐,可以提高产奶量。
我向Q姐请教指法,她一一作了示范。并给我演示了《仙翁操》和《湘妃怨》里的一小段。
她的“兰花指”轻拢慢捻末复挑,顿觉岸芷汀兰,翩然物外,复不禁想起“忽传海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卓约多仙子”。
“所有的乐器,就像海面上波澜,唯有古琴,是在水面以下,它一直沉,一直沉下去……它深不可测。”Q姐若有所思。
“ 一开始学琴,内心就要像一面浩渺的湖水,扔个石头绝不会兴起波浪。琴声如诉,一般学琴是先学指法,再领会意境,可是,等到学完指法,弹熟曲子,再去讲内心要像一面湖水的时候,已经晚了。”
所以,弹琴,其实就是弹心。
郁郁黄花,青青翠竹。感怀悟妙,琴禅一脉。大音希声,妙在弦外。嗜琴而谙禅的苏轼曾写道: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佛法重视“缘起”,任何事情均由各种因素相互作用相辅相承,《楞严经》载,“如琴瑟琵琶,虽有妙音无妙指,终不能发。”就是谈此缘起性空的妙理。
往昔古印度大手印八十四成就者中,就有一位喜欢摆弄乐器的音乐家。成就者于刹那间生起本尊坛城……生圆次第、供施回向,无不俱足,个中奥妙,不足为外人道。
大雅元音的古琴不唯可以改变性格,陶冶情操,更可以净化人的心灵,故孔子教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在“乐”里边,主要就是操琴。
我认为,习琴是助于达到“身顺,语美,意善”的“新版六字真言”的效果。
现在善于操琴的人虽然不多,但喜欢古琴的人数在稳定增长。这门历史悠久的艺术被列入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理所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