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萧萧》中,“女学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符码设置,扮演着一个既模糊又清晰,看似可有可无,实则不可或缺的角色。
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每年一到六月天,据说放“水假”日子一到,照例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取道从本地过身。从乡下人眼中看来,这些人都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装扮奇奇怪怪,行为更不可思议。这种女学生过身时,使一村人都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
对女学生的叙述是虚写,首先是给故事提供一个时代背景——“五四”新文化运动。“女学生”这个词有进步、自由、反抗的色彩,她们是新时代、新文化、新观念、新知识、新生活的象征。她们暗示着一种对于制度的自觉的反省与反抗的力量。她们走在时代的前面,因此又是边缘的不可理解的。尽管如此,却也给千百年来循规蹈矩的中国女性带来好奇和憧憬。
小说中有关“女学生”的叙述,都是从乡下人的眼光得来的:“女学生没有辫子,留下个鹌鹑尾巴,像个尼姑,又不完全像。穿的衣服像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这种人从此地过身时,使一村人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女学生”与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由此可以看出当时山民与外面世界的隔绝和愚昧无知。然而“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不管好歹,做女学生极有趣味。萧萧从此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同她们并排走路。“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头”,却唤作‘女学生’,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
“女学生”在文本中一个重要功能是映衬。每到热天,就是“女学生过身”的日子,因为放“水假”了。“水假”这个词给人一种凉爽和动感:“女学生”就像是水一样,流过水道河床,流向四面八方;而萧萧就像是水边被浸绿了的石头,永远不动。这也许就是命运的沟壑?20世纪20年代的湘西山村还流行着古老的大媳妇小丈夫的习俗。萧萧正是这样背景下的一个童养媳。她十二岁时就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媳妇”。相对于“女学生”,萧萧完全是听天认命,她从来没有掌控自己命运的意识更不用说能力了。然而,萧萧与花狗的事发后,她逃跑时,却想着从“女学生走的那条路”逃走,这是深有意味的。
其实,萧萧与“女学生”之间,也就是一步之遥。如果她的逃跑计划再周密一些,行动再果敢一点,或许她真的就成为女学生中的一员了。可是,如果是这样,她也就不是萧萧,而是萧红了。萧萧留在了乡间,做媳妇,生儿子,然后再做婆婆。不过,她倒是想做“女学生”的婆婆。她对小毛毛说:“明天长大了,我们讨个女学生做媳妇!”这似是闲笔,却让读者对萧萧“未遂的革命”(王安忆语)唏嘘感叹!
不同于汉儒文化圈——例如萧红《呼兰河传》里的童养媳小团圆媳妇——湘西社会对此类越轨之事的处置,就显得人性多了。湘西的乡间是很有情味也很现实的乡间,它永远给人以出路,给人以活着的机会。萧萧失身怀孕的事暴露后,面临的是“沉潭”和“发卖”,但是沈从文没有给我们一个残酷的结局。“沉潭”是读过“子曰”的族长们的事,萧萧的婆家与娘家长辈中没有读过“子曰”的人,萧萧才有被决议“发卖”的可能,好处是他们可以收回一笔钱;可远处没有人家来要萧萧,小丈夫也不愿意已经情同手足的姐姐离去,她就仍然在家中住下。而后萧萧生了一个儿子,于是“发卖”也免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已经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吹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又一代萧萧过门了。读到这里,我们会立即想起一个词:“轮回”。正如赵园所说:“乡村是一片民族不断重复自己命运的轮回之地。”(《乡村文学:模式及其变迁》)萧萧所处的社会是一个近乎原始的社会,所奉行的也是一种残缺偏差的儒家伦理标准。这个世界与“女学生”的世界是多么得遥远!作者的视点却不是社会批判,而是“变”与“不变”中的底层人民的自然生存状态,是他们世代相承的命运与人生形式。作者笔下的湘西,“野蛮与淳朴”、“温馨与悲凉”是交织在一起的。作者的情感也是复杂的:对“化外之境”那种原始质朴的人性--,他是欣赏的;对乡村的愚昧和闭塞,又不时地生出叹息。
“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是1952年的修改版的结尾,给人一种明显的“轮回”感,使人有“不应当如此”的感受,暗喻批判之意;而1930年版的结尾多了一段萧萧哄小孩的话,以“我们讨个女学生媳妇”做结,虽然亦有轮回感,但是这样的轮回似乎并非简单的悲剧,只是生活本来就如此,原始的民风代代延续。“女学生”也只是谈资和打趣的来源,并未对萧萧和乡下人平静的生活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1986年谢飞导演的电影《湘女萧萧》的结尾,萧萧一边张罗着给自己的儿子迎娶新的童养媳,一边被安排着晚上与自己小丈夫圆房,所谓“双喜临门”。一个细节颇有意味,几个女学生问春官:“听说你家里有个堂客?比你大十岁,是真的吗?”春官问答:“瞎说!”已经长大了的萧萧的小丈夫春官的眼睛见证了悲剧的循环,凄楚的音乐渲染出人生的沉重和无奈。春官扔下包袱走了,他被导演定格在通向远方的山路上,他是在走“女学生”的路吗?然而,我们却分明感觉到,他已经不是沈从文笔下的人物,这是谢飞的萧萧,是巴金《家》里的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