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埋怨上映的《投名状》删剪了弟兄三人杀人纳投名状的血腥镜头,认为减弱了影片的草莽气。其实我倒觉得删不删没什么大意思。整部电影,戏份最重、最复杂最丰满的人物形象显然是李连杰扮演的庞青云。而这位主儿,何曾是个草莽英雄?赵二虎也好,姜午阳也好,算上那个花瓶都算不上的莲生,无非都是庞青云手里的玩具。连一起出来打天下的几百弟兄,不过也只是充当了庞青云向上爬的阶梯而已。
按照托尔斯泰的心灵辩证法分析庞青云这个人物,我们不难发现他的性格不但存在着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甚至在性格发展的每一阶段,他的内心都是矛盾冲突着的。庞青云人生观改变的转折点无疑是影片刚开始的那次惨败。大伙都是官兵,约好了一起打长毛贼,结果魁字营的何魁却陷害自己,连累得一千六百弟兄全军覆没,庞青云自己靠装死才逃了一条性命。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你是一个将军,被友军算计得这么惨,你会怎样?我相信正是这样惨痛的经历和血的教训,才使得庞青云这位同志从一个傻乎乎的大头兵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在他眼里,已经不再有了敌我之分,兄弟情谊。能为我所用的,就是兄弟;能“助我上青天”的,就是哥们。阻挡在我前进道路上的,我就要想尽一切方法清除。
那么庞青云的最终目标究竟是什么呢?有人说庞青云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所作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就像他在处斩那两个犯了事的小兵前慷慨激昂说的话:凭什么捕快无缘无故殴打穷人就是天公地道?如果我作主,就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再发生!
但是我们要注意分析庞青云的潜台词:他的重点其实是落在“我作主”上。想要天下太平人人吃饱穿暖吗?那就得我作主!我相信庞青云同志的野心再大也不至于会有图天下之志,但能出将入相,位居宰辅,执掌权柄,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肆意发号施令的位置上,无疑是他的梦想。
所以庞绝不是什么理想主义的战士,他的一切目标只不过是在现有的体制下为自己谋得更多的权力。证据何在?
证据一:山字营攻下某城以后,两个小兵犯了哪个男人都可能犯的错误:裤腰带太松,没管住自己的那话儿,强暴了民女。从事后二虎为他们辩解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知道这种奸淫掳掠的行为以前在山字营都是习以为常的,是大伙在攻破敌城后都会干的。可庞青云同志正好撞见了这件事,他觉得利用此事大做文章的机会来了,就毫不犹豫地下令将这两个小兵当众斩首。事前为了作大家的思想工作,庞大人还做了一番慷慨陈词,大意是:我们大伙今后是兵,不是匪了,绝对不许再欺负老百姓。但山字营之前有过不许奸淫民女的军规么?显然没有。也就是说,两个人犯是在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的情况下被处刑的。庞青云的动机只是借这两人的人头来立威罢了。可怜这两个糊里糊涂丢了性命的小兵,被庞青云撞见时,还亲热地喊了声“大哥”。我恶意地揣度正是这声“大哥”要了这两人的性命:老子明明是庞大人,谁是你的大哥?
证据二:著名的苏州杀降事件。被围一年的守城太平军是以保全性命为条件投降的,可换来的结局是什么?在铺天盖地的箭雨中惨遭杀戮,个个都被射成了刺猬。可笑的是屠杀之前,为了塞住二虎的嘴,庞青云又捏着一个馒头搬出兄弟情谊说事来了:这馒头,本来是我们兄弟要吃的,分一半给这些人,再分一半给城里的百姓,那我们那些围城饿了九个月的兄弟们吃什么?这馒头该给我们还是该给他们?于是又是一桩“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发生了。兄弟情谊,百姓苍生,哪头重要完全由我说了算。我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的命令你们就得服从——这就是庞青云的原则与处世哲学。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庞青云同志天生具有政治家的天赋,具有政治家的气质和手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他棋盘上赵二虎姜午阳八百弟兄这些棋子玩得滴溜乱转,不可谓不高明。可惜一山总比一山高,别忘了我们还有陈大人、姜大人、狄大人这三个老奸巨猾的老官僚。长袖善舞的庞青云,魁字营的头目何魁这些人,无非也只是这三位棋盘上的棋子。这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物链。
庞青云有政治家的手腕,可惜却缺乏政治家的眼光。他对现有的体制不满,却又没有勇气像太平军的那些头脑一样造反夺权来彻底颠覆体制,只敢在体制的阴影下蝇营狗苟。可惜当时掌权的是什么人?是满洲的王公贵族,是精明的汉族士大夫官僚。庞青云一个军官,既没有显赫的家世,又非科举出身,他这样的人,百战余生之后,最理想的结局,无非就是带着金银财宝衣锦还乡,解甲归田,荣华富贵,此生也就足矣了。可庞青云却非要继续向上爬,非要挤进那个排斥他的体制里,非要掺和进权利斗争的漩涡里,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结义兄弟。最后,被自己的另一个结义兄弟和朝廷一起杀害,这样的结局,显然是必然的。庞青云所唯一————恃靠的,无非就是自己的两个兄弟,和山字营的一群大兵,除此之外没见他还有什么人脉。而就这些人尚且还不能个个和他同心同德。政治斗争里,只有精明和狠毒,没有背景,没有后台,没有荣辱与共的利益集团扶持,结局自然就是庞青云这样。
《投名状》的英文名是Warlords,讲述的也只是乱世中的一群军阀的故事。庞青云此人的才情,充其量只能当个军阀,想当曹操一样的乱世奸雄,他的斤两实在不够。
《投名状》的战争场面拍得不错。邵氏老版的《刺马》撑死了只能算上是部功夫片,而《投名状》则可以称得上是战争史诗巨作了。不过硬伤还是不少:一两百年前的清军,在围困苏州城时,居然像模像样地打起了堑壕战:“深达两米的战壕边上加固有沙包,内部有木桩支撑,其水平可与一战时的战壕相媲美,稀稀疏疏有些火枪兵在战壕里值勤的样子。一些火炮被露天放在战壕的最前面,而战壕离城墙仅数十米,简直完全无视城头上的火炮火枪,也完全不用考虑火炮的防水防火问题……”;还有,舒城之战,怎么看怎么像是流氓斗殴,双方一短兵相接就乱成一锅粥,什么阵型队伍全没有了,而且战场上连旗鼓铜锣这种指挥联络工具都没有,所有的部队都是通讯基本靠吼,哪来这么大的嗓门?而且,片中的清军装备也太差了吧?人家对面的太平军都是清一色的洋枪洋炮了,山字营的兄弟还抡着大刀弓箭冲锋,靠铁锅簸箕挡子弹,清军小兵抢到了太平军士兵的洋枪还得意地奸笑,到底谁是官兵谁是造反的?晕……
一直搞不清楚那个“魁字营”是什么部队。后来发现历史上还真有这么个番号,不过是李鸿章的淮军水师中的劲旅。有人说魁字营是八旗兵,我不太懂清史,八旗兵也有这样以统帅的姓名作番号的部队么?不过这个魁字营显然也不是绿营兵,装备如此精良,也许是支来头很大的募勇?
忍不住还想八一八:那三个奸猾的老官僚姜大人、狄大人、陈大人,是不是在影射邵氏《刺马》的三位男主角姜大卫,狄龙,陈观泰啊?这是在向老版的《刺马》致敬,还是在恶搞?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