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部分)
站在田边的土地上,风从墓地习习吹来。脸颊周围的空气凉凉的,这是初秋的天气。属于墓地的只有荒草和灌木,还有穿过墓地的空旷的风。耳边的飒飒让墓地更加寂静。
在墓地里,亡灵用寂静说话,我们用心谛听,就像蝙蝠让蝙蝠沿着回声回家。
寂静也是声音,这是爷爷说的。
夕阳即将沉没,云层呈现出炭火的色彩。紫红包裹着鲜红,红色越来越紫,紫色越来越黑。我黑色的影子,长长的,静静的躺在地上。肃穆、安详,一如遥远的回味。
爷爷站在墓前。他的黑布鞋踩进齐膝的青草。青草又高又密,看起来他像是和草长在一起。我揪着他的衣角,把我的小鞋子放到他的鞋子旁边。有一刻,我很怕他长进草里去。我靠紧他,抓紧他。爷爷呆呆的站着,身后是压低的天空,宽阔的没有尽头。爷爷的脸颊和耳垂冲着我,我仰着脸看他,他的脸在天空里。
爷爷手里抓着一沓烧纸,有几张纸角掀起,在暮色里翻动。
下午的时候,奶奶在捶衣石上挥动手臂。棒槌击打着纸烙子,整个院子都在响。奶奶每敲打一次都会发出两个声音。第一个清晰,短。第二个沉闷,长。短的留下印痕,是纸钱。长的落入虚空,是回声。纸钱被烧掉,回声烧不掉。
窗前的地瓜花长疯了,高过我的肩膀。花朵大的吓人。它们在肥硕的叶子上着火。奶奶一边敲打,一边祈祷,“爷爷奶奶,保佑一家平安,保佑孩子平安。”
地瓜花的花瓣很复杂,通向花心的路径曲曲折折。我在地瓜花上解救出一条困住的甲虫。我大声和奶奶讲话,敲打声把我的声音敲成好几截。
我能不能帮你打纸钱?
不行!别捣乱。奶奶的节奏没有被我打乱,头也不回的说,你和我一起求爷爷奶奶保佑吧。
大人做什么都是干活,小孩做什么都是捣乱。我有些丧气。家里的黑猫震得发晕,它眼神迷离,一扭一扭的从奶奶身后走过。我目送它走出院子,走进深深的午后。
奶奶的衣服是深色的,她能把祈祷送进最深的地方。
“爷爷奶奶”是个统称。墓地里有太多的灵魂,不可能确认哪一个是与不是。许许多多的亡灵,年年增加。而我,年年长大。
风从院子上方吹过。树梢微微摆动。敲打声穿过树梢,风把它们吹进村子。
奶奶挥动手臂把她的祈祷敲进天空。天空有一朵云闲着。成串的槐豆吊在叶间无人问津。太阳底下,纸上的空白在收缩,印痕在前进。
大人们总是选择太阳沉没,夜幕降临之前的短暂时刻到墓地祭祀祖先。因为他们会在夜晚活过来。他们走出地下的世界,看植物生长,看动物繁衍。他们走进孩子的房间,看那些熟睡的脸庞在月光下若即若离。有时候,他们会把梦送给孩子。
爷爷跪在坟前点燃纸钱。我跪在爷爷身边,头靠着他的手肘。爷爷磕头,磕了三个。火焰追逐着气流,摇摇曳曳。烧纸在里面卷曲,变薄,破碎,在空中飘舞,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爷爷用膝盖碰碰我的腿。我磕头,小声祈祷,“爷爷奶奶保佑。”草叶碰到我脸上,边缘有细小的锯齿。
田野融化在暗淡的光线里。植物的茎秆和叶子偶尔晃动一阵。微小的风,悄悄出现,又悄悄消失。火焰渐渐熄灭,轻轻的灰烬一团一团的,在地面盘旋,聚拢在坟前。
我们不再讲话。默默的站着,怕惊走了亡灵。
那些不安的花朵在草茎中浮动。因为接近灵魂,它明晃晃的。
他们能听到我们的祷告吗?
能。爷爷拍打着裤子上的泥土。爷爷没有看我。他把目光投向墓地,久久的看着。
他们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我顺着爷爷的目光看隆起的坟头。夜色渐浓,墓地黑压压的。坟头,很高。草丛,很深。
他们说话,爷爷低下头,看我一眼,又抬起头,看看天空说,等你长大了,就能听到他们说话。
我突然非常期望长大。
毛毛虫爬上我的衣袖。我甩甩手,它在空中翻个跟头平安落地。我的鞋子动了动,我没有踩烂它。墓地里的东西令人敬畏,它以后会变成一只黑色的墓地蝴蝶。它带来了某些和神灵有关的东西,它已经告诉我了,但我没听到,我还小。
爷爷牵起我的手。按原路,我们穿过来时踩倒的草地。爷爷的手宽大而粗硬,像木头做的。
你磕了几个头?爷爷问。
三个,要磕几个?我抽一下手,没有抽动,我只好让他抓着。
三个就行。
为什么只能是三个?
三是阴阳万物,是最大的,就得这样,没有这么多为什么。爷爷的口气不容置疑。
噢。我拖着长腔答应,似懂非懂。
野草在我们脚下折断,它们大喊和尖叫。诡秘的夜行动物出来了,经过的地方,沙沙作响。一切都在苏醒,以平静如水,不易察觉的方式发生,不为人知。
路边有一道窄窄的壕沟。爷爷把他的木头手插进我的腋窝,我短暂的飞行。灰白的土路,匍匐进田野,在远处被庄稼吞噬。庄稼黑蒙蒙的,一直延伸到天边。
爷爷的坟上长满了狗牙草和野菊花。
爷爷尽心的供养它们,异常茂盛。下面的坟丘经过夏天雨水的冲刷,变小了。仿佛人,老了,缩水了。人死过一次就不会再死。在地下世界里,在天线草和野菊花的覆盖里,他们反复经历自己的童年到老年,并把讲述驱赶出黑暗的棺木,驱赶进狗牙草和野菊花。
狗牙草在暗哑的光线中伸向天空,野菊花的香气更浓烈了,每一株植物都在掩埋我。或者,只是我过于敏感。
这片墓地面临迁移,不久这里会耸立起一片高大的厂房。我把消息告诉爷爷。
爷爷让一条蜥蜴从他坟上钻出,把消息告诉旁边的坟墓。蜥蜴在草中游走,爬进泥土的缝隙。我从它身上没看出爷爷的态度。我知道爷爷是同意的。死人给活人让路,就像落叶给新芽让路一样自然,这是爷爷说的。
一大群麻雀噗噜噜的冲起,在空中乱撞。它们飞起,落下,又飞起,像一件挥动着的黑色长衫。地上的果实太多,它们被自己弄得迷失了方向。
给你立块碑吧,新墓地太逼仄了。将来会有很多新的邻居,有了碑好找一些,也是个标记。我对爷爷说。
我无端的有些恐惧,害怕某一天爷爷的坟墓被忘记。迷失会在头脑中产生,如同麻雀们的迷失。人总在迷失,哪怕目光坚定也会迷失,以至于走在路上的时候,停下来观看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风里。
担忧仿佛一块石头压住我。为了挪开它,我总得做点什么。也许,一块墓碑能拯救我。
对于墓碑,爷爷只字未提过,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爷爷不关心墓碑。我想,有没有墓碑他都能找到路。他身上秉承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任何繁杂的事情在他面前都变得简单明了。爷爷从来用不着怀疑,他信任祖先就像信任脚下的土地。
爷爷说,每个人都背着自己的命,活着的正在背着,死了的把自己埋在土地里,把命留给活着的继续背着。
风从坟冢上扯走干草,没有声音。青草离开土地就干枯。人如草。
玉米在墓地一侧的田地里,一排一排的站着,像被刚刚梳理过。临近秋天,玉米须从淡紫色变成棕褐色。它们成熟了。小时候,女孩们用玉米皮编成小辫子插在脑后,男孩们把玉米须塞在鼻孔里做成胡子,扮演结婚。大人们看着,任由我们玩耍。玉米一年一年成熟,孩子一年一年长大,小辫子和小胡子被留在风中。
乌鸦从玉米地飞出,落在一座坟头上。很黑,很沉。玉米拍打着宽大的叶子,乌鸦拍打着黑色的翅膀,它“啊--------啊!”的叫两声,飞走了。墓地在它半张着的、黑色的喙里,所以它的声音沙哑,短促,沉重的像落入水面的石头。
远处,玉米地后面,有一条小河,河水用一成不变的哗哗声流淌着岁月。
时间在肩头的暮霭、耳廓的风、脚边的花香上交错而过,而我浑然不觉。
或者是心有所依,或者是安详里的忧伤,或者是迷路的孩子回到家中被家人的目光看护着。这种感受无法说出。能说出的,也只是浅浅的一部分,离要说的还很远。松软的土地像奶奶的手掌,野草扯拽我的裤管。在靠近祖先的地方,神秘而亲切,多少有点回家的感觉。
暮色从地面升起,覆盖住田野。玉米地黑糊糊的。错综复杂的灌木也黑糊糊的。黑暗把事物的线条模糊掉,清晰的不再清晰,深远的更加深远了。
车灯的光柱雪亮,黑暗被分开。黑暗在车窗上流过,在车后合拢。分开多少就合拢多少。灯光下,公路仿佛一条传送带。车轮在转动,传送带在运行,公路在黑暗中被车灯拉出,在车轮下向后离去。车灯在公路上走不远,只能照亮一小段,黑暗在灯光前面伸展而去。黑暗把所有的事物都吞掉了,连它自己也吞下去,无边无际。黑暗里潜藏着无法洞察的磁力,吸引车轮挣脱车轮下的路。车子速度太快了,因为前方没有足够可以参照的,稍不留神就跑偏。
我集中注意力把住方向盘,生怕错过自己的路口。
城市的灯火出现了,像黑暗大海中漂着的一小片嘈杂的灯光,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开阔。我马上就要扑进城市喧嚣而明亮的夜晚,黑乎乎的田野在后面越来越远。
城市边上有人偷偷焚烧工业废料,浓烟滚滚。接着是灯火通明的工地和工地上走来走去的人影。货车在外环线上轰鸣,车厢哐当哐当响。大巴从城市驶出,驶进黑暗。车窗上闪过乘客恍恍惚惚的脸。他们茫然的盯着窗外。窗外漆黑一片,没人知道里面有什么,没有什么。黑暗就是黑暗。黑暗在没有被照亮之前,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
午后的天空,堆积着云团。灰色的。不翻卷也不涌动,只是铺陈,铺陈过小区,铺陈过楼顶,直到盖住天空。云团很低,挤在云团和水泥路面之间的是城市楼房。云团,落下来就是大雾。大雾,是白茫茫的一团。在大雾里分辨不出方向。
我在阳台上给谷子打电话。
谷子开了一家石材厂。他是我中学同学。他是我的中学同学。或者说,我们曾经是朋友?手机震铃两次后,电话接通了,背景很安静。
你干吗呢?
听筒里,电流稳定的咝咝声。我看看手机屏幕,确认电话没有拨错。
什么也没干。你今天怎么想起跟我联系了?
谷子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嘴巴离话筒很远。话里有刺。
你不是也没和我联系吗?我暗含锋芒。
在听筒和听筒之间出现了一个间隔。我从听筒里听到自己的呼吸。
稍后,他息事宁人的笑了笑,岔开我的话,找我有事?
我咽了咽唾沫说:
嗯,有事。
我没有提给爷爷做墓碑的事情。我有点拿不定主意。
谷子在迟疑。沉吟。
云团静止不动。空气潮乎乎的。
那,你来吧,我在办公室。电话里谷子不冷不热。迟疑和语气说明态度,它转述的是:不感兴趣。我心头飘过一丝不快。
挂掉电话。额头后面是谷子的脸。
谷子看我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在眼睛,嘴角,磨动颧骨的皮肤和眉毛上都能看到。让我产生难以名状的别扭。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拉的很远的流盼,浮在皮肤之外的笑意,都让我别扭。我总是感觉到他在目光中加进了某种优势,在笑容和皮肤之间加进了一些距离。也许谷子无意轻视我,但他脸上这种特别的东西让我憎恨。我更愿意和谷子保持一种少接触又不显得生疏的距离。
我倚在阳台的栏杆上,透过两栋楼角间的夹缝看到另一个夹缝。在尽头,一线天空也是晦暗的。
我有点后悔找谷子做墓碑。其实城里的石材厂很多。
我锁门下楼。
我经常怀疑自己的眼睛。尤其锁门的时候,我必须提示自己,“锁上了,确实锁上了。”然后,命令自己离开。我脑子里不断看到房门被推开,陌生人走进去。如果念头不能及时摆脱,我会重新跑回去检查房门,再锁一次。似乎有人隐身在一旁,看着我的疏忽,伺机而动。
我在楼下站了一会,回忆锁门的过程。我强迫自己开动脚步。
树木在楼群遮挡下异常安静。叶子缝隙里没有风。树后面也没有。流浪猫躲在树下的灌木丛里,警惕的转动眼睛,脚步悬而未决。一个阿拉伯人从树后闪出来。他穿着白色的袍子,眼睛深陷在眉骨下面,散发着陌生的气息。树后面是一条死胡同,尽头有两个垃圾箱。他去那里做什么?形迹可疑。猫逃开了。阿拉伯人犹豫一下,沿着小区的墙边行走。白袍子在晃动,他消失了。
树木颜色深暗。月季花越开越小。
猫和阿拉伯人不像是真的存在过。仿佛从某个时空穿越过来,又走了,把疑问留在原地。
四下里阒无一人。这不是寂静,只是无声。远处楼顶上的旗子松垂着,偶尔动一下。风总是有的,有时人感觉不到它。
石材厂在城市的尽头。在城乡结合的地方。
办公室很大。窗子是关上的,被白色的垂帘遮挡着。
我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翻看墓碑图册。
谷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桌子上摆着一盆水栽花。花在营养液里生长,开放。同泥土没有任何关系。
你知道,谷子说,墓碑是冥器,不方便送人,我给你按最低价。
谷子双手杵在桌子上,脑袋越过花朵。他在看我。他眼睛里没有温度,眼珠转动之间,心不在焉时有闪现。
我没想省钱,我说,现在什么都是假的,只要你不用假石头骗我就行。
阴沉的光线透过窗帘在屋子里漫漶,宽大的桌子泛着喑哑的亮光,水栽花的颜色灰扑扑的。
骗谁也不敢骗你,你是谁呀,他说。
桌上的电话响。他坐下,拿起电话,边听边点头。口气殷勤。他放下电话。
谷子的讥刺,我听出来了。我当然知道我是谁,不仅如此,我还知道权柄只在自己院子里闪闪发光。权柄离开院子会变得细小,细小到只有愿意看的人才能看到。我的职权还触及不到谷子,给他帮不上忙,更给他设置不了障碍。
我没有理睬他。继续低着头筛选图册上的那些图片。图片上展示着各种形状规格的墓碑,有朴素的,有豪华的,有简陋的,有奢侈的。
就这个吧。黑色花岗岩。找最好的工匠。我指着一张图说出页码和型号。
放心吧,保证做得漂亮。
他隔着桌子歪头瞄了一眼图册,用一支铅笔记下页码和型号。头朝后仰倒,椅子咯吱咯吱的响起来。
有人敲门。窗帘动了。
来人站在门口请示。他欠身,前倾。下达指令。身体后仰,椅子接着响。
椅子前倾后仰的摇来摇去。他在椅子上,前倾后仰的和我聊天。他的脸在玻璃花盆的后面。透过玻璃和水,摇晃的脸上下变形,很怪异。
聊天没有目的,四处流溢。话语都漫不经心,像喝乏了的茶水。聊到学生时代,他几句话就说完了。聊起各行各业的同学,他到了解不少,但大多都被他嗤之以鼻。
同学中有几个位高权重的,我们俩谁都没提。那几个人自成圈子,高高在上。偶尔遇到,目光瞥你一眼,就越过你的头顶,固定在空气中的一个点上。然后仰着头,用下巴对着你。他们一般不提问题,只用“哦“和”“喔”回答问题。倨傲的连表情都懒得做假,简直就是对自尊底线的挑衅。人可以被爱,可以被恨,却不可以被轻视。我避而不提他们,他们让我反感。几年前,他们刚刚起势的时候,谷子如一只逐臭的苍蝇,一心一意的奔向了他们。
谷子也没有提他们。因为他知道,即便不提,他们也在他舌头后面站着。我从谷子脸上能看见他们的阴影,我暗自希望他们失败一次,让谷子跟着他们失败一次。他们理应遭遇任何失败。我想看看他们失势后的样子。
我们人在一起,心思各在他处。谈话慢慢的陷入迟钝,走的磕磕绊绊。话不投机的聊天让人疲惫,尤其话不投机还要注视一张变形的脸,更让人疲惫。我把身体埋在沙发里,双腿叉开,伸直,从参与者变成看客。
聊天变成单方,反而流畅起来。他谈房价,谈股票,谈我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和事。后来说到一个人,一个经常在会议上出现的人物。提到他时谷子表现出熟络和亲热。他停止摇晃,把脸从花盆后面伸出来。
你知道,我们关系不错,可以说很深,他给我帮过很多忙,现在我们是朋友了。说的时候,他脸颊微红,目光炯炯放光。胸脯越腆越高,好像身后有人支他。
门外有喧闹声。门被推开。窗帘飘动。
没有敲门。几个人叽叽嘎嘎的说着话走进来。
谷子热情的迎上去,殷勤的寒暄。人比刚才萎蔫了一圈。
谷子没有回到他桌后的座椅上,而是拉过一张折叠椅,坐在茶几的侧面。给他们沏茶,看他们谈笑风生。
他们始终没扫我一眼。也许他们在眼角看到了我。谷子没有介绍我。
他们旁顾无人的谈论某一次聚会。聚会和谷子无关,那是另外一个圈子。那些人像跑过头的牲口,呼哧带喘地说。谷子进入不了他们的聊天。谷子的眼珠可笑的随着他们的脸移动,跟着他们一起笑。
谷子笑得很认真。牙齿张开,好让他们看到他里面的牙。谷子的笑声与其说是用嘴,不如说是用脸。
我认为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笑。就算一切如他所愿,我也觉得他付出的太多了。
我被搁在一边。
他们的笑声带着回音。办公室变得很空旷。空旷开始生长,从地板到天花板。一种无法忍受的空旷在生长。我被忽视了。好像我是空气。
透过窗帘的缝隙,云团涌动。起风了。
瞧着他们煽动不停的鼻翼,我失去了耐心。我站起来,走出谷子的办公室。
我情绪有些颓唐。我对自己说,你是知道的,既然找他,就得忍受他。现在,你已经在这个院子里了。
其实整个下午,我一直都在纠结。从午后的云团、楼下的树木、仿佛不存在的阿拉伯人和猫开始,一直到走进谷子办公室之前。乃至现在,我还有一走了之的念头。
我是一个纠结的人。
我总是陷入同一种行为模式。一开始决定好的事情,随之又举棋不定,在各种毫无理由的焦虑中惴惴不安,直至结果出现。就像对已锁好的房门,进行毫无意义的反复检查。
我很厌恶自己这样,可欲罢不能。我的反抗,如同在流动的水中挥动木棒一样无力。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自己,毫无阻碍的行动呢?
我想,如果毫无意义的焦虑塞满所有的日子,那么日子就会被不安横穿。
石材厂院内,切割机,抛光机,雕刻机发出刺耳的噪声。噪声不是混合的。它们相互刮擦,支离破碎。
切割片在石头里前进、尖啸,如铁在坚硬的黑暗中受伤。幽灵般的工人在车间里走动。到处是白色的粉尘,空中也是。他们的头发上,眉毛上,睫毛上,脸颊上都是粉尘。工作服上也是粉尘,只有在腋窝才能找到一些原来的颜色。仿佛他们刚从石头里逃出来。他们不想说话,啸叫和粉尘耗尽了他们的精力。
他们没有死亡,他们只是被石粉活埋了。
墓地用品和城市装饰品混放在一起。在这里叫做材料、成品、操作流程和利润。无关生者和死者。
墙边生着稀疏的草,蒙着一层石粉,垂着头。它们不堪重负,筋疲力竭。
簌簌的脚步声传来。
几个人从车间里抬出一块墓碑。他们小心翼翼,把搬运称作“请”。他们是死者的亲人。
照片上的男人是个老人,镶嵌在墓碑上。照片保留下他生前的摸样。他死了,坐在彼岸,看着这边的世界。他渴望别人来看他一眼。他想把自己的心得告诉这边的人,像在冬季的炉火边,在除夕夜的守岁里,娓娓道来。可惜声音被封在泥土中,无人聆听。所以,无论怎么看,照片上的眼睛都带着悲悯和诉说的意味。
墓碑沉甸甸的。死亡在上面保持沉默,沉默表达着诉说。灵魂是怎样走进墓碑,墓碑又是怎样将灵魂投影给生者,这是无法用词语恰当表达出来的。石头是材料,墓碑才是意义。意义不在墓碑中,而在墓碑和阐述者的阐述中。
一种虚构,同时又是一种真实。
谷子边走边打电话。他在院子里的小池塘边找到我。
总算走了,他们是环保局的,谷子说。
哦。我口气冷淡。
小池塘里的水,死气沉沉的,周边站满衣褶繁复的石头女人。摆放凌乱。她们在水面上投下阴影,交叉成错杂的图形。水面在动,波纹拂过她们的乳房。
谷子没有察觉到我的不悦。他的话走在自己的路上。
现在挣钱真不容易。一个环节打点不好都会让你卡壳。真弄不懂人是怎么了?只要是门槛,就有一条腿绊在哪里,雁过拔毛。依仗职能部门,吃喝拿要,纯粹打秋风。表面上称兄道弟,一旦有事,六亲不认,谷子说。
池塘很小,石像很高。除了石像,它照不出天空和植物。因此,它是黑色的。水波来回起伏,在石像之间寻找。石像的倒影也是黑色的,它什么也没找到。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就是,除了你自己,没人可以帮你。谷子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还有亲人和朋友,我说。
远处,有一棵树。是垂柳,枝条一直垂到地面,被风吹拂着摆动。
朋友?别看很多人朋友不离口,其实后面真正的动机不是友谊,而是利益。我看过一个电视剧,里面有一句台词“一个元宝,仁义道德。一坛元宝,禽兽不如。”谷子说。
我耸耸肩。远处的柳枝莫名其妙的停止了摆动,令人起疑。
除了钱,你还能信任谁。它在你的口袋里。你支配它,它支配别人。它可以到达任何地方。它给人实际的权力。谁都有可能为了钱和你反目成仇,只有钱不会背叛你。生活太残酷了,就像那个东西。谷子说着指了一下远处他看的地方。
我跟着他的手指。垂柳旁边不远,一座刚刚雕好的石狮子。狮子是吼狮,嘴巴冲着天空。就整个比例而言,它的嘴巴未免太大了。因为,就算用它自己也无法把它堵上。
生活不全是这样,我的嘴对着狮子说,就算没有朋友,还有家人,还有其他的。在无助的时候,无助到连钱都帮不上忙的时候,仍然有一些东西可以依靠。如果你没把它们丢掉的话。我缩回目光,谷子的神情有些游离。
家人,谷子咕哝了一句,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沉默。
交流进行不下去,我们都望着脚下。
小池塘边的女人都不是新鲜的。水把她们映在地下。是深处,不是底部。很安静。我后退一步。她们躺在了水面上,水面波动,她们像丝绸一样起伏。她们像是活了。黑色的水面很亮。
过了一会,谷子突然说,墓碑的事,我只收你的材料费,其他的你不用管了,到时我让人直接送到墓地去。
不。墓碑不同于其他物品,我不敢在这上面贪图便宜。我按市场价付钱。能保证石质是真的,我就很高兴了。
谷子的态度让我有了稍许宽慰。我想,我毕竟还是有点分量的,谷子还不敢着实轻视我。多年的隔阂有了松动,谷子的脸也生动了一些。我是个有虚荣心的人,身体内部存在一个隐秘的世界,那里的沟回比大脑皮层还要复杂。有时候一个念头,会像病毒一样扩散,感染一切,甚至影响一生。它放大一些东西,也忽略一些东西,不停运转,四处横生。
谷子看着我,带点嘲弄的说:
算啦,别在我面前清高了,就按我说的办,谷子挥了一下手,这样做我们都有面子。不然,就算别人说我挣钱挣疯了,也同样会嘲笑你买块石头都找不到门路。让你身边的人会怎么看你。
“让你身边的人怎么看你。”这句话打动了我。我不再坚持,但也不想屈服,我想交换。我说:
你有什么地方要我帮忙的吗?
谷子面无表情的咳嗽了一声,没有。
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人事变动?
谷子调转了话头。我始料未及。
是吗?你听谁说的?我问道。
人事调整是悬在大小干部头上的一把刀,没人知道刀会切在什么地方。这把刀落下来之前谁都像等待宣判的罪犯,心情忐忑,备受煎熬。谷子的话让我有点吃惊。
谷子狐疑的打量着我的脸,摸出手机查看一下来电号码说,
不是准备给你配一个副职吗?你是不知道,还是保密?刚刚有人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他说小米有希望得到这个位置。
我松了一口气。谷子的脸还在狐疑中。
你说的是这件事呀。我还以为有什么大动作呢。单位是有这个想法。准备补齐部分空缺的副职,包括我们部室。才开始酝酿,还没有进入程序。小米也在考虑范围内。小米告诉你的?
小米是谷子的妹妹,在我手下工作。上班第一天,是谷子陪着去的。那天谷子把小米交给我,走的时候呼噜一把小米的头发说,“好好工作,听哥哥的话。”又对我说,“多照顾着她点,当成自己的妹妹。”小米比我们小很多。
谷子笑一下。笑的像在摄影灯下拍照一样迅速。他眼皮一动不动的说:
不是。我是通过其他渠道得到的消息。小米不会给我打电话,这段时间她正和我闹别扭。
为什么?我问。
他停了停,半张着嘴巴,在里面组织词汇,他说:
小米把我母亲接到她家去,霸占起来了。
霸占?我重复他的话。这个词让我诧异。
嗯,是霸占。你知道,我母亲有套临街的房子。小米在打那套房子的主意。
他皱一下眉毛表示肯定。我等待下文。
我母亲有冠心病。这段时间严重了。她晚上不睡觉,白天打瞌睡。她把昼夜颠倒了。她一会看电视,一会在房子里转悠。开窗子,关窗子。开灯,关灯,经常折腾到天亮。她说她睡不着。人们常说,秋冬收老弱。我想,她活不了多久了。
谷子深深地叹气。我拍拍他的肩膀,陪他叹气。
时光过的如此之快,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当年谷子妈妈在门口等待谷子放学的时候,我们很多孩子也在同一条街道上放学回家。我们头上是玫瑰色的晚霞。我们的脸蛋光彩照人。我们推推搡搡,大喊大叫着冲向街道前方。我们在眼角看到,美丽的谷子妈妈飘着头发站在落日余晖里。谷子晃荡着小短腿向她跑去,她亲昵的抚摸谷子的头顶。我们心生妒忌。而今,那个美丽的母亲业已衰老,像一只盛不住水的木桶,一点点地漏掉,直到干涸。
悲伤如惆怅降临,悠长而静默。
一颗石头女人的脑袋在谷子头上探着。夏季雨水在她眼睛下面留下两道黑色的水锈。她仿佛刚刚哭过。
谷子点燃一支烟叼在嘴角。烟雾从他脸上缭绕,他的眼睛被熏得眯着。明明灭灭的烟头在他声音里抖动。
父亲死后,母亲一直自己生活。以前她还能自己照顾自己,现在不行了。我天天上蹿下跳的忙,照顾起来实在不方便。本想把母亲接到我家去住。可是,你知道我老婆的脾气。她和我母亲从结婚起就不和。我没办法。我想既然这样,不如我搬到母亲那里,再雇个保姆,好好尽孝。我也是迫不得已这样做。
前几天,我去母亲那里,才知道小米把她接走了。小米事先并没有告诉我。我去她家,想把母亲接回来。小米站在门外。她挡着门口摇头。我说我们可以轮流照顾妈妈,我会安排好一切的。小米说“对我来说,让她高兴是最重要的。”我问,怎样才能让妈妈高兴?你知道小米怎么回答吗?小米说“不要看到你!”她还说“你走吧,去挣钱吧,永远别再来了,我会陪着妈妈到最后。”然后把门砰地关上了。我在门外站了半天,只好离开。后来又去过几次,不是把我堵在门外,就是不开门。目前,我想见我母亲都很难。你说,这是什么事呀。
谷子的脸像塌了架一样,人松松的靠在后面的石像上。陈述中更多的是怨怼,而这一切已经和悲伤毫不相干了。
你妈妈是怎么想的?我问。
母亲只知道在窗边坐着向外看。我不知道她看什么,天空和街道上什么都没有。我和小米站在一旁唇枪舌战,她一言不发。如果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就站起来,走出房间。所谓争吵,大部分时间是小米在指责我,我几乎插不上嘴。我不明白的是,平常小米也没说过我什么呀。对待老人,我做的比她要多。因为我是儿子,她是女儿。正因为我是儿子,才不能让母亲住在小米家。她若在小米家去世,让我情何以堪。我一定要把母亲接回来。
谷子并不知道,或者他没有说他妈妈的想法。
照顾是个借口,谷子舔了一下紫红的嘴唇,他继续说,房子才是目的。她阻拦我见到母亲。她阻拦我和母亲单独相处。她煞费苦心的挑拨我们的关系。她想给母亲洗脑,达到占有房子的目的。我们都是母亲的子女。房子怎么会是她一个人的呢?她不该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
在谷子眼里,小米是挑唆者和侵占者。谷子用面部的纹路,扯动的嘴角,青筋暴露的脖子和脉管里狂奔的血流表达对小米的不满。
他说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一点。小米曾经聊起过。我认为,人们喜欢根据自身的目的把事情拆分,做出诠释和判定,再陈述给别人。同样的事情在不同的人嘴里,有不同的变形。我更愿意听到同一件事情不同的说法。比如“一奶同胞,谁条件不好,就多帮衬谁一点。”和“一奶同胞,过得好不好,都是自己造成的,过的不好,不是受照顾的理由,一碗水应该端平。”听起来截然不同。
无论如何,不让看望母亲是不对的,我抽时间找小米谈谈,我说。
谷子好像没听懂我的话,或者装作没听懂。他既没有表达同意,也没有表达反对,他根本就没有搭茬。
谷子很愤怒。他仿佛启动了一个愤怒程序。他举起手捂在脸上。他的手没能把愤怒从脸上抓下来扔掉,他把愤怒摁进了额头。谷子舞动着愤怒地双手。谷子第二拨的谴责和诘问,就像一股夹杂着泥沙的洪流从他嘴里决堤,再一次冲进被淹过的农田。
谷子心烦意乱的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好像迷了路。
他停住脚步,一字一句的说:
如果,我找到你们领导。。。。。。
他说了半句话,这半句话他说的很慢,每个字都被斟酌过。他瞳孔缩的很小,射出针尖一样的光芒,盯着我的眼睛,好像在等我问下半句。其实下半句无需我问,他自己已经说出了,只不过是用省略的方式说出来的。
不过,谷放缓了子口气,小米毕竟是我妹妹,我还是希望她好。你抽时间和小米谈谈,就算帮我的忙了,让我们都顾忌一下兄妹之情。
话更深了。背后所指令我骇然。他提出的不是请求,而是警告,不是警告我,而是警告小米。
这是致命一击,因为一个小人物的升迁与搁置,往往是领导的一念之间的事情,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这种故事太寻常了,寻常的如同我们手指上不断长出的指甲,故事不断发生,就像新的指甲。
看着谷子冷冷的眼睛,觉得很陌生。他又点燃了一支烟。他深吸一口,腮帮子抽进去的时候,他像个失去了假牙的老人。他站的地方,是一片被碎石屑摧毁的土地,呈现沙漠化的景象。现在这片沙漠飘到了他的脸上,在上面凝固。
他的脸变成了一块石头。石头之上,是一片被冷漠托着的荒凉的不毛之地,谷子站在那儿,冷漠刻穿了他。一股寒意从脚下向上蔓延,越过了脚趾。
我再也没说话。我也不想说什么。我认为,哪怕在最短的句子里我们也会背道而驰。
云团翻卷,石像冰凉。
离开石材厂,公车穿过一个个街区。街道,楼房,树木和行人在车窗的一边滑向另一边。对面驶来的汽车风挡玻璃上,映射出色彩沉郁、灰云低暗的天空,呈现着一个虚假的空间。这是我生活在其中的城市。我熟悉这些场景,熟悉这些街道,熟悉这些漠然的眼神。我看着这一切,却无动于衷,仿佛他们是我和不相干的事物。怎么会这样呢?这本应该是亲切的。
人们之间好像越来越疏离,在人群中,在眼睛里,在心里。我在城市的空气中看到了谷子的面孔。我一直强调我和这张面孔的区别,并借此自我肯定。然而,我却在这张面孔上辨认出了自己。
我不知道这是否正常。倘使这是正常的,那我和谷子的距离有多远?倘使这是不正常的,我该在哪里撤退,撤往何处?如何开始,如何结束?
尖利的刹车。公车驶进站点,喧嚣的市声扑进来,把在场的和不在场的思绪搅散。
我后悔找谷子做墓碑。城里的石材厂真的很多。
我从头脑里推开谷子,在商场下车。
商场门前人头攒动,喇叭里重复着单调的促销语。正在处理服装。人们蜂拥在临时货柜旁,一只手抓紧一件合适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继续扒拉着,寻找更合适的。
店员用手摁着衣服,一边大声嚷嚷,一边目光警惕的审视周围。
收银员不看任何人,眼睛盯着手指和钱。
我穿过他们,穿过一个个簇动的头颅,穿过店员提防的目光。相互需要和相互戒备,相互交替着。我在每张脸上看到这一点。
时尚总是走在季节前面,越走离季节越远。
秋天还没有来。植物依然葱茏,黄叶隐伏在树干里,离层并没形成,秋天这个词汇早已汹涌而来了。
橱窗里摆满了秋天的新贵。女人脚步踌躇,流连忘返。夏天的尸体冷落在一边,折扣惊人,刀刀见血。人们沮丧的摸着身上的夏装,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上当的感觉。
服装店里的歌声,没完没了的唱,上了瘾一样。
一个女人在穿衣镜前扭动,标签在她脖子上摩擦。女销售在她肩头和衣襟上来回抻拽,嘴巴不停的说话。我想,她一定在哄骗她,说这件衣服和她很配,穿着多么合适,看着多么高贵。女人越发扭动的起劲。她并不知道,同一件衣服在模特身上和在她身上有天壤之别,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简直就是惩罚。
另一个女人把手伸进吊着的裙子里,抚摸衣料。花朵和图案被她揉皱,又展平。她翻看价码牌,反复掂量,犹豫不定。
图形和话语变化的太快,听到的,看到的都是陌生的。背后的已然失效,眼前的正在失效,人们无处驻足。由于没有可以长久信任的,每个人都在不安中飘荡。如同鹿被放到了城市的街头,找不到森林。
一片秋天的树林。落叶铺满大地。光线充分,树叶金黄。树皮上错落的疤痕清晰可辨。
这是一幅广告画,旅行社用它预售秋天。发广告的女孩把它硬塞进我手中,又匆匆的奔向其他人。画面上写着“秋天来了,回到自然,一次短暂的出走。”我觉得这句话充满矛盾又贴切无比。回家的路程如此之远:从迷失到寻找,从寻找到找到,从找到到回到。然而,短暂,解构了它们。
我认为构思这个广告语的人,一定了解迷失后的荒凉。他在一个无比荒凉的地方,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走着,边走边找。
有灵车经过。街道上响起哀乐。哀乐循环播放,没有尽头。在灵魂没有安息之前,它不会停止。哀乐声流淌过街道,在街道两边的楼房上撞碎。它无法扩散进天空,因为没有天空。在应该是天空的地方,布满了层云。由于不存在天空,亡魂在黑暗的棺木里像植物藤蔓一样蜷缩着。
送葬的人们挤满了街道,他们的脸因葬礼而显得沉重。我拐入一条僻静的小街。
时间转入傍晚,这一天渐渐潜伏。夜色从角落里涌出之前,天光是灰暗的。颜色在消失,世界呈现黑白图案,中间是广阔的灰色,只有深和浅。城市冷漠荒凉,仿佛造物主还没有完成它,或者抛弃了它。
街道边走着寥落的行人,皮肤是灰白的,衣服是灰黑的。街道很长,寥落在长长的街道上被加重。一个男人走过交叉路口。交叉街道两侧是高耸的楼房。狭窄的天空,沉重的云团。在寂静无声里,男人摆动双臂,融进街道,不见了。很像某个游戏中的街区。
我忽然有种感觉,仿佛这个城市转瞬之间会变成一个游戏。
我有些失神。我把手插进衣兜里。衣兜里什么都没有,我的手在衣兜里贴紧身体。我缩起肩膀,不是因为冷。陌生和不安,如鲠在喉。
燕子在架空电缆上排排坐。是一个个的小黑点。它们俯冲过地面,要下雨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潮湿而又空空荡荡。
雨,细小的像雾。看不出它是怎么下来的,只有雨水在屋檐滴下水珠时,才会知道。水滴在空气中浮着,是离散的水。人们在离散的水中走来走去,眉毛上,头发上,嘴唇上浮满水滴,每张脸看上去都湿漉漉的。天空,街道,行人,车辆,一切都混合在一起,恍惚交错,被看不见的雨水稀释。
树叶沉重的垂在阴郁的光线里,亮闪闪的。我第一次发现,平时看到的树叶是树叶的背面,犹如生活在城市里,看到的是城市的里面。
夜晚,一楼的小院里响起二胡声。曲调简单,苍凉,在无休无止的雨中又无边无际。湿淋淋的流浪猫,孤独的走进草丛,吃掉白天的痕迹。黑暗中是开门的温暖和关门的寒冷。
水,在街道上冰凉四溢。
雨下得很长,日子拖的也很长,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区别。这些天中,我去过石材厂看过爷爷的墓碑,没有见到谷子,他说他在外地。电话中他没提小米,我也没提。我还没有想好和小米怎么谈。
墓碑已经开始做了,做的很精心。
天空把云朵拉高,离开大地。雨季向南方驶去。
秋天在万物上宣布它的降临,大地越来越干燥,新陈代谢摧枯拉朽。树叶的一生要结束了,离层在沉积,细而温暖。它不是冰冷的,也不是无声的。树木应该能听到,就像人默默的咬碎一粒瓜子,声音从骨头里传进脑子。
我一直这样理解,落叶的背后并非全是死亡,还有生长和别离。这种别离一直都存在。别离是从生命里生长出来的,在春天,在秋天,在终点和途中。
每片落叶给年轮增加多少厚度,针尖那么大?或者更小?
雨停后,街道上落下了第一片叶子。墙角的草开始发黄,看得出它们日夜衰败。每天经过,都看到草又黄了一些。
( ...... )
小米约我在河边公园见面。她说,有些话在单位不好说。
下午。阳光明亮,蓝色的天空有一道乳白色的碎云。透过云彩人们看到秋天的疏朗。
小米靠岸边的石栏站着,一如既往的清淡,优雅。河面在她身后反着光,树木的影子在里面,天空和云朵也在里面,边缘清晰。一颗果实落下,泛起涟漪。树木晃动,像在风中,或者之后。
我和小米沿着河岸慢慢行走,耳边是小米高跟鞋敲击地面清脆的回响和河水偶尔的荡漾声。
她好像还没有想好说什么,或者怎么说。一片黄叶在空中飘摇着下落,她张开手心接住,用叶子轻拂脸颊。
这一年又被我们带进秋天了,真快啊,小米说。
这句话是个感叹,像是对我说的,更像是自言自语。她的眼睛望着空中,似乎在等待下一片黄叶。
还有树木和草,我说。
日子在流逝,我们的日子过的淡薄无味。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论着淡薄无味的日子。
最后一拨苍蝇停在向阳的垃圾桶上,天冷了,它们飞不远了。
我们并肩走着。顺着石栏,顺着恬适的谈话。小广场的长椅上零零散散的坐着几个人。他们坐的很开,彼此之间没有交流,连眼神都没有。他们似乎是独自在世界上坐着。几只鸽子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踱步,啄食。我们走过去的时候,鸽子飞起来。所有的人都看我们一眼,然后继续坐着。
小米是个漂亮的女人,漂亮得很显眼。走在任何地方都会引来纷纷的目光。
坐一会吧,我说,这样走着怪怪的。
天气多清爽呀,她问,这样散步不好吗?
还是找个地方坐下吧,这样走着,被人看到不好。
原来,你怕遇到熟人呀,小米咯咯的笑了起来。
你要是长的难看点,我就不怕了,我打趣她。
我漂亮吗,小米笑嘻嘻的说,原来我漂亮呀。
所以,才怕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要是我喜欢呢?
你不怕?
小米歪着头想了想:
她快走几步赶到我前面,看着天空,伸直手臂转了一圈。她眼睛在笑,嘴巴却抿着。她倒退着,调皮的用手指指着我的鼻子,我,有、点、怕!
小米的手指纤细,白嫩,指甲闪着柔和的光泽,指甲油是粉色的。
草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树木在草坪上投下影子,四周空明宁静。岸边的小路上没有人散步,连行人也没有。尽管这是个适宜散步的星期天下午。我们看惯了快走、奔跑、哪怕绝路逃生。散步,反而不正常了。
一个小女孩无聊的倚着石栏。屈着一条小腿,竖起鞋底在石栏上蹬蹭。她在嚼泡泡糖。我们在她对面的椅子前停住。小女孩看了我们一眼。白色的泡泡在空气中慢慢膨胀。爆炸。她把嘴唇上胶皮一样的碎片回收进嘴里,继续嚼。我们坐下。又一个泡泡出现在她嘴边,还很小。小女孩放下蹬蹭的脚,带着她的泡泡离开。
小米说:真惬意。很久没有这样惬意的享受过太阳了。
小米对着太阳眯起眼睛。她身上的香水飘过来。淡淡的,甜丝丝的,像微风吹过春天的花园。她把黄叶的叶梗咬在牙齿间,让叶子在嘴巴上扇动。她仿佛忘了约我出来的目的。我试探着问:
你妈妈还好吧?
小米把黄叶扔掉。黄叶荡了几下,悄无声息的落地。
不怎么好,她带着隐忧说,上几天我把妈妈接到我家去了。以前没怎么陪妈妈,挺后悔的。我觉得她没多长时间了。我想让妈妈,高高兴兴地走到最后。
小米的眼圈湿润了,两汪圆圆的泪水涌上来,蓄在眼眶里。
情况听你哥哥讲过,我说,生老病死,物理长情,人总是要老的,也别太伤感了。
我想安慰她,可话一出口就觉得词不达意,清汤寡水。我抬抬手,又落下来。
小米掏出纸巾,沾去泪水。她把眼泪和纸巾展开,又默默的把纸巾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她把方块握在手心里。她握住了自己的眼泪。
我哥哥?你见到他啦?小米把脸伸到到我前面,目光在我脸上探究。
我点点头,没言语。我没告诉小米谷子说的那些话,我怕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也许小米另有隐衷。谷子的说法只是他自己的。我希望能在小米这里听到不同的版本。
哎呀,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小米说,我这个哥哥呀,财迷心窍又小肚鸡肠。算啦,不说这些事罢,说起来心里不好受呢。约你出来是想问问你,我的事情有希望吗?
还没定,这事我说了不算,只是牵扯到咱们科室,需要我参与,我说。
嗯,我知道,小米乖巧的点点头,不过你的意见很重要,因为是给你配副职呀。
我会尽力的,我说。这个回答有点敷衍,是脱口而出的。它适合眼下的气氛。
只要你帮我说话,肯定没问题,小米央求我说,拜托拜托啦,别忘了,你可是我哥呀。她有点撒娇。
我跟着笑了笑。我还在思忖如何重启话题。我想了解真相。我想调和她们兄妹间的矛盾。
你妈妈愿意在你家吗?我指的是你妈妈住在你家习惯吗。我问。
我老公在外地,家里就我和孩子,住在我家照顾起来方便。你说呢?小米看着我的脸。我不知道她是提出一个问题还是下了一个结论。
谷子同意吗?我问。
他想让妈妈从我哪里搬回去,找个保姆伺候。那怎么行呢。我绝对不会把妈妈交给他。他除了挣钱,什么都不顾,从来没伺候过妈妈。我不相信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对你说的。他这样做,是惦记着妈妈的房子。他无非是找理由搬进妈妈的房子,赖在里面不出来。房子是妈妈的,怎么处理是妈妈自己的事情。我无所谓。我只要妈妈能舒心和高兴。
她小声而强硬的说,像行驶的火车一样坚定。稍停,她又补充说,我这样做不对吗?
我觉小米做的无可非议,保姆怎么能代替子女呢。或许我应该再找谷子谈谈。
但愿如此吧。说完,我松弛了下来,就像摘下棉田里最后一朵棉花。
小米同样听出了我的态度,她的肩膀倾斜过来,碰我一下说,你可真能操心哦,不许再说啦,我不要你提这些烦心事。她把食指竖起来放在嘟起的嘴巴上,我们欣赏一下秋天不好么,多难得呀。
她站起来走到石栏边。她把手里的纸巾方块丢进垃圾箱。向回走的时候,她边走边跳房子,娟秀的影子在甬道上忽短忽长。
对岸石栏后面有几棵杏树,树叶胭红,带出寂寥。
一个小个子男人在行走,石栏很高,我看见的只是他胸脯以上的部分,看不见他的步伐。他在光溜溜的石栏上起伏,前进。他走到杏树的附近。他突然站住。他显然听见或看见了什么。他在看石栏后面。那里有什么呢?
轻飘的风吹过,一片叶子在地上翻转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你在想什么呢?她问。
没想什么,我看着对面的小个子男人回答。小个子男人蹲下了。他又站起来。他举起手,手里有一枚杏叶。他对着阳光看。他扔掉了树叶,继续走。他的身体挺得直直的,逆着脚步带出的节奏。起伏和姿势,一点都不协调。
我感觉到小米的目光从我脸上劫掠。于是,我指给她看对岸的杏树。
真美,小米说,我喜欢红叶,喜欢秋天的河流,非常喜欢。上学的时候,我经常走进凋零的田野,看红色的叶子和秋天的河流,看红叶被流水带走。我喜欢静水深流,喜欢平静下的汹涌。
小米目光从红色的树冠落到河面上,沉没在河水里。她的眸子乌黑如墨,一个清丽的女孩在她眸子里走出来,走向凋零的田野,坐在秋天的河流边上,膝盖收起来,顶着下巴,看着面前静静的河水。
这条河流淌了那么久,小米低声说,它流走了多少水呀,可它还是这么流着。你说,它会知道我们坐在这里看它吗?也许它知道,也许它不知道,也许它什么都记着,哪怕是深夜里眼角最浅的那道泪痕,我说。
小米嫣然一笑,望着河水。她耳边的碎发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河水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无声无息地流过去。眼下的,过去了,未来的,被等待。然后,一切如期而至。
“深夜里眼角最浅的那道泪痕。”小米重复着我的话。她说,最浅的,也是最深的。那不是泪水,是孤单,是寂寞。我有时候会感到孤单。就算是和妈妈在一起,也感到孤单。
她的声音变得恍惚。她把眼神放在很遥远的地方,在那里迷离。
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寂。坐着的时候,走着的时候,在床上的时候都有。孤寂那么长,那么无奈。它来的时候,很想找人说话,很想被人陪着。很想。那一刻,可能是很长时间,也可能是一瞬间。我自己也不清楚。有那么一刻,很想被一个男人带走。不是每个男人,而是我喜欢的人。我蜷缩着,准备被带走。可是,没人来带走我。
她轻咬嘴唇,露出珠玉般细密的牙齿。一会,又轻声加上一句,我是不是很傻。
小米脸上隐约着忧郁。忧郁在她嘴角,她的声音比她的嘴还要忧郁。她注视着地面。长椅周围的草被踩的扁扁的,边缘泛黄,它们的秋天来的要早一些。
我没吱声。简短的问题并不是最简单的问题。我既无法回答,又不能装作充耳不闻。交谈出现表面的停顿,像音符周围的停顿,充满期待。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紧张。
她抬头看我。我神色木然的咧咧嘴。
她自嘲的笑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叹出来的气,沉甸甸的。小米长时间的望着天空。长时间的把最远的那朵云放进眼睛里。
我们之间突然安静下来,静的几乎可以听到脉搏的跳动。风在草尖上呢喃。
有只蝴蝶飞来,环绕着她。我的眼睛追着蝴蝶。蝴蝶绕过她的肩膀。蝴蝶飞过她的脸庞。小米有一双动人的眼睛,很美丽,像一个林间湖泊。蝴蝶从她膝盖后面飞出。
嗯,我能理解,我说,无来由的孤寂,是黑,是冷,是没有立足之地。是一个人面对着荒寒的虚无,手中什么也握不住,哪怕是光阴,哪怕一小把。这个时候渴望身边有人陪着,一起诉说,或者沉默。无论他是谁。
阳光微斜,她的浓密的睫毛被照亮,在鼻根处留下一弯阴影。她眼珠转向我,睫毛忽闪一下,又慢慢的转向河水。那抹忧郁,停在她青瓷般的眼角,在那里闪动。蝴蝶从她脸前飞走了,飞向河流。
做梦也是孤寂的,小米说,我的梦是黑的,我什么也梦不到。我不明白一个人的梦怎么会那么黑。我总是梦到一个人走路,永远走不到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走啊走啊,越走越黑,越黑越走。醒来的时候,非常疲倦,非常寒冷,骨头又潮又湿,骨头里的灵魂又潮又湿。躺在床上根本没动,心里却觉得一生的路都被我走完了。我干嘛要走呢?
她深深地望进河水,仿佛答案就在河水里。
秋天的河水更深了,静静的流向天边。
我沉默不语。我觉得她缺少一块可以停靠的地方。这个停靠的地方有生活的等待。
长椅前的甬道上走来一个人。他拖着行李箱,踽踽而行。箱子很小很轻,在花砖路上跳动。提着它比拖着要省事得多。或许,他拖着它只是为了让身边不至于空落落的。白花花的阳光下,他和箱子的影子缩在脚下,一个黑色的逗点傍着一个更小的逗点。他暴露在天空和大地之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孤独。
他从我们面前走过。他的影子爬上甬道的边石,在边石上折断了。
哥,小米轻轻的叫了一声。哥,小米又轻轻的叫了一声。小米有时候在单位也叫哥哥,这样的语气却是第一次。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小米。
哭泣可以驱散孤独吗?可是,我的哭泣也是孤独的,小米说,我因为孤寂而哭泣,又因为哭泣而倍感孤寂。一个人的哭泣真的很孤寂。
小米的瞳孔幽深。我移开目光。我看着她的太阳穴。淡青色的血管,藏在薄薄皮肤下面。
既然你知道如此,我说,那以后就不要哭泣了。
我把双手撑在长椅上,因为地方足够大。
生活的真压抑。我在这个城市里长大,却不拥有任何东西。我的世界又冷又空,说着小米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却是发紧的,紧到喉咙里。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的好累。我觉得我天天处于一个崩溃的临界点上,一触即发。真想离家出走一次,逃到一个没有身份识别的地方呆几天,不再和现实发生任何关系。和一个自己信任的人,去山野,去海边,去某个陌生的城市。去哪儿都行,只要,在一起。
小米的嘴巴因话语而变的湿润,鲜亮。眼睛里怀着向往,在空中飘荡。最后,她让眼神停在我的脸上。
这个想法很疯狂,对吧,小米凝视着我,她问,你这样想过吗?
问题产生压迫。我额头前的空气停滞了。我想说没有,却没有说出来。我躲开她的眼神,独自眺望天空。一朵云正缓慢的变幻着形状,悄然移动。
也许,也许一个肩膀就会引爆这一切,小米的声音越来越小,你。。。。。。声音变成呓语,几不可闻。她把剩下的话留在双唇中,没再说下去。这个字,有一种余味,在空气中凹凸,逗留。
小米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想看清小米的眼睛,看看里面到底在说什么。当我们的目光相撞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入低语的湖水。小米的眼睛飘忽一下,躲开了。里面有一丝胆怯和慌乱,好像是羞涩,但还有一些别的。
这种眼神带有强烈的入侵感,从小米的肩膀和我胸口之间,从禁锢的身体内部,发酵,生长。有东西接缝地方的线要绷断了。我身体僵硬,舌根发苦,我咽一下干巴巴的嘴,让双手扭绞在一起。它们绞在一起的样子更像相互抓着。我想把它们放下。刚才我放手的地方,是小米细细尖尖的手指。
也许是很久,也许是片刻之后。小米率先将头转向我,唇边带着故意做出的轻松说,这下好了,等我成了你的副手,就可以一起去开会啊,出差啊,就可以有机会一起出去啦。去那些,陌生的城市。
这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愿景,暗示着邀约。其中的意义心照不宣,如撩人心怀的指尖,划过身体。
小米看着我的耳朵,我浑身燥热,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防守即将变成渴望,我竭力抗拒。我暗自做了一个深呼吸,从小米殷切的眼神中挣扎出来,仓皇撤离。
角落里,一朵黄花宛转悠扬的开着,脉脉含情。它无法移动自己,当到处都是秋天的时候,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我稳定一下情绪。我理智的,不是正常的,貌似平静的转换了话题。
这次机会很难得。目前,舆论对你至关重要。你最好找谷子谈谈,心平气和的解决问题。人老了,希望儿女都在面前,我说。
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帮助她的。即使她不是如此婉约可人,这些话我也应该说给她。
小米愣了一下,不假思索的回道:没人阻拦他去看妈妈呀。他和我一见面,不问妈妈怎么样,先提房子,我怎么能不和他吵。总是这样,我又怎么能让他去见妈妈。最让人愤恨的是,他居然公司领导来威胁我,唉,也许这次我真的会毁在他手里了。
小米试图表达无奈,却露出了心急如焚的神色。
帮帮我,哥,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和谷子之间的矛盾还没有人知道,只有你清楚,只有你能帮我说清楚。
小米抱住我的手臂摇动。她短促的呼吸催着每一句话,很急切。说完,她并没有放开我,而是让柔软的手指滑进我的掌心。
我心头震了震。小米的话说完了,尾音还留在我脑子里。谷子说过,如果,我找到你们领导。。。。。。小米说,只有你能帮我说清楚。小米的话,失足滑倒,所有的东西都抖落开了,锐利,清晰。
我不动声色的伸展四肢,顺势摆脱了她的手。她的手在空中停着,无所适从。她用它拂一下耳边的头发。皓腕晃过,尺骨处系着一粒小巧的绿松石。绿松石的颜色,像马尾松绿油油的针叶。
谷子的警告早已抵达小米,我想,小米清楚的知道该怎么驳斥那些话,也知道驳斥应该经由我的嘴说出来。所以,她努力弥补,或者,对抗。
只是,事情远不如她想得那么简单。
太阳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天空中,云已散尽,只剩下了天空。草坪上的马尾松,对着天空,收束起树心。
莫名的失落,突如其来。一种空白,盖住脑际。
我没再言语。冷淡如水。小米的目光停留在脚下,我望着天空。
小米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深吸一口气。像疼痛出现的瞬间,不由自主的屏住一样,她没有吐出呼吸,而是让呼吸停在肺里。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她说:
如果,没有谷子,你会帮我吗?现在有了谷子,你还帮我吗?我约你出来,仅仅是要你帮我吗?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我该不该说出我的孤单,我该在什么时候说出我的孤单。我一直在等,现在,我把它说出来了。我也知道,我是如此之蠢,选择了一个最不恰当的时机。可是,我已经没有力量再等下去了,因为,我真的很累了。你是唯一知道的人。你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已经不重要了。我在什么地方,错过什么东西,也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终于说出了它。
小米的声音低沉,有些悲怆,但她的眼睛很坚决,里面闪动着一层薄薄的水膜。她凄凉的微微一笑,双唇紧闭,望向河水。她扭头的时候,眼泪正好流出来。左边一颗凝在眼角,不肯落下,右边的流进嘴里,她咽了下去。
坐在沉默的长椅上,水也安静,云也安静。一绺头发在她耳边晃动几下,接着,那绺头发疲惫的落了下来,滑过耳朵,遮住脸颊。她的肩膀格外单薄,像秋叶一样颤抖,楚楚可怜。
整个事情在完全想不到的方向分崩离析,它们从逻辑上剥落,一片一片的,掉进隐藏在语言背后的秘密阴影里。那里的幽昧无光,深不可测。
可是,有些话语还没有熄灭。我相信那些孤寂是真的。我为什么不信呢?一个人走路是真的,走在人群中依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是真的,想找到一个人相互取暖,同样是真的,难道这不是真的吗?不过,这一切之间竟然如此荒凉和扭曲。并且,还在延展。
小米的眼泪正在把一切痕迹放回原处。
小米一点都没察觉到,谷子既然能把这件事送进公司领导的耳朵,也同样能把其他的东西送进去,这件事已经无关紧要了。她的眼泪只能放回那些孤寂,那些荒寒中孤寂的行走。而那些或徐或疾,或近或远的脚步和她之间,它们相互之间,除去黑暗和警觉,别无一物。
晚上,每个人都睡得很浅,都半睁着眼。
清脆的阳光在她额头闪亮,沿着她脸部的切线照进她散落的头发,光线在发丝间减弱,迷失。一丝微光,亮哑交错,我无力分辨。
对岸的杏树下空荡荡的,一树鲜红维系着上方蓝色的天空。好像它们生长在广袤的田野中,在一个即将来临的秋季准备飘落自己所有的红。那些红不会被河水带走,因为他们之间有一道石头的河栏。石栏阻断了它们落入河水。不老的河水穿过城市,穿过城市里的公园,沉静的流着,咫尺天涯。
我看那些红色的树叶,只是因为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像燃烧的火。
我的舌头很沉。我说:
你们之间的事情不要让你妈妈知道,不然她会伤心的。
嗯,我听你的。小米始终没有回头,一直出神的望着河水。她低低的回答。
长椅上散坐的人站起来,拉拉衣服,离开了。他们走完一个再走另一个。中间留下一段空白。他们坐着,离开,没有任何原因。也许他们一动不动的坐在这里,只是为了让时间流逝。也许他们坐在这里,只是为了观看我们。现在,幕落了,他们走了。
长椅下有一棵开谢的蒲公英,茎秆上顶着精致的花球。小米把它折断,撅起嘴巴把蒲公英吹散。白色的花羽在空中飞舞,发出细微的闪光。
小米走了。走的不露痕迹又流露黯然。
光线细密而慵懒,如此安静,以至于我的额头略显沉重。
头脑里是纷乱的下午时光。真相,无法厘清。只有一个丑陋的事实是:世界正走向实用主义世俗化的极致,我也在其中。我用理智对抗着冷漠,内心却被冷漠侵蚀。
耀眼的阳光摇晃着秋天,一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它从空中飞舞了一段。树梢轻轻摇动,像在招手,告别。不久,这个乱蓬蓬的小公园里,黄色的树叶将落在长椅上,落在小径上。覆盖住长椅,覆盖住小径。
我起身。穿过草坪,离开。
( ...... )
一只鸟死在草坪里,脖子搁在翅膀上,腹部柔软的羽毛被风吹乱,露出粉红的皮肤。我用落叶和枯草掩埋了它。鸟,只有死了,才把肚腹展示给天空。一缕飞魂,终于化入苍茫。
街道上,并排走着两个人。他们目光空洞,走得很快,脚步里的甩脱多于急促。他们追上我,超过我。从神态上看他们并不认识。走着走着,他们的脚步协调起来。其中一个人停下来,仰起脸看着两侧的楼房。两个人之间有了一点距离,步幅和频率被岔开,然后,他继续走。
两个背影渐行渐远。一个背双肩包的女孩插进来,走得很轻盈。她横穿街道,又走出去。
两个背影很远了,显得很小,成了一个。
一辆汽车呼啸而过,驶向远方。
街道两边的龙爪槐,树冠被修剪成伞形。枝杈手指般粗细,如同扭曲的手伸进城市,伸进人们头脑。风沿街道吹来,它们随意拨弄。天空从高耸的楼群后面垂直升起,看不出弧度。视线的逼仄,让事物和审美发生了变形。
我有时会想,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应该比一件衣服,或者一片树叶更近一些。可是我这样想的时候,总是发现,我们越走越远。甚至,在爱与被爱的时候,也闭上了眼睛。
天变换着光线,城市变换着声音,风变换着方向,行走变换着脚步。
年老的女人正走进小区。她又瘦又小,掉了牙齿的嘴巴显得干瘪,带着老人的味道。她一生做过很多事,也有过壮举和激情,有的是为自己,有的是为家庭,有的是为国家。老太太住在我们小区,儿女不在身边,丈夫死了,剩下她自己出出进进。她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孩子们都忙。说着她强笑一下,眼睛却有些不听使唤。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她经常提到她的孩子们。每次提到孩子们,她都会说她自己能照顾自己。
我认为她的孩子不会明白楼道里开门的温暖和关门的寒冷。
每天下午都有一个女孩到她家。女孩手里提着卫生箱。她每天下午注射胰岛素,女孩说,她糖尿病挺严重的。女孩给她打完针,她就到小区的绿地边坐着看夕阳。就像在夜晚需要一点灯光一样,她不想一个人呆着。她坐在那里,看着人生过往一小块一小块的脱落。她一个人,坐着,慢慢等死。夕阳照在她脸上,照到的地方安详,阴影的地方孤独。她坐在那里,像个影子。
小区门口摆摊的残疾夫妇亲热的和她打招呼。她站住,和他们说话。
我一直觉得,这对残疾夫妇有着肋骨般的爱情。男人没有手,只有小臂,女人没有小腿,却有双手。每天早晨男人用三轮车带着妻子来摆摊,卖一些零碎的小用品。女人爱对男人撒娇,男人爱憨厚的笑,笑容很满足。他们有一个小孩,经常在三轮车里和一只脏兮兮的泰迪熊玩耍。
我有时在这里买些有用没用的小东西。偶尔会抱起他们的孩子,逗逗他。孩子很爱笑,眼睛黑亮,眉毛里藏着一颗小小的痣。
眉毛里藏痣的孩子有福。这是奶奶告诉我的。
小时候,每年秋天都会有一个邻村人到我们家。他会带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开口的石榴和新蒸的馒头。
他每次都在我们家吃饭。奶奶每次都抓着三个鸡蛋在灶台前想一会,然后放一个回去。每次都在炒好的鸡蛋中挑一块大的想一会,然后换成小点的给我。
榴花把红色隐进晶莹籽粒中,发着微光,让眼睛痴迷。我眼巴巴地看。奶奶递给我一个,把剩下的放到柜顶我够不着的地方。
我抠几下青红晕染的石榴皮,它纹丝不动。
我不吃了,我弄不开它。我眼睛盯着奶奶说。奶奶从我手中拿走石榴,掰成几瓣还给我。
我挑了一瓣最大的递到她嘴边。心里想着那个故事,一个四岁的小男孩,每次吃东西的时候都把大的让给别人。人们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最小,所以吃小的。大家都很喜欢他。奶奶就着我的手啃了几个籽粒。呼噜一把我的脑袋,你自己吃吧。
奶奶走进院子,手里端着一只小柳篮。我跟在她青色长衫后面。
来的那个人是谁?我把石榴籽吐在手心里问。
那年秋天,我们的地瓜花都有碗口那么大了,奶奶说,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还从来没有哪个秋天下这么多的雨。第二天沟满壕平。河滩的芦苇都站在水中,一动不动。河里的青蛙都趴在河沿上,叫成一片。没人知道那个小女孩去河边干什么。她什么也没带。河边没有草筐。草筐也不在河里。她爷爷说她是去割草的。可是割草怎么不带草筐呢。
那她去干什么呢?我把手中的石榴籽扔给脚边的母鸡。
母鸡在我鞋子边歪着脑袋看天空,不理会我。我踢它一脚。它并不怕我,头在空中一啄一啄的走开,走得慢吞吞的。
你招惹它干吗,它天天给你下蛋吃。奶奶在墙边摘扁豆,淡紫色的花朵落到她的衣襟上。
她在河边干什么?石榴皮很苦涩,我咧着嘴追问。
没人知道她去河边干什么。反正你爷爷路过的时候,她已经掉到河里了。
然后呢?
然后你爷爷就跳下去把她捞上来。她的小肚子被水灌的鼓鼓的,有西瓜那么大。奶奶边说边比划,你爷爷把她放肩上扛着,跑啊跑啊,跑了一里多地。肚子里的水控干净了,她就活过来了。从那以后她爷爷每年这个时候都来感谢你爷爷。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是不是我爷爷不救她,她就淹死了?
哪有见死不救的。奶奶不以为然。
那,要是我爷爷不在那里路过呢?
奶奶肯定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想了一下,说,你爷爷不在那里路过,就会有别人路过,反正那个小女孩死不了。她眉毛里有颗痣,有福,祖宗保佑着她呢。
我跑到屋里照镜子。我的眉毛中没痣。我有些失望。
眉毛里藏痣的孩子有福。这是一个迷信,更是一个隐喻。每当我抱起那对夫妇的孩子时,我都会想到奶奶说过的话,我都能在那孩子脸上看到人们代代相传的东西,那些我们都曾经有过的东西。这些东西通过墓地里的祖先,通过流动的血脉,流到他身体里。将来会成为这个孩子自己的东西。也许这些东西会被遮蔽,也许他需要很长的时间,才发现这些东西。那时,他会听到深远的声音,他会生活的很幸福。
我对他们夫妇说过这些。他们抚摸孩子的头,抚摸孩子的脸,他们让目光幸福的落在孩子的身上。
这个小男孩,令他们心疼。那种幸福属于现在,而眺望朝向未来。
在我小时候呆过的村子里,当你遇到幸运的事情,大家会习惯的说:祖上积德。当你遭到不测,大家也会习惯的说:是暂时的,祖宗会保佑你。无论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都会用祖先进行解释。这个词无所不包,很大,大到能把整个村子装在里面。我觉得村子里的人和祖先神灵有着共生的关系,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那里找到依靠。沉睡时,他们走进人们的梦里。醒来时,他们躲进人们的头脑。
那是一个多少有点与外界隔绝的地方,树木罩住低矮的房屋,老鼠在墙根打出洞穴,牲口咀嚼饲料的声音混合着青草的苦涩,流淌进所有的院落。在那里,时间漫长而从容的流逝,人们在流逝的时间中接受着大地和天空的一切,过着朴实而稍显迟钝的生活。
夜晚,当光线在每件事物上转完最后一圈,天空从四面八方扑来,房子越来越小,村子越来越大。璀璨的繁星在窗外倾泻而下,无与伦比。蟋蟀把房子背进了顶着露水的草地,草地上昆虫的正在鸣叫。奶奶的纺线声越来越远,像黑色的河水缓缓的流淌,嗡嗡嗡嗡。窗下一朵苍白的野花,被人忽略了,开在前世今生的宿命里,轻轻颤动,在黑暗中比黑暗亮。
睡眠是黑色的,就在眼睑下面。眼睑垂下来,盖住整张脸,盖住整个世界。黑暗如此之深,除了祖先,没有什么能找到这么深的睡眠。天空如此之高,除了灵魂,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飞逝的季节。只有草地上的花儿是那么美,年年开放,令人忧伤。
植物在大地上年复一年的生长和枯萎,男人们年复一年的扛着铁锹走在田野上,女人们年复一年的在房顶上升起炊烟,孩子们年复一年的站在大地上眺望。老人永远静静的坐着,他虔诚的看着天空,神色安详。
生活虽然贫困,但当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大地在下,天空在上。
爷爷的墓碑做好了。墓碑做的很漂亮,唯一的遗憾是:碑文没有按我要求的用隶书,而用了行书。
小米如愿以偿的得到了升职,不过和我没有关系。她走的是谷子的渠道。和我有关系的是:我极力推荐她去了另一个科室。她欣然前往。
谷子的妈妈住进了养老院。谷子和小米的说法如出一辙,仿佛两个国家共同宣布同一份公告。他们说,老太太自己住他们不放心,且没时间照顾;老太太住在谁家,都会引起对方的误解。住养老院虽是无奈之举,但也不失为一种解决的办法。自然,这是他们对我说的。
令人欣慰的是,谷子妈妈住进养老院后,睡眠逐渐的正常了。
我认为,有关房子的事情还没有停止,或者停止的地方还不是尽头。
(还需要说明的是:
我小学就认识谷子。我们曾经是朋友,现在是不是朋友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小时候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惹是生非。
谷子的父亲去世的早,我从他身上看到一条阴影。这条阴影具体是什么,无法说清,是同情?是不应该?或许还有别的。在谷子面前,我自觉避开有关父亲的话题。无论是他早逝的还是我健在的父亲,也包括别人的父亲。我也不去谷子家,我觉得失去父亲的家庭蒙着一层阴郁,很悲惨,不敢去看。贫穷是普遍的,谷子身上的阴影在少年时期没有显现。谷子依然是活泼的,和别的孩子无异。
谷子家在学校隔壁。在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上。经过他家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对着院门大喊,谷子!谷子!两声之后,谷子的脑袋从院门里钻出来。
我们结伴上学。
教室里关着五十多个孩子。我们扯着脖子念课文或者歪歪扭扭的做笔记。
自习课之前,老师站在讲台边,在谷子屁股上踹了一脚。谷子跌跌撞撞的踉跄几步,在课桌间的甬道上停住。他毫无生气的站着,听老师责骂。因为他第二次把前排女生的辫子用图钉钉在自己的课桌上。他被赶出教室,在外面自习。谷子在窗外大声读课文,声音穿过窗子送进教室。他故意的结巴让我们迷惑不解又忍俊不禁,最后全班笑成一团。老师哭笑不得。那次以后,谷子就被调成我的同桌,和我一起坐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位置在紧挨讲桌的第一排。
谷子哭丧着脸问我,你是为什么?
我翻他一眼,什么为什么?
他指指座位,你被搞到这里?
我吧嗒吧嗒嘴,很无辜的回答,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的原因富有智慧和技术。我总有各种办法和策略逃过老师的密切关注在课堂上看小人书。
谷子讨厌做作业和晚自习。他抄我的作业蒙混老师,在晚自习溜出校门混进电影院看《佐罗》、《神秘的大佛》和《戴手铐的旅客》。我们都喜欢电影。他能成段背诵佐罗的台词,把刘晓庆打斗的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我经常耷拉着两条小短腿,横坐在操场的土墙上,观看谷子演出,同时指出他演错的地方。从小学到初中,我们一直在一起,那段时光是我们的天堂。
后来我到另一个城市上学,谷子在原来的学校上高中,我离开了他。
多年以后,我在谷子那里看到一张照片。我和他的合影。俩人搭着肩膀,站在收割后的麦田前面。背后是一棵巨大的苹果树,苹果树上面是天空。我们敞着怀,衣襟鼓荡着飘起。我把这张照片彻底忘记了。记不起是在哪里,什么地方照的,我问谷子,谷子也忘了。他骚骚头发道,太久了,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谷子说他的人生被毁掉过两次。
当时我正参加一个同学的丧事。那个同学猝死在酒桌上。没有任何预兆,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就离开了。
他给空调公司打工,四十多岁了还天天吊在半空里。死之前他和几个工友涌进酒馆。他们庆祝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被索回。他们把粗笨的身体扔在椅子上,一如往常一样吵吵嚷嚷。他们咒骂世道,咒骂运气,讲述最新发生的传闻,幻想一夜暴富。他说,等攒够了钱要买一套房子,至少是两居室,女儿大了,住两间平房实在不方便。他一杯一杯的喝酒,后来靠在椅子上不吭声了。别人以为他醉了,睡着了。
这种死亡方式很幸福,不受一点罪,但是没人羡慕他,因为他刚进中年。
现在,他躺在他最后的一张单人床上,等待人们把他抬走。上帝从他身上拿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色彩已经不在这里驻足。他的皮肤变薄了,像蜡黄的纸张,呈现一种明晰的物质特性。他嘴巴里含着一只金箔叠成的元宝。阳光从门口斜照进来,元宝熠熠闪光,他在死后有了一只发亮的嘴巴。
他的妻子全身被白布裹着。面色苍白,苍白一直蔓延到她眼睛下面,只剩下空洞洞的瞳孔。她像被抽去了骨头,蜷伏在他头边。她在纺织厂做女工,挣钱很少。她已经哭泣的无法再哭泣。她哭他,哭自己,也为孩子哭。
他女儿惊恐无助又不知所措。被一个流着眼泪的女人楼在怀里。
里屋里。一只八十年代的挂钟还在计时。钟摆晃动着,从一边到另一边,然后,再回来。仿佛时间被抛来抛去,一个活生生的人到一具尸体,从尸体又到一个活生生的人。
悲痛夺走了他母亲,缩在一张大床的角落里,目光呆滞,像被黑暗吓住的小女孩。她曾经是一个医生。她见过太多的死亡,也安慰过太多的生者。这一次,是她一生最不想看到的死亡。他父亲的头发瞬间全白了。神情恍惚的坐在沙发上,抓住我的手,茫然(困惑)的问我,怎么会这样?我怎么可以比自己的孩子活的更久?我做过什么孽?为什么是我送他走?
我握着他的手,什么都没说。他的手冰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够说什么。
就在这时谷子从外面进来,他扫我一眼,在沙发前蹲下,低声和同学的父亲商量丧事安排和日程。他频频点头。看得出他信任谷子。
谷子忙前忙后的张罗着同学的丧事。
同学的死让我们看到死亡是如此之近,倍感生命的易碎和人生的莫测。伤感如不幸降临,在空气中越来越重。
我无法呆在里面。
我和谷子走出院子,在坑坑洼洼的煤渣路上站定,“你说他干的这事多可恨?正是挑大梁的时候,撒手走了。他自己痛快了,留下父母妻儿怎么办?他凭什么敢这样做?我真想把他从灵床上揪起来问问他,狠狠地揍他一顿。”
我拍拍谷的胳膊,他也不想这样,生老病死,物理长情,这不是他能够拒绝的。
你不知道失去父亲的家庭意味着什么,谷子的眼圈有些发红。也许是同学的死触动了谷子,或者,同学留下的孤儿寡母触动了谷子。
谷子随后说出那句话,“我的人生被毁掉过两次。”
第一次是退学招工,停了一下,谷子说,我爸爸活着就好了,我妈妈天天围着机器转,脑子被噪音和机油弄坏了。她什么都看不懂,就算看懂了又能怎么样?生活把我们卷到哪里算哪里。我们,太弱了。谷子声音低沉,然后沉默。
那是九月,天早早的就冷了。我已经读到高三,就快毕业了。
上午,我和妈妈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我们隔着门吵架。我把她关到了我的小屋外面,我不敢看她的脸,因为我知道她会哭。她也没有敲门,一直都没有。我听见她擤鼻涕,她的声音囔囔的。她一直都在哭。
她对着门说,谷子,参加招工吧,这次招的都是国营单位,听说这是最后一次招工了,大家都报名呢。
好吧,谁报名就让谁去吧。我要上学!
我冲着门大叫,妈妈在门外好久不出声,中间她擦了好几次鼻涕。后来她说,谷子,好孩子,你长大了,你是家里的男人,帮帮妈妈吧,妈妈一个人养家不容易啊。
爸爸去世后,家里只剩下妈妈和小米,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在门外面,她已经开始抽泣,她实在忍不住了。这时我就知道,我的人生毁了。
我拉开门走出来,站在屋子中央。妈妈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在门口戳着。她不敢看我的眼睛,鼻子红红的,鼻尖上挂着一滴清鼻涕,亮晶晶的。她想过来抱抱我或者摸摸我的头,我闪开了。我看见小米缩在屋角发抖,那么小,那么瘦,那么可怜。我想她那时还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她一定是吓坏了。
我把书包和课本抱到院子里的枣树下烧掉。我看那些火焰。我委屈极了,我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眼泪。学校上课的钟声响了,风将钟声一直吹过院子,透过眼泪,我看到半红的枣子和秋天的寒冷。
谷子目视着眼前的一小块虚空,再次陷入沉默。我看看谷子,扭过头看着谷子眼前的同一块虚空。
沉默如往昔,往昔沉重而静默。
谷子考大学其实没有多少希望。他学习成绩不好,但他仍想读完高中,因为班里城市户口的学生没有人退学。
我真后悔。我狠不下心来。我实在忍受不了妈妈和小米的样子,太折磨人了。他说,那一届城市户口的高中毕业生,全部招考进工商税务和银行等事业单位,都成了国家干部。谷子又重复一遍:全部!无一例外。接着有些怨怼的说,唯独我,肄业生,在工厂开了十年机器后成了下岗职工。我就这样被毁了。
(假如。。。。。。他没有说出这两个字。我想,假如。。。。。。)
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气。他看着远处的屋脊,长久的看着。一只灰色的鸟从那里升起,盘旋,斜斜的飞离这片区域。屋脊上灰扑扑的,沾满疲惫的尘土。
这是一片老家属院。煤渣路两边分布着一条条小胡同,通向破烂不堪的平房。房子又秃又脏,墙缝中的白灰已经剥落,露出里面风化的泥土。门楣的水泥在同样的边角开裂。去年冬天用来封堵后窗的塑料薄膜已经变硬变脆,无缘无故的鼓胀一下,喀拉喀拉的。人们在小胡同里出出进进。木门或铁门吱呀和咣当一声之后,把沉重的脚步关进院子。每个门后是一个家庭,房间一样小,一样少。里面的人口多少不一。
煤渣路的尽头,最肮脏,最赤裸的角落里摆着三只崭新的蓝色垃圾箱,说明城市并没有忘记这里。
一个男人推着满满一车蜂窝煤走进来。蜂窝煤堆得很高,他从高高的蜂窝煤上方伸出脖子,寻找脚下的路。我们后退一步,把路让开。
谷子看着那个人,短暂的笑了笑。他抬手指着面前陈旧的房子说,这里住的大多是下岗职工。他们也只住得起这种房子。他和我几乎同时下岗,我们一起在广西卖过保健品。活着的时候,他经常说,他早晚要从这里搬出去,没想到他最终还是死在这里。
我们身后是一面布满瓜秧的墙。丝瓜在院子里种着,藤蔓越过墙头。黄花带着毛茸茸的花粉钻出叶子,等待蜜蜂。
太阳在这里变得毫无意义,胡同太狭窄,光照不进来,每个胡同道都阴暗潮湿。一个女人走进胡同口,她额顶发际的头发白了,像顶着一片阳光。她顶着这片阳光走进胡同深处。
下岗是我的人生第二次被毁掉。
我在工厂里开了十年的机器。我是倒班工人。我轮流上白班、中班和夜班。我喜欢上中班。每当上中班的时候,我差不多睡到中午起床。我喜欢太阳落在脸上的感觉。在车间干活时,在轰鸣的机器旁边,我很踏实,我能看到我三十年和五十年以后的样子。
生活很简单,我们的档案在国家,我们的名字在工厂花名册上,工厂代表国家帮我们解决生活中的难题。我很知足。我努力工作,我爱它,我以为它能让我依靠一辈子。
春天在人心惶惶中来了。关于改制的流言铺天盖地,众说纷纭。我们聚在一起讨论所能想象的最坏的情况,日子在猜测中度过。天开始下雨,无休无止的濛濛细雨。厂部门前的杏花刚刚粉红,还来不及洁白,就落了一地。这样,授粉和结果就成了一件渺茫的事。
桃花开的时候,我们的猜测的事情降临了。一夜之间,工厂变成了私人的。走在工厂的院子里,我突然意识到,这里再也不是我的家了。
过去的厂长联合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打了一张白条买下工厂。以前的老会计被第一批精简下来。临走前,他心酸地拍着账本说,“几千万的资产评估了几百万,这是废品的价格。”他是厂子筹建时参加工作的,在厂子里一干就是三十年。“当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我们从几间简易房开始,奋斗了几十年,才变成现在这样。”老会计回忆起那段艰苦的创业时期。把一摞证书塞进一个纸箱。在屋里转了一圈,“大家的心血,竟然成了废品,一辈子的努力,怎么一下子就抹掉了呢?”他摊着双手问。谁都知道这是一次否定。面对诘问,没人知道如何回答。
办公室主任从财务科路过。他走进厂部会议室,会议室的墙上还留着一排钉子,以前挂着的锦旗和奖状摘下来了。他用扫把刷拉刷拉的清理墙壁。
那年的春天并没有准备好。花朵开得很乱,很小,有的根本没有开出来。早早的,春天就心力交瘁的过去了。街上已经有了穿裙子的女孩。厂里的女工越来越少了。她们把裙子放在储物柜里,换上工装。我感到,这些储物柜她们用不了多久了,有朝一日她们会像那些离开的女工一样,把裙子挂在自己家的衣柜里。
我师傅的储物柜用不着了。从明天起,他不用来上班了。由于他交不起集资入股的两万元钱,所以他属于自愿待岗。待岗,是下岗的婉转表达,因为可待的岗位没有,而等待的人很多。他打开储物柜,里面是一只铝饭盒,一副油腻的象棋和一堆脏污的工作服。还有一套工具和几只继电器,这些是车间的。
他把继电器装进饭盒说,“我实在没办法凑够这笔钱了,我把钱都给我老婆交了集资,她单位比我们稳定一些,一个家庭总不能两个人都下岗。”他把饭盒放在一边,想了想,然后把饭盒塞进工作服的裤腿里,“我快五十了,离开厂里这些机器,我还能干什么呢?”他耷拉着脑袋。“我上车的时候买的是全票,现在中途就让我下车了。我越来越老,越来越没用,后面的路只好自己走了。”说着他把工具塞进工作服的另一条裤腿。他把工作服卷起来,用上衣包裹紧,“这些东西我拿走了,好歹能卖点钱,这是厂里欠我的。”
他拿起象棋掂量了掂量,“这东西我用不着了,留在这里吧。”他把象棋倒在桌子上。桌面上刻着一张棋盘。棋子四零八落,将帅换了位置,马炮兵卒滑出来,落在地上。
当初改制开始的时候,当初工厂被卖的时候,人们的逻辑还停留在以前,不相信自己会下岗。人们习惯对事物的抱有最低限度的理想化。接下来的日子,人们发现比预想的还要糟糕。集资和入股让我们负债累累,工资从发百分之五十到只发基本生活费,最后拖着不发,层出不穷的花样已经没有界限可言。也许我应该想到,这是一次洗牌,而我处在里面,是其中的一张。
我不知道是该放弃残存的幻想还是应该守着遥遥无期的希望。
我妻子的工厂没有了。原来是工厂的地方盖起了一片商业楼。没找到新工作之前,她在家给人加工毛皮手套。后来她成了一家印刷厂的女工。她喜欢印刷厂的工作。她觉得在工厂里有组织的干活,才称得上是工人。
她在印刷厂里印日历。她是分页工。她从一年的最后一天开始,按顺序把一年的日子码到年初。她让时间倒流。印好的日子抱在怀里,带着新鲜的油墨香气。明天已然落下,昨天还在指尖。她白天不敢喝水,早晨和中午只吃干的,这样可以节省出去厕所的时间。晚上回家之后,她抱着水杯瘫在椅子上说,转的我晕眩。然后喝水。喝水的声音很大,在喉咙里。说话的声音很小,瘫在嘴唇上。喝完水,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说,水在她胃里晃动,哐啷哐啷作响,像个半满的水壶。
她围着铁案子上的明天转动,两手黢黑。只有食指套在指套里,是惨白的。她用惨白的食指,数着一个一个的昨天。
她在印刷厂工作了四个月,又开始缝手套。因为印刷厂的工作只有四个月,他们只印日历。即使是在缝手套的时候,如果有人问她,她也说她在印刷厂工作。
也许她真正渴望的是一种归属感,一种有关自身的身份确认。这也是我自己下岗后体会到的,一下子被甩脱,无着无落,孑然一身的面对着外面的世界。那种恐惧,很彻骨。归属感很重要,它可以阻绝孤独,让人在世界上找到自己和身边的人。
我那时住在两间平房里,外屋垒了一个隔断,一半是客厅,一半是厨房。妻子缝手套时,除了厨房,其他房间都是她的作坊。桌子上,椅子上,箱子上,到处都是皮毛。一捆一捆,一堆一堆的。条形的是手指,块状的是手掌。缝好的手套堆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把它们推到角落里。吃饭的时候,会在汤里吃出动物的毛发。她天天坐在皮毛里,那些皮毛把我们的日子塞满了,一点间隙都没有,连幸福的空间也没保留下。
太阳从天的一边滑向另一边。黑色的手指在妻子白色的手指间翻动。我们都知道这挣不了多少钱,但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生活的费用在等待。第二天太阳还会冉冉升起,日子还要继续,这一点不会有变化,而生活仅仅剩下了生存。
那段时间,我经常在睡梦中突然醒来。凌晨,房间里黑漆漆的,万物都在沉睡,连风也没有。我冥思苦想,我该怎么办呢?是离开工厂,还是熬出一个最后的结果,结果会是什么,离开后我又能干什么?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直想到什么也不知道。
每当看到妻子缝毛皮手套的时,每当看到她像个水壶一样喝水时,我都会想,也许该离开工厂了。
直至有一天,我去幼儿园接女儿。当时冰激凌正在孩子们中间流行。每个走进或走出幼儿园的孩子手里几乎都举着一个冰激凌。开始的时候,女儿还用一只小手搂着我的脖子,一只手指着他们问,爸爸,他们拿的什么呀?我抱着她匆匆离开,没有回答。几次之后,她除了眼巴巴的看,再也没有问过我。
那天,幼儿园的孩子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在滑梯后面找到她。她一个人站在角落里,背对着滑梯,小手里端着一个别人丢掉的冰激凌盒子,全神贯注的伸长了舌头舔盒子底部残余的汁液。我喉头突然变得窄小,鼻腔封闭,鼻翼僵硬。我转动眼球,把一些东西从眼睛下面逼回去。我没有出声,也不能离开那儿,因为我的脚步声也许会惊动她。我只好转过身,蹲在地上。我装作系鞋带。我观察周围,看是否有人经过,我必须用没人看见来维持女儿的尊严。远处三三两两的家长带着孩子走向大门口,小秋千在树下独自晃荡。我两只手捏着鞋带,保持住这个姿势,等她发现我。
蹲着的时候,我在脚边的草丛里看到了我的现状。其中最难看的真相就是,我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她做我的女儿并不快乐。
走出幼儿园。头顶上是惨淡的天空和苍白的太阳,道边的法桐生长茂盛,叶子散发着苦味。我抱着女儿小小的身体,给她买了一支最大最贵的冰激凌。她把小脸贴在我脸上亲了又亲,举起冰激凌凑到我嘴边说,我和爸爸一起吃,爸爸真好。我紧紧地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在她细碎的乳发里,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她的一绺头发,像流苏一样滑过我的眼睛,沾着我的泪水向风中飘去,在风中飘着。
那天下午我没去工厂,第二天也没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
有些苦,大人可以咽下,而永远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尝一点点。
那一幕即便是在今天,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在我能让我女儿坐在冷饮店里随便吃的今天,仍然让我心如刀绞。以至于现在,有时候我还会梦到那些毛皮手套,还能感觉到那些手指的威胁。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黑色的手指驱除出我的头脑呢,谷子说。
哭声从院子里传出来,飘向天空,在天空里变淡,消失。。。。。。
谷子干过很多职业,开始他和几个工友一起干装卸,城里的工地基本上被附近农村的装卸队瓜分了,他们没有底盘,只能捡别人不干的活,没多久也就散了。后来他去了南方,具体做什么谷子没说过。对于南方,他也很少提起,偶尔会提到某个南方的车站广场,小旅馆闪烁的灯光下半掩的窗帘,城市的某些隐秘的角落,小区看门人守夜的身影。他说,那段时间他看得最多的是城市火车站的大钟,在深夜的天空,钟里的灯亮着,钟面像一个巨大的月亮。
他说,那是一段混账的日子,他永远也不想回到那样的生活中。
从南方回来后,谷子开过几年饭店,生意不死不活的。饭店关张后他跑到农村养鸡,第二年冬天他的鸡棚失火了,他的一切荡然无存。听到消息,我赶过去时,他正在乌黑的断壁残垣间的地上坐着,面前是一堆烧焦的鸡的尸体。他妻子一边哭一边伏身在瓦砾中翻找,找到一只就扔到谷子面前的尸体堆上。她两只手漆黑,脸也漆黑,只有脸上的泪珠和泪珠流过的泪痕闪着光。她弯腰寻找时,泪珠就掉下来,落在仍然发热的砖头上,变成一缕很轻的水汽,瞬间无痕。
再后来谷子去了济宁的一家石材厂打工。城市建设高潮的时候,他回来开了这家石材厂。
......... )
爷爷迁进了新的墓地。他的墓前有了一块墓碑。
田野上一派枯黄,野草随意抛洒草籽。移葬的队伍逶迤离去,路边几丛波斯菊迎风开放。秋天的天空,晴朗而空阔,羊群在大地上移动,像落下的云朵。它们并不悠闲,在冬季以前,秋天的草是它最后的新鲜食物,它们抓紧时间啃噬。
坟墓沿着血脉的路线排列,年代堆积,越来越厚。村庄在不远的地方坐落着,村中树木的一些叶子黄了,还有更多的叶子等待被染黄。村庄到坟墓的距离,就是人一生的距离。墓地是人们最后的家。很难想象一个人从村庄走到这里,竟然走了几十年。这是多么远的一条路?这就像一个句子,村庄,是开始,坟墓,是末尾的句号。一句话在没有说完之前尚在途中,没人能够确定它的含义。无论你是十七岁还是七十岁,对待那些没有被说出的词汇,要细细考量。
死了的人是完成的句子,完成的句子不会说谎。亡者把他的句子展示给生者,把生者带到感知产生的地方。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看着我们说,我就这样看着,看着你们如何迷失方向,看着你们是否能找到回家的路。在一段宛如天成的文章里,承前启后是必须的。一个一个句子,无限长的躺在地下,一直躺倒后面的句子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追随而来。
逝者的声音和体温都没有断,隔世的眼神,相互凝望。
爷爷的墓碑明晃晃的。
爷爷晃动着黑色的后背,从墓碑里走出来,走在秋天裸露的田野上,走进秋天的地平线,走向天空,走进天空。天空在上面,大地在下面,吞掉他的背影。
我在墓碑前跪下。我磕头,磕三个。我小声祈祷,爷爷奶奶保佑。
一只鸟从枯草中飞出,扑进天空,沿着自己的弧线飞行。我看到它白色的肚腹。蒲公英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茎,它一个冬天都会呆在地里。它的小伞飘得很远,风把它们吹遍秋天。
作家塞壬写过一句话:看见塞壬,就叫他回家。
我很喜欢塞壬的文章,我不知道塞壬是否写诗,我认为即便她不写诗,这句话也是最好的诗。这句话经由塞壬的嘴巴说出来,哪只耳朵在倾听?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许我还没有最终明白这句话的应有之意,但此刻这个句子如此之近,仿佛就是为这一刻准备的。好像它一直坐在这里等我。
我会问自己,你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秋天明亮的停留在万物上,所有事物一目了然。它们摆在那里,比任何陈述更清晰,无需感叹的表达。
寂寞的河水,寂寞的流着。雪白的芦花,雪白的开着。
流水哗哗,声音忽远忽近,宛如用手挡着风的火苗。
这是另一种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