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绝伦暴徒全本下 巧妙绝伦的意思
目 录
引子 一座城市的灭亡注解第一章 有关绝伦谛市长的正确死讯 第二章 如同忘我地生活第三章 管制年代的野性 [查看上集(1-3章)]第四章 光辉的猎物 第五章 洪水猛兽第六章 饿狼的晚宴 [查看中集(4-6章)]第七章 别处的囚徒第八章 暴徒的喜讯 [查看下集(7-8章)即本文](全书完)
第七章、别处的囚徒
一、
医生要给他打麻药,荣世昌拒绝了,他决心像个硬汉那样渡过这一关,不让麻药损害到一点儿他的脑子。医生恭维他是再世的关云长。那时,他脑子里想着遇犁夫和那个明星式的女人在草丛里乱搞的样子——他们玩的时间够长的——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带着疼痛、妒忌和恨。
他屁股接近腰部的位置开了一个大口子,那不是被狼咬的,而是被刀子扎的,那把带锯齿的猎刀刺进他左臀部一寸多深。当时那一瞬间还不怎么疼,他就是觉得冰凉和一阵发麻。他没注意那女人是什么时候醒的,怎么抓住了刀子,树林里太黑了,他没看见,或许她手里一直攥着刀,在节骨眼上给他来了一下,刀很锋利,好在没什么力道。他摸到血后甚至笑了。“咱们算扯平了!”他对她说。但他马上就觉得疼了,因为她拔出了刀子带走了他的血和碎肉末,然后还要捅他。他从她身上躲开了,她下一刀扎到了她自己的腿,在右腿的膝盖上方,她竟然没吭声,又拔出刀子胡乱挥着,看上去象是疯了。他夺下了刀,爬到一棵树边上,在那儿摸到了猎枪,心里踏实了。他抱着树站起来喘气。那时,他听见她在哽咽中叫了一声“犁夫”。这声微弱的呼唤在他听来就像打雷似的,震得他一颤,屁股疼得他的脸上的神经直抽搐。
“遇犁夫干那骚货可不会挨刀子的,”他恼火地说,“但他要是为今晚的事来找我,就会被剁成肉酱!”
说完这话,他觉得她顺从地安静了,好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让他有点征服者的感觉了,但他更担心自己失血过多。他拄着枪走出树林,听见侧面的灌木丛里传出保卫科长发出的那种活像进餐的牲口似的叫唤声,就是男人的声音,没有那个姑娘的反应,那声音在寂静的湖畔听起来既恐怖又可笑。他喊了一声保卫科长的名字,过了一会儿,那家伙提着裤子和猎枪出来了。他没心情跟他解释,命令他马上开车送自己回去。保卫科长问他那两个女人怎么办,他说让遇犁夫料理后事。
他趴在车的后座上,嗅到了保卫科长身上呕吐的气味儿,还看到他身上的污渍,令他也作呕。他问他怎么可能会在吐了之后还干事儿。保卫科长说这不是他吐的,而是那小骚货吐的。
“真他妈埋汰!”他哼哼唧唧地咒骂着说,“你这个令人恶心的畜生!”
他没去医院,直接回望神山宾馆,叫来四〇七工厂医务所的医生和护士给他治疗。医生给他缝上了伤口,告诉他养些日子就能好。他放心了。但当天晚上他几乎没睡,半夜时,饶有道赶过来看他,他才知道被保卫科长玩弄的那个女孩儿被狼吃了,而白鹭被狼咬了,陷入昏迷,非死即残,还流产了。
在那一刻,他清醒了,兴奋、恼恨、醉意和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实实在在地感到遗憾,甚至还有点悲伤。他也有所反省,觉得自己表现得有点愚蠢,至少不算漂亮,跟他的身分不太相配。但这一切并非他的本意,纯粹是个意外,它不该发生,至少应该是另一个结局。他不希望白鹭出事儿——她可是他招来的最漂亮的姑娘,身上还有百合花的香味儿;他还想养着她给自己玩呐,也能给某个首长或首长的公子玩。她应该是狩猎区的另一种猎物,一道风景,一笔财产。因此,当遇犁夫说想娶她,并且打算为此离开绝伦谛的时候,他就想着应该拆散他们,他可不想失去这笔罕见的瑰宝。遇犁夫搞了她就罢了,独占她可不行。另外,他也不能容忍遇犁夫就这么离开绝伦谛——特别是在他帮了遇犁夫那么多事情之后:他给他解决了户口,给他工作,没追究他盗猎的勾当,甚至都没追究他们兄弟参与暴乱的罪行;最后,他还白白送给他一个漂亮老婆!这让他看起来自己就像绝伦谛的头号傻瓜。
然而这笔闪光的财产竟然被那只该死的狼给毁了——这应该是他离开树林后以及遇犁夫回去之前发生的事,他琢磨着,她可太不幸了。但事情为此可能会有变化,因为她要是残废了,再加上她的孩子还掉了,她没准儿会豁出去把事情抖落出来。那时,遇犁夫会作何反应呢?他不确定,但他得提防着这个。
当晚他趴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和饶有道、保卫科长一起开了个会。保卫科长看上去又晦气又悲伤,为了他失去的那个姑娘。荣世昌先安慰了他几句,后来又骂他像个窝囊废。
对于饶有道,他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就像诉说别人的遭遇一样把事情跟这个警察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包括屁股上挨的那一刀都说了,他只是没直接说他强奸了白鹭。
饶有道没露出太多吃惊的样子,他觉得那对荣世昌是一种不敬。而且,他也说不上有多么吃惊,因为他来到那儿之前已经有预感了——他在搭救白鹭时发现了一些痕迹,后来他去停尸房查看了那个死掉的姑娘的尸体,她是赤裸的,下体没被狼撕咬,他基本能判断出在她在被狼袭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另外,遇犁夫当晚是跟那个电视台的女人一起去医院的,而荣世昌却没有露面,也没有任何反应和指示——这些情况都不合常理。而此时,遇犁夫不在荣世昌的套房里,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先知般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第一次认识遇犁夫的时候就有了,那就是这个猎人早晚会跟荣世昌发生冲突。一直以来,他都盼望着荣世昌身边能出现什么麻烦,因为这会让这位太子更需要他。
他立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提醒荣世昌需要对此事准备一个能够公开的解释。荣世昌给自己编了一个勇斗恶狼的故事,把屁股上的伤口说成是被狼爪子抓的。饶有道这时候才有那么点吃惊——荣世昌的厚颜无耻令他吃惊。但他也知道,他得学习这套厚颜无耻的本事,把它变成自己的本能。
他们接着开始分析白鹭一旦醒过来是否会告诉遇犁夫她被侵犯的事情——这原本不需要担心,何况女人通常也羞于说出这种事。但他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如今白鹭很可能因为绝望而试图报复,这样一来,遇犁夫的态度就是关键了。
“他会跟我一条心吗?”荣世昌向他们提出了问题。
保卫科长认为遇犁夫可以信赖,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荣世昌问饶有道的看法,这位警察没直接说,而是回忆起了他在暴乱前夕看见遇犁夫和白鹭出现在广场上的情景,以及两年多前的一件往事。
“那时洪水刚刚退去,”他说,“我那天看到的情况是,他们在洪水中经历了生死考验,因此他们的感情很不一般……另外,据我调查,遇犁夫在两年前就认识她了,你们还记得罗连山吗?他和遇犁夫都追求过白鹭,为这个遇犁夫曾被罗连山带着一伙人给打了,但在那之后没几天,罗连山就死了,很有趣,他死于猎枪炸膛,出事的地方就在你们野餐的那个地方。”
荣世昌警觉地看着他,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不确定,”饶有道说,“但我怀疑遇犁夫为了那女人制造了猎枪炸膛,他有这个本事。当然,这事儿没有证据。”
“你的意思是,遇犁夫曾为这女人杀过人?”
“反正他们感情不一般,”饶有道说,“说实话,我还怀疑遇犁夫是否会跟那个电视台的女人乱搞——他也许只是在钓鱼。”
荣世昌瞪大了眼睛,他可从没想过这个。
保卫科长说:“我他妈可不信他不会干,他哪儿长得像个圣人?那娘们儿骚得会让和尚都变成畜生。”
荣世昌冲保卫科长骂道:“闭嘴!”又转头问饶有道:“你说他可能没干那娘们儿?”
“他是个怪人,不是么?”饶有道说。
荣世昌打了个冷颤。“那就有意思了,”他咬着牙说,“那他妈就有点意思了——他要是知道了我干了他的娘们儿,还不得吃了我啊!”
“这是最坏的情况,”饶有道说,“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如果白鹭真够爱他,她反而不会说——她应该知道,这才是对遇犁夫好。”
荣世昌晃悠着脑袋,嘟囔说:“这可不保险,咱得照最坏的情况作准备。”
保卫科长小心翼翼地插嘴说:“把那女人做了就没事儿了。”
荣世昌不置可否,看着饶有道问:“你的意思呢?”
饶有摇摇头,说:“这很拙劣,也没什么意义,那女人没威胁,医院里也不好下手,弄不好会弄巧成拙。”
荣世昌笑着说:“我忘了,是你救了她,你是不是还指望她对你感恩戴德啊?”
“听我说完,”饶有道阴沉着脸说,“问题的关键不是她会不会跟遇犁夫说,而是遇犁夫知道了会怎么想;说到底,有威胁的人是遇犁夫,但我倒觉得他比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更好对付——要知道我们代表的是政府,我们的优势在这儿,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愚蠢的杀人犯呢?”
荣世昌听到这儿拍起了巴掌,“你说到点子上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那张他在直升机前拍的照片,“我还怕有人在绝伦谛造反吗?”
饶有道接茬儿说:“第一,遇犁夫跑不了,别忘了咱们这儿是保密单位,全城还在戒严呢;第二,即使不算罗连山的案子,他也有一堆货真价实的罪行掐在我们手里,我们随时随地可以收拾他,那些事儿足够他在监狱里呆一辈子了,甚至够他死个来回了;第三,为那些货真价实的罪行把他抓起来,甚至弄死他,我们还会立功受奖呢。”
“这他妈太不仗义了!”保卫科长看着饶有道说,“遇犁夫得罪过你吗?”
饶有道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只是说出了事实。”
“我看你是想升官想疯了,”保卫科长不屑地说,“遇犁夫有人命在咱们手里,他自己会不知道后果么?”
荣世昌奇怪地看着保卫科长,说:“你他妈装什么好人?你不是也用枪指过遇犁夫的脑袋吗?”
“我那是为了让他清醒一下。”
“用不用我也让你清醒一下?”
面对荣世昌表情怪异的脸,保卫科长浑身一哆嗦,他垂下了脑袋。“您要是想整他,我会亲自去,”他说,“但用不着送他去监狱,咱们的地下牢房有的是地方,我保证他在那儿呆两天就会自己上吊的。”
荣世昌趴在那儿笑了,跟着,他又发出一声叹息,看上去就像痛心疾首似的。“你们知道,我对他一向不薄,我也不想看到这个结局,”他说,“但出了这样的事也好,能让我看清这个人。”
他们总共商量了一个来钟头。荣世昌让饶有道盯着遇犁夫,但不要惊动他,又让保卫科长挑选了几个人昼夜守在望神山宾馆外面;他自己在次日一早通过电话对四〇七工厂和狩猎区发布了禁枪和禁猎令。
此后他一直没有出门,天气好的时候,他就让人把他抬到宾馆的楼顶,他趴在一个舒服的担架床上,对着三十米外的一个靶子用手枪练习射击。保卫科长有时候上来陪陪他。他发现只要专心,他也可以打得很准。
头几天的事情证实了饶有道的判断,遇犁夫为了救白鹭的命不惜本钱,甚至劳累过度昏厥了,还在家里请了一个跳大神的。荣世昌每听一次饶有道的汇报都要笑上一会儿,“他还真是爱得发疯啊!”但好消息是,白鹭虽然醒过来两次,遇犁夫却什么也不知道。第六天下午的时候,饶有道过来跟他说,遇犁夫在医院里抽了一袋血后进了狩猎区,估计去捕狼了。他问荣世昌要不要制止,荣世昌啧啧称奇地说:
“这就是遇犁夫,楷模!——让他折腾吧,他早该杀掉那只该死的狼了。”
当遇犁夫在月牙湖边通宵达旦地等候那只狼的时候,望神山上的宾馆里也并不平静。事情的起因是那个死掉的女孩儿的尸体被送回归都后,家属给女孩儿重新做了尸检,找到了女孩儿死前遭到强暴的证据。这女孩儿的家属中有一个外国人,据说是她的姐姐嫁给了一个日本人,入了日本籍,因此她的控告得到了归都公安局的格外重视,他们立了案,派了两个警察去绝伦谛做进一步调查,并指示绝伦谛公安局配合控制嫌疑犯。由于嫌疑犯的范围就在四〇七工厂,公安局的领导跟荣世昌的母亲颜氏打了招呼。
颜氏那些日子一直为了开发绝伦谛山林的计划而在归都打点各种关系,要不是这件事耽搁,她会亲自来看看儿子——当她听说省电视台的摄制组空手回了归都,就猜到出了什么乱子。那天晚上七点,荣世昌接到了她的长途电话,她向他通报了归都警方的行动,接着指责他在镇压暴乱后虚荣心膨胀,头脑发昏,捕狼和相关的宣传工作做得一塌糊涂,又对下属管教不严,工厂里出了大事居然还不知道。老太语气严厉,听得荣世昌心惊肉跳,他问母亲应该如何应对。老太太说他只要把归都的警察打点好就行了,其余的不要管。最后,她还提醒儿子不要姑息手下人的罪行,免得因小失大。
几乎与此同时,饶有道在派出所也接到了协助查案的命令。这个命令让他觉得等待多年的机会终于实实在在地来了,他只是遗憾这机会没作用在遇犁夫身上。他在自己那狭小的办公室里想了二十分钟,又花了两个钟头写了一份东西,然后赶到望神山宾馆。他在十点钟的时候跟荣世昌见了面。荣世昌罕见地乱了方寸,绕着客厅的沙发一瘸一拐地转了好几圈,嘴里不停地咒骂归都公安局的人,骂他们没事儿找事,骂他们不给他面子,没有直接跟他打招呼,还骂他们是被那具尸体的日本亲戚吓破了胆,简直是汉奸。饶有道建议他们去楼顶的露台上清醒一下,荣世昌想通知保卫科长跟他们一起上去,饶有道平静地对他说:“您还是想想再决定吧。”
在楼顶上,夜风清凉,森林静得像一个巨大的摇篮,成千上万的树在月光下沙沙直响,荣世昌觉得他从未好好享受这种清净——他现在太需要这样的清净了,但他有一种将要永远失去这种清净的感觉。他在楼顶上站了十来分钟,脑子里只有懊悔:他把一件小事情给搞砸了,看来要演变成大麻烦了。此时,归都的警察应该在路上了,他们将在黎明时分到达绝伦谛,所以他得在天亮前想出把自己撇干净的办法,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保卫科长在被审讯时会说出什么来,假如他要是被带到归都就更成问题了,即使他母亲也不能完全控制那里的局势。此外,他还担心警察会去找遇犁夫,那时这家伙除了会跟他们讲些什么,恐怕还能联想到什么。
那十来分钟饶有道一句话也没说。荣世昌在无计可施的焦虑中发现了这个警察似乎与生俱来的镇定。他走向他,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说:
“你他妈怎么跟没事儿似的?”
饶有道说:“我希望主意是您自己想出来的,我去办事就完了。”
荣世昌露出恳求的笑容,说:“我现在是当局者迷啊!”
饶有道皱皱眉头,表示对自己的主意也不够满意。“我希望有更好的主意,”他说,“否则只能这样了——”他把写好的那几张纸掏出来交给荣世昌,接着说:“时间太急,我来不及跟你商量。”
那是他给保卫科长写的一份口供笔录,保卫科长在这份笔录中“交代”了两件事,一个是他当晚对白鹭强奸未遂,把她打伤了;另一个是他后来在树林里强奸了那个女孩儿;在这两件事情发生时,荣世昌正在另一片树林里砍柴。
荣世昌看完后犹豫了几秒钟,低声说:“这需要死无对证。”
饶有道点点头:“你同意我就去办。”
荣世昌看看饶有道,他有点感动,随后在楼顶上又转了一圈,最后在楼角那儿停下来,那儿有一个放倒的枪靶子,他把它竖起来,看看手表说:
“我亲自解决,马上。”
四〇七工厂的保卫科长名叫韩庆军,但在私下里,人们只称他为“荣保镖”,这绰号叫得太久,人们几乎都忘了他的名字,甚至以为他真的姓“荣”,是荣家的亲戚。他本人也以此为荣。实际上他原来只是保卫科的一个干事,森林警察出身,在荣世昌刚来工厂的时候,工厂的原保卫科长因为看不惯这位公子哥的作风而不听从他的调遣,韩庆军向荣世昌表达了忠心,他用栽赃的方式陷害那位科长私自藏匿枪支,并让他在地下牢房里自行吊死了。那是三年前的事,荣世昌在一年后提拔他做了保卫科长。
此人在这天晚上九点来钟的时候正跟几个手下人在宾馆的房间里打麻将。房间在荣世昌的套房的楼下。将近十一点钟,饶有道进来把赌局搅散,他让那几个保卫人员去狩猎区管理处警戒待命,然后让韩庆军跟他上楼商量抓捕遇犁夫的方案,并嘱咐他带上自己的佩枪。韩庆军很奇怪事情这么急切,骂骂咧咧地说饶有道如此积极是为了巴结荣世昌。他们到了荣世昌的套房,先在客厅的沙发上密谋了一会儿对付遇犁夫的措施,韩庆军提出最好在工厂里逮捕遇犁夫,因为那里好控制。荣世昌表扬了他。随后三人上了楼顶,荣世昌好像心血来潮似的指着支在远处的枪靶说:“那就是遇犁夫。”他朝饶有道伸手,饶有道把自己的枪掏出来递给他。荣世昌瞄了一会儿,说饶有道的枪手感不好,又还回去了。他接着把手伸向朝韩庆军,韩庆军一边嘟囔着说深更半夜地开枪吓人,一边把自己的枪递给了荣世昌。他把子弹上了膛。饶有道那时用手里的枪朝天上指了指,韩庆军抬头看。荣世昌挪到他身边,用枪顶着他的太阳穴扣动扳机。他在枪声的余音中紧闭着眼睛,随后,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沁人心脾的清凉让他焕然一新。
十六个钟头后,归都来的警察带着强奸犯畏罪自杀的结论又返回了归都。他们对这趟差事很满意,因为他们什么活儿也不需要干了,而临走时,荣世昌还给他们的车里装满了珍稀的山货,就好像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接收礼物一样。
那时候是次日下午四点来钟,荣世昌和饶有道送走客人后在清洗过的宾馆楼顶上喝茶,荣世昌说他也许也应该请个跳大神儿的来驱邪,因为楼顶上死了人,他继续住下去会有阴影。饶有道表示他有同感,但他说可以等事情彻底解决后再搞这个。接着他们开始谈论遇犁夫打死那只狼的消息。饶有道说据他的线人报告,遇犁夫行动很快,他把那只死狼带出狩猎区后,上午回家扒了狼皮,做成了膏药,中午就送进医院了。荣世昌问狼毛膏药是否管用,饶有道说谁也不知道,“反正这家伙总有邪招儿。”他还提醒荣世昌,解决韩庆军只是清除了一半麻烦,虽然他做的口供笔录里让这个死人扛了所有事情,但遇犁夫还是有可能知道真相,因为只要白鹭活了,他一定会娶她。
“她就是残废了,他都会娶她,”他说,“现在就等你说话了。”
“狼死了,遇犁夫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荣世昌对饶有道发出了最后指示,“你全权负责,功劳全是你的。”
他累坏了,回到套房就睡了。某个时刻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遇犁夫在山脚下隔着一条河举枪朝他瞄准,他拚命地在树林里躲来躲去,但那支枪筒就像毒蛇似的伸长了,越过那条河,在屁股后面尾随他,咬他。
二、
那天上午九点,遇犁夫从狩猎区回到家,他吃了点东西,熏了会儿麝香,感到精神了不少。他在厨房里扒了狼皮,然后把狼皮摊平,用剃头推子把狼耳朵上的毛先剔下来,他用一块烧红的木炭把狼毛燎成灰,连木炭一起碾成粉末;蜂蜜是现成的,他还加上了蜂胶和草药汤,搅拌成黑色的药膏——没人说得准这东西究竟怎么做,但他觉得他的做法有道理。接着他把整张狼皮上的毛都剔下来,用同样的法子做成了一大锅药膏。他开着那辆吉普车出门时是中午十二点多钟,白鹭是在一点半钟敷上第一帖膏药的。这件事惊动了整个医院,院方起初强烈反对这种治疗,但他威胁要把白鹭接走,他们这才勉强答应了。
他下午三点钟返回家里睡觉,醒来时是晚上九点,他睡得不错,觉得抽掉的血都复生了。遇冶夫那时正在桌子上数钞票。遇犁夫想起来他应该去归都上大学了,问他收拾好了东西没有,遇冶夫说他已经把行李什么的邮寄给归都的同学那儿了,他可以晚几天去。遇犁夫说他不能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就迟到。遇冶夫说:“如果嫂子好些了,我就走。”接着,他告诉遇犁夫,他听说他们工厂的保卫科长自杀了。这消息让遇犁夫一激灵,他立即出去打电话给工厂的保卫科,向一个值班的保卫干事询问韩庆军的死因,那人说他们只知道是自杀,原因还没有公布。
遇犁夫有种不祥之感,但他更惦记白鹭的情况。他开车赶回医院,那是晚上十点钟。在病房门口,白鹭的父亲抓着遇犁夫的手感激地说,在他离开期间,白鹭的高烧退了,感染症状也稳定下来;她还在八点多钟醒了一次,在病床上喝了一碗粥;医生下午的化验报告结果也出来了,证实了他的狼毛膏药确实起了作用。老头儿还说饶有道警官来看过白鹭,送来了一些保健品什么的。遇犁夫没觉得奇怪,但他决定晚上要守在医院,等着白鹭下次醒来,看见的是他。
晚上十一点钟,他来到医院的一片丁香树丛周围散步,在秋夜的清凉中,他想着那个自杀的家伙,他不能理解这个像畜生一样容易满足的人为什么会自杀。随后他开始认真思考为什么会出现那天晚上的惨剧——两个姑娘一死一伤,而荣世昌和保卫科长却能在当晚幸免于难。这些困惑在他心里埋藏了好几天了,他只是没时间追究这些事,现在是他考虑的时候了。
官方的解释是可笑的,照那个说法,当时留在柞树林边上的四个人遭到了几只狼的袭击——但这是不可能的——这很像好大喜功的荣世昌的说法,因为只有一只狼,就算他不是猎人也能从那具尸体的样子上判断得出来。但问题是,一只狼不可能袭击篝火边的四个人,除非它先嗅到了鲜血的气味,并发现那儿只有两个虚弱的女人。那么,荣世昌和他的保镖一定提前离开了树林,他们为什么要离开那儿呢?他们手里有两支枪,如果看见一只狼,他们只需放一枪就能吓跑它。但他当晚可没听见他们的枪声。
他就是从这儿开始感到不安的,开始怀疑整件事的背后有一个竭力躲避他的真相。这种怀疑把他刚刚得到的一点喜悦之情冲散了。他想着上次苏醒过来的白鹭看他的眼神,几天前他认为那是她对他的责备,但此时他拿不准了,他隐约觉得那是一种拒绝的表情。这是一种奇怪的反应,她不该对他这样。他一阵心疼,觉得他的女人被隔绝在一个冰冷遥远的世界,却拒绝他把她拉回来。
半个钟头后,他准备回到病房去,他想他的一切困惑在白鹭醒来后就会知道答案了,他有责任知道这些事,她也没理由不告诉他。
他正往回走的时候,有个人在丁香树丛那边探头探脑朝他看,他发现了,穿过树丛走过去,认出是停尸房里的那个守夜人,他端着一个铝饭盒,用一只筷子戳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跟遇犁夫打招呼:“还没睡呀!”遇犁夫随口应了一声,然后问他是不是每天半夜都要吃一顿。那人说半夜这顿饭对他是最重要的,“我得到早晨才能离开呀!”遇犁夫笑了笑,对他说了声辛苦。守夜人摇了摇头,接着他突然对遇犁夫说:
“你把我给忘了,咱们早就见过。”
遇犁夫仔细看他。这人看起来不讨人喜欢,总是端着肩膀,脸上挂着一副哭丧的模样,两条细眉毛就像朝额头上攀爬的蚯蚓似的。不过,也说不上讨厌,他那卑微的样子中有一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倔强,那应该来自他看惯了各种各样的死人的经历——他比遇犁夫大不了几岁,但相比他阅览的死人数量,他还是显得太年轻了。遇犁夫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暴乱结束后的火葬场,他从这人手里拿到了烟爷的骨灰。
“你怎么在这儿?”遇犁夫说,“我还欠你份情呢!”
他朝这人伸出了手,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守夜人有点受宠若惊地把饭盒夹在胳肢窝下,跟遇犁夫握手,说他叫孙柄果。
“那阵儿我是被警察临时抽调过去的,因为警察不想用火葬场的人,怕把事儿传出去,”他说,“干那活儿是要签保密令的,不过给钱多……但我不是为钱去的,真的,总得有人给他们烧了啊!”
遇犁夫笑了笑,对他的说法表示认可。不过,他不想跟这个人说那些事,他急着想回病房。“回去吃吧,外面凉。”他说完这话就准备告辞了。
“回去也是对着死人吃。”孙柄果没动弹,他看着遇犁夫,接着说:“受伤的是你爱人?”
遇犁夫点点头,没说话。
孙柄果皱着眉头继续问:“死掉的姑娘是谁的爱人啊?”他咂了咂舌头,好像被这事儿困扰很久了。
遇犁夫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孙柄果埋头吃光了饭盒里的最后一块东西,一边嚼着咽着,一边简单直接地说出了那句好像晴天霹雳似的话:
“她家属我都见到了,那里没有她男朋友,但她死前却被男人干过……”
“什么?”
“她被干过……我就是那意思。”孙柄果严肃点点头,“要是她没男朋友,那就是被强奸了,我猜。反正她一定干了那事,然后才被狼吃了。”
“你他妈怎么能确定?”
“我研究死人,因为他们活着都不愿意跟我说话——我都能干法医了!”孙柄果那哭丧的脸好像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模样,不过很难说那是笑。“那女孩儿上半身很惨,但下半身完整——你想知道我怎么确定的吗?”他用很小的手势比划着,“很简单,她腿那儿有精液。”
遇犁夫在夜色中靠近这个人,看着他的眼睛,用手指着他枯瘦的鼻子,说:“你对那玩意儿也能确定吗?”
孙柄果缩着肩膀扬起头,但没露出惧色,好像对遇犁夫的反应很高兴似的。“那玩意儿还不好确定吗?你只是没往那儿仔细看而已!”
面对遇犁夫露出的一丝鄙夷之色,他倒有点不高兴了。“老弟,”他梗着脖子说,“你推进来一个大姑娘,她光着,尸体很惨,对我来说,这比那些病死老死的人有意思多了——我见过死人太多了,但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值得我仔细研究,但这不算冒犯,否则让雷劈我!”
“你是哪天研究出来的?”
“当晚就有结果了,后来尸体被他们家人拉走了。”
“警察去看过吗?”
“看过,但不知道是不是法医,其实我能看出来,他们也该能看出来。”
“你跟别人说过这事儿吗?”
“医院有规定……再说,这事儿跟别人说不好,你都觉得我下作呢!”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
“憋着难受,想找个人说说——我觉得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
“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那我得先说声抱歉了——我开头还没弄清楚那不是你干的呢!”
遇犁夫几乎要给他一巴掌。“你现在怎么知道不是我干的?”
“你对你爱人够仗义,整个医院都知道,听说你今天还杀了那只狼,做了狼皮膏药!牛逼啊!”
这家伙即使夸人时还是那副哭丧表情,遇犁夫那会儿确定这或许是他天生的样子。他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塞到孙柄果的上衣兜里。孙柄果这回没有拒绝,因为他认为他的信息值钱。他说:“这算封口费吧?我不会跟第二个人说了。”
“重要的是,别让人知道你跟我说了这些事,否则你会有危险。”
“明白,但不是我吹牛逼,我死人都不怕,活人也不怕谁,”孙柄果低下了头,说出了他想和遇犁夫套近乎的真实理由:“我也住在乌鸦窝,我就佩服你和烟爷那样的人……我想入你们伙,有一天能在胳膊上刺上鸽子……”
但等他抬起头时,遇犁夫已经走到丁香树那边去了。他朝守夜人摆摆手,在夜色中说了句后会有期。
从丁香树丛到白鹭的病房没有多远,但遇犁夫走得很慢,花了大概半个钟头。他有时会停下,抽几口烟,看看天上的星星——它们一片浩瀚,见证过永恒的山川和无数死亡,比那个叫孙柄果的人见过得更多;它们还见证过大地上最卑微渺小的事情,包括黑暗中的哭泣。它们也见证着他本人,他走走停停,希望这世界消失,希望那散发着消毒水味道和昏黄灯光的方形建筑消失,四周的院墙、外面的街道和整个城市全都消失,只给他留下一条让银河照耀他的路,让他像地球上最后一个人那样没有任何记忆地走到死。
他希望自己什么也想不出来,那一切都没有发生。但那一切是自动跳到他脑海里的,它是自己展现出来的,一切困惑因此都不见了,他甚至嗅到了那片柞树林中的淫荡气味儿。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连保卫科长为何会死掉都明白了,那不是自杀。但他不想去证实它,也不需要,在这个地面上,他只要足够了解荣世昌就行了。有一瞬间,他想起了荣世昌的脸,他朝这张永远发着粉红肉光的虚幻脸孔点头笑了笑。
他回到病房,坐在白鹭的病床前。零点过了,她睡着,那不是昏迷,是睡眠。她好多了,头上长出了毛茬儿,嘴唇上有血色了,过去几天是发灰的。有一瞬间,她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掀起涟漪似的波纹,她可能做梦了。后来她还咬牙了,那是疼的,因为狼毛里的精灵在杀死那些毒菌。等她好了,她还会是美丽的。他一点儿也不困,觉得坐在凳子上靠在墙上就很舒服。他看着她,当初他就喜欢在边上看着她,她不说话时简直是个神秘完美的女神,她太美了,以至这地方没几个人敢看她。有时她说起话来有点傻,不过,她也为此变得可爱了。这是他的女人,别人都能看见她的美,但是,没人知道她有多么勇敢。
后来他靠在墙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凌晨两点半,白鹭在屋子里微弱的灯光中睁着眼睛看着他。估计她看了好一阵了,她漆黑的眼睛里有了起死回生的光泽,就像新生命的光泽,跟婴儿似的,有纯真的惊奇、温顺和柔弱,空洞和绝望没有了,此前那种让遇犁夫陌生奇怪的感觉没有了,但还有另外一种东西……他俯身靠近一点看她,她没动,也没躲藏她的眼神;他看清楚了,她眼神里的另外一种东西——是准备告别时的恋恋不舍。
遇犁夫把手伸进被单里抓住了她的手,这姑娘那时闭上了眼睛。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只差一次告别。
她现在没有恐惧了,一开始有,恐惧甚至让她觉得醒来是种折磨。有好几次,她昏昏沉沉的,听到响声就心颤,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怎么躺在了这儿。现在她清醒多了。几个钟头前,她也醒来了一次,那时她退烧了,觉得挪动手指头一下都舒服,麻酥酥的。她还感到饿了,喝了一碗粥。她父亲那时告诉她遇犁夫杀死了那只狼,给她做成了狼毛膏药。她感动得想飞出去拥抱他,他真是无所不能!她认识那只狼,它窜出来咬她的腿的时候,她正在溪水边上。她从树林里出来的时候没看见人,就想去找他。她不相信他会跟那个女人乱来,直到现在也不信。但那时她就是想去找他,本能地想去找他。那会儿她的后脑勺不流血了,有一个大包,但腿还在流血,她用刀扎到了自己,但不觉得很疼,拖着腿还能走。她走到溪水那儿,趟过冰凉的溪水,到了对岸,她走了十几米,一下子停住了,她想起荣世昌说的话了,那是第一次恐惧——她跟遇犁夫说什么呢?让他为自己报仇?那会害死他的——他杀过人,在荣世昌面前也杀过人,当初他跟她说这事的时候,她还没想过这是他的罪,是握在荣世昌手里的把柄。她太傻了,她会害死他的。她在溪水边上哭了。狼就是在那时候咬了她,它像幽灵似的窜出来,没有嚎叫,只有喉咙里饥渴的咕哝声。她都不知道这畜生是怎么走近她的,它咬到了她右腿的伤口上——是那儿流出的血让它咬的。它的绿眼睛瞪着她,她差一点就吓昏了。但疼痛让她忽然愤怒起来了,它还想把她拖进树林里去。她恨那里。可惜她手里没有刀了,要是有的话,她会用刀去割狼的鼻子。遇犁夫跟她说过——那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在饭桌上说的,她几乎记得住他说的每句话——他说几乎所有野兽的弱点都在鼻子上,它们怕失去鼻子,就像人怕失去眼睛一样,因为嗅觉是它们的一切。但她手里没有刀,那把刀让另一个畜生给夺去了。她被咬得太疼了,狼牙在往她的骨头上咬,她要跟它拚命,她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个畜生嘴里,她去抓狼的鼻子,但她的手没有力气,抓不住,狼把她甩来甩去,往树林里拽。后来她想到了,应该把狼按到溪水里,淹死它。她抓住狼的脖子,按着它,扑进了溪水里,在水里她还用鹅卵石打了它几下,它突然在水里松了口,一跃跳出溪水,头也不回地窜进了树林,就像条狗似的。遇犁夫说过,这是只老狼,它或许知道了吃掉她是不可能的了。她把狼打败了,恐惧让她那一阵儿挺有力气,但她也感到冷,她走到篝火那里,但是火快熄灭了,她捡起了一根还有余烬的树杈抱着。她不想去找他了,何况她也不知道找到他的路有多遥远,只知道不管那有多远,她这样去找他只会害死他。她拄着树杈往回走了,但她那会儿不知道,树林里还有那个喝醉了的姑娘。狼后来去吃她了。这也是她今天醒来的时候才知道的。
是那个叫饶有道的警察在病床前跟她说的。当她父亲说完遇犁夫杀死了那只狼,这个警察就进来了。父亲说这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不记得,要是她能选择的话,她宁愿死掉。她不喜欢看见这个人,他让她恐惧。但她的命运太凄惨了,惨得到她竟要感激这么一个阴险的人。她一见这个人就没有任何好心情,更何况感激之情。恰恰相反,她觉得他会带给她更多的不幸。他让她的父亲出了病房,然后坐在病床前,就像个恩人似的跟她说了几句话,前面都是废话,她也没听清楚,无非是安慰和祝贺她好转之类的。后来他说起了那个女孩儿的死,接着这个阴险的人是这么说的:“在这地方死个人太容易了,所以你很幸运。”他说了这话,她就知道他还要说别的了,他真正想说的在后面。
“你应该都知道,”他说,“遇犁夫犯了很多事,包括杀了罗连山,现在谁也救不了他……所以,别想着嫁给遇犁夫了,那样你会第二次守寡的。”
这种话在他嘴里说出来是那么没人性,就像惩罚一个人的罪过是他们这种人唯一的乐事,就像别人的不幸都是天经地义的。
“你也有罪,包庇罪之类的,”他接着说,“但我可以不追究,我不想白白地救了一个人……”他突然怪异地笑了一下,用手在她脸颊上捏了捏,“关键是,忘了那天晚上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这样你还能活着;但别忘了是谁救的你……等你好了,我会去找你的,给你机会好好报答一下我……要知道,我像他们一样喜欢你。”
这就是他要说的。她竭力掩饰自己的恨,维持大病初愈的麻木表情,但她不知道掩饰得好不好;要是她手里有把刀子,身上有力气,她会坐起来给他一刀。临走时,这位警察告诉她,他不怕她把这些话对遇犁夫说,因为结局是一样的,但遇犁夫如果知道了,就意味着他会死得很惨,而她也没救了。这个卑鄙阴险的家伙说完这个就走了,父亲还在病房门口语无伦次地感激着他。
她打定主意要离开遇犁夫了。要是他死了,她也会去死,他们会一块死。不,应该是前后脚,她要死在他后面,省着他失望,愤怒,去做可怕的事,遭到他们残害,就像那些悲惨的示威者。但不管怎样,只要他们害了他,她就跟着死掉,他要是没死,她就会离开他,远远地等着。这想法来得很容易,也让她很踏实。不过她希望尽量晚一点,最好等她更好一些,头发长长了,甚至可以走了,再去死。她听说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鬼魂就是什么样子,她希望自己能变得漂亮些再死,是个天鹅般美丽的鬼魂,有鸽子般轻盈的腿脚,那样,在阴间他可能会像以前一样爱她。她就剩下这么一个心愿了,除此之外,她没有一点儿恐惧。她能睡着,刚才还梦到了他们在一片金山上寻找泉水。
遇犁夫在被单里拉着她的手时,她闭上眼睛,想把他带回刚才的梦里去,她很想在那儿洗澡,让他抱着,不再出来,也永不醒来。
“看着我,鸽子,”遇犁夫说。
他的声音就像一阵滚烫的风,让她一下子全身暖烘烘的。她睁开眼睛,看见他离她只有两寸远,她能看见他眼睛里布满血丝,他一定累坏了,脸颊塌陷了一大块,显得下巴更大了,但他镇静得像只狮子。
“别说话,就听我说。”他低沉的声音和身上的热气笼罩着她,就像抚摸她一样。跟着,他在被单里握紧了她的手,说出了那句让她最后一次心颤恐惧的话:
“我全都知道了。”
眼泪一下子涌出了她的眼眶,是毫无预兆地涌出来的,她的手在他宽厚粗砺的手掌里蜷缩颤抖,她呼吸剧烈,紧咬着牙,闭上了眼睛,眼泪兀自流个不停。但他就那么紧紧地攥着她,跟着他把脸搁到了她肚子上。后来他开始隔着被单亲她,亲她肚子,胸口,脖子,嘴,鼻子和额头。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样,一个流泪,一个亲吻……后来,她身体剧烈的起伏平息了,蜷缩的手在他手里慢慢地摊开了,她那修长柔嫩的五根手指张开了,和他的手指交缠合拢在一起了。
他们重新互相看着,她眼里泪水蒙蒙,他眼睛也有点潮,头颅低垂着,脸上从未有过这样艰难的神情,但只是一闪而过。
“你还会要我吗?”她问。
“你是我的女主人啊。”他说。
“我还是吗?”
“必须的。”
“他杀死了我们的孩子……”她说不下去了。
遇犁夫摸摸她肚子,“我们将来再要。”
接着,他把头抬了起来,离她远了一点。“我会亲手宰了那只披着人皮的狼,”他低声说,“但,我们要活着。”
她吃惊地看着他,就像他说出的是一个奇迹,是件难以置信的事情。
“他们要害你。”她说。
遇犁夫用力攥了一下她的手,“我知道,”他说,“他们已经开始干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又哭了起来,“那个畜生威胁我了……还有那个警察,别把他当好人。”
“什么都不用说,我只要你足够勇敢。”遇犁夫把头又俯下去,靠近了她,后面的话是他用最低的声音说的:“记着我的话——你要活着,因为他们杀不了我,我会活着的,我还会再见到你……不过,你要等着,可能会等得久一点。”
他炯炯有神地看着她,就像要把力量注入她身体里一样:
“不管多久,你得等着我。”
这姑娘凝视着他狮子一样的眼睛,使劲握着他的大手,轻声地,但字字清晰地说:
“我等你——”
接着又补充一句:“等你宰了他。”
遇犁夫直起腰来,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用若无其事的口吻向她交代出院和离开绝伦谛的事情。他说得很简短,因为具体的事情将由他的弟弟遇冶夫安排。他说完了,就轻轻地亲了亲她的嘴唇,想把那只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他尽量做得像平常暂短分开的样子,还说:“好了,天亮前,我还得忙乎点别的事情。”
但在夜色中,这姑娘的面孔已经被泪水再次淹没了,她知道他那若无其事的神情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夜色中,这个男人离开这间屋子,她就可能再也见不他了,他们可能是长久的分手,也可能是永别,总之,他在黑暗中离开,下一个和此后数不尽的黎明便跟黑夜一样毫无意义了,他留给她的会是一场漫长的、前途未卜的等待。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时间令人绝望地伴随泪水流逝。对遇犁夫来说,有一刻的感觉比死还难受。但他必须利用这个夜晚准备好所有能让自己活下去的事情。因此,他是强迫自己用铁石心肠的冷酷和她分开的,临走时他再次吻了这姑娘的嘴,还再次命令她必须等着他,不管多久。走出病房时,他告诉自己这已经不是最坏的情况了,因为比较前几天,至少他的女人不会死在这儿了。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他的女人在哭。
这就是他们离别时的样子。
他开车出医院大门时,看到了停在街道对面的那辆面包车,那是警察蹲点监视他的车,是饶有道派来的。他明白,他在医院的走廊里也看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装成病人家属的样子,在楼梯口抽烟,那也是监视他和白鹭的,不过不是警察,应该是饶有道的线人。面包车里至少也会有三四个人,或者是警察,或者是工厂保卫科的人,或者两方都有,不过他们不会现在就对他动手。
只要白鹭还在医院里,他们就不担心他跑掉,或者去杀人。饶有道挺精明,他来看白鹭,也有这个目的:他在提醒和警告遇犁夫,白鹭在他手里,没有他的允许,她哪儿也去不了。遇犁夫明白这些,他想,饶有道从来不是个猎人,但他称得上是条好猎犬,有追杀猎物的本能。不过,他是不会跑的,在绝伦谛这个地方,想逃跑是徒劳的。
他把车开回家是凌晨四点,面包车跟来了,停在街角。他没有理会,直接进了屋子,叫醒了弟弟遇冶夫。遇冶夫睁眼瞧他一眼,就一轱辘坐起来,他看见遇犁夫的眼睛像电影里的吸血鬼一样红,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艰难神色,即使他们兄弟因为参与暴乱被警察抓住那天,遇犁夫也没有这样严峻的表情。遇冶夫觉得天要塌了。
“哥,你怎么啦?”
“起来穿上衣服。”遇犁夫说。
他去厨房用热毛巾敷了一会儿脸,然后回到客厅,从墙上把父母的照片摘下来,用布包好了,搁到桌上。遇冶夫那时以为他们要搬家了。
“剩下的你自己收拾,”遇犁夫说,“还有,把剩下的钱都带上,不要再回来了;你可以花钱,但要花到正确的地方,要是你还有本事自己赚,就给我保管好。”
“那你呐?”
“我会去另一个地方。”
他决定跟他的兄弟再吃一顿像样的早餐——他估计这也是此后很久他能吃上最好的东西了。家里还有酱肉和蘑菇,时间足够,他们可以把这些拿出来吃掉。
兄弟俩下了厨房,从洗菜做饭开始,一直到把饭菜摆上饭桌吃掉,一共花了一个来钟头,那时天快亮了。遇犁夫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他把自己从认识白鹭开始,一直到这个黎明的故事给他的兄弟讲了一遍——包括他杀掉罗连山,贿赂荣世昌解决他们兄弟的归都户口,进入四〇七工厂,发洪水时跟白鹭在南山上的激情时光;他对那个暴乱之夜说得不多,但对镇压暴乱之后他在四〇七工厂地下牢房里处决“犯人”说得很详细;还有那个野餐之夜,他跟那个明星式的女人的荒唐邂逅,他讲了他们钓鱼时发生的事,并且说了在同一时刻,在月牙湖柞树林里发生在白鹭身上的事情。
他尽量说的很平静,但遇冶夫听得出他兄长在动情之时的抑制。他那会儿希望遇犁夫能哭出来。但当他听到最后,听到那个保卫科长的所谓自杀,以及家门口的街道上还停着一辆监视他们的警车,就知道他们兄弟已经没有为任何事情哭上一鼻子的时间了。他两手抓着自己鬈曲的头发,无处宣泄的怒火让他简直要发疯,他咬着牙,使劲琢磨着他能干什么。后来他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
“他们要是敢杀你,我就跟他们拼了!”
桌子和碗碟被擂得嗡嗡直响,遇犁夫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啊?”
遇冶夫抓起桌上的半瓶酒,但也被遇犁夫夺下来。
“小混蛋,这是我的。”他说,“记着,你现在没资格瞎胡闹,因为你的命也是我的,往后,轮到你为我活着了。”
“你要是死在他们手里,是这个世界的耻辱!”
“别念诗了,我求你啦!”遇犁夫端起酒瓶子喝了一口。
遇冶夫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可悲。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多余的臭虫,打从他一生下来就这样,他就像上帝为了惩罚他们家而生下来的累赘,他的父亲为他而死,现在又轮到他的兄长了。他不吭声了,因为此时表达愤怒和咒骂几声都是一种虚弱的挣扎,完全徒劳无益。
“行了,别在那儿可怜自己了。”遇犁夫笑了笑,充满留恋地看着手里的酒瓶子,“我说过,我会去另一个地方——那可要靠你。”
那时,第一缕晨辉照进他们家窗户里。遇犁夫有点醉了,即使世界上最贪婪的酒鬼也不该像他在这天凌晨的时候喝这么多烈酒,不过他需要这样,即使站起来晃晃悠悠的也没问题,他不会去打猎了。但他头脑很清楚,浑身也热乎乎的。他出了屋子,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让遇冶夫拿出推子给他剃头。他这些天把自己搞得不成样子了,头发乱糟糟的,还有几根白了,脸上也胡子拉碴,显得苍老了不少。他想在离开家的时候恢复他以前的样子,他的样子一贯都是干练的模样。他坐在凳子上,遇冶夫用一块蓝布给他罩上了,他笑着对他兄弟说:“小子,剃得短一点,让我像个囚犯的样子。”遇冶夫那会儿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拿着剃头推子的手直颤悠,遇犁夫觉出来了,他说:
“想哭就哭,但别像娘们儿那样哭,否则就给我憋回去。”
遇冶夫小时候挨揍时,遇犁夫就会这样教训他,那时候他要么忍着,要么就扯着脖子嚎啕大哭,然后再忍着。这样会让他哥哥能对他少说不少废话。但这次是遇犁夫最后一次跟他弟弟说这句话了。
遇冶夫回说:“我知道,你现在别让我笑就行了。”
在剃头的时候,遇犁夫说出了他从绝伦谛脱身的计划,向遇冶夫交代了他要他去做的事情。遇冶夫听的目瞪口呆,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能让遇犁夫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他们兄弟就这样在遇犁夫纷纷飘落的发梢中探讨着这些生死攸关的事情,想着每个环节可能会出现的意外,就像许多天以前他们为了对付警察追究他们参与暴乱的时候一样,兄弟俩那从苦难中锤炼出来的胆识几乎成为他们共同的本能,他们飞快地在你问我答的智力追逐中设想着各种关键环节,有些细节甚至要追究人的心理问题。到最后,他们觉得只剩下运气这件事没法讨论了。那时候,遇冶夫把一面镜子和一个肥皂盒放在遇犁夫的面前,遇犁夫自己用剃刀把脸颊上的胡子茬刮了。随后他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在枣树下停下来,看着树杈上晾着的那张已经被剃光了毛的狼皮,他把它摘下来,说:“这狼皮能祛邪。”他朝遇冶夫要了一只碳水笔,在狼皮上写了两行字,写的是他在哪儿里和什么时间杀掉的这只狼。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在风中把墨迹晾干,还欣赏了一会儿,把它仔细地卷起来,嘱咐遇冶夫带走它,并把它用到它该用的地方去。
接下来,遇犁夫站在枣树底下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摩挲着他那剃得滚圆的头顶,好像正被一个艰深的难题困扰着。遇冶夫等了他一会儿,直到发现遇犁夫看起来没指望想明白了,因为他的眼睛里全是恋恋不舍的柔情和有苦难言的迷茫。遇冶夫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说:“哥,你要是对我嫂子不放心就说出来。”
遇犁夫怔了一下,他看着他这个敏感的兄弟,忽然意识到在整个世界上,遇冶夫可能是他最后这个心事的最佳参谋。他招手让遇冶夫到他跟前来——院子里连只麻雀都没有,但他的声音就像怕别人听见似的,低沉而且含混不清。
“你比我更了解女人,”他咕哝着说,“你觉得你嫂子行么?”
遇冶夫迷惑地看着他,说:“哥,你让我说啥呀?”
遇犁夫挤了挤眼睛,觉得他的问题问得是有点离谱。他清了清嗓子,声音算是清晰了一些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太久回不来——你知道,这是有可能的,让她等着我是不是太残忍?”
遇冶夫想了想,点点头,“这对你俩都很残忍,”他说,“但我看她爱你爱的比大海还深呐。”
“就是这问题,”遇犁夫说,“这是不是对她很残忍,要是时间太长了?”
“你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她么?”
“我做的一切是为了我自己,”遇犁夫说,“我现在想的事儿才是为了她。”
遇冶夫摇着头说:“哥,你到底想说啥?”
“这有点残忍……”遇犁夫说,“你应该明白,没准她得等十年八年的,弄不好还会更长,那可是她最好的时光,我这是让她守活寡呐!”
“是有点残忍,”遇冶夫说,“但你在那里头最需要的可就是个盼头。”
遇犁夫叹了口气,又开始绕着枣树转圈,在那儿自以为是地想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在行的事情——一个女人的心。
“可她已经守过寡了,”他停下来说,为他兄弟掸掉了一片落在肩膀上的枣树叶,“你知道,她已经守过一次寡了,我要是让她再守活寡,这就成了让她认命了,我他妈就是不喜欢她会有这感觉,不喜欢让别人这么说她,我不喜欢这个,谁他妈也不该任由命运摆布。”
遇冶夫默默地点着头,过了一会儿才嘟囔着说:“你只说你让我干什么吧。”
“我看这样,”遇犁夫说,“她要是想嫁人,就随她去。”
“这话不用我去说吧?”
“本来应该我来说,但她现在的样子不合适说这个——你得替我去说,过几天等她病好一些了,你就可以说了,我希望你尽早说,这样她可以早下决心。”
“她听了一定会伤心的,以为你嫌弃她了。”遇冶夫说。
“也许会,但那对她没坏处。”
“你别给我安排这事儿行吗?”
遇犁夫皱着眉头看着遇冶夫,露出不满的意思。遇冶夫对兄长这样不满的眼神感到不安,他赶紧改口说:“好吧,但你愿意看到这个结局吗?”
遇犁夫楞了一下神儿,说:“我不知道,小子。”
“你这有点虚伪。”
“我刚才也这么觉得,”遇犁夫说,“可我们还没结婚呢,我其实都没资格让她等我……所以,我真得让她知道,我对她的将来没那么霸道,你知道当初她说我挺霸道的,我为了得到她还杀了那个想娶她的家伙。”
“我看没有比这个更能说明你爱她了,她也一定爱死你的霸道了。”
“问题是,你知道,我将来出来后还要再杀一个,”遇犁夫说,“那结果也许很糟,她可能会白等了一场。”
遇冶夫这会儿感到不寒而栗了,他像央求一样看着兄长说:“哥,咱们得把那事儿办得踏踏实实的才行,要不还不如现在就去宰了那个畜生,也省着你多遭几年罪了。”
“我知道,小子,我会把这件事弄踏实的,但现在我们说的是女人的事儿,她过去已经足够不幸了。”
“但恐怕只有你才能让她幸福。”遇冶夫说。
遇犁夫听了这话又楞了一下神儿。
“你记住,”他突然恶狠狠地说,“也不要让任何人逼她嫁人!任何人!”
遇冶夫说:“你说了半天,我看只有这个才是正经事!”
遇犁夫在七点半钟离开了家的院子,临行前跟兄弟拥抱了一下。他身上带着醉醺醺的酒气,在趔趄着向吉普车那儿走了几步后,他转过身来,对他的兄弟语调严厉地说了那句话:
“记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回到这地方!”
三、
遇犁夫在七点三刻就回到了四〇七工厂,那时还没到开门的时候。按照安全条例,没有保卫科的许可,他只能在门口等到八点,通过检查登记后再进去。但他把汽车喇叭按得响个不停,值班室的守卫没好气地出来制止他。遇犁夫下了车,把那守卫两拳打倒在地,夺下他的枪,用脚踩着他脖子。其余的守卫跑出来时,他操枪站着,像个教官一样命令他们在他面前站直了。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他是新上任的保卫科长,而且他醉醺醺的,站在那儿直晃,跟那个刚传出死讯的前科长完全一个作风。他教训完了他们,他们就给他开了门。他没有回自己的宿舍,而是直接把车开到保卫科楼下,从车里拿出那个装着猎枪的鱼竿筒,来到保卫科长韩庆军的办公室门前,从门上的透气窗口跳了进去。这间屋子好几天没进来人了,灰尘味儿呛人。他从里面把房门堵上,把鱼竿筒藏好了,撬开那个死人的柜子,拿出了保卫科长的猎枪和一盒弹药。接着,他用桌上的电话给荣世昌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说他等着见他,然后他就抱着猎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那是真正的睡眠,睡得鼾声大作,连个梦都没有。
饶有道被弄迷糊了。他原来觉得把遇犁夫诳进工厂是个难事,为了解决这问题,他以荣世昌的名义通知所有狩猎向导在下午开会,他想在会议前以突然袭击的动作逮捕遇犁夫,然后由他亲自主持大会,通报保卫科长的强奸案和遇犁夫的诸多罪行。照这个计划,饶有道需要在这天上午把遇犁夫的罪行整理一下,写出一篇有理有据的讲话稿。他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决心把遇犁夫案当作他生平第一个战功,不留下一点儿为荣世昌公报私仇的痕迹。
但遇犁夫自己跑回来了,而且去了保卫科睡觉,这让饶有道上午什么也没干。他率人包围了保卫科的小楼,带几个身手好的人堵住了那间办公室的门口,却没敢进去,因为他们从房门上的透气窗看到了,遇犁夫是抱着猎枪睡的,枪口就对着透气窗,身边还摆着一盒子弹。饶有道在外面敲门喊话,里头却只有鼾声,他们只好在外面等他睡醒。
荣世昌上午也在睡觉。昨晚在被一个噩梦惊醒之后,他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上午的电话也都被秘书回绝了。他睡到十二点半才醒,秘书告诉他,开头是遇犁夫打了一个电话找他,接着是饶有道打了六个电话找他。
“现在整个厂子的人都在保卫科那儿看热闹呢!”他的女秘书说。
这是受伤以来荣世昌第一次下山,当他出现在四〇七工厂的大院子里时,数百群情激昂的工人和职员都没注意他——那里还有十几个狩猎向导和一群他从归都招来的姑娘,他们叫嚷的声音最高,咒骂饶有道和他带来的便衣警察是法西斯。更多的人也跟着起哄。工厂的几个领导在维持秩序,但没人理他们。
荣世昌在人群外头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枪朝天上开了一枪,人群转过身来,霎时就鸦雀无声了。
遇犁夫那时候已经醒了一会儿了,他给自己烧了一壶开水,冲了一杯茶。此时他坐在沙发上,双脚搭在茶几上,捧着个杯子在喝茶,猎枪横在腿上。饶有道在房门外头叫他开门,他根本不动弹。跟他预料的一样,他呆在这儿,身边放着一支枪,能把整座工厂的人都镇住,他还能睡一觉,没有比一觉睡得更捡着了。
饶有道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这人阴险,但是个严肃的人,整个上午,这家伙嗓子都喊哑了,他一定上了很大的火。
“遇犁夫!你有什么事开门说!”
“饶有道,还轮不到你问我呐!”
“那我正式向你宣布——我要逮捕你!”
“饶有道,还轮不到你抓我呐!”
“我代表的是政府!”
“你代表的是狗屁!”
“我要命令强攻了!”
“那你得把这座楼炸平喽!”
遇犁夫伸着脖子朝窗外看了一眼人群,笑着。后来他听见了枪响,笑容僵住了。他放下茶杯,手里抓起那支猎枪,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呼吸,叫着自己的名字,让涌上心头的仇恨的怒火退去,远去。他放下那支枪,揉了揉脸颊,让笑容重新回来。很快,门外不安地骚动了一阵,紧接着又安静了。那脚步声表明来的是一个身躯庞大的人,还是个瘸子,不,他屁股受伤了,因此一瘸一拐地走来了。从那次野餐结束之后,他们有八九天没见了,但就像过了很久,恍如隔世。
荣世昌站在保卫科门口——他天生喜欢这种局面,刚才从人群中走过的时候,他有一种救世主的感觉——要是电视台的那个骚货在这儿就好了,他想,这事可比捕狼正经,也更能显示他的威严,他会让遇犁夫——她心目中的硬汉自己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遇犁夫,把门打开!” 他声音底气充沛,神情也相当镇定。
“你先让他们给我弄点儿吃的!”遇犁夫坐在那儿嚷道。
“等会儿有你吃饭的地方!”
“别来这套,我现在就饿了!”
荣世昌笑了,他有种怪异的亲切感,因为他听到的声音完全不是这些天他所担心那个复仇者,那声音里没有仇恨,只有什么也不在乎的亡命徒的味儿,跟他和这人头几次打交道的感觉一脉相承。什么地方弄错了?他转头看看饶有道,警察脸上有点尴尬,荣世昌那会儿觉得屋里的人至少比这家伙有趣。
“只有面条!”他说。
“行啊——”遇犁夫说,“你跟面条一块儿进来!”
荣世昌让人跑步去食堂给遇犁夫下面条,还嘱咐要加两个鸡蛋。有人给他搬来一把椅子,他用一边屁股坐着。饶有道想说什么,但他冲他摆摆手,低声说:“人是你的,你急什么?”他拿出一张报纸看,不过,他没看进去,脑子里想着他和饶有道的分析、判断是不是在哪儿搞错了。
三十分钟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来了。荣世昌开始没说话,由饶有道跟遇犁夫谈,他要求遇犁夫先把猎枪从透气窗交出来,然后才能见荣世昌,吃到午饭。
“你他妈的胆小鬼!”遇犁夫在里头骂他,“你也可以拿着枪进来!”
他接着又对荣世昌说:“荣少爷,我的枪可不是对付你的,相信我你就进来,不相信你就回去,让我跟饶有道开战!”
“你他妈疯啦!”荣世昌说。
“快了!”遇犁夫说,“你要是帮他,就去叫直升机和坦克!”
荣世昌那会儿相信他有什么东西搞错了,不过他想不明白,充满好奇。他决定会会遇犁夫,他觉得风险不大,因为这人要杀他不会弄出这么大动静,他藏在虎走廊的草丛里给他一枪会更有把握;他的怒气看来是冲着饶有道的,这也很有意思。他提出他和饶有道一起进去,三个人坐下来谈。遇犁夫说没问题。但饶有道有点迟疑,他提出再带两个人进去。遇犁夫提醒荣世昌说:“荣少爷,有些事让别人听见可不好。”荣世昌就命令其他人呆在外面。饶有道给他拿了一件防弹衣,荣世昌看了看他,笑着说:
“你更需要这玩意儿,但要是遇犁夫想杀你,你还得去找个大点儿的钢盔。”
遇犁夫那会儿突然把门开了一个缝儿,枪口伸出来冲着饶有道的脸,却冲荣世昌很不耐烦地说:“别扯淡了,面条都凉了!”
那是下午两点多钟,太阳把那间屋子照得晃眼睛,灰尘给晒得全都飞了起来,在阳光里能看见它们和烟雾一起飘浮。荣世昌皱着眉头,用手帕捂着嘴,他坐不下去,靠在一张桌子上。饶有道也站在他身边,手里拎着手枪。遇犁夫还坐在沙发上,猎枪在茶几上搁着,他闷头吃着面条。有十来分钟,他和荣世昌说的都是闲事。
“我没时间看你,”遇犁夫说,“伤好了吗?”
“还他妈有点疼。”
“我杀了那只狼,但不知道是不是咬伤你的那只。哦,是挠的还是咬的?”
“挠的。”荣世昌觉得这样说更像他伤口的样子。
“也对,狼会把一只爪子保养的很锋利,不过是一只老狼,不会抓得太深。”
“是不太深……到底他妈的有几只狼?”
“你碰到的是不是一只黑色的狼?”
“呃……好像是……我他妈也说不好,当时林子里很黑,但好像是他妈一只黑色的狼。”
“那就对了,应该是两只……我杀的是只公狼,灰色的,它有个伴儿,我好像看见了,它躲着,黑黝黝的,他们前后出击,真他妈狡猾……你跑得很及时,过会儿等你累了,另一只就会出来咬你。”
荣世昌打了个冷战,他被这个不存在的事儿吓着了,被那只不存在的狼吓着了。这是因为他在编造自己勇斗恶狼的故事的时候,自己先相信了。
“妈的,剩下这只冬天会饿死吗?”他问。
“会的,咱别再带着娘们儿去那儿野餐就行了。”遇犁夫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暗笑着。他面前的这两个人不是猎人,因此他们编的谎言太容易戳穿了,还不如一只狼给他制造的假象高明。
荣世昌觉得不能再跟遇犁夫聊狼了,他应付这个太吃力。
“我他妈在砍树,那会儿,我得说声抱歉,跟你。”他说。
遇犁夫摇着头。“别说了,我开头两天是有点气……老实说,真有点气。”
“我能理解……但我伤得也不轻啊。”
“这跟你伤不伤没关系,”遇犁夫说,“这怨不到你,我后来想明白了,说到底,这都是命。”
“对了,我的鱼竿还在你那儿,那可是他妈很贵的鱼竿。”
“鱼竿在我宿舍,鱼竿筒丢了,可能漂到湖里了。”
“那他妈可是好东西……你在那儿干嘛了,能把它弄没了?”
遇犁夫诡异地笑了笑,“我忘了——反正没顾得上那玩意儿。”
荣世昌那根最脆弱的心弦被拨动了,他接受了遇犁夫诡异的笑容里露出的暗示,他觉得肠子里冒出一股淫荡的气泡来,想起了那个明星式的漂亮女人。
“算了,遇犁夫,我他妈上辈子一定欠了你什么!”他表情怪怪地说。
“你以后别这么说了,”遇犁夫恳求说,“我在那儿丢的东西可比你多。”
饶有道这阵子紧盯着遇犁夫的表情、姿态,聆听着他说话的每一个语调、余音。如果遇犁夫是他手里的犯人,他会警告他不要在警察面前演戏。不过,他还没看出遇犁夫的破绽。他有点吃惊,因为即使最高明的罪犯也不会演得这么出色,他甚至开始担心自己那煞费苦心要争取的功劳要泡汤了。
“说说你的问题吧,遇犁夫。”他插嘴说。
遇犁夫吃光了面条,把饭碗搁下,抹了抹脑门上的汗——这汗出得让他舒坦。他看看饶有道,好像对他过于严肃的表情感到不解。
“我的问题?你想让我说什么问题?”
“罗连山的死,还有你参与暴乱的事儿。”饶有道说。
遇犁夫露出惊异的样子,他指着饶有道问荣世昌:“他在跟我说什么?这是你的意思吗?”
“别装了!”饶有道说。
遇犁夫突然操起枪站起来,指着饶有道。那警察也把枪举起来,他们俩一霎时满脸通红,眼睛里都冒出货真价实的杀气。
“饶有道,”遇犁夫骂道,“要不是你救了我的女人,你他妈早成死人了!”
饶有道也不示弱地回道:“遇犁夫,你说不清楚的事多着呢!”
在他们举枪的时候,荣世昌弓着腰往边上躲,差点没站稳当。跟着他就在边上看着这两个人,觉得这事儿有点滑稽了——居然会到这地步,他想,要是这两个家伙把对方打死,他可赔了本了,他在地下牢房安排的那次“政审”就白费了。不过,那样所有的事倒也干净了。
“呦?不开枪啊?”他笑嘻嘻地说,“那就别举着了……老饶,你是个警察,你先放下!遇犁夫,你他妈太猖狂了,给我老实点儿!”
遇犁夫等着饶有道先放下了枪,自己才坐下,把猎枪放回茶几上,他手有点哆嗦,那不是装的,他在站起来那一刻心里想着他可以把这两个人都干掉,连眨眼的功夫都不用,让他们的脑袋接连开花。他记得他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也有这个想法,那是在养殖场那儿,那会儿时机倒比现在好,他把他们杀了以后往山里一钻谁也抓不着他。有时候事情就这么奇怪,他觉得此时这个情景那天在他脑海里出现过,或者是在地下牢房杀人的时候出现过,反正这情景曾经出现过,跟现在一模一样。
荣世昌站累了,他斜坐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他拿着自己的小手枪把玩了一会儿,然后让遇犁夫和饶有道把枪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但俩人仍然较劲,饶有道说他是个警察,不能离开佩枪。遇犁夫就说他是个猎人,也不能离开猎枪。
荣世昌沉着脸说:“我现在把你们之间的事当成私事,你们要是不愿意让我裁决,我马上走,不过,在解决事情之前你俩别想出这间屋子,我会找人收尸。”
他说话时看着遇犁夫,他那陷入肥肉的眼睛中有一种期许,好像遇犁夫现在离他更近了。遇犁夫看出了这层意思,他觉得自己先把枪交出去,会让荣世昌更能听进去他的话。因此他率先走过去,把猎枪的枪筒撅开,倒出子弹,放到了桌子上。饶有道跟着也交了枪。
荣世昌感到踏实了,他甚至觉得屁股上的伤口都不疼了,落在椅子上挺舒服。
“这是我第二次把我的枪给你了。”遇犁夫回到沙发上坐下,气呼呼地对荣世昌抱怨说。
“别扯淡,这可不是你的枪。”荣世昌说。
“韩庆军死了,这枪就应该是我的。”
“哦?你是这么想的?”
“我不该这么想吗?”遇犁夫奇怪地看着荣世昌,又瞥了一眼饶有道,“难道你要让这个警察来当这儿的保卫科长吗?”
荣世昌和饶有道那会儿眼神里的惊愕和迷惑是一样的,他们看着遇犁夫,恨不得掏出他的心脏来瞧瞧——这人要不是在演戏,那就是他们真把他看错了。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两个人在冥思苦想此时的遇犁夫和他们印象里的究竟哪个是真的;荒谬的是,眼下这个遇犁夫其实更好理解,也更像一个正常人——毕竟,谁愿意把自己毁了呢?谁想为了一个女人得罪荣世昌这样的人呢?何况他看样子根本不知道荣世昌祸害了他的女人。
遇犁夫看着他们,慢慢露出了失望的模样。
“好吧,”他冲荣世昌说,“算我倒霉吧,你爱让谁干就让谁干——但你别让这个警察来整我,我不会让他踩着我往上爬的……可我本来以为你将来会当市长,心眼儿不会这么小的。”
荣世昌那根心弦儿又发出颤音了,最初对遇犁夫那酸楚的妒忌又回来了,让他喉咙有点儿发紧——“哦?你这话从何说起呢?”
“你不就是因为我肏了那骚货吗?”遇犁夫高声说,索性往沙发上一躺,像个无赖似的叹着气说,“那真不能全怪我,那骚货太他妈骚啦,她胸脯在我眼前像两只大灯似的晃悠,谁他妈受得了?我还扛了一会儿呢……但他妈没扛住。”
荣世昌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遇犁夫接着说:“完事后她还想再干一次呐,我说你她妈把我当牲口使唤啊,她说我长得就像头牲口,得把她干爽了才能走,我说在那儿呆久了荣少爷会跟我算帐的,我会有麻烦,但你猜她说什么——她说我得罪她才是麻烦呢!她拉着我不松手。我没见过这样的骚货,给了她两巴掌才让她老实了!”
“你打了她两巴掌?”
“不止两巴掌,她脑袋上还被我撞出个这么大的包,你不信去医院问问……有时候女人就得揍一顿才他妈好使!不过这种事我估计你做不出来。”
“她没说什么吗?”
“她很不满,就那样,我管她呐!不过后来她吓坏了,她看见那尸体就瘫了,我把她和那具尸体一起弄回来了,她吐得满身都是,差点没晕过去。”
荣世昌笑得趴在桌子上晃着脑袋,用胖手不停地拍着桌子,嘴里直抽气。他觉得舒畅多了,那女人被打了一顿让他舒畅多了,他由衷地感到解气,笑得流出了口水。
遇犁夫也跟着笑了,他躺在沙发上笑着,笑得流出了眼泪。如果眼泪在为了可悲或可笑的事而流出时的颜色不同,那他眼角就会同时有那两种颜色。
两个人笑得难以遏制。只有饶有道拉着长脸在那坐着,他觉得极端无聊和莫名其妙。他觉得这世界疯了,他分不出对和错在哪儿了,也看不见荣世昌和遇犁夫这样的人的界限在哪了;从某种角度说,他们是一样的,是那种可以疯狂起来的、没有约束的动物;而他呢,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全是阶级、地位、规矩、条条框框和由此造成的负担。他一身不吭,嗓子眼儿就像被堵住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被遇犁夫说的故事给气着了,但他没理由质疑那件事了,那应该是真的,因为要是那样漂亮的女人主动,谁可能都会干的,何况遇犁夫很多时候确实像个牲口,野兽。他还觉得屈辱,有一种被荣世昌抛弃了的苦涩滋味儿,这滋味儿很快就在这屋子里公开了,因为他那僵尸模样被他们俩发现了,他们为这个指着他又多笑了两分钟。
遇犁夫先收住了笑容,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揉着眼睛,恢复了他该有的样子。他晃着脑袋,似乎意识到了像他这样笑跟他目前的处境不太相配。
荣世昌也笑够了,用手帕擦着下巴,在此前几分钟的狂笑中他是个纨绔子弟;但随着他那抽气声的消失,他立即又变回了一个政客,他把两只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用手帕重新遮住了嘴,眼睛直视着遇犁夫,就像不经意似的显示了他的精明狡诈。
“但你对你的娘儿真不错,”他说,“你给她花了大笔钱,还为她抽自己的血去对付那只狼,这他妈只有你遇犁夫干得出来,一般人可绝对干不出来这个!你为她还真不要命!”
“两码事,”遇犁夫对这个突然袭击似的问题报以一声苦笑,“这是两码事,我当她是老婆,想让她为我生孩子,她长得不错,骨架好,个子高,屁股大,生孩子是好料……她就是命苦,但对我可真好,那他妈是真心的,我对她也是,我欠她的,知道吗,我现在欠她更多了,你这种少爷可能不在乎这个,但我在乎……不过,还是别提这个了,她和那个骚货是两码事。”
要是遇犁夫说了相反的话,或者哪怕对白鹭以及他们之间的感情流露出一点无所谓的意思来,荣世昌就会认为他是在演戏了,因为白鹭对遇犁夫的那股子忠贞劲头儿他可是有切肤之痛的——遇犁夫要是否定这个,那他妈就不对了。至于遇犁夫说的“两码事”的观点,他颇为认同,他觉得所有男人都这样,有的分裂成功了,有的没有——这屋子里就有个现成的,那位警察同志就属于不会分裂的家伙,所以他没趣儿透了,只好虚伪、阴险地活着。他跟遇犁夫也是两码事。
“那你俩今后怎么办?”荣世昌往前探着身子,露出关心的表情来——他确实关心这个,这甚至是他唯一关心的,因为要是遇犁夫娶了白鹭,那结果还是一样,他不能让他活着,那太危险了。
“我还是想娶她,反正我跟她说了,”遇犁夫说,他垂下头,用手抓起茶杯在茶几上胡乱画着,“但,我们完了!”
“完了?为什么?这可有点儿说不过去,她应该巴不得你娶她!”
“你不了解她,这丫头挺硬的,她不喜欢我因为怜悯而娶她,她可能会落下点残疾什么的。”遇犁夫觉得他跟荣世昌说这些实在是最荒谬的事,他摇头笑了笑,“另外,她多半知道我干了那个骚货了,她没问,但我觉得她猜出来了……她昨晚醒了就跟我说了,还说离开我是为我好呐……她父亲也求我别再缠着她了。”
“你放弃了?”
“要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掉,我不会放弃……”遇犁夫悲从中来,仰在沙发上长叹一声,“现在没意义了,我还能怎么样呢?再说那对她也好,她离开这儿,离开我,还能找男人。我也能再找别的女人,毕竟,能生孩子的女人有的是。”
他把屋子里的气氛弄得有点伤感凄凉。荣世昌想安慰他两句,但忍住了。他看了一眼饶有道,想知道他看出了什么问题。
饶有道清了清嗓子,对遇犁夫说:“你对韩庆军的死怎么看?”
遇犁夫仰在那儿没动,眼皮耷拉着瞄了饶有道一眼:“我还想问你呢,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什么意思?”
“你装傻是吗?你和韩庆军成天抢着拍马屁,像两个骚娘们儿似的争宠,背后你想弄死他,他想弄死你,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啊?”说到这儿,遇犁夫直起身看了一眼荣世昌,“我直说了吧,荣少爷在这儿,他把我和你们俩拴在一块——我,和你们两个马屁精,是一根线儿上的蚂蚱,现在死了一个,还他妈说是自杀!自杀?为什么呀?当我傻呀?你派人监视我几天了?是不是也等着我自杀呐?”
“他是畏罪自杀。”荣世昌说,他说得平静极了——他决定把事情挑明,看看遇犁夫在这件事儿上的反应——就像他会想象遇犁夫干了那个骚货一样,他想看看遇犁夫会不会联想他对白鹭干了同样的事儿。他觉得要是遇犁夫跟他一样对女人敏感,就会联想到那事儿。
“哦?畏罪自杀?畏什么罪?”
“强奸罪。”饶有道说,“那天晚上他强奸了那女孩儿,干完了他就跑了,之后才过去了一只狼。”
遇犁夫瞅着他,又看看荣世昌,他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就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他问荣世昌:“你信吗?”
荣世昌为难地咂着嘴,说:“归都那边儿验尸了,找到了证据。”
遇犁夫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茶几,把上面的玻璃板和饭碗摔得粉碎。巨大的声响让门外立即冲进来几个人,他们齐刷刷地端起枪对着遇犁夫。遇犁夫转头瞧瞧他们,又瞧瞧荣世昌,说:“我自杀可用不着这么多枪。”
荣世昌朝那几个人挥手,说了句“滚出去”。他们退了出去。
荣世昌摸着桌子上的枪,说:“遇犁夫,韩庆军可用枪指过你的脑袋,你对这个马屁精的死倒很伤心啊!”
“有点伤心,”遇犁夫说,“我还跟他喝过酒呢,但我主要是为自己伤心。荣少爷,你连自己的人都保护不了,比街上的贼还他妈怕警察,我跟你混还有前景吗?我还能图你什么呢?”
“他们有证据,”荣世昌摊着双手说,“强奸可是他妈重罪,他还把人害死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什么他妈证据!”遇犁夫吼叫起来,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迎着荣世昌在桌子上竖起的手枪走向他,就像没看到它似的;他站在桌子前,把头伸向这个真正的强奸者,向他冒出了一串夹着粗话的质问、嘲讽和驳斥——那是遇犁夫在这个下午发出的最振聋发聩的声音,带着他高人一等的智谋:
“什么他妈的证据?荣大少爷!”他嗓子都嚷嚷得沙哑了,“肏屄就是强奸啊?这就是你的法律吗?——你,我,那个骚货,还有现在在医院里躺着的女人,我们四个人当天晚上都在现场,我们是不是亲眼看见了,那傻丫头跟韩庆军围着篝火又喝酒又跳舞,还他妈的当我们的面亲嘴儿——他们俩肏屄那能叫强奸吗?你们家的法律是这么规定的吗?你说的证据是他妈什么?”
“我肏他妈的——”
荣世昌发出了一声哀叹,觉得脑袋里炸开了一道白光,眼前喷出礼花般的血雾,这片血雾是从那个被他一枪击穿的脑袋里穿越时空飘散过来的。跟着,他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了。他从未如此脸红过,也从未如此感到羞惭和懊悔。在遇犁夫连续的质问声中,他僵坐在那儿无言以对——他的保卫科长,最忠诚的保镖,就像一条无怨无悔的狗,死得太冤了!
他懊恼地看着饶有道,这位警察坐在那儿更像一具没生气的干尸了。
遇犁夫在那儿喘着粗气,突然他像发疯了一样抓起了桌子上的另一只手枪,那是警察的佩枪,给子弹上了膛,转身把枪口顶在了饶有道的脑门儿上。
“王八蛋,前几天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呐!”他的手直抖,歪斜着嘴,满腔的愤怒都是真实的,只是愤怒的理由不同,发怒的对象也有所偏差。
荣世昌惊骇地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他想要绕过桌子去。
遇犁夫厉声说:“荣少爷,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让这阴人‘自杀’在这儿!”
荣世昌定在那儿了。他相信遇犁夫会开枪,甚至相信他把饶有道打死在这儿,然后不出这间屋子,他就会像谈买卖一样让他把饶有道“自杀”的问题解决了。
饶有道那会儿显得挺有种的,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嘴里对遇犁夫说了句:“你打死警察可不好安排自杀。”
遇犁夫说:“你个死人就别操心活人的事儿了。”
荣世昌站在边上冲遇犁夫摆着手嚷嚷说:“遇犁夫,你别冲动,跟老饶把话说清楚!”
遇犁夫用枪把饶有道头上的大沿儿帽扒拉掉了。他对他后面要说的话信心十足,因为那全是事实。他指控饶有道急着给韩庆军安上强奸的罪名,又迫不及待地抓捕他,是为了让他自己成为荣世昌身边唯一的心腹;但他嘲笑饶有道罗织有关他的杀人嫌疑和参与暴乱的罪名毫无创意,太不新鲜;他还提醒荣世昌,假如他身边只剩下一个饶有道,他得当心这阴险小人在他倒霉的时候掉转枪口;最后他说出了让饶有道心惊肉跳的话来:
“你救了我的女人,这是你现在还活着的唯一理由……但你肚子里就他妈没有好肠子,昨晚你去医院了,除了露出了你的下流坏水,你还威胁了她,想让她当你的人质——不把我弄死你是不会让她离开医院的,饶有道,有这事儿吧?你这个狗卵子下流货!”
他挑开了手枪的保险,随着那轻微的响声,出现了令遇犁夫和荣世昌意外的情景,饶有道那干瘦的身子从椅子上出溜了下来,像个懦夫一样跪下了,他跪在遇犁夫脚前,低声哀求:“别开枪!”
“说吧,”遇犁夫说,“韩庆军怎么死的?”
“我干的。”饶有道垂着脑袋说——他这会儿还是很清醒,知道这会儿能救他命的只有荣世昌了,他得把韩庆军的事儿揽在自己身上,而且说实话,他自己不觉得冤枉。
“你这条恶狼!我肏你妈的!”遇犁夫一脚踹在饶有道肚子上,把他踹得飞了出去,撞在墙上。他跳过去,踩着他脖子,用枪口对准他的脸,“你他妈还有脸装好人当警察!”
荣世昌从后面扑上去,抱住了遇犁夫,他使了最大的力气,以至把屁股上的伤口又撕开了,他夺下了遇犁夫的枪,龇牙咧嘴地喊了一声:“来人!”
几个保卫科的人冲了进来,举枪对准遇犁夫,但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的饶有道让他们瞠目结舌。
荣世昌摆摆手说:“把枪放下,饶警官累倒了,你们送他去医院检查,顺便让医院结束对病人白鹭的管制状态,让他们派最好的车和护士送她回归都,就说这是我的命令。”
那时候是下午四点,保卫科楼外的人群散了,饶有道要召开的会议也取消了。荣世昌和遇犁夫在那间屋子里又呆了一会儿。遇犁夫气哼哼地坐在沙发上,荣世昌站在他身边,一只手亲切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他劝解他,安抚他,说自己对这场误会也有失察的责任;他还说他会尽快走完程序,让遇犁夫成为四〇七工厂的新保卫科长。这是他的真心话,因为他对遇犁夫有了新的认识,他认为以前低估了这个人,至少是低估了他的判断力,他要是对他忠心,能抵得上十个饶有道和原来的保卫科长。
遇犁夫慢慢地消气了,不过他没说什么感激的话,反而对荣世昌说这是他应得的。他还说他忙活了很久,杀了那只狼,最后却落得人财两空,工厂对他得有补偿和奖励。荣世昌答应了,还让遇犁夫尽快写个入党申请,因为作为保卫科长,他必须是共产党员。遇犁夫说他腾出空来就会写申请。
临走时,荣世昌突然跟遇犁夫提到了他昨晚做的噩梦,他描述了那个梦,只是没说那个用枪瞄准他的人就是遇犁夫。
“这梦很怪,”他说,“你说谁会他妈的想在梦里杀我呢?”
“梦是反的,”遇犁夫有点不耐烦地对他说,“不管是谁,有人想在你的梦里杀你,那就是他其实想亲你的屁股——要是反过来你才该担心呢!”
荣世昌眨眨眼睛,“哦,好像是有这么一说,梦是反的。”他咂吧了一下嘴,看起来心满意足地晃晃脑袋,又拍拍遇犁夫的肩膀,嘿嘿地笑着走了。
遇犁夫瘫坐在沙发上,心怦怦直跳,觉得有点虚脱。他当了一下午自己良心的叛徒,已经用尽了力气,撒谎和表演比他对付那只狼的时候还累人。但仇恨的力量带来了的好效果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原来认为能让荣世昌晚几天决定逮捕他就谢天谢地了。
十分钟后,四个保卫科的干事进来给他打扫房间,他们还传来了荣世昌的话,让遇犁夫先行使保卫科长的权力,调查下午在工厂里带头起哄闹事的那些人,并继续完成暴乱之后对全厂职工的政审工作。
遇犁夫坐着没动弹,心里咒骂着那只正得意洋洋的恶狼。
四、
那天上午九点,白鹭出院了,绝伦谛医院派了一辆救护车和两个护士送她回归都,车上还有白鹭的父亲和遇冶夫。遇冶夫临行前给遇犁夫打了电话,主要是为了证实遇犁夫没被逮捕,兄弟俩说了一些告别之类的话,此外没说别的。遇冶夫跟白鹭同行这件事,遇犁夫跟荣世昌作了通报,他说他本人没心情给白鹭送行,正好他弟弟的大学开学了,顺路送一下,还能节省点路费。荣世昌对遇犁夫的汇报感到满意,但他说,遇犁夫应该送送老相好,没准儿以后还能复合呢。遇犁夫说:“你就别祸害我了!”
整个白天他都在忙乎搬家——只是从原来的职工宿舍,搬到保卫科长的宿舍。他的新住处比原来大两倍,就在保卫科长的办公室隔壁,那原来是韩庆军的住处。他的东西不多,搬过来没费很多事,但他声称死人的住处得换换风水,因此让手下把新住处的家具都搬出来,重新粉刷屋子,还清理了很多用不着的东西,暂时都堆放在办公室里了。他这番折腾让全厂的人都认为他准备在保卫科长的宝座上大干一场,但也把给他干活的那几个小伙子累坏了。晚上他请他们在办公室喝了一顿酒,一直到深夜才散。他没有睡觉,而是把那支装在鱼竿筒里的猎枪拿了出来,他准备了许多黄油、蜡纸和塑料布,用最严格的包装工艺给猎枪和鱼竿筒做了密封处理。接着,他从办公室往外扔两次垃圾,垃圾场就在工厂的烟囱边上。他第三次出去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带着密封的大包裹和一把小铁锹钻进烟囱里,在煤灰下面挖个坑把他的宝贝埋了,再用煤灰盖上。那会儿他不知道这座保密工厂在若干年后会倒闭,但他知道,若干年后,荣世昌一定会离开这家工厂去高就了,去做市长或者更大的官;总之,他觉得他早晚可以回来取出这支枪,去找到这个人。这是他在这座工厂最后惦记的事——把他作为猎人的最心爱之物藏起来。剩下就没别的事儿了,他只需要等着。
此后几天他继续在新住处那儿折腾,墙壁粉刷完后,他决定把地板也换了,工厂里有的是现成的地板木料,他去选了最好的给自己用。这样一来,荣世昌给他安排的所有事情都要往后拖了,他也总有一些琐碎的零活可干。有个中午荣世昌过来看他,指责他这是在瞎耽误工夫。他说他好不容易用命换来的官,得好好享受一下。荣世昌也没说别的,只是感慨自己忽略了遇犁夫的政治觉悟太低,服从性太差。以前他也是这样,以猎人那一套自居,除了山里的规矩,眼里就没别的规矩;以后这样可不行,荣世昌想,他当了官儿,就得更听话才行,他得接受改造,知道在森林之外的世界,谁处在食物链的顶端。不过这要慢慢来,对付遇犁夫得用慢火,急不得,他总会被熬软乎的。荣世昌倒不太担心,至少遇犁夫的态度看起来没啥问题,而他有的是时间修理他,因为这家伙当了工厂的保卫科长,就别想往外跑了。
那几天表面是平静的,甚至是快乐的,遇犁夫跟每个人都嘻嘻哈哈的,有人要他请客,他马上就应允。他中午也喝,晚上也喝。有个归都来的姑娘——曾跟白鹭住一个宿舍,听说他跟白鹭掰了,就主动过来跟他套近乎,眉来眼去,还帮他收拾屋子。他说他已经破产了,那姑娘不在乎,因为他要当官的消息谁都知道了。在保密工厂和狩猎区,保卫科长的权力还是很大的,何况他还是荣世昌身边红人。遇犁夫也像个红人的样子,要是有人找他签字或者汇报什么事儿,他张口闭口地说着“世昌”,听起来就像称呼他兄弟。
但他内心煎熬,夜里要痛苦很久很久才会睡着,他想着白鹭,想着她在哭,这姑娘剃光了头发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抹不去了,而她此前那天鹅般的光辉则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她最多会短暂地清晰一会儿,但随即就被她憔悴凄凉的病容取代了,她那百合花的味道也遥远了,只有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和狼毛膏药的甜腥味儿。没有比失去这些更让他难受的了。而他在白天的表演又太累了,有时候他看所有人都是荣世昌,他那肥大的、粉红的脸上露出歇斯底里的放肆笑容无处不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他还要提防饶有道的反击,这条阴险的毒蛇一定会反击的;荣世昌对此只会看热闹,他现在一定喜欢透了看他们俩互相较劲,让他们互相挖对方的老底儿。他想到这儿就沮丧透顶,因为他在这种较量中是无法获胜的,他在绝伦谛有太多麻烦,而他跟那位警察又完全不同,此人是以监视和折磨别人为乐的,就像一条害了狂犬病的疯狗,他会追逐血腥一直到死。
饶有道那几天过着卧薪尝胆的日子,他召集了所有线人,让他们去寻找遇犁夫在暴乱期间的行踪。他自己也寻访了几个人,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会见他们。那个人很快就让他找到了,正是他的线人之一──袁东望。他是被另一个线人揭发的。在一次喝酒的时候,他曾吹嘘他知道“死神之鸽”的帮派成员被人送出了绝伦谛,还包括几个参加示威的外地学生。他在吹嘘的时候是想证明自己的江湖地位,但面对饶有道就只能相反了——他那脆弱的自尊心和对遇犁夫的惧怕在饶有道的威逼利诱面前只维持了五分钟,随后就供出了遇犁夫,甚至为了邀功他还说自己曾看见遇冶夫在广场上演讲,以及在暴乱之夜向市政府大楼里扔燃烧瓶。饶有道连夜写出了这份材料,让袁东望签字画押,并命令他要对此事保密。
这是遇犁夫成为保卫科长的第七天中午,绝伦谛的戒严宣布结束了,天气很好,就像个节日,街上到处是人。中午的时候,饶有道带着那份目击者的口供笔录进了望神山宾馆。荣世昌那时刚起床吃过饭,他见饶有道头发灰了一大片,失去血色的脸上泛着铁青色,就知道遇犁夫又要倒霉了。他看了饶有道装在一个大信封里的口供笔录,心里有点吃惊——他可没想到饶有道出手会这么狠;但他没露出吃惊的样子,只是一边看一边点头表示认可,那看起来更像一种客气。
“不容易,老饶,”他把那些纸匆匆看了一遍,塞回大信封里,放到饶有道面前,“你要是再能抓到一个被他弄出去的人,我都救不了他了……不过这也足够了,你拿这个去归都,找安全局的,或者随便哪个衙门口的领导,他们兄弟就玩完了。你肯定会弄个奖状回来,要是碰到赏识你的人,没准儿还会给你升官的。”
饶有道坐在那儿面无表情,他听得出荣世昌的意思,这是他意料之中的。
“我不认识什么安全局的,我就认识您一个领导,”他说,“这就是给您准备的,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在为您工作。”
荣世昌指着那个大信封,不屑一顾地笑了笑。
“你知道,老饶,我想让他死,不需要这些叫证据的玩意儿。”
“我知道,”饶有道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知道您想用他,我没意见,他有本事,我只是想说,他太猖狂了,但有了这个,他就会成为好奴隶。”
荣世昌这才露出了真正的赞许,他满意地敲了一下桌子。
“这就对了!”他站起来走到饶有道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饶,你明白这个就好,说明你境界提高了!在韩庆军的问题上,你犯了错误,当然,我也有责任。咱们得反省这事儿,我们需要的是干活儿的人——你说奴隶也成,说奴才也成,但在我这儿应该说那是具有服从性的人才,我们需要掌握他们,使用他们,要知道我们家在绝伦谛是有大计划的,我需要有用的人,咱们只会杀人不行,那太简单了,也太野蛮,咱们得反省这个,杀人那是最后手段。”
饶有道坐在那儿身子笔挺地一顿,说:“您放心,我已经在反省了,但我首先还是服从!”
“老饶,我对你还是信任的,”荣世昌说,“遇犁夫是另一码事。我看这样,他还是你盯着,要有点技巧,平时我来对付他,他需要慢慢驯化,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他当保卫科长吗?他以后就离不开这儿了,他这辈子就得给我在高墙和铁丝网里呆着,跟你说,我会把他榨干的——你知道,我在他身上没少下本儿,就是头猪也得养肥了再宰吧。”
饶有道说:“明白!我回去会继续消化您的意思。”
荣世昌伸手把那个大信封拿在手里,掂量着说:
“那这个就放我这儿,我给他存着,他还有一支私造的猎枪也在我这儿——但那可没这个威力大,这他妈拿出来可是致命一击。”
“我想您可以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他知道这个,”饶有道说,“那样他就会永远老实了——他弟弟的问题也在里面,他会在乎的。”
“是这意思,”荣世昌说,“罪名啊证据啊这玩意就像子弹,你射出去后死个人,就没用了。它最好是搁在弹夹里,它带来的恐惧感是最好用的,遇犁夫就懂这个。”
他把装着遇犁夫罪证的大信封放进一个保险箱里。对遇犁夫来说幸运的是,荣世昌的傲慢让他从来没有想过真正使用这份罪证,这个保险箱也很少被打开过,那里据说还有一些他母亲收集的许多省市领导的不可告人的机密。
他把饶有道送出客厅的大门,以承诺的口吻给这位焦虑过度的警察提供了一份振奋人心的良药:“老饶,从今天开始,你就走在成为公安局长的路上了。”饶有道激动地在门口给他敬了一个礼,但荣世昌对这份庄严不太领情,他马上就让饶有道知道,他就像这块地方全知的主宰者,掌握着它的每一处平衡。
“哎,我差点忘了,”他皱着眉头说,“你对遇犁夫的女人也感兴趣?”
饶有道敬礼的手像断线的木偶那样垂了下来,他脸上的皮在颧骨上来回扯着,嘴角有点颤,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他岁数比荣世昌和遇犁夫大七八岁,有家室,平时不苟言笑,这个问题让他感到难堪,还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偷了荣世昌东西的贼。
荣世昌忽然在他裤裆那儿拍了一下。“开玩笑呢,没事儿!”他嬉笑着说,接着又放低了声音,“但那小寡妇太不吉利,以后就别惦记了……你想玩女人跟我说,别学遇犁夫,最后弄得人财两空。”
饶有道走出宾馆的时候有那么点狼狈。不过女人的问题在他心里没分量,他把车开下望神山后心情就好了。那时他表情严肃,坚定,脑子里期待着未来,他知道他得保持这个姿态,这是他赢得斗争的最有效的姿态。
荣世昌心情舒畅极了,他送走饶有道后叫来了女秘书,跟她在桌子那儿淫乐了一会儿。这姑娘小巧玲珑的,起初是他从归都招来的姑娘中最不起眼的,只能做总机的接线员,但她声音娇嫩极了,说话也乖巧机灵。他先在电话里被她的声音迷住了,几天前他把她叫进办公室来,那是他屁股受伤以来第一次想搞女人,这姑娘很聪明,开头躲躲闪闪的,把他弄得浑身冒火,随后又像只小狐狸一样把弄得神魂颠倒。他立即提拔她做了女秘书,这几天他们玩得乐此不疲:他屁股能坐在椅子上了,她一进屋就会从桌子下面爬过去,千娇百媚地送他去极乐世界。
下午两点,荣世昌在客厅里放走他的小秘书,十分钟后,她惊慌失措地又跑了进来,她说四〇七工厂的守卫和狩猎区门口的守卫都打来了了电话,各有一伙归都来的警察堵在两处门口,要求荣世昌立即开门让他们执行公务。
荣世昌下山见了狩猎区门口的警察,他被那阵势吓了一跳,有六个头戴钢盔的防暴警察端着微型冲锋枪站成一排,另外四个警察看上去来头很大,他们当场询问他的名字和身分,看上去就像要逮捕他似的。随后领头的那个警察给他看了一眼的证件,他就知道出了大事了。这个警官的级别比他当时大半级,是本省公安厅的副厅长,他告诉荣世昌,他是奉省公安厅的命令来执行公务。
接着他问荣世昌:“遇犁夫是你们厂子的人吗?”
荣世昌说:“他出了什么事?”
“无可奉告,他人在哪里?”
荣世昌客气地笑笑说:“咱们到山上谈吧。”
“免了,”警察说,“我再问一次,他人在哪儿?”
“在工厂呢。”
“带我们去一趟吧,荣厂长,你们保密工厂的门还真不好进。”
荣世昌觉得自己像犯人一样被带上了那辆大警车,他跟六个防暴警察坐在一起,他很不痛快,觉得这是一种不敬,他想问问出了什么事,但他还是忍住了。当时他只能认为遇犁夫参与暴乱的事露馅了,否则阵势不会这么大,而且很明显,这是一次带有保密性质的行动。
四〇七工厂门口的景象就像一场战争,那儿同样有六个来自归都的防暴警察和四个刑警,他们把枪全都端平了向前方瞄着。在他们的前方,工厂的大铁门敞开着——四〇七工厂的所有守卫和保卫科的干事都出动了,二十多个人在大门里头两步远的位置齐刷刷地站成了两排,前头的单腿跪踞,后面的站着,人人平举着本厂出产的猎枪和霰弹枪向门口的警察瞄准,他们在毫不含糊地保卫着这座工厂。在他们前面的中间,坐着遇犁夫。他坐在从值班室里拿出来的一个长条板凳上头,一只手拎着手枪,一只手拄着膝盖,嘴里叼着烟卷,脸上颜色不好,有倦容,但他迎着秋日的阳光,神情怡然自得,就像这场面是给他娶媳妇似的——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执行他那保卫科长的职责。他知道门前的警察是干什么来了,但他没让他们进来,也没报上自己的名字,他只是告诉这些警察,他们跨过门口那条界限,他就会命令开枪。他有这个权力,心里也恨不得对警察们使用一次。他还舍不得吐掉嘴里快要烧到头儿的那根烟卷,因为这会让他想起好汉烟爷来。
但这一切都是他做给荣世昌看的。他希望在离开绝伦谛前给他一个深刻的好印象,至少别让他在他背后再捅刀子。
荣世昌对这一幕感到满意,他觉得遇犁夫的架势不比镇压暴乱的晚上他本人的表现逊色——在绝伦谛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魄力了。但是,他的威风弄错了对象,这有点讽刺,他觉得,这家伙命太坏了。
他打算给自己和遇犁夫都要点面子,让警察稍晚一点儿换个地方实施逮捕。但领头的那位副厅长很生气,让他立即命令他的人把枪放下,交出犯人;他还提醒荣世昌,他已经很给他面子了,因为他们有权力逮捕任何妨碍这次公务的人,不管是谁,即使是绝伦谛市长也没用。荣世昌请他允许跟他的人说几句话,免得闹出误会来,他保证随后就让犯人自己走出来。这位警察说:“给你五分钟。”
荣世昌于是向工厂大门走过去,他朝着那两排人挥了一下手,他们就放下了枪,遇犁夫也吐出烟卷儿站起来,背着双手等着。荣世昌向他走过去,他们两个互相看着,荣世昌的眼神是困惑的,遇犁夫则带着喜悦,这种喜悦在荣世昌看来是出于无知。
“别犯浑,”他走到遇犁夫面前低声说,“他们是来抓你的。”
“我知道,”遇犁夫说,他指指凳子底下,“我包都收拾好了。”
荣世昌往下看了一眼,凳子底下果然有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你犯了什么事儿?”他问。
“我还想问你呢。”遇犁夫说。
“你知道,我整你可用不着这样。”
“妈的,我估计也是,我想这不会是你的意思,所以我摆出这阵势来,看你能不能过来救我一命。”
“我问你,你他妈是不是把暴乱分子弄出去了?”
遇犁夫露出惊愕的样子,说:“没有的事。”
荣世昌叹息了一声,摇摇脑袋。“这是省公安厅的行动,”他说,“现在谁也拦不住他们,别反抗,跟他们走,只要没那事儿,我会想办法。”
接着,他捅了捅遇犁夫的肚子,又低声说:“但你要记着,遇犁夫,别他妈怪我现在不救你,别跟他们乱讲话,你要是跟他们说多了,那你就真没救了。”
“你想让我死现在就把大门关上得了,”遇犁夫恼火地把枪塞到他手里说,“一枪我就了结了,就说我自杀!”
荣世昌接过枪叹了口气,又拍拍他肚子,“我就是提醒你一下。”他回头看了一眼警察,又说:“你现在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我要是能回来,你给我留着饭碗就行了。”
“这个自然,”荣世昌露出了一丝惋惜之情,“你始终是我的人。”
遇犁夫对荣世昌说出的话感到一阵恶心,但他必须露出点感激之情,他沉默了两秒钟,说:“谢了,有你这话就行。”
“你到底是什么事?”
“我的事儿不多了嘛,”遇犁夫说,“管它呢!但这排场还可以啊。”
“你倒真他妈想得开!”荣世昌咂了一下舌头,表示了真正的敬佩,“我真服了你了,但你这架势可把他们得罪了。”
“是啊,估计有我好瞧得了,不过,就像你说的——生命值得你为它遭罪。”
“但你还是识点时务,别跟他们较劲,”荣世昌说,“我会托关系让他们关照你。”
这时候,有个警察在后面高声嚷着:“时间到了!”
遇犁夫抬头瞧了一眼他们,脸上露出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笑容。
“算了,”他对荣世昌说,“我就希望能有个公正的判决,除此之外,我不想再跟你添别的麻烦了。但不管怎样,荣少爷,记着我的感激——至于别的,咱们后会有期。”
这就是他离开绝伦谛之前对荣世昌说的话。荣世昌要在十五年后才知道遇犁夫的意思。当时他抬起胳膊肘想跟遇犁夫做一个握手式的告别,但遇犁夫假装没看见他的这份情谊,因为他觉得那会让他别扭太长时间。
遇犁夫就是在工厂的大门口被逮捕的。当他举起双手向那些警察走过去的时候,他们颇有点意外,他们搞不懂这家伙坐在板凳上牛逼哄哄地抽烟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他走到领头的那个警察面前,把双手放下来伸向他。警察问了他的姓名和身分,给他看了逮捕令,那上面没写具体罪名,只写着:涉嫌重大刑事犯罪。另一个警察给他带了手铐,塞给他一支笔让他在逮捕令上签字。他写完了自己的名字,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好了,辛苦各位,”他低声说,“现在,请快点儿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把一大片震惊和迷惑留在了身后。此后四〇七工厂的人长久地谈起,政府派来二十个警察才把遇犁夫抓走,他上车的时候还面带笑容地回了一次头。
饶有道是在归都的警车队走远了之后才赶来的,那时候工厂的门口工人还没散去。荣世昌看到他开来的那辆破警车恍然大悟,他怒气冲冲地上了车,让饶有道直接把车开回狩猎区。对遇犁夫的被捕,饶有道毫无得意之色,相反,他颇为不安,因为这事儿他并不知情,就算荣世昌不找他算帐,他也觉得窝囊,这意味着他在遇犁夫身上的心血全都白费了。但荣世昌走到半路上已经怒不可遏了,他让饶有道停下车,举起遇犁夫给他的那支手枪,顶在了饶有道的脑袋上,他质问他是不是把遇犁夫参与暴乱的事情捅出去了。饶有道坚决否认。“你的那些废物线人也不会吗?”他又问。饶有道辩解说实际上只有袁东望知道遇犁夫的事情,但他没胆量越过他去告密。饶有道分析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被遇犁夫在暴乱之后送出去的某个人在归都因为别的事被逮捕了,顺口供出了遇犁夫。
这个解释让荣世昌觉得说得通。但遇犁夫不确定的罪名让他无法踏实,失去对此人的控制太危险了,他知道绝伦谛太多的事情,要是被他们家族的敌人利用就会成为定时炸弹;而最奇怪的是,他的母亲颜氏事先竟然毫不知情,照理说,逮捕遇犁夫这么大的阵势老太太应该知道,如果她被瞒过去了,那这就太像对付他们家的阴谋了。他那多疑的本性让他想了诸多可能,他甚至想到了遇犁夫到了归都会从某个渠道知道他在那个野餐之夜的行径,从此把他当作猎物。这样看来,他还不如早点杀了他。总之,他必须把事情弄清楚,否则就要把这个人弄回来,那时,他会尽快处决他,他没理由再为一个猎人伤脑筋了。
他回到望神山宾馆后立即给母亲颜氏打了一个电话。颜氏同样吃惊,她让荣世昌在电话边上等她的回话。将近一个钟头后,她回了电话。她说了大概有十分钟。荣世昌放下电话后楞了一阵儿,跟着,他使劲搓揉着他那肥大的脸颊,直到把脸搓得通红——他那绝无仅有的怪异神情也象是搓出来的。
“没救了,”他对迷惑不解的饶有道说,“连老太太都管不了,是省长的儿子催办的案子。”
“省长的儿子?”饶有道说,“遇犁夫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是暴乱的事,”荣世昌摇着脑袋说,“那娘们儿还真毒啊……”
“谁?”
“骆如沙,”荣世昌说,“电视台的那个骚货,你知道我差点就干了她……现在,她告遇犁夫强奸了她——我想是因为她没被肏爽的缘故。”
他说完就忍不住了,发出一阵带着抽气声的歇斯底里的狂笑。
五、
那次野餐的次日,天亮之前,漂亮女人骆如沙就离开了绝伦谛。摄制组和那几个记者也一道走了,他们什么也没干成,拍摄的那点东西也都作废了。回到归都后,他们还给要求对绝伦谛发生的事守口如瓶。事实上,除了她本人之外,别人只是听说发生了什么。
她回去后大病了一场,在医院里躺了一周,她吃不下东西,不管吃什么都会吐出来,只能靠打吊瓶支撑。医生说她受了惊吓,但认为她有点反应过度。她没解释,那一阵她变得寡言少语,好像变了一个人,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很奇怪。对这个她也没解释,她无法解释,她被恐惧笼罩,此后很久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却仍时常被吓醒。
她不可能忘记那个夜晚,起初她想骑马走出狩猎区,因为遇犁夫坚持要把那个被狼掏出内脏的尸体放到吉普车上运回市区的医院。他把尸体放在车的后座上,让她上车或者骑马跟他回去。她真不该看那具尸体,看了后开始恶心,呕吐,窒息,恨不得用手抠出自己的眼珠子。她几乎瘫了,勉强地趴在马上,央求他把车开得慢一点,别丢下她。他答应了,车开得不快,但她还是从马上掉了下来,两条腿都站不起来了。他过去把她抱上车,她挣扎着叫唤,死活不进去,他给了她两巴掌,把她打老实了。他说她应该面对自己造的孽,就把她扔到了车上。她不敢回头看,但还是呕吐个不停,头两次他还停下车,后来就让她在车上吐了。但她还是想离开那辆车,他却拒绝停车,并且骂她只想着自己。她发出尖叫,还用脑袋去撞车门,甚至想从车上跳下去。他又火了,用手抓住她头发把她按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他就那么把她按在那儿,说:“你觉得这样舒服吗?”——她确实觉得好多了——她头枕在他大腿上,两手抱着他那条腿,手指头掐着他紧绷绷的肌肉,连恶心都减轻了。她在那儿哼哼唧唧,跟着他的大腿颠簸,不再闹了。他说她其实应该盯着那具尸体,直到看得不害怕了为止,因为要是她能面对这样的不幸,就能面对一切不幸。可她只能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央求他让她就那样靠着他。后来他变得和气一起点儿了,甚至称赞她没有昏过去算得上帮了他一把。然后他告诉她,他收拾过许多比那姑娘更惨的尸体。
他们到达绝伦谛医院时已经将近半夜了,那里已经乱成一团,还去了几个警察。她一到那儿就昏过去了,人们看见她脑袋上有一个大包,身上布满呕吐的污秽,就把她也送进急救室了。
她醒来后是凌晨两点,知道了白鹭的事情,当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远远地逃离这个鬼对方。她立即出了医院,回到宾馆,别人已经把她的东西都打点好了,还来了两个警察护送她。她上了车,快到到城郊时,她觉得自己胸闷得要发疯了,如果这样走掉,简直活不了多久。她让司机掉头回到医院。那时遇犁夫还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对着墙壁,就像个被不明之物击垮了的困惑的老虎。她一开始几乎不敢说话,只是很想让他揍一顿,这样她做的孽就不那么重了。不过遇犁夫看见她时没有别的表情,还是那副困惑不解的样子。他问她现在是否觉得刺激。她说了抱歉,还流了泪。遇犁夫摆手让她离开。她没动,说希望能为白鹭做点什么,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她说她就只有这些,回去后可以再寄钱。遇犁夫说了一声“滚蛋”。她不知所措。
那会儿遇冶夫过去了,他给医生护士们发完了红包,看见这个明星式的女人在他兄长面前忍气吞声的可怜模样有点惊诧。他好奇地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差不多能猜出这女人是个惹祸精了。他问他的兄长要把她怎么处理。遇犁夫对他说:
“把这骚货弄走,然后离她远点!”
遇冶夫上去揪住她,一直把她拖到医院门口,直到看见两个警察才松手。骆如沙恳求遇冶夫把钱留下。遇冶夫接过钱数了数,说:“太少了,你得给我留个电话。”骆如沙给他写了一个归都的电话号码。遇冶夫揣好了,对她说:“我还不知道你干了什么,等我知道了,我也许会去找你。”他说话时露出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眼睛里却闪着凶残的光芒。
她在凌晨四点离开了绝伦谛,一路上哭个不停。
在归都的医院住了一周后,她总算能吃下东西了。但她没法工作了,不可能出现在镜头前面了,除了变得憔悴,她甚至念不完整一个句子,也不会笑了。她跟电视台请了一个长假,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肯出来,甚至把电话线都给拔了。她的亲友只知道她看见狼吃人了,觉得时间长了她忘掉这些就会好了。她的情夫,本省省长的儿子,过来看望她一次,他刚出国回来,给她带来不少东西,过去她会高兴得发疯,会好好在床上犒劳他一番。但那天她提出跟他分手了,因为她不会对上床这事儿有什么兴趣了。他对她还算有情义,希望她好起来,劝她出去旅游散心。起初她也没兴趣,后来觉得那可能是个办法,就开始准备出门的东西。
那大概是她回来后的第十二天,她把家里的电话线接上,没一会儿,电话就响了,电话里的声音让她的心怦怦直跳,是那个猎人的弟弟。
“你可急死我啦,我还以为你的电话号码是假的呐——”遇冶夫在电话里头说,“现在,你在绝伦谛的朋友来跟你算帐来了!”
她想让他到她家里来,但他不同意,说他哥哥只允许他在外面见她,否则他早去电视台去找她了。他们约了在她家对面的公园里见面。那是个下午,公园里人不多,杨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变黄了。他们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他还带来了一大包山货,有野人参、猴头菇和麝香,还有一个用牛皮纸卷起来的东西。他说这都是他哥哥遇犁夫送她的。她问她是不是还能见到他。
他说:“你还想见到他吗?”
她说:“只有想到他我才会好受些。”
他说:“他没说要见你,因为他没法承诺时间,但他有事求你帮忙。”
她激动地流出了泪水,说:“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你别介意,我不会再伤害他爱的女人了。”
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苦笑,说:“见鬼,他求你的事儿可能还真会伤害到她。”
她脸红了,在难以置信和不知所措之间闪烁着眼睛。
“哦,如果是他的意思,我愿意——但那不像他了。”她说。
“那是他——从古至今,这世界就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男子汉。”
“是的,我深有体会。”她说,“那是什么事?”
遇冶夫皱着眉头,晃了一下脑袋。
“这事儿不太容易理解……”他撇着嘴说,“你让我先说点别的——是他告诉我要这样说的。”
那天清晨在他们家的院子里,遇犁夫告诉他弟弟,他可以跟骆如沙说什么。那是一个猎人被困进死亡陷阱的故事,省略了不能讲出去的他在暴乱期间的作为,其他的事他都可以跟她说,包括他私造猎枪和偷猎这些事,但重点是他和荣世昌的仇怨。
此时,在归都城市公园的长椅上,遇冶夫说到了那天晚上的野餐,说到了当骆如沙和遇犁夫在湖边进行那次“钓鱼”游戏时,荣世昌正在树林里强暴白鹭,而他的保镖在摧残另一个女孩儿,然后他们像懦夫一样落荒而逃,让一只饿狼在那里肆意饱餐——当他说出这些的时候——他那业余诗人的真情流露又把这件事说得如此悲凉,让骆如沙再次跌入自责的深渊了,她捂着脸无声地啜泣着,整个人就像一片在椅子上瑟瑟发抖的秋叶。
过了两分钟,她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但情绪看上去好了一些了,她虚无地望着前面,好像准备听天由命了。
“他是让你来折磨我的,是么?”
“不,他希望你能做出正确选择,”遇冶夫说,“我可以接着说了吗?”
“说吧,说吧……是我活该……我活该这样。”
遇冶夫接着说到了那个保密工厂和荣世昌,说到了荣世昌在镇压暴乱之后的杀人特权;接着他告诉她,遇犁夫现在正被软禁在保密工厂里,如果荣世昌确定他知道了真相,哪怕开始怀疑他知道了,荣世昌就会杀了他。
“他杀了遇犁夫,只需给他安个暴徒的罪名……他也可以把他永远关在那儿的地洞里,让他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但对遇犁夫来说,那还不如死了。”
骆如沙惊骇地看着他,浑身又颤巍巍地抖动了一阵子,她嘴里嗫嚅着什么,遇冶夫听不清楚。她就那样蠕动着嘴唇,身体还在颤,不过她自己不觉得,她只觉得眼前的树叶和草地都在晃悠。她心里在诅咒那个自命不凡的畜生。
几天前,遇犁夫也正是回忆起骆如沙对荣世昌的鄙视态度,让他想到这个女人或许可以救他一命,因为她欠他一笔债,会为这个自责,她也足够疯狂,还有跟荣世昌不相上下的上层关系,因此她是最好的人选。但要是没有她对荣世昌的鄙视态度,他就不会求她——她对荣世昌的态度说明她至少没有丧失品格,这让她还有点可爱,尽管她放荡任性,但她挺率真,并不卑贱。
“哦,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忽然又显得振作起来,“我可以把荣世昌的这些龌龊事儿捅出去,我在电视台的关系很好,也许会管用。”
“谢谢你能这样想。”遇冶夫笑了笑说——他也想到过这个,想到过这个女人可能应该这样,但遇犁夫认为这是个天真危险的想法。
“我可以用我的全部关系做这件事,”她当真地瞪大了眼睛说,“要是弄成了,会是个爆炸新闻……”
“那遇犁夫就死定了!”遇冶夫打断她说,“我的大姐,千万别这么做,我不知道你有多大的靠山,但你这样做遇犁夫就完了,还没等你的靠山掂量清楚这事儿有多麻烦的时候,绝伦谛那边就开枪了——求你别这么想了,这是他最担心的!他说了,这时候千万别想着对付荣世昌,这样做可能连你自己都有麻烦。”
她捂住了嘴,眨巴着眼睛,看上去马上又得哭一鼻子。
“那我还能干什么?”
“告遇犁夫强奸了你——”遇冶夫说,“把你的关系用在这儿吧,让归都的警察去抓他,把他从那该死的地方弄出来,在这儿审判他,他的户籍也是归都的,因此这事儿就跟绝伦谛没什么关系了,去告他——这就是他求你的事儿。”
骆如沙觉得天旋地转,她张大了嘴,拚命地晃着脑袋。
“他疯了!他会进监狱的!”
遇冶夫平静地点着头。
“是的,但那就是他想要的,他跟我说:‘不管怎样,我至少还有希望成为别处的囚徒。’他就是这么说的,他在那儿就指望这个了。”
骆如沙一个劲儿地摇着脑袋,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是个玩笑,是遇犁夫故意来折磨她的玩笑。
“不!我怎么能做的出来呐?这不行!”她给悲伤压得要窒息了,“他要惩罚我,我宁愿去死,反正我已经被这事儿毁掉了。”
“你他妈还想害死他吗?”遇冶夫吼了一声,他抓住她的手腕子猛地把她扯得坐直起来,眼睛里冒出愤怒的火光看着她,“听好了——他在求你!”
骆如沙惊骇地哆嗦着,跟着发出一声剧烈的哽噎,她完全不像那个在虎走廊的湖光山色之间寻找风流的高傲贵妇了,咧着嘴像个受气包似的哭了起来。
遇冶夫哀叹一声,松开了她的手,开始跟她道歉,他叫着“姐姐”,还搧了自己一个嘴巴,他说临行前遇犁夫跟他说过,他不能对她发火,更不能威胁她,他们要商量,因为这是在求她,她确实不必这么做,她完全可以拒绝,甚至她听了这事儿后只要不给荣世昌打个电话告密,就已经算帮了他一次了。
“我哥说,你另外一个选择是告诉荣世昌这件事,”遇冶夫和颜悦色地说,“那样他就知道他看错了人,他也会死得痛快点儿,省着他在那儿受煎熬。要是你不想那样,最好就照他说的去做,因为你什么也不做才是对自己的惩罚呢,那会让你一辈子都受这事儿的折磨……你好好想想。”
过了几秒钟,她扭脸看着遇冶夫,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我看他没看错你,”遇冶夫笑了一下说,“但她有点高估了你,他说你是个敢想敢干的女人。”
“我曾经是,但我把自己也害惨了。”
“这事儿应该算到荣世昌的帐上。”
她点点头,在那儿又抽搭了一会儿,说:“天呐,这叫什么事儿啊——我只能那么做吗?”
“恐怕是的,”遇冶夫说,“请你想想看,出了这样的事情,谁还能在那儿忍受下去呢?——他得看着那个真正的强奸犯继续主宰一切,看着这头畜生继续得意洋洋对他发号施令,他还得像奴才一样伺候他,像畜生一样被他喂养和驱使,然后再像畜生被弄死在地洞里,连一声惨叫都传不出去——我想真正的男人都不能忍受这个,这还不如去死。”
骆如沙听得垂下了头,用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
遇冶夫接着说:“对了,他还让我跟你说抱歉,因为这会让你的名声受损。”
“哦,他这么说是在讽刺我!”她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在那儿痛苦地甩着,“我在他那儿可没什么脸面可言,他在讽刺我呢——倒是他的名声会完蛋的,那个姑娘会恨死我的,还会跟他掰了的!”
“我会找我嫂子说明白的。”
“替我请求她宽恕吧,我只能说这个了。”
“她不会恨你——你不知道她有多么勇敢。”
“可咱们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如果遇犁夫愿意做个奴才,如果他不爱他的女人,如果他能够向真正的强奸犯屈服,他就不需要什么办法,只要屈膝活着就行了。”
骆如沙低垂着头,凌乱的头发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她在凄惨地笑着,试图去理解她要面对的事情,这太荒唐了,她觉得自己可悲得滑稽。她想着那个夜晚,她还记得在离开湖边的时候,她还威胁说会告他强奸她,那是她那被打败了的虚荣心的垂死挣扎,那时她不知道他是高傲还是愚蠢。现在她知道了,这个怪人的高傲比什么都真实,因为那是他活着的唯一方式,就像老虎不会像狗一样活着。
她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了,不过,她还不能肯定她非要去做那件事,也许那天晚上他真的跟她干了,她此时会更容易下决心,她至少会觉得这个男人不会那么冤屈;但是,那就不是他了,那就不是这个怪人了。她在那儿胡乱思想着,心绪像她的头发一样千丝万缕,在微风中摆来摆去。
这时候,遇冶夫从脚下的大包里拿出了那个用牛皮纸卷起来的东西,他把它放到她的腿上,说:“我哥让你看看这件东西,他说你看见了这个会勇敢一些。”
骆如沙把它在腿上展开了,跟着发出一声惊叫——那是一张被剃光了毛的狼皮,还没有被晒透和鞣制过,呈灰白泛青色,湿沉沉的,带着血腥味儿,狼头被剁掉了,但尾巴和四只爪子还在。她吓得差点把这东西扔到地上,但遇冶夫把它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她腿上。她使劲儿闭上眼睛,两手在胸前乱摆着。
“把它拿开!”
“看着它!这是那只吃人的狼皮,”遇冶夫说,“他亲手抓住了它,把它宰了,狼毛被剃光做药了,我嫂子就是被狼毛膏药治好的……”
“求你把它拿开!”
“他说如果你能面对这个,你就能克服恐惧了,至少不再受那天晚上的事情折磨了——他知道你现在并不好过。”
她还是紧闭着眼睛:“我是很难过——我就要发疯了!”
“姐姐,狼皮可以驱邪。瞧,这儿还有他给你写的字儿,还有他的签名。”
最后这句话让骆如沙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就像一个在黑夜里迷路的孩子突然听到亲人召唤了一样,她低头去瞧这张狼皮,在狼皮后腰那部分看见了遇犁夫写的那两行字,他的笔划粗糙,但就像刀子割在那张皮上似的,他没写别的,只有时间地点,和他杀狼的一句话:
以我血诱狼,黎明,狼伸头入车门,亲手勒死,剥皮救人。赠走向沙漠的骆驼。
下面是他的签名:遇犁夫。
骆如沙看着这些字,心里念着,一遍又一遍,开始她还嫌他写得太少,但看着看着就觉得那每一个字儿都像山一样巨大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开始有力地踊跃跳动了,肚子里像烧起了一堆篝火一样暖烘烘的,泪水沸腾着涌出来,吧嗒吧嗒地滴在皮子上,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写得真好。”
“是的,不能写得再好了,”遇冶夫说,“就像司马迁写的,开始我还以为能给他润色一下呢。”
骆如沙指着写给她的那几个字说:“这是说我呢。”
遇犁夫笑着说:“我知道,大姐,这是这个惨案里最美的事儿了。”
她用手抚摸着那几个字儿,现在,她意识到遇犁夫最终想干什么了。
“他是这么骄傲,”她喃喃地说,“我猜他进监狱是为了能活着出来……杀了那只更恶的狼。”她看着遇冶夫,像是完全想明白了,并为此感到了欣慰,“他当然现在也能杀了他,但那样他自己也活不成了。”
遇冶夫没做表示。“我们最好别想这事儿,”他说,“反正他是要活下去,好能跟我嫂子继续过日子。”
“可我担心搞砸了,”她说,“我对法律那些事拿不准。”
“你去告就行了,别的不用管,”遇冶夫说,“但告了就不要反悔,弄成诬告对你俩都没好处,那会让荣世昌察觉出来,到那时他是不会客气的,他会把参与暴乱和一大堆罪名扣在他头上。”
“他会被判几年呢?要不要我帮你找法院的关系或者律师什么的?”
遇冶夫难以置信地晃悠着脑袋,“谢谢了,姐姐,”他说,“但就是雷锋被强奸了也不会这么做呀!”
她红着脸,咬着嘴唇,“可他什么也没做,”她说,“我想应该让他少判几年。”
“我也希望这样。”遇冶夫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但遇犁夫还担心归都的警察也不能把他从那儿带出来,他很担心这个,你知道保密工厂有点特殊,是个他妈的没天理的地方,还有个畜生在那儿一手遮天。所以我哥让我叮嘱你,别把事情弄轻了,用你的关系告他,最好让归都的警察把阵势弄大点,一下子就把他带走,要是一次不成,下一次就只能是收尸了。”
“天呐!”骆如沙低下了头,抓着头发哽咽着说,“我真是作孽!”
“拜托了,”遇冶夫说,“别让人看出你的内疚,那会露馅的,绝伦谛那边的狼能闻出味儿来的……你可以这样想,他这会儿正在那里头煎熬着呢,他在那里头的日子毫无意义,多呆一天都是徒劳的刑期——啊,拜托了!”
“是的,我明白了,我知道了,”骆如沙说。她想起了遇犁夫在那天晚上对荣世昌的态度了,当时她还嘲笑他像荣世昌的狗,这会儿她彻底明白了,遇犁夫身上扣着一座大山,就像孙猴子似的,为了摆脱它,他必须去做别处的囚徒,这事一点儿都不能含糊。她想清楚了这个,就扬起脸来,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把头发在后面挽起来,这时她像个要摆脱被摧残状态的女人了。她不化妆,流过泪水,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就是显得憔悴,眼睛哭得有点肿。
“这个我倒有把握,”她说,“我倒会让某个大人物重视这案子的,但愿那别让他遭太多的罪。”
遇冶夫说:“他对付得了那些事,剩下的就交给上帝吧。”
“他会有好运气的——一定会的。”她说。
“反正,他进了监狱就赢了,他在那里应付得来。”
“这么说听着真残酷。”
“我知道,”遇冶夫说,“我是他弟弟,跟你说,我欠他的比任何人都多。”
“但你看着还挺好的。”
“我必须这样,我会按着我的样子活着,这样,等他出来,他会知道他为我做的都值得。”
“那时我能见到他吗?”
“那是你们的事,姐姐,那可是你们之间的事,”遇冶夫笑了笑说,“但也不是有那句话吗——相见不如怀念。”
这话让她听了有点忧郁。但遇冶夫这时就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放下一个包袱的笑容最后说:
“好了,勇敢的姐姐,很遗憾,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希望这个世界上最离奇的强奸案能让所有受害人解脱!祝你恢复容颜!”
骆如沙向他说了一声谢谢,他摆了摆手,大踏步地走了。
她看着这个生机勃勃的小伙儿沿着杨树笼罩的柏油小径走远了。她是多么喜欢这样的青年啊,她觉得他和那个猎人真的是一对儿让人大开眼界的兄弟,觉得他们很像,虽然从外貌上很难看得出来,不过他们对灾祸和前途莫测的未来的那种近似满不在乎的蔑视表情几乎一模一样,他们离她而去的冷酷和果决也一模一样。但他们却让这个世界不一样了。刚才在临别时,她内心还期冀着这个小伙儿能代替他的哥哥拥抱她一下,只要一个拥抱就行了,她渴望这样一个安慰,但她却不敢奢求,也不能奢求。这也许就是命运对她的惩罚了。
不过,她坐在那儿感觉比此前的那些日子好多了,她觉得自己被撕碎的心、被摧残得七零八落的肺腑开始愈合了。那张狼皮盖在她腿上,它沉甸甸的,那上头的字让它沉甸甸的,她以后会存好它,面对它,这样她就能想到遇犁夫了,她需要想起他来,似乎永远都需要,因为想着他会让她感觉好很多,会给她带来一种勇气,就像有个支撑,看来别人没法取代他了。虽然他只有一个夜晚可供她回忆,但那个晚上比一辈子的时光都沉,她不会忘的。
回归都的头几天,她曾经想连他和那个夜晚一起忘掉,她以为这样她就会好起来,但是完全相反,她愈是想忘掉那一切,那个最悲惨恐怖的情景就愈清晰,就愈纠缠她,不管白天晚上,那情景就在她面前晃悠,膨胀,她愈是想摆脱,它就愈来吞噬她。那时她本能地就想抓住他,就像在那辆车里,她抱着他的大腿,靠着他的肌肉,听他的声音,感受他打在她脸上的耳光,脑门儿上的肿块儿,她都会觉得自己还能活着,她就不那么怕那具悲惨的尸体了,她就是这么撑过去的。慢慢地她觉出来了,她需要想到他,需要面对那具尸体——现在她还需要面对两个姑娘被强暴的事情——她只有真正面对这些事才能彻底地好起来,就像她要面对这张狼皮,那上面有有他的名字,有他的力量,他把这个送给她,是要她面对这个,面对那个晚上的一切,如果她面对了这些,也就像站在遇犁夫的身边了,也就能像他一样面对不幸了。这就像他打她的那几下,给了她疼痛和清醒。她需要经常地想起他来,为了这个她也需要他活着。
现在,她得照他的要求去做,控告他一个不存在的罪。有那么一会儿,她忽然想到她可能还会在法庭上见到他,她为这个激动了起来,不过她马上又担心了,她见到他准会哭的,她的自责会让她痛苦,她恐怕控制不了这个情绪,把事情给搞砸了。她得慎重一点,别又害了他。这太折磨人了,但她必须去做,必须去给那个不存在的罪,这个罪会让她被嘲笑,被一些人抛弃,可那都不重要了,她会为这个跟他紧紧地联系起来,也会让他记得她为他做了这件事,永远都忘不了,这就足够了,这会让她活下去好受得多。
她坐在那儿迎着秋日下午阳光想着,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少女时代,这感觉很怪,她很久没有这样静下来想想她原来的样子了,但她真的需要这样好好想想,看看她丢失了什么,得到过什么,她今后应该经常这样想想自己了。
遇冶夫离开公园后去了他父亲的老战友——那位姓常的官员的家,他现在做到了物资局的局长。他打算热情地招待一番遇冶夫,但遇冶夫拒绝了,请求他把卖给军队的那批山货的钱跟他结清了。这位常局长也很爽快,直接把存折和密码给了他。他还问遇犁夫的情况,遇冶夫没告诉他实情,只说他哥哥很好。在离开他家之前,遇冶夫碰到了这位局长的女儿,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居然跟他上同一个大学,只是比他高一届,他们在门口撞见时都有点不知所措,后来聊了几句大学里的情况。遇冶夫后来想,对他来说,这天倒像个好日子,因为他在大学里不会寂寞了。
他接着又去了白鹭的家。她们家住在这个城市一片拥挤的居民区,比绝伦谛的乌鸦窝要好,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跟父母一起住,那是她姨妈家的房子,是一幢四层矮楼的顶层,屋子狭小,但是收拾得很干净。她自己有一个七八米的小房间,摆下一张床后就没什么地方了。遇冶夫把她送回归都时,想把她直接送到医院,但她和父亲婉言谢绝了,他们不想再花遇犁夫的钱了,也对医院没有信任了,他们觉得有狼毛膏药就行了,其他的药品他们可以随时去买。遇冶夫没有坚持,但还是给他们留了一笔钱,他说如果他们不收下,他哥会对他失望。
白鹭每个小时都在好转,回到归都的第三天中午,她甚至能下地走了。但她每分钟都在为遇犁夫的命运担忧,她不敢相信那天深夜他在病床前跟他说的话,因为他的敌人不是太强大了,而是太卑鄙了。她在归都的家里想着他,担心他死掉,担心他永远也没有消息。不过。她还不能把这份不安露出来,她不能再让父母为她操心更多的事儿了。她母亲是个开朗乐观的人,在乌鸦窝的时候就是,到了归都就更是了。她跟白鹭的姨妈一起在街上开了一个裁缝店,每天回来都对女儿讲街上的笑话,她还是相信她的女儿是她生下来的珍宝,不过也正是她劝女儿趁着年轻貌美改嫁给一个有钱人,一个当官的,或者至少是一个工作稳定的,年龄大点也没关系。但她女儿不像她,而像她那倔强的父亲。她父亲话很少,只知道干活儿,有时候他会说他女儿不是那么漂亮就好了,因为红颜薄命。但他把倔强和坚强给了她,让她总是自己选择。白鹭不觉得自己选择错了,相反,她无怨无悔,甚至为自己骄傲。她父亲也这么说,说遇犁夫顶天立地,他女儿就要找这样的男子汉。她母亲那时就不唠叨了。他们家就是这样子,现在他的父母倒是都挺高兴的,他们不知道别的事,只是看着她活下来了,就像看着她刚出生了一样。
遇冶夫来的时候,白鹭跟父母刚吃过晚饭。她父母张罗要给遇冶夫做点吃的,遇冶夫说他吃过了。白鹭焦急地让他进了自己的小屋子,把门关得紧紧的。她惶惑不安地瞅着遇冶夫,悄声问:“现在能跟我说了么?”
她在回来的路上就想从遇冶夫那儿知道遇犁夫会怎么脱身,遇冶夫的神情告诉她,他们兄弟已经商量过了,所以她在车里就问他:“有什么高兴的事跟我说说吗?”遇冶夫却只跟她东拉西扯,炫耀他跟一个又一个女朋友的事,把车里的护士逗得都咯咯直乐。白鹭知道那时候他什么也不能说,相反,他们看上去像朋友一样聊天,但一提起遇犁夫,她就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这是遇冶夫在上车之前跟她叮嘱过的,她必须做出那个样子,对车里的护士、司机甚至父母表现出她已经对遇犁夫伤心欲绝了,他们不会再和好了。他的这个态度会传到荣世昌那儿去,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他们俩在一起了,遇犁夫后面的强奸罪也会显得合情合理。那天晚些时候,遇冶夫把她送到家以后,临走前,她也是在这间屋子拉住了他的手,她央求地问他:“现在也不能说吗?”他告诉她,他要把遇犁夫交代给他的事情办完才能跟她说。
这已经是她回来的第四天了,遇冶夫让她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然后才跟她说:“嫂子,我哥会因为强奸罪被警察从绝伦谛带出来。”
白鹭立即把手捂上了嘴,她抑制着自己的哭声,免得让外面的父母听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遇冶夫。
“告他的人会是电视台的那个女的,”遇冶夫接着说,“她已经答应了。”
“啊,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往好的地方想一想吧,嫂子……但这事儿咱们要保密。”
“啊,我明白,我明白……”她说,“但判决了之后我能去看他吗?”
“不要去看他,也不要给他写信,我们得防着那边的坏人,他们就怕你俩在一起——为这个我也不能总来看你了,但我会跟他联系的,然后我会想办法告诉你。”
“你一定要告诉我。”
“那个女人希望你宽恕她,因为我哥什么也没干。”
“我只会可怜她,”她悲泣说,“她真的很可怜。”
“是的,她现在挺惨的……她还觉得这挺荒谬的,她赎罪的方式。”
“可不是么,真的太荒谬了。”
她已经不再哭了,眼睛看着天蓬,就像看见了天空中的永恒流淌的时间似的。
“我要等他多久呢?”她说。
“我不知道,嫂子,只知道他算是能离开那儿了。”
遇冶夫说完这话用双手摩挲膝盖。在他兄长交给他的事情中,接下来的事让他感到最为艰难——但此时他反倒明白他的哥哥有多爱这个女人了,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是对的——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其实还是个大姑娘,她正在恢复的容颜是如此美丽,不久之后,她的青春将变成绽放的百合花一般灿烂四射,任何男人都会目眩神迷。她可以而且有权利轻易打败生活的悲苦,只要她愿意稍微放纵一下她的本能和天赋。因此,他应该告诉她——那是遇犁夫的意思,如果他被判刑的时间过长,她可以重新选择。无论如何,这句话说出来显得人道一点儿,那是遇犁夫在一次罕见的柔肠百转之后的抉择,他是饱含深情的。
“嫂子啊,”遇冶夫终于下决心说了,“我哥让我转告你……”
“让我猜猜吧——”白鹭打断了他的话,“他让你告诉我,要是时间太久,我可以找别的男人,是么?”
她脸上带着笑容,让遇冶夫有点吃惊。
“嫂子啊,你会那样吗?”他问。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会猜到的吗?”
“你们心有灵犀呗。”
“说得太轻巧了,”白鹭说,“他呀,总觉得我可怜,想对我更好一些,可实际上呢,他小瞧我了,我爱他更多一些,只是我笨得不会表达。”
“你们可真是绝无仅有的一对儿。”
“是的,所以我猜他会麻烦你来跟我说这个,这才是他,”她神秘地笑了笑,就像在跟那个遥远的人隔空说话,“霸道的家伙,他却想不到这样我会更爱他,他还以为我会忘了他跟我说过什么——‘你得等着我……’他这样跟我说,那才是他的心里话呢——他让我等他,你知道,他让我等着他……我会等着的。”
“啊,那也许会是很长的时间。”
“我不在乎——我都习惯想念他了。”
遇冶夫看到了这姑娘那穿越永恒时光的期待眼神,接下来,他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以便给这个世界上最苦难的爱情留下一个圆满的念想——直到若干年后,当白鹭一家忽然从这座城市消失的时候,他才怀疑他此时或者是看错了,或者是时间改变了一切。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捏成一团的纸巾放到了白鹭手里。她打开后看见了一缕发丝粗砺的头发,沾着灰土,还算黝黑,但不闪亮,也不是很长,它就是一缕从地上捡起来的头发。这缕头发从其主人决定向一个姑娘求婚的雨夜开始生长,经过绝伦谛那场洪水的洗礼和暴乱之火的烧灼,也经过山风的吹拂和玉手的抚摸,带着被激情、愤怒、恐慌和许多不眠之夜的焦虑的轮番磨砺,一直长到他和亲人告别的那个清晨。白鹭把它捧在手里放在鼻子下面嗅着,然后她微笑着说:
“还有他的味儿呢。”
这是绝伦谛的九月了,远山一片金黄,城里有浓郁的裸木、果实和野兽皮毛的味儿。红旗大街上看不见军警了,整个城市恢复了原貌,广场和市政府大院的某些局部经过翻修和粉刷,甚至有焕然一新之感。所有集市都重新兴旺起来,人们像从鱼缸里的鱼跳进大河一样畅快解放地四处游荡着。在乌鸦窝那里,一支施工队以令人乍舌的速度在那片低洼的地方盖起了一大片新房子,房子虽然简陋,但比当初要强。此外,在住宅和河道之间还堆砌了一道拦洪坝,看起来相当坚固。街边的报栏里张贴着新报纸,那上头登载着戒严结束的告示,还有难民们感激政府重建家园的消息,以及他们对社会稳定的无限期盼。就这样,洪水和骚乱的痕迹在绝伦谛的每一个地方都被井然有序地抹掉了,关于暴乱的报道也彻底消失,从那以后再过许多年,在所有公开场合,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就像它完全不曾发生过一样。
那天,遇犁夫从警车的窗户里看见的就是绝伦谛露出的新生模样,到处都喜气洋洋的,以至他们的警车队驶过街道时,人们都熟视无睹。而他脸上挂着去向一个未知世界的肃然,他曾经做梦都想离开这个被铁丝网封锁的地方,这个随着最美的季节的到来就会被禁锢的城市,那时,他以为他离开它的时候脸上会带着笑容。但在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想到的却全是它的好处——这是给了他主宰自己生命的力量的地方,一个森林与万兽的摇篮;他意识到此刻他充满对这儿的阳光和森林的留恋,充满对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群山和那条盘山而过的墨色河流的留恋,甚至这儿的泥土味道也值得他留恋。他眼睛目不暇接地看着窗口闪过的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记忆,直到出城经过南山时,他请求警察把铁栏杆外面的玻璃窗打开,让他看清楚那座荒凉的圆顶石山,它在他眼里将永远是洪荒之中的孤岛,那会儿接近黄昏的阳光把它照得金灿灿的,吹进车里的风带来一股烧荒的烟草味儿。他饥渴地呼吸着这样的气味,希望它长久地融入他的身躯里。
这味道辛辣而香甜,藏着一种蛮荒和苍莽的气息,这种气息在一切别的气味儿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它在远古的雷电、狂风引起的山火中存在,在暴雨和泛滥的洪水之后变成融入万物血液的原始之灵,它是绝伦谛和虎走廊里最珍贵的味儿。但如果还有人曾熟悉这股味儿,他会知道,在遇犁夫被警察带走那天,也带走了这块天地的最后那点儿味儿。
第八章 暴徒的喜讯
一、
荣世昌死后的第三十五天,人们第二次把他下葬,这次送进坟墓的是他的头颅。从归都来的法医把它研究了好几天,没发现别的疑点,只是确定它是被电锯割下来的,在悬挂在旗杆上之前,受到过冷藏保管。
他的母亲颜氏在同一天下葬。实际上那是两场合并的葬礼,但跟一周前的那场相比,它更象是一次偷偷摸摸的秘密活动,除了家属和市政府的个别代表之外,只有负责治安的警察出现。出殡的时间定在清晨,赶在人们上班之前,街上冷冷清清,颜氏的遗体由灵车从市长的宅邸接出来,在警车的护送下一路奔向虎走廊里的陵园,车速很快,目击者甚至以为医院在用灵车去救人。只有下葬时的哭声比几天前响亮,也更真切,持续的时间自然也长久;因为看着老太太遗体入土已经让人悲痛欲绝了,而把那颗头颅下葬简直是一种折磨。殡葬馆的人提前几个小时把荣世昌的墓穴挖开了,在家属和官方代表的见证下,他们把棺椁打开,从腐烂的尸体上割下那颗用蜡像做的假头颅——只有它是栩栩如新的——然后他们把真头颅和尸体用线缝上,这看似毫无意义的缝合是按照亲属们的要求做的,为的是求一个全尸。那时,在尸体上进行的漫长手术和发臭的气味难免令人恐惧,加上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葬礼上弥漫着这个家族注定要没落的不祥之兆。
绝伦谛没再实施戒严,警方只是把出城的公路封锁了。进城相对容易,但出城的人需要供职单位和公安局开具证明,在检查站还要遭到反复盘查,因此出城的人很少。城里的每个街口都有岗哨,人们就是出去买趟菜也可能会被抽查身份证,还有很多警察在逐家逐户地排查人口。不过每一个警察都彬彬有礼——无论是站在岗位上的还是敲别人家门的,各个和颜悦色,有时就像那些兜售毫无用处的家什的推销员似的,还带着谦卑的笑容,似乎那个胆大妄为的暴徒促进了警民关系。因此,绝伦谛的气氛并不太紧张,当警方对犯罪嫌疑人进行了公开悬赏之后,熟人在街上相遇甚至开始把“去领赏了吗”当作问候语。
在这个非常时期,公安局长饶有道一直躺在绝伦谛医院的高级病房里,他昏迷了二十多天,直到九月初才能下地行走。但他的模样已经很难辨认了:左边的眼球被摘掉了,假眼球还没安上,半边脸因此塌陷了一大块,用眼罩蒙着;脸上还有六七处伤疤,其中从右腮到耳朵后面有一道将近二十公分的缝痕;鼻梁也是假的,因为左眼眶缺了一块骨头,它一装上就是歪的。此外,他失去了左边的半截小腿——从膝盖往下一巴掌的地方因为粉碎性骨折处,做了截肢,装上了一个金属假肢。
他能活下来已经算万幸了。在荣世昌的头颅被悬挂在旗杆上那天早晨,他的车冲出路基和一片玉米地后一头扎进了一道七八米深的沟壑里,这道沟是十五年前南山的泥石流冲刷和暴雨形成的塌陷形成的,它在地图和绝伦谛人的记忆中都没有标记,只有在此耕种的农民知道它的存在。他那公安局长的进口座驾保住了他的命,但车子在坠落后又翻了个筋斗猛烈地撞在一块巨石上,安全气垫被他身上的警徽刺破了,他脑袋与方向盘和车顶连续撞了数次,让他彻底失去了知觉。两个烧荒的人在中午时发现了深沟里有蒸汽冒出来,他们冒险探入车里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却看出车里的人是个警察,后来他们在车里找到了他的手机,用它报了警。警方用铲车铲出了一条通向深沟的路,又调来一辆吊车才把汽车跟那块石头分开。他被从车里拽出来时没人认为他还能活着。
去过现场的医生后来说,跟车祸的惨烈情景相比,他的伤势还不算严重,虽然流了很多血,但没有致命伤。他享受了公安局长的待遇,摘除眼球和截肢的手术都是从归都请来的专家,他们医术高明,没让他遭受过多的痛苦。但在他苏醒那天,医生和家属还是认为他已经废了。那时,他剩下的那只眼睛迷惑地看着站在病床边上的人,先是扫过医生和护士,然后落到一个女人身上,他问:“你是谁?”他的老婆放声大哭。跟着他又看着两个探视他的警察同事,他对他们也这么问:“你们是哪儿的?”
医生说他处于失忆状态。那两个警察是他的亲信,一个是绝伦谛公安局的副局长,一个是处长,他们心急如焚,问医生他的失忆症何时能治好。医生说这没法治,要看病人自己的运气。此后又陆续来过几个警察,他们在病床前观察他,询问他,但他对车祸之前的一切毫无反应,有两次甚至发了脾气。他的老婆一看见来人就哭,说他脾气变坏了,连她也会骂,以前他可是以惧内著称的。她还给警察们看了饶有道在醒来后写在本子上的一些东西,那上头开头一行写着:
我是饶有道,公安局长;床边的女人是老婆;穿白大褂的是医生或护士;我发生了车祸……
后面还有一大堆手术名词和需要他注意的事项。他的笔迹都变了,就好像一个刚学会写字儿的人。
九月一日上午,他的病房里来了几个陌生的警察,他的老婆都不认识,但有个当官的操归都口音,他们要她回避,然后在病房里跟饶有道单独呆了一段时间。出来后有个年轻的警察留下了,在门口看守着,禁止任何其他人前来探视他。第二天从归都来了一个医疗专家组,他们给饶有道做了详细的脑部检查,确定他确实患有脑震荡,失忆属于正常现象。饶有道的老婆感到情况不妙,紧接着就出事了:她丈夫过去的几个同事都被革职审查了,包括那两个经常来探视他的副局长和处长。那天上午他的家也遭到搜查,警察拿走了好几箱子文件,她这才知道大祸临头了,在病床前嚎啕大哭。他麻木地看着她,他完全听不懂她说的话,只是后来骂道:“再哭我撕烂你的嘴!”然后他拿出那个本子,在上面记道:这老婆不能要了。
五日上午,那几个归都来的警察又出现在病房里,这回他们让他的老婆也在场,当场宣读了省政府和市政府的命令,这份命令的大意是:饶有道因玩忽职守和涉嫌渎职罪被开除党籍,褫夺一切公职;因本人车祸造成残疾,头部遭重创失忆,特令限制居住,禁止出行,等候进一步调查。
宣读后,饶有道迷惑地向警察们表示歉意,不过他表示他听明白了那个命令里的意思,并驯服地按照要求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警察们临走时对他那哭哭啼啼的女人进行了安慰,有个人对她说,她应该感到庆幸,因为要不是这个特殊状况,饶有道会被逮捕,可能会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
送走警察后饶有道也没什么反应,他只是第一次尝试拄着拐杖下地走了。按照医嘱,他至少应该再养个把月,不过,他已经没那个资格和条件了,他也等不及了。此前他坐在轮椅里在走廊里转悠过几次,那时他腿上没力气,有时候会忘了自己已失去了一只脚。现在他能体会那个假肢跟他自己的脚有多么不同了,但看上去他适应得挺快,除了麻木僵硬的表情,没露出什么绝望之色。他顽强地走到镜子前面,扯开了病号服的衣襟,用那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布满全身的伤疤,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镜子里的人是用一堆乱七八糟的尸体拼凑出来的。他还把那个皮眼罩摘下来往自己那空洞可怕的眼眶里瞅——那时候他也面无表情,就像他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跟很多年来他看到的一具具悲惨的尸体没什么不同,只是镜子里的人还活着。
他在那天晚上离开了医院,此前由公款支付的治疗费用变成了他们家的一笔债务。政府还要求他们十天内搬出现在的局长官邸。那是个被高墙围起来的独立院子,离荣世昌的市长住宅只有一街之隔,饶有道回去的时候,荣家宅子门前被一道隔离绳围了起来,大门上被贴上了封条,有四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在那儿站岗和巡逻。
回家后的第二天中午,他坐在靠近窗户的一辆轮椅上,屋子里空荡荡的,值钱的家具和电器都已给没收抵债或者被老婆卖了,仅剩下两个衣柜。他手里攥着当天的报纸,那上面有他被革职的正式消息,文字总共只有火柴盒大小。而新来的公安局长开会的消息差不多占了头版的一半篇幅。这位新局长在报纸上对绝伦谛过去的治安环境和腐败风气进行了猛烈抨击。饶有道把报纸扔到地上,然后把轮椅推向床头的拐杖,从那儿站起来。他走到衣柜前头,把上面的封条撕开,打开衣柜,里面挂着风衣、夹克、西装和其他一些衣服,他在那扒拉着,后来索性把一件件衣服拿出来扔到地上,最后还剩下一套老式的绿色警服挂在那儿。那是很多年前他还没做公安局长的时候他穿的警服,他把它拿出来挂在衣架上,在上面掸了掸,摸着它的领章和袖章,布满疤痕的脸上艰难地抽搐了一阵,要不是老婆突然回来,他简直想哭上一场。
他老婆已经不会再哭了,她进屋后瞄了他一眼,弯腰去收拾地上的衣裳,嘴里说:“别祸害人啦,老实呆着等死吧。”
他说:“闭上嘴,我在想事儿!”
女人摔下手里的东西,冷笑说:“你要是能想起什么事儿来,赶紧告诉我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饶有道摸着那套警服,嘟囔说:“蠢货,我什么都没忘。”
面对他女人惊愕的表情,他接着说:“我还没完蛋呐。”
当天夜里,饶有道的女人在院子里的花坛下面偷偷地挖出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现金,大概有五十万。饶有道则从厨房的柜子后面扒开一个洞,从里面掏出个密封的黑色塑料袋,里面有一把手枪和一盒子弹。那会儿他的女人多少感到些安慰了。两口子一夜没睡,饶有道告诉了她的女人怎样把钱带出绝伦谛去,还让她去归都跟儿子生活。女人问他什么时候能离开绝伦谛,饶有道说:“我哪儿也不会去,所以我们得离婚。”
次日上午女人跟他去办离婚手续,这事儿不太顺利,因为饶有道的处境和以前的职位,他们离婚需要特别批准。女人闯进公安局的办公楼寻死觅活地大闹了两个钟头,在当天下班前就拿到了允许离婚的公文。后面的事儿只剩下给饶有道重新安置个住处了,因为搬家的期限快到了。这事儿公安局却不管,只说不出绝伦谛管辖的地面就行了。起初他老婆打算让他住在亲戚家,但饶有道断然拒绝,他受不了亲戚们的白眼儿,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他提出让老婆去乌鸦窝给他租个房子。女人对他选择乌鸦窝很诧异,他们在绝伦谛住了大半辈子都不曾踏进那个低贱的地方半步,甚至都懒着朝那个方向瞧一眼。但饶有道说乌鸦窝现在适合他,那儿人口密集,警察不会总去那里监视他,最多让那儿的派出所和邻居看着他,他因此会自由一些。他女人听出了他有别的意思,问他要所谓的自由干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还有任务。”
女人问:“你还有哪儿来的任务?”
他说:“凶手还没抓住呢。”
“老天爷啊,这跟你还有关系吗?”
他那只眼睛突然冒出怒火:“当然,蠢货!我是这儿真正的公安局长!”
九月十一日,饶有道搬进了乌鸦窝的一个小平房里,女人雇了一个农村的亲戚每天过来给他做饭。刚搬来的时候,公安局的人派来两个便衣警察观察了他两天,一场秋雨之后,他们就撤走了。女人那天也离开了绝伦谛,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蜷缩在那片贫民窟里,没人能认出他来,他使用的也是化名。天气好的时候,他会走出门口坐在朝阳的屋檐下晒太阳,乌鸦窝的孩子们发现了他,经常在他面前一窝蜂地跑过去,喊他一声“独眼龙”。
平常他从不出门。他那十三平米的小屋里堆满了穷人家使用的破烂货,墙上和天棚糊的都是报纸,火炕上有个小桌子,摆着一个坛子,里面装着劣质的烧酒。这个此前滴酒不沾的人现在每天至少要喝上一斤酒,他还哭过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把那支手枪拿出来擦拭个不停,有那么两三次,他把手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随后却只能往肚子里灌酒。
他靠看电视打发时间,那台小电视只能看到三个频道,他把它锁定在省电视台上,因为绝伦谛电视台只会根据省台的精神播报新闻,实际上对当地发生的大事反应更慢。他试图从每天的新闻节目里嗅出某些味道出来,坚持用一个小本子记录某些会议的内容,然后整天端详那些字眼儿。有时候他会站起来阅读墙壁和天棚上的报纸,那些报纸就是他住院一个多月期间的地方报和省报,他从那里面阅读着新市长和新公安局长的消息,不断召开的反腐败会议,悬赏启事,以及敦促居民配合警方调查的通知。起初他会一边看一边骂:“一群装模作样的蠢猪!”直到九月二十五日早晨,绝伦谛街上的警察和岗哨忽然消失了,警方在报纸上宣布取消出城的检查;街上的人都在猜测有什么人可能已经领了赏,但饶有道却感到绝伦谛要变天了。
天气在回暖,阳光很好,有点像夏天的样子。电视里说地球正在变暖,绝伦谛此后会有更长的秋天。饶有道在这天中午坐在房檐下晒着太阳。午饭后,乌鸦窝里有人开始大喊大叫,一开始声音很远,后来巷子里开始有人纷纷返回家里面去看电视,那声音跟着几个打闹的小孩儿传到饶有道的耳朵里,他们跑过他面前,没喊他的绰号,而是嚷嚷着:
“掘坟了!掘荣世昌的坟了!”
此前毫无预兆,省电视台在这天中午直播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节目:荣世昌和颜氏的陵墓因为非法侵占森林保护区的山林而被政府强行拆毁,他们的棺椁将要挖出来进行火葬,陵墓的用地要重新植树。拆除陵墓的整个过程正作为一个新闻专题节目播出;新上任的市长、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和部分群众代表都露面了,领导在表达对环境遭到破坏的痛心,群众在为掘坟拍手称快。节目中偶尔穿插对荣世昌和颜氏当政期间的腐败问题的揭露。绝伦谛全城的人都在这个午后看着这个节目,国营单位甚至是组织观看的,人们都觉得事发突然,但也都明白这是一次经过精心准备的政治清算。
饶有道坐在火炕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自斟自饮。他没什么表情,也并不感到吃惊,对他来说,这是有迹象的,他从报纸上的那些会议中已经闻到了怪味儿,他相信这件事早晚要发生的——荣世昌和颜氏都死了,他们家的森林帝国将要易主了,或者被重新瓜分——这就是政治,改朝换代了,它总要从一场清算开始,以便证明新的当权者是正确的。
电视里后来出现了虎走廊秋天的风光,一个女主持人在镜头里正用富有诗意的语言赞美它的优美和富饶,还有点自作多情地对这个河谷假如消失了表达着惋惜之情。那是个体态丰满的中年妇人,保养得很好,穿着浅黄色的皮夹克,棕色长筒靴,脖子上围着一条银灰色丝巾,头发在脑后挽起,脸上戴着一副蝴蝶翅膀一样宽大的墨镜,看上去很时髦。饶有道那会儿有点意兴阑珊,他看着她在月牙湖畔漫步,酒劲儿上来让他靠在炕头上快睡着了,直到节目的最后,那个时髦的女人照电视报道的惯例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骆如沙,这独特的名字让饶有道在昏沉之中垂下的脑袋蓦然停住了,他慢慢地撩开了那只发红的独眼。
二、
三天后,他出现在南山脚下,裹着棉大衣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身边有几个拾荒人家的孩子,在跟他讲山上的那个护林人的事儿。这几天他听说了一些这个人的事儿,但说得远远不够。后来孩子们伸手朝他要钱,他就把眼罩抬起来,用黑洞洞的眼窝把他们吓跑了。
南山下面可能有地热,因此这儿的野草还有绿色,草茎也比别处硬,风把它们往山顶上吹,就像脑瓜上向后梳起的头发,直直地朝山坡上斜立着。山腰上的一片小枫树怒放着一片火红的叶子,要等几场秋雨之后它们才会掉下来。山顶上从石缝里生长的松树贴着石头蜿蜒匍伏,矮得就像灌木。真正的灌木是野蔷薇,生得又密又挤,和四处翻滚的荆棘丛交错在一起。冷不丁就能看到一段溪水,流淌得悄无声息,彷彿随时都会凝固。上山只有一条石阶小路,快到山顶时,新修了一段木头阶梯,两边还有扶手,令人心情愉快。翻过山顶后就能看到朝南的那个大木屋,它被包围在长得稍好的白桦、松树和枫树中间,经过四个月的风吹日晒后,它已没有新房子的新鲜味道了,原木的颜色开始变得深沉,显得质地更结实了。房顶上落了一些红红黄黄的枫叶和桦树叶,让它看上去已经存在了好多年了。它四周的木栅栏大多也是新修的,院子里的池塘边铺了鹅卵石,南端是一片兽舍,养着马鹿和几种毛皮动物;野鸡在院子外头的一片篱笆里散养,它们添了准备过冬的浅色羽毛,显得丰满肥大。
当他来到山庄门前时,院子里传来狼狗的吼叫声。没人给他开门,他自己走了进去,那只大狗叫得更猛烈了,但他还是觉得太安静了。他在大木屋的门前站住了,他脚下有烧烤的痕迹,过去好多天了,木炭的碎末沁入了土里,而他面前的门上贴着的一个红红的大喜字。
他用拐杖把门推开,进了门厅,看见屋里地板上并着四张矮桌子,上面蒙着白布,周围有草席和坐垫,就像日式榻榻米的样子,四周堆放着许多空酒瓶子,天棚上吊着彩纸,看上去是临时挂上去的,窗户上也贴着喜字。靠北朝南的一张小桌子上摆着菩萨龛,有个观音塑像,香炉里的香烛燃尽了。墙上挂着两张黑白照片,是主人父母的遗像。
他用手摸着棉大衣里的手枪,想走进去,身后传来一声沙哑的训斥。他转过身看见一个消瘦的佝偻着腰的人,站在那儿颤颤巍巍,还一个劲儿地咳嗽,手里却端着一支猎枪。他认出了这个人,几个月前,他亲自率领一队警察在乌鸦窝里逮捕过他。他记得他的名字——孙柄果,那时他从厕所出来,下巴上还夹着一张低俗小报。这会儿他手里却有一支精湛的立式双排猎枪,跟他寒酸的样子很不相配。
“这不是遇犁夫的家吗?”饶有道从门厅里退出来说。
“你他妈是干嘛的?”孙柄果问。
“他的老朋友,来讨一杯喜酒。”
“你来晚了。”
“他走了?”
“你没听说过度蜜月吗?”
“他哪天走的?”
“前天。”
“他哪天结婚的?”
“大前天。”
饶有道叹了口气,他只能责怪自己腿脚不利落了,还有警方对他的监视。他用了三天时间才打听到遇犁夫的下落。头一天,他去了过去几个手下的住处,但他们不是被关起来了,就是警惕地提防着他,露出随时举报他恢复记忆的冷酷样子,让他不敢多问。次日他找到一个曾在四〇七工厂工作过的保卫干事,现在是一个森林警察,那人告诉他,遇犁夫春天时就回来了,作为林业局的代表,他参加了荣世昌的葬礼。第三天,他找到了荣世昌的司机阚大富,他现在在街上开出租车,对荣世昌的死还心有余悸。他先告诉饶有道,他们共同的一个熟人袁东望死了,时间就是在荣世昌的头颅被挂在旗杆上的那天。饶有道先是有点吃惊,后来想了想,就觉得不意外了。他给了阚大富一百块钱,让他开车带他去林业局。他们到那儿是下午,他贿赂了一个办事员,查清了遇犁夫就住在距离乌鸦窝不到三公里的南山。他当时就想去南山,不过阚大富拒绝往那儿去,说那边不吉利,而他已经够倒霉了。他对饶有道想干什么漠不关心,把他扔到乌鸦窝边上就走了。饶有道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乌鸦窝的一伙孩子,他向他们打听南山的护林人,听他们把他说得神乎其神,不过,他一点儿不觉得夸张。他回到家里,累得不想动弹。吃过饭后,他在本子上把十五年前的一些记忆梳理了一下,他得出的结论是:遇犁夫还想着结婚呢。
他问孙柄果:“新娘子是叫白鹭吗?”
孙柄果说:“你还认识她呐?”
“当然,”他说,“我都可以算娘家人,因为我救过她的命。”
“就你这样?”孙柄果上下打量这个瘸腿的独眼怪物。
“那是很久以前了。”饶有道说。
孙柄果露出点善意,把枪收起来。饶有道再次提出想进大木屋看看,但孙柄果严肃地拒绝了,他说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说这话时看上去挺骄傲,不过,他表示看在他是个残疾人的份儿上,他可以请他去自己的住处歇歇脚。他住在大木屋后面的一间小木房子里,也是新盖的,屋子不算大,但是收拾得挺干净。孙柄果给他倒了一碗开水,他却想喝酒。他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说是酒钱。孙柄果来了兴致,他也很想喝上几杯,而眼前这个人虽然不知道底细,但看他出手的慷慨架势,倒也像这个山庄的主人的朋友。他拿出一瓶白酒,用花生米和酱肉佐酒,和饶有道喝了起来。
饶有道说他知道孙柄果的大名,因为他上过电视,他还问他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孙柄果对这个话题很腻烦,因为这些日子每个人都这么问他,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了他的倒霉事。
他说:“我是给冤枉的。”
饶有道说:“是啊,我早知道你没有造谣。”
“跟你说,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警察。”
“啊,我最近也是——但他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孙柄果咒骂着讲了他的遭遇:他是九月十五日被放出来的,他进去的时候没个手续,出来的时候也没个说法。他写了个申冤的牌子,在法院门口坐了两天,要求公安局给他道歉和赔偿。但没人理他,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神经病。第三天,遇犁夫经过那里,把他拽上了一辆皮卡车,接到山上。
“他让我给他看着山,学着伺候那些牲口,”孙柄果说,“这比看死尸强,工钱也好。”
“他就是想养活你,”饶有道说,“他这人就这样。”
孙柄果赞同地和他干了一杯,接着话就多了起来。他讲了他跟遇犁夫早年的往事,以此来证明他也曾帮过他的忙。后来他问饶有道跟遇犁夫是怎么认识的。饶有道说他原先是虎走廊的狩猎向导,跟遇犁夫做过很多事。他还把那支猎枪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笑着说这支枪以前曾射杀过野猪,而最近可能杀过人。后来他提到新娘子曾被狼咬过的往事,说当年自己救了她。孙柄果听了这个跟他近便了起来,他说他知道这件事,因为当年他就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值班。于是,他们共同感叹了一番绝伦谛之小,和世事的奇妙,就像他们在十五年前的那天就应该认识了似的。他们连着又喝了几杯,然后饶有道问:
“你上山的时候,新娘子就在山上么?”
“不是,她是在我上山之后才来的。”孙柄果脸上露出喜悦之情,似乎是他给这山上的主人带来了好运气,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新娘子是九月十九日来的,走了很远的路。
“她好像是说从云南过来的。”他说,“那地方也挨着山,还有林子。”
“她去那儿干什么?”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看得出,它多半是个养人的地方,我想至少比绝伦谛要好,她说她去了将近十年了。”
“他们结婚那天来的人多吗?”
“不多,一共才七八个,”孙柄果确凿地说,“他弟弟带来几个人,都是从归都来的,看着都是狠角色。”
“应该还有个电视台的女人,叫骆如沙。”
“没错,”孙柄果自豪地说,“我们还一起照相了呐!”
“她一定和遇犁夫说了很多话。”
“这我没听到,有一阵儿她倒是在一间小屋里跟新娘子又哭又笑的。”
“哦,”饶有道点了点头,“我知道她们为什么会那样。”
孙柄果这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诧神色。
“对啦,她在酒桌上透露了一个机密,”他神秘地说,“还说那是省政府的最新决议,要等明年开春才会公布。”
“啊,她的机密多着呢。”饶有道冷笑说。
“这个跟每个人都有关——”孙柄果说,“她说绝伦谛要修水库,从明年夏天开始,全城的人都要分批搬到别处去。”
“修水库?”
“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到时候城里都会被淹了——准备搬家吧。”
“这他妈怎么可能呐?”
“我觉得也是,这他妈怎么可能呐?不过,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什么森林已经被砍得差不多啦,新上任的市长和省长是搞水电的啦,他们要靠这个才能捞到钱啦;还有一个理由更邪乎,她说上头的大人物对绝伦谛很头疼,认为咱们这儿的风水太坏,这些年净出大乱子,他们管这儿叫‘暴徒之城’——所以,我肏,他们想把绝伦谛给灭了!”
饶有道愤愤不平地低下了头,就像遭到侮辱了似的,他觉得胸口憋屈,随后把半缸子酒一口渴掉了。
“暴徒之城?”他苦笑着说,“他们可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他朝窗户外面望了一眼,想象着远处的森林将变成一片沼泽,山影将变成汪洋中的孤岛,那时,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抹杀,这就像有人掘了这地方所有人记忆的祖坟。而还有些人会因此变得干干净净,毫无挂念了。
“遇犁夫听完这消息是怎么说的?”他问。
“他没说什么,就觉得可惜呗。”
“他没说他想搬到哪儿去吗?”
“没有,他弟弟问他的时候,他看着新娘子,”孙柄果说,“后来他说了:‘反正总会有地方让人过日子。’他大概就是这么说的,我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他们总得给咱们找个过日子的地方吧。”
“啊,要是我在,他就知道他会去哪儿了!”饶有道说,“那天我在就好了,那会是个好日子。”
“那是个好日子,我都上桌了,他抬举我。”
“是啊,他就这样——他也会抬举我的,”饶有道咂着嘴说,“那会是他最好的日子了。”
“啊!”孙柄果喝掉一杯酒,笑了起来,“你真应该看看新娘子上山那天老遇的表情,那天才是他最好的日子呢!”
饶有道把眼皮耷拉着下来,他已经不想听了。
但孙柄果继续唠叨着,他脸上带着笑容——那比他两多个月前连续笑了十八天的笑容要有更多的色彩,他在讲述一个禁欲很久的男人在遇到他相好的女人后那种不可言传的幸福,醉意甚至让他有点放肆地讲了一个与此有关的黄色笑话。最后他还是用他偷听到的新娘子的一句话给这个故事做了收场:
“那天下午他们在山后转悠,她对他说:‘野兽啊,看来你改造的不怎么样!’你明白这意思吗?啊,你明白这意思吗?”
他说完难以遏止地哈哈大笑,笑得被酒呛着了,捂着胸口咳嗽个不停。饶有道看着他那样子也跟着笑了,他跟着饮尽了杯子里的酒,使劲地挤着那只眼睛,在眼角挤出一滴松脂似的眼泪出来。
“你知道他被判了二十年刑吗?”他咕哝着说,“我以为他要再过五年才会出来呐。”
“新娘子也是这么以为的!”孙柄果收住了笑,晃悠着脑袋说,“但十五年也不是个短日子啊!”
“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吗?”
“那还用说吗,他参与过暴乱——他是‘死神之鸽’真正的老大——这事儿恐怕只有我知道。”
“错了,”饶有道摇头说,跟着忽然笑了起来,“是强奸罪。”
“瞎扯!”
“真的,”饶有道继续笑着说,“他被判了强奸罪,但是被冤枉的。”
“瞎扯,谁能冤枉他呀?”
“是他自己——”饶有道抬头看着天棚说,“我想你没法理解这个,不过,这也的确很难理解。”
他苦涩的笑容歪斜地挂在脸上,眼角上的那颗松脂般的泪水滑落下来,吧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变成了一枚小小的淡黄色的琥珀,在桌子上翻滚。
“现在,我弄明白为什么了,”他站起来说,“但说出去谁会信呢?谁会信这个呢?”
下山的时候,他就叨咕着这句话,“谁会信这个呢?”他一路叨咕着,在山脚下,他把怀里的手枪拿出来,卸掉上膛的子弹,重新揣好了,沿着南山西面被枯草覆盖的河堤往乌鸦窝走。“谁他妈会信这个呢?”他嘴里还是叨咕着,拄着拐杖越走越快。他想回家在那个小本上把这些事梳理一番,或许还能写出个材料,然后等着那对儿新郎和新娘回来。“没人会信的。”他心里说,不过,事情的关键其实是有没有人愿意信,只要有个大人物愿意信,情景就会逆转的。他心里头想着,走进了乌鸦窝,无视那些像看怪物一样向他投来的目光。“这是我的事儿。”他继续叨咕着,谁信或者不信都不重要了,他可以先把事情办了——要是遇犁夫今天还在山上,他今天就能把事情办了。他肯定认不出他来了,因此他可以很安全地照他胸口来一枪,那时候,就是他剩下那只眼睛也瞎了,他也会知道他是谁了,这世道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了,他也不用琢磨往后要去哪儿了。他往腰里摸着那支手枪,感觉它坚硬,暖和。
他走进住处所在的那条小巷,先看见两辆警车,随后看见面前站着两个警察。胡同里,家家户户的门窗紧闭,在他身后的街道对面,每一个胡同口突然间冒出来一大片看热闹的人,他们就像从地下钻出来的似的,朝这边翘首望着。
“你们是哪儿的?”他站在那儿迷惑地问。
“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说,朝他亮出了一张纸。
“什么意思?”他看也没看,咕哝了一声。
“别装傻了,你被逮捕了。”
“胡闹,我在执行任务!”饶有道大声嚷道,把手伸进棉大衣里。
“我们也是。”他面前的另一个警察更快地掏出枪来,对准了他仅剩下的那只眼珠子。
街上的人哄然一声往后退去,那街面一下子变得像大河一样宽阔。有几个穿便衣的大汉从旁边的杂货店里冲出来,最前头的那个把他抱住推到在地,接着一个又一个人扑上来,把他压得难以喘息。他觉得自己正在往黑咕隆冬的地穴里面陷落,某根骨头格崩一声折断了,某个伤口裂开了,开始流血。但他脑子里却猛然呈现出一片通红的光雾,有一张模糊的脸在朝他大笑。他嘶喊着咒骂起来。
警察把他两条胳膊扎在背后铐上了,缴了他的枪。他们把他拽起来,他一脸泥土,咒骂个不停。领头的那个警察走到他面前,让他老实点。他继续咒骂,他身后的人伸出手捏住了他下巴,他疼得不说话了。带头的人宣布了逮捕令,然后问他有什么话要说。
他含混不清地嚷着:“杀市长的凶手跑了!”
他面前的人笑了笑。“别操心了,”他说,“我们已经抓到他了。”
“你们抓到他了?”
“是啊,你瞧,没了你饶局长,这地球照样转。”
这警察挥了一下手,几个大汉把饶有道塞进了那辆警察,迅速地离开了这块不祥之地。
乌鸦窝的人当晚才知道,在这里住了不到二十天的那位独眼怪物,竟是绝伦谛的前公安局长。他们在第二天上午还在议论这个落难的大人物,但过了中午,饶有道这个名字也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再次被人提起是在三个月之后,那时有人说他被送进了距离归都不远的一家精神病院,在做了脑额叶切除手术后,他变得安静了,也真正地失去了记忆。
这是九月三十日下午一点半,绝伦谛人再次围拢在电视机或收音机前面,整个城市至少在半个钟头里进入了一个被震慑的肃穆时刻——后来人们反应过来,荣世昌的谋杀案在此时告破,其实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它正好能成为新上任的市长和公安局长为次日的国庆节献上的礼物。
绝伦谛电视台和省电视台联合直播了这场在归都召开的新闻发布会,现场去了很多记者,但他们被禁止提问。整个半个钟头,都是绝伦谛公安局长在介绍案情和破案过程。他宣布:谋杀绝伦谛前市长荣世昌的凶手是当地一个犯罪集团的头子袁东望,此人系绝伦谛最大的毒贩,他悬挂荣世昌首级的恐怖行为是吸毒过量后导致的丧心病狂。这位局长公布了凶手畏罪自杀的照片和起获的有关证据,并声称这是十五年来绝伦谛破获的又一起具有黑社会组织性质的重大案件。
在随后的国庆长假期间,绝伦谛夏天以来的喧嚣被推上了顶峰。绝伦谛人争相传诵罪犯的名字,很多人从对此人一无所知迅速变成了他过去的熟人,他们为他书写的履历越来越长,有人甚至对他的家谱做了追溯,后来他变成了一个谁都未曾认识过的虚幻人物,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配得上他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到了次年春天,绝伦谛人对凶手的议论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那是在三月份,市政府宣布了将在虎走廊修建水库大坝和整个城市要分散移民的决定。起初绝伦谛人都被失去故乡的恐慌笼罩了,但随着政府有条不紊的密集宣传和一系列补偿措施的公布,人们意识到他们只能接受这座城市无可挽回的命运。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把这个命运和谋杀市长的凶手联系到一起,他们相信——尤其是那些曾在广场上见证这一奇迹的目击者坚信这一点——此前一向喜欢来绝伦谛寻找刺激的大人物们已经被旗杆上悬挂的头颅给吓着了,他们开始认为绝伦谛是一块无可救药的不祥之地,因此,再也没有哪个政客愿意到此地担任市长和公安局长了。那两位新上任的长官既是这里最后的主宰,也是临时性的过度角色,他们的到来仅仅是为了给荣世昌掘墓,然后埋葬这儿的一切。
同年六月,遍及全城的拆迁和移民开始实施,它持续了三个月,那条出入绝伦谛的唯一公路出现了它铺就以来最繁忙的景象,排成长龙的汽车盘山轰鸣,昼夜不息。市政府广场和长途汽车站则成了运输市民的集散地,那里搭了一大片临时房屋和帐篷,无数商贩开始利用这座城市消失前的最后繁华进行最后的叫卖。但在这片回光返照般的、带着衰败和绝望气息的大集市里什么也卖不出价钱,只有一伙游动的书贩子所兜售的一本印刷低劣的非法书籍异常抢手。据说它仅在绝伦谛就卖出了数万册,差不多每一个离开绝伦谛的家庭都带上了一本,书的名字叫《市长、荡妇与暴徒》,是几个匿名作者所写的长篇纪实报导,书中对荣世昌生前的糜烂生活做了大肆描绘,许多情节低俗淫秽,纯属取悦耳目。不过,在“暴徒”那一章,书中却绘声绘色地记载了那个叫袁东望的罪犯的生平——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演绎和附会,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具有绝伦谛特殊标志的传奇人物:他的祖先是居住在虎走廊猎户村的头号猎户,父亲是一个老兵;他从小就是一个偷猎者,长大后拒绝进入四○七工厂,却能在虎走廊里出入自如;他真正的身份是覆灭的“死神之鸽”帮派头子,十五年前曾和荣世昌做过生意,两人后来因为争夺虎走廊的统治权和一个电视台的女人而闹翻;随后他煽动了的那场洪水后的暴乱,在军队的镇压中侥幸生还;此后他或远走他乡,或蛰伏于市井,直到绝伦谛没人记得他的过去,他才悄无声息地返回故乡。在他眼里,他杀掉的只是一个仇人,悬挂其首级也不过是为了展示骄傲。最后,书的作者还宣称他根本没有死,警方公布的尸体是个跟他毫无关系的毒贩;他在那年的国庆节期间出现在南方的原始森林边缘,在那里包下了一座山。
这本来历不明的禁书后来流传很广,它不仅可以在绝伦谛的长途车站上买到,还能在归都火车站以及从那里发往全国各地的列车上看到。人们喜欢谈论这个故事,觉得罪犯有种,只是对它的真实性普遍存疑。但在那年深秋的一天,一列从归都开往南方的火车上坐着一对儿夫妇,他们对此评价说,那些看似离奇的事情有些是真的,只是弄错了一个名字。
夫妇俩刚从绝伦谛搬家,因为那里在修水库。不过,他们后来窃窃私语的却是一场洪水。
尚可
二零一一年三月十五日 初稿
二零一一年十月十八日 终稿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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