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母怨
沈石溪 著
残阳如血,尸体遍野。
戛尔邦象群和戛尔芒象群的领土争夺战从清晨一直延续到黄昏。两个象群几乎所有长象牙的成年公象都在混战中死于非命。戛尔邦象群只剩下象王影叠,戛尔芒象群只有老公象叭赫还活着。
象王影叠的一根象牙已经折断,它撅着独牙,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朝叭赫刺去。
老公象叭赫多处负伤,浑身血污,一只眼球吊在眼眶外,毫不示弱地平举着一对象牙,迎战影叠。
双方都被同伴的血深深激怒,复仇的毒焰噬咬着它们的心灵。它们的脑子狂热而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复仇、复仇、复仇,将对方刺倒,为自己的同伴复仇,赢得这场领土争夺战的最后胜利!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影叠不愧是骁勇善战的象王,一个回合后,那根独牙准确地刺进叭赫的脖颈,一股污血顺着叭赫强壮的前腿汩汩往下流淌。老公象叭赫摇晃了两下,似乎要倒了,影叠扭动脖子,残忍地搅动长牙;搅它个翻江倒海,搅它个血流成河。倒也,倒也,胜利属于戛尔邦象群。
叭赫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手,坚毅沉着,虽然脖颈上已受了致命伤,仍不甘心束手待毙。它顽强地站立着,突然大吼一声,身体猛地往前挺进;本来只有半截独牙刺进它颈窝,这一挺进,整支象牙全捅了进去。这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招数。在让对方的独牙整个捅进自己身体的同时,它的两支锋利的象牙也深深扎进影叠的胸肋。
我死,也绝不让你活。
两头大公象眼瞪着眼,鼻扭着鼻,脸碰着脸,僵持着,谁也不愿意先倒下,先倒下就意味着失败。谁也没有力量将对方推倒,力气都已耗尽,血也都快流干。
太阳一点一点往山峰背后滑落。
暮色苍茫,远处传来黑老鸹呱呱的叫声。
宽阔的纳壶河谷一片死寂,只听得到沉重的喘息声。
一条罂粟花带,把长方形的纳壶河谷隔成两半。戛尔邦象群二十多头母象和小象,战战兢兢地缩在罂粟花带西侧一片野芭蕉林里;戛尔芒象群二十来头母象和小象忐忑不安地聚在罂粟花带东侧的一片金竹林里。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都被这场惊心动魄的杀戮吓呆了。
终于,戛尔芒老公象叭赫支持不住,哀嚎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咕咚栽倒在地。
影叠欣喜若狂,在这场酷烈的领土争夺战中,戛尔邦象群到底获胜了。它翘起鼻子,欲仰天高吼,以表达胜利者的兴奋和喜悦。但它没能叫出声来,它胸肋的两个窟窿血流如注,灵魂逸出躯壳,四肢一软,也倒了下来,
两个象群所有的成年公象都死绝了。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们这才如梦初醒,奔到自已的公象旁,呦呦呜呜号啕悲泣。在自然界里,除人类外,只有海豚和亚洲象会真正地流泪。
血流成河,死去的再也不会复活了。 母象嫫婉带着一头一岁龄的乳象札雅,站在影叠身旁。影叠心脏已停止跳动,眼睛还瞪得溜圆,兴许,它还在为最后击败叭赫而兴奋吧。嫫婉用鼻端那块指状息肉轻轻将影叠的眼皮合拢。
嫫婉是戛尔邦象群象王影叠生前最宠爱的母象,地位类似皇后。它长得极富态,四肢如柱,臀部如盘,体形浑圆,脖颈页皱纹荡漾,长鼻柔韧而有弹性。小象札雅是影叠和嫫婉爱情的结晶。
嫫婉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它丝毫也体会不到胜利的甜蜜。胜利伴随着死亡,对于它来说,胜利就失去了任何意义。当然,作为象王影叠的遗孀,它为影叠那种锐不可当的勇猛和视死如归的顽强感到自豪,可是,在自豪的同时,它心里又油然产生一种空虚和无助,一种刻骨铭心的惋惜。为了一点领土,大动干戈,血流成河,这值得吗?扔下妻儿,抛却生命,究竟为了什么呀?
戛尔邦象群和戛尔芒象群是毗邻的两个象群,都生活在戛尔山麓,同饮纳壶河。从整体上说,戛尔邦象群与戛尔芒象群同属印度象种,拥有共同的祖先。当然,作为两个不同的群落,差异还是有的。戛尔邦的象体色稍浅些,灰白灰白,像盖了一层薄霜的瓦片;戛尔芒的象体色稍深些,灰紫灰紫,像雷雨前的乌云。戛尔邦象群生活在戛尔山西麓,戛尔芒象群生活在戛尔山南麓,双方隔着纳壶河谷。准确地说,是隔着纳壶河谷中央那条带状的罂粟花丛。
也不知是老天爷的恶作剧,还是大自然的神工造化,这块宽阔的纳壶河谷其他地方都长着竹林、灌木林和野芭蕉林,唯独在这中央地带,十分显眼地盛开着一条罂粟花带,绵延数里,洁白粉红嫩黄的花朵迎风摇曳,馨香扑鼻。
这是老天爷勾画的一条彩线。
这成了戛尔邦和戛尔茫两个象群的领土边界。边界上冷战热战,摩擦不断,两个象群之间的所有争端都起源于这条边界线。
纳壶河谷是片肥沃的土地,临近水源,遍地都是象特爱吃的竹叶竹笋和青翠欲滴的野芭蕉。毫不夸张地说,这里是象的最佳生存环境,是象的风水宝地。有时,戛尔邦的象从西侧越过罂粟花带,跨入戛尔芒象群的领地掠夺食物;有时,戛尔芒的象从东侧越过罂粟花带,进到戛尔象群的领土来窃取美味佳肴。于是,就有咆哮与驱逐,就有被入侵者抗击入侵者的纷争。
眼前这场血战的起因实在是微不足道。今天清晨,戛尔芒象群的一头名叫萨拉的年轻公象悄悄溜进戛尔邦象群地,卷食一朵硕大的芭蕉花。戛尔邦哨象发现后,吼叫报警,数头戛尔邦大公象在象王影叠的率领下,气势汹汹地奔赴边界兴师问罪。萨拉不知是特别贪吃悬吊在蕉叶中间的那朵牛心状紫红颜色的芭蕉花,还是自恃年轻力壮不把戛尔邦大公象们放在眼里,不仅没及时撤回罂粟花带东侧自己的领土,反而挑伤了戛尔邦那头哨象。
戛尔邦大公象们被深深地激怒了,义愤填膺地扑过去。萨拉抵挡不住,哀嚎着仓皇逃回戛尔芒地界,戛尔邦公象们不肯罢休,越过边界线追撵,把萨拉捅死在一棵菩提树下。小小的边界摩擦升级了,以至变成了毁灭性的大灾祸。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戛尔芒的母象撇下自己的小象,黑压压一片,向罂粟花带慢慢压过来。戛尔邦的母象们也扔下自己的小象,排成一字队形,迎了上去。
罂粟花带两侧,又风起云涌,剑拔弩张。
按亚洲象传统的角色分配,一个象群里,保卫领土冲锋陷阵,都是公象的事。母象没有锋利的长牙,身体比起公象来也娇弱得多,其责任主要是繁衍后代。
然而,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现在,公象们都战死了。疯狂的杀戮,巨大的悲痛,灭族的仇恨,使母象们丧失了理智。没了公象,战斗的重就自然而然落到母象身上。虽然没有象牙去戳、挑、捅、刺,但有结实的四蹄可以践、踏、踩、踢,有长鼻可以抽、劈、抡、甩,有重量级的躯体可以碰、撞、挤、轧。
既然公象都死绝了,要死,索性都死在一起。
前赴后继,方显出生命的魅力。
末成年的小象们蜷缩在罂粟花带两侧的竹林和芭蕉林里,呜咽悲泣,凄凄惨惨。对于小象们来说,命运把它们到了绝境。一旦母象们战死,它们失去庇护,就无法在险丛林里生存,不是死于疾病,就是被食肉猛兽吞噬掉。
嫫婉忧心如焚。它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它知道这场杀戮再延续下去,必然是灭种灭族,可它无力阻止母象们野性的冲动,无法熄灭母象们心底燃烧的复仇的毒焰。它甚至不敢洁身自好,从这场疯狂中抽出身来。公象们的血流成了河,已汇成一个不可抗拒的潮流。一切理智的思考是多余枉然。你洁身自好,你就是胆怯懦弱;你抽身而去,你就是叛逆异己。谁也无法违逆潮流,只能身不由己地被潮流裹挟着往前走。
疯了,都疯了。
戛尔邦和戛尔芒的母象们隔着罂粟花带默默对峙着。各个都举着长鼻,用眼光向对方抛掷着憎恶与仇恨。这是雷雨前的沉默,这是爆发前的沉寂。
形势一触即发,杀戮迫在眉睫。
突然,传来小象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呦——欧——呦——欧——,小象的叫声尖厉骇人,声调战栗,透着生命正遭到威胁的巨大恐惧。
小象的尖叫声来自戛尔芒一侧的金竹林。有经验的母象一听就明白,这头小象正处在食肉猛兽的尖爪利齿下。
两边的母象群都出现一阵骚动,尤其是戛尔芒母象,都纷纷扭头张望。
嫫婉也翘首望去,透过暮霭,昏暗的竹林里,隐隐绰绰有不少土红色的细长的身影在蹿跳跃动。嫫婉心头一阵悸动,它熟悉这刺眼的红和罪恶的身影,是豺!豺是一种常狡黠残忍的食肉兽,纠集成群,凭借着群体的力量,在森林里横行无忌,连虎豹这样的大型猛兽见了都要避让三分。豺的体形与狗差不多,只是尾巴比狗蓬松些,嘴唇狗更尖些,因其体格瘦小,平时轻易不敢袭击象这样的庞然大物,尤其在身强力壮长着一对锋利象牙的公象面前更不敢轻举妄动。但此刻,豺群却明目张胆地围攻小象。这些狡猾的豺一定是看到遍地都是公象的尸体,又看到两个群落的母象正在对峙顶牛,觉得有机可乘,便借着暮色的掩护前来袭击。
小象绝不是豺群的对手。豺会呼啸着一拥而上,跳到那头倒霉的小象的背上,将利爪捅进小象的**,活活把肠子拉扯出来。
豺群就是红色狂飚,红色恐怖。
戛尔芒母象群里一头右耳郭残缺掉半块的中年母象大吼一声,转身飞快地朝金竹林奔去。
毫无疑问,这头豁耳母象是正遭到豺群威胁的那头小象的母亲。
一头母象孤零零地冲进豺群去救援,无疑是杯水车薪,不仅难以救出被围困的小象,弄不好连自己的性命也会白白搭进去。
是的,成年母象能一脚踩扁豺的脊梁,能一鼻子将豺卷住抛上天空,但是,象体格庞大,不如豺那般轻巧灵活,很难捕捉到能用蹄子踩豺或用鼻子卷豺这样的机会。豺会用声东击西的战术,派出几只经验丰富的老豺与豁耳母象周旋,其他豺则会加快攻击毫无防卫能力的小象。
按目前的局势,对付豺群的唯一办法,就是众多的成年母象围成一个圆圈,头朝外,尾朝内,将小象拱卫在圈内;母象庞大壮实的身体组合成铜墙铁壁,一根根漫舞的长鼻就是锐不可当的武器,方能剪灭豺的嚣张气焰。
可是,戛尔芒其他母象都没有动。
嫫婉晓得,戛尔芒母象们之所以没有跟着豁耳母象回身救援,是怕一旦转身,阵脚大乱,戛尔邦母象们会趁机冲杀过来,腹背受敌。
金竹林里传来母象愤懑的吼叫,传来豺肆无忌惮的尖啸。
两个象群的小象都被豺嚣声吓得四散奔逃。
对峙的母象们都焦躁不安地回首张望。
象心大乱。
嫫婉晓得,此时此刻两个象群的母象们都已心无斗志了。
嫫婉突然离开群体,斜刺着蹿出去,越过罂粟花带,直奔戛尔芒领地的那片金竹林。
两个群落的母象都惊讶地望着它。
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豺将小象撕成碎片。虽然正在遭殃的那头小象不是它的儿女,也不是戛尔邦象群的子弟,但终归是象,是同类。它也是母亲,不乏母性的同情与怜悯,它做不到在无辜的小象遭伤害时自己却无动于衷。
与其在同类相残的火并中丧命,还不如与万恶不赦的豺决一雌雄呢。
它去得很及时。豁耳母象势单力薄,根本不是贪婪饥饿的豺群的对手,只有招架之力,将那头已被豺爪撕扯得皮开肉绽的小象罩护在自己的颈颏下。顾得了前,顾不得后,一只白眉老豺冷不防跃上豁耳母象的背,趴在象鼻够不着的死角——象的后胯上,眼瞅着就要用利爪去捅**,嫫婉正巧赶到,呼地抡出长鼻,卷住豺腰,像拔钉子似的把白眉老豺从象背上拔下来,狠狠摔在地上。白眉老豺断了脊梁,瘫在地上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叫,嫫婉一个箭步跨上去,四只结实的象蹄在豺身上狂踩乱踏,把白眉老豺踩成了肉泥。
豺群并没因为一个同伴惨死而被吓退,反而变本加厉地凶残猖狂,旋风般地向小象扑来。
嫫婉与豁耳母象东挡西阻,不让豺接近小象。到底只是两头没有象牙的母象,面对几十只穷凶极恶的豹豺,寡不敌众,免不了会有疏漏。就在嫫婉用长鼻遏止了东面豺的攻击,豁耳母象用四只粗壮的象蹄打退了西面豺的扑咬的时候,一只黑鼻梁公豺闷声不响地从南面的草丛中蹿出来,张牙舞爪,朝小象的脸扑去。狠毒的黑鼻梁公豺是要抠瞎小象的双眼,以后宰割起来就方便得多了。幸亏嫫婉眼疾鼻快,卷起一块石头掷过去,正砸在公豺的黑鼻梁上,使公豺扑出的力度和那股蛮横劲儿顿时受挫。好险哪!小象的鼻子被抓破了皮。
很明显,假如没有援助,再这样纠缠下去,很难保证小象能幸免于难。
嫫婉朝罂粟花带方向悲愤地长吼一声。
假如换了你们的孩子被豺围困,你们也会沉溺于同类间的血斗而不来救援吗?
豁耳母象也向自己的群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声。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在罂粟花带两侧僵持对垒的母象们的良心终于被唤醒了,潮水般地朝金竹林涌来。
对于母象们来说,种群间的仇恨到底是次要的,儿女的性命更重要得多。
两个象群的小象被集中到一起,两个象群的母象围成一个大圆圈,用血肉之躯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豺群看看无计可施,一只颈毛飘逸的大公豺跳上一条土坎长啸一声,转眼间豺群钻进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危险解除了,长鼻阵自动解散。
两个群体的母象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彼此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公象们尸骨未寒,这血海深仇还没清算呢。也不知谁起的头,戛尔邦母象往西,戛尔芒母象往小象们也各自归群,形成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
又以那条罂粟花带为界线,又沉浸在复仇的狂热中。
黑魃魃的森林里,传来虎啸豹吼狼嗥豺叫。遍地都是公象的尸体,血腥味太浓了,招引来了喋血成性的猛兽。
嫫婉心里一阵悲苦。食肉猛兽都张着血盆大口呢,强敌在后,难道还要自相残杀吗?即使戛尔邦和戛尔芒的母象们彼此停止争斗,不再减员,要将二十来头小象平平安安抚养长大,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在亚洲象群里,长象牙的公象占统治地位,成年公象强壮的躯体锋利的象牙象征着力量与威严,令食肉兽畏惧胆寒,也是母象和小象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假如一个象群没了成年大公象,那么就没了凝聚力,就变成一盘散沙,母象领着自己的小象各奔前程,有的投奔其他象群,沦为奴仆,更多的是孤独地流浪天涯,被饥肠辘辘的老虎豹子伺机吞吃掉。
悲惨的命运正等着所有的母象们呢。
假如再互相火并,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母象们无谓地死掉一些,小象们的生存希望就更渺茫了。
你有权糟蹋自己的生命,可你总该珍惜亲骨肉的生命吧!
也说不清嫫婉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突然,它伸出长鼻,鼻尖卷住一丛罂粟花连根拔起,抛到远远的山旮旯儿,拔掉一丛,又拔掉一丛。罂粟花虽然色彩缤纷、娇艳无比,却是有毒的。都是让这条罂粟花带害的。假如没这条边界线,也不会有摩擦和争斗,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孤儿寡母。
两边的母象都傻了眼。曾几何时,这条罂粟花带神圣不可侵犯,枝条上挂着公象的体毛,泥土里散发出公象的尿味;要是公象们还活着,决不会轻饶了这种破坏边界的叛逆行为。
嫫婉不管不顾,把罂粟花一丛一丛拔掉。再也不要这该诅咒的边界,再也不要残酷的战争!
戛尔芒豁耳母象凝眸注视了一会儿,也跨出队列,学嫫婉的样子,将一丛丛罂粟花连根拔起。
豁耳母象名叫阿丽丝,在戛尔芒母象群中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老公象叭赫的爱妻,长得膘肥体壮,毛色乌黑发亮,鼻筒象条蟒蛇,鼻尖垂地,极富魅力,在戛尔芒母象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具有一定的感召力。
嫫婉和阿丽丝肩并肩地拔着罂粟花,这是在向母象们发出无声的呐喊:
为了可爱的小象,请捐弃前嫌吧!
一会儿,母象们一头接一头走进花带,参加拔罂粟花的行动。
对于它们来说,这是最明智的选择。每头母象心里都很清楚,假如继续厮杀,就等于在把自己的宝贝推向火坑。
保护幼子的强烈的母性促使它们去拔掉象征着杀戮与流血的那条罂粟花带。
不一会儿,罂粟花带便被拔干净了,有形的界线被涂抹掉了。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之间的界线也被打乱了,挤在一起。许多母象用迷惘困惑的向眼光互相打量着,不知下—步该怎么办才好。
蓦地,森林里传来一声气吞山河般的虎啸,月光下,婆娑树影间,一匹斑斓猛虎正向象群逼近。虎的来意十分明显,是觊觎小象身上肥嫩的肉、温热的血。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阿丽丝慢慢走到嫫婉面前,扬起长鼻,声调悠扬地叫了一声,鼻管一扭,鼻尖像把梳子一样梳理着嫫婉背脊上的毛。这是象特有的礼仪,表示恭顺听命,是一种对尊者的敬重。在通常情况下,这种礼仪是用在新象王登基时的,以示臣服。
在强大的外患压力下,同类之间的争斗应搁置。明摆着的,无论戛尔邦还是戛尔芒,都只剩下一些孤儿寡母,要想平安地活下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两个残余群体合二为一,就像刚才对付肮脏的豺群一样,团结一致,长鼻对外,才能有效地增大小象们的生存概率。
一个群体,必须有主宰,有灵魂,有精神支柱,有让大家一致推崇并心悦诚服的首领!
此时此刻,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都没有长象牙的成年公象,只好打破常规,挑选一头母象来统领新象群。
嫫婉在一片熊熊燃烧的复仇的毒焰中保持了冷静;嫫婉大义凛然,冲向肆虐的豺群;嫫婉率先拔掉有毒的罂粟花带。非常时期,要挑选首领,非嫫婉莫属。
假如没有嫫婉,无论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母象,恐怕都已在疯狂的互相杀戮中丧生,而小象们也难逃劫难,会惨遭虎豹豺狼的屠宰。
阿丽丝虔诚地用鼻尖梳理着嫫婉的背毛,刷刷刷,节奏分明,动作紧凑,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意愿。
戛尔邦的母象和小象们很爽快地跟着阿丽丝行了臣服礼仪。
戛尔芒的母象们迟疑不决地望望有老虎出没的神秘而恐怖的森林,又望望一个劲地为嫫婉梳理背毛的阿丽丝,终于依次走上前来,用鼻顶在嫫婉身上摩挲一下,以示顶礼膜拜。
两个不共戴天的象群在一种十分特殊的情况下合二为一,组成新象群,嫫婉成了新象群的首领。按传统的称谓,叫象王。然而,象王通常由雄性担任,或许,该寻找一个新的尊称,那就叫象母吧。
象母,好温馨的名字,道德与权威的成功嫁接。
嫫婉举起长鼻,与阿丽丝的长鼻紧紧缠绕在一起,擎向天空。它向全体母象和小象表示,阿丽丝是它最好的助手,最称心的伙伴。
然后,嫫婉长吼一声,率先朝大黑山走去。新象群跟着嫫婉,在黑夜中艰难跋涉。它当上象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象群带离纳壶河谷。这里躺着公象们的尸体,有浓烈的血腥味,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不能回味的噩梦,有太多太多的悲惨记忆,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起码,要离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嫫婉领着新象群在幽深的林间小道上穿行,它觉得自己的背上沉甸甸的,像驮着一座山。
有蕉林有竹林有草有水的好地方早就有主了,都有其他象群生活着。戛尔邦和戛尔芒合并成的新象群虽然丁口不少,但都是不长象牙的母象和未成年的小象,不可能将其他象群撵走。世界虽然看起来很大,但真要重新找一块适合自己生活的土地却很难。
嫫婉只好将新象群领到大黑山的古河道,开拓自己的新领地。这里没有其他象群的踪迹。
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残余合并成一个新集体后,象多势众,安全系数大大增加,母象们很快将防御战术演练得十分娴熟,一旦有异常它们便自动围成圆圈,把小象们护卫在中央。这一招十分灵验,屡试不爽。这一方山地本是云豹的老窝,常有饥饿的豹子在象群四周转悠,居心叵测,但由于母象们日夜轮流监视,勤于防范,始终没让云豹占到什么便宜。
嫫婉的统治术与雄性象王大相径庭,雄性象王是靠力量去征服去威慑,而嫫婉是靠一颗爱心去争取众象的拥护和爱戴。在险象环生的林间小道行走,它总是走在最前头,为象队开道。睡觉时,它总是站在圈外最易遭冷风吹袭的位置。它知道,自己率领的是一个在生存压力下勉强合成的群体,对种群问题十分敏感,甚至到了神经过敏的地步。在这个问题上稍有差错,本来就十分脆弱的联合体立刻就会分崩离析,重新变成势不两立的两大群落。它尽量做到处世公道,一碗水端平。
一次,戛尔邦一头名叫苏珊的老母象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漫不经心,在小溪边喝水时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上,滑了一跤,恰巧压在戛尔芒一头名叫唱唱的小象身上,把唱唱一条腿压伤了。按象群的传统习惯,对这类过失是要给予一定处罚的。嫫婉毫不犹豫地当众给了老母象苏珊一顿鼻子;象鼻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鞭子,抽得苏珊像陀螺似的旋转。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小象,它都悉心照料,不分亲疏。有一一次,戛尔芒一头名叫莺莺的母象分娩,它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莺莺身边两天两夜,最后用长鼻钩住乳象的脖子,把小家伙从母亲的肚子里平安地拉到阳光明媚的世界来。
也许是因为目睹公象们空前酷烈的血战受了强烈刺激,也许是因为被豺咬伤影响了内分泌的正常功能,戛尔芒那头耳郭缺掉一块的名叫阿丽丝的母象还不到断奶期就突然回奶了。四只本来滚圆硕壮的**一天天萎瘪,像晒瘪的野葫芦。阿丽丝的象儿,也就是豺口余生的小象马哈,还不满一岁;象是最大的陆上哺乳动物,也是哺乳期最长的动物,和生活在大海里的蓝鲸差不多,小家伙吃奶要吃到岁半至两岁,过早断奶,势必影响小家伙的身心发育。母象的**是小象的生命之泉,现在,生命之泉干涸了,马哈铪饿得呜噜呜噜叫,一个劲地往阿丽丝怀里拱。阿丽丝卧在被太阳晒热的石头上,不停地摩擦**,希望用按摩的方法促使乳汁分泌,遗憾的是,一切努力都属徒劳,还是没有奶。
仅仅两天时间,小象马哈就萎蔫得像大旱天里的禾苗。
那天清晨,马哈又强行钻进阿丽丝的怀里,吮吸不到乳汁,嗷嗷直叫,又啃又咬。阿丽丝剥了一根嫩生生的芭蕉心喂马哈,马哈勉强吞嚼了半根,甩甩脑袋,又大叫大嚷起来。
毕竟,乳汁比芭蕉心要美味可口得多,营养也丰富得多。
阿丽丝满面愧疚沮丧,万般无奈。
嫫婉走了过去,用长鼻将马哈轻钩进自己的怀中,摇了摇**,来吧,孩子,吃一口我的奶,但愿你越长越健壮。
嫫婉甘当马哈的奶娘,这个行为的意义对于象来说非同寻常。象可以说是生育力最低的一种动物,鱼可以一次产成千上万个卵,猪羊鹿狗兔一胎也起码下三五只崽,人也有双胞胎甚至四胞胎的,但象永远一胎只生一头小象。象的这种低生育力,和乳汁分泌稀少有直接关系。再健康的母象,乳汁也仅够喂养一头小象。小象的食量惊人,穷吃猛喝,差不多顿顿都要把母象的四只**吸空。
富裕才会慷慨,拮据只能吝啬。
因此,象社会一般而言是没有奶娘这个角色的。要是哪头母象不幸暴卒,或者由于某种特殊原因不产奶,乳象就惨了,到处讨也讨不到奶,只好靠树叶或植物块茎维持生命,乳象必然会因营养不足或者夭折或者长得瘦弱无能。
嫫婉慷慨解怀,大慈大悲简直可以和菩萨媲美。
马哈含住嫫婉的**美滋滋地才吮了两口,突然,札雅奔了过来,欧欧叫着,想把马哈赶走。对于札雅来说,嫫婉的乳汁是它的专利,从来就属它所有,岂容其他小象来分享!
札雅还小,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它还不懂,但自私和嫉妒却无师自通。从某种意义上说,自私和嫉妒是生命的一种本能。
嫫婉用长鼻轻柔而又坚决地拦住了札雅。宝贝,妈妈只好委屈你了,从今以后这甘甜的乳汁要匀一半给马哈。
札雅又吵又闹,在地上打滚,发脾气,耍无赖。嫫婉不妥协,不让步,坚持给马哈喂奶。
它已不是普通母象,它是新象群的象母,它有责任让每一头小象健康成长。
阿丽丝静静地站在一旁,眼里闪烁着一片晶莹的泪花。
嫫婉虽然没有锋利的象牙,没有雄健的体魄,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胆略和蛮力,但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赢得了包括戛尔芒母象在内的全体象的信赖,有效地统御着新象群。
然而,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
最严峻的问题是生存环境太恶劣了。
大黑山的古河道虽然没有领土归属问题,却土质贫瘠,植被稀疏,只有很少几片野芭蕉林和竹林。象身体庞大,食量自然也大,四十来头大大小小的象,四十来张嘴,天天都要吃,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附近一带的野芭蕉和竹叶差不多被吃光了,连象平时不太爱吃的画眉草、知风草和椿树叶也大都被席卷一空。吃饭问题是个大问题,食物日渐匮乏,象心浮动,成了不稳定因素。古河道遍地都是石头,可石头不能当饭吃,再加上这儿海拔较高,白天有太阳照着还好,夜晚山风吹来,寒意透骨;象是热带动物,不耐寒,苦不堪言,真正是穷山恶水,饥寒交迫。母象们普遍消瘦了,由于食物不足,奶水就少,小象们也都瘦骨嶙峋。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在这一点上,象与人、鸟有共通之处,也不能免俗,象也为食亡。
这两天,常有胆大的母象三三两两结成团伙,跑到古河道上游人类种植的玉米地去采食还没有熟透的青玉米。对于象来说,偷吃人类种植的农作物,无疑是饮鸩止渴,恼羞成怒的人类或者会挖个捕象陷阱,上面用草皮盖严实,还在草皮上按上几个鞋脚印,象就是再长一个脑袋也辨不出真伪,难免坠入陷阱被送到动物园,囚禁在铁笼里,让喜欢幸灾乐祸的人类来指指戳戳;或者被一个老奸巨滑的头儿用半块糯米糍粑一碗荞麦麸皮笼络住象心,驮货上山,到老林子里去运送木料,服沉重的苦役。象总是玩不过人的。
要免遭人类暗算,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这个穷山恶水古河道,离开大黑山,迁徙到食物丰盛的地方去。嫫婉左思右想,盘算了好几天,也想不出有什么蓬莱仙境似的好去处。想来想去,只有回纳壶河谷。纳壶河谷是戛尔邦和戛尔芒象祖祖辈辈栖身居住的地方,故乡的土也肥水也美,植被茂盛,气候适宜,有一望无垠的野芭蕉林和竹林,吃了东边吃西边,西边还没吃完东边又长出来了,可以无穷无尽地吃下去。如果能迁回纳壶河谷,新象群就算是永远摆脱了饥饿与寒冷,永远摘掉了贫困的帽子,生活上了一个新台阶。可是,现在迁回纳壶河谷明智吗?象是记忆力很强的动物,流血的惨祸才过去两个多月,象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淡忘的,会不会触景生情再引发一场危机呢?迁回去不是,不迁回去也不是,难难难,左右为难,上下为难,东西南北中,全方位立体式地犯难。
再难也得想法子呀,总不能坐视象们饿死不管,也不能听任象们惨遭人类陷害。为了生存,还是得冒冒风险迁回纳壶河谷去。
那天半夜,嫫婉等其他象都睡熟了,悄悄离开宿营地,直奔纳壶河谷。
一轮皓月把河谷照得如同白昼。
到处都是白森森的象骨,一片阴森可怖的景象。一猫头鹰在树梢上唱着令象毛骨悚然的安魂曲。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十六头成年大公象都躺在这块热土上了。食腐尸的鬣狗和秃鹫早就把大公象们啄食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具具狰狞的骷髅和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骨架。
嫫婉嗅着气味走到影叠跟前,象王昔日的威严和风采荡然无存,变成一具可以滚动的骷髅。它想起血战爆发时的情景,影叠暴跳着咆哮着,满脸正义与崇高,为捍卫神圣的领地甘愿抛头颅洒热血。血是洒了,头颅是抛了,可山河依旧,土地并没有因此而改变颜色,该长草的地方仍然长草,该长树的地方仍然长树。土地绝不会因为谁为它出了生命而变得神圣起来。这真是一个带泪的可怕的黑包幽默。
它用鼻尖钩住影叠骷髅的嘴洞,吊起来,跑到纳壶河边,将骷髅抛进激浪翻滚的河里。
扑通,喧腾的河面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嫫婉在河边静穆地肃立了一会儿,算是默哀,算是简朴的葬礼。然后,它又踅回河谷中央,再吊一只骷髅,拿去水葬。
它要秘密地将大公象们的尸骨全抛进纳壶河。为了生者能正常生活,它必须这样做;不能留下会让母象们触目惊心的大公象的尸骨,不能留下痛苦的回忆,不要重温昨天的残酷。这样的话,或许,象群迂回来后,就不会再引发新的危机。
那条该诅咒的罂粟花带早被连根拔掉,公象们鏖战厮杀的土地上、踩烂的草地上又绽出新绿,撞歪的树又挺直腰杆,一摊摊血迹被姹紫嫣红的野花覆盖得严严实实,只要再将这芝些散落在草丛中的遗骸清理完毕,两个象群仇杀的痕迹就算被抹干净了。
运送尸骨的工作很辛苦,路途虽然不太远,但骨架沉重,要用很大力气才能拖拽得动,来回一趟要耗费很长时间。嫫婉天天半夜溜到这里来,一直干到启明星升起再悄悄赶回大黑山的古河道。忙碌了半个月,才算把遗骸清理完毕。
当它将最后一具骷髅抛进纳壶河时,它站在河边默默祈祷,但愿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间可悲的仇杀,也像公象们的遗骸一样,被奔腾不息的江水永远带走。
重返纳壶河谷这天,嫫婉心里像有十五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虽说它辛苦了半个月把公象们的遗骸都打扫干净,虽说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但毕竟是回到公象们热血染红过的土地上去,那场毁灭性的仇杀毕竟不是一场遥远的噩梦。大地上遗留的痕迹可以涂抹掉,那镌刻在心灵上的烙印也能涂抹掉吗?
为了防止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嫫婉选了一个气候炎热的中午,返回的路线选择了一条没有遮阴的荒漠山道。象们走得燠热难受,又饥又渴。大太阳底下赶路的滋味真不好受,都心急火燎地盼着早点赶到目的地呢。一个急拐弯,荒漠与炎热被甩在脑后,蓦地,象群进入了鸟语花香流水淙淙的纳壶河谷。宛如从炼狱跨入仙境,母象们和小象们都张开粉红色的大嘴,兴奋地欢呼起来,急急忙忙钻进凉爽的野芭蕉林,卷食水灵灵的嫩叶。
嫫婉暗暗舒了口气,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重返故乡喜悦越浓,就越能淡化对过去的回忆。
看来自己半个多月的辛劳还是值得的,嫫婉想。
未免想得太天真太简单了。
就在它暗暗庆幸自己策划得法,新象群迁回故居没出任何纰漏时,突然,金竹林里爆响起一串象吼,吼叫声忽而嘶哑低沉,忽而尖锐高亢,透露出吼叫者忽而消沉忽而亢奋的心绪;吼叫声忽而绵长凄婉,忽而短促激越,传递着吼叫者哀怨与惊悸交织的心情。
这叫声太刺激耳朵了,母象们和小象们都停止吃食,扭头朝金竹林张望。
嫫婉的心陡地缩紧了,它有一种预感,要出事了。它急忙奔进金竹林,看到母象菲娅儿一双象眼因极度恐怖而瞪得溜圆,直愣愣地望着竹梢。嫫婉顺着菲娅儿的视线抬眼望去,金竹梢上,挂着一块公象的头皮,这是从眼睑间撕扯下来的一块头皮,连着一只眼球。这准是讨厌的乌鸦在啄食公象的尸体时,叼着这块头皮想飞回窝去享用,不被竹梢枝枝蔓蔓缠住,叼不走了,只好扔弃。乌鸦真是种不吉祥的会散播灾难的鸟,怪不得人类会那么讨厌它们。奇怪的是,这块头皮在竹梢上挂了两个多月,竟没有腐烂生蛆,而是风干了变成木乃伊,那只眼球富有生气,闪烁着邪恶的光,似乎还含着一丝讥诮与嘲讽,注视着竹梢下的象群。
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光顾着收拾地上的残骸,而没想到应该检查一遍四周的竹梢,嫫婉想。
菲娅儿凝望了那只眼球一会儿,慢慢翘起长鼻,鼻尖伸到眼球前,微微翕动着。这是在用嗅觉进行辨认呢。突然,菲娅儿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悲痛取代了恐惧,愤怒换走了惊悸。它前后耸动身体,怒吼了一声,这吼声发自丹田,发自肺腑,透露出痛不欲生的悲愤。
嫫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难猜出,那只挂在竹梢上的眼球,与菲娅儿有着某种特殊的感情联系,或者曾经给菲娅儿传过秋波,或者曾经开启过菲娅儿爱情的心扉。嫫婉又仔细瞅了那块头皮一眼,皮毛呈灰紫色,果然是戛尔芒公象的遗骸。
嫫婉脑袋一阵眩晕,就像被猎人的麻醉枪击中似的,快要昏过去了。
如果不是菲娅儿面对那只眼球在怒吼,而是换了戛尔芒或戛尔邦任何一头母象,嫫婉都不会着急得六神无主的。所有别的母象不是已经当了祖母,就是已经当了妈妈,或者是不久以后将要做妈妈的孕象。对于它们来说,生活中有比哀悼亡者更重要的感情取向,那就是绕膝蹒跚的小宝贝。要是它们中某一头在卷食竹叶时,发现竹梢上吊着自己曾经眷恋或钟爱过的公象的一只眼球,虽然也会哀伤也会悲痛,但出于一种母性护崽的本能,会把哀伤和悲痛埋在心里,隐忍不发。在一个正常母亲的心灵天平上,自己生下来的宝贝肉疙瘩肯定比异性重要得多。
偏偏是菲娅儿。菲娅儿是戛尔邦和戛尔芒所有成年母象中唯一既没有生育也没有受孕的年轻母象。对于单身的年轻象来说,全部的感情寄托当然是在公象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减轻、消化它对曾经眷恋或钟爱过自己的亡的哀思和悲伤,这种哀思和悲伤必然会发酵膨胀为一种复仇的情绪。
果然,戛尔邦老母象苏珊被菲娅儿的吼叫声吸引,走过来瞧热闹,刚走到菲娅儿身边,菲娅儿突然像个母夜叉似的瞪起凶恶的眼,长鼻劈头盖脸朝苏珊抽打过去。苏珊吓得赶紧逃命。
菲娅儿神经质地又吼又咬,又哭又嚎,朝待在近旁的戛尔邦母象和小象追逐抡打。戛尔邦母象和小象纷纷避让,和睦的气氛被破坏殆尽。菲娅儿还朝戛尔芒的母象们嘤嘤呜呜地叫,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你们怎么好意思在公象流血的土地上与仇敌握手言欢共同进食?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
许多母象记忆的心弦似乎被拨动,本来宁静祥和的象眼里亮起野性的光芒,最要命的是,被共同的生存利益所压抑了的种群意识悄然苏醒;戛尔邦的母象们领着自己的小象往西纠合在一块,戛尔芒的母象们则领着自己的小象在东边麇集。
伤感与仇恨的情绪会像瘟疫似的蔓延。
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不能让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势。作为饱受征战之苦的象母,嫫婉很清楚,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动用象母的权威,使用一头母象所能使用的全部惩罚手段,及时而有效地制止事态的发展。坏汤的老鼠屎应当剔除出去,仇恨的星星之火应当用理智的水尽快浇灭。
再犹豫就来不及啦!
可是,嫫婉却无所作为地站在一旁发呆。
决非它没有力量处罚菲娅儿;菲娅儿刚刚成年,身子骨还嫩得很,象扑也好,用长鼻抽打也罢,它有绝对的把握能在三个回合之内把菲娅儿打得落花流水。也决非它没有权力处罚菲娅儿;它是众象拥戴的象母,它有责任维护新象群的团结,处罚分裂主义者,属于它正常的职权范围。
它犹豫不决,它踟蹰不前,是因为菲娅儿不是一般的象,而是它最好的助手与伙伴阿丽丝的长女。阿丽丝在十七岁时生下菲娅儿,又在三十岁时生下马哈。
在嫫婉的象母生涯中,阿丽丝的重要性是无可比拟的。是阿丽丝以大无畏的反潮流精神在公象们尸骨未寒时站出来拥戴它成为象母的;是阿丽丝为戛尔芒母象们作出了表率,对它言听计从、恭顺从命,巩固了它的象母地位。它阿丽丝的亲密无间,已不是两头母象之间单纯的友谊,成了一种政治联盟,一面团结的旗帜。
虽说菲娅儿的所作所为理所当然该受到处罚,它嫫婉站出来行使象母的权力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菲娅儿是阿丽丝的爱女,就使得本来挺简单的问题变得微妙复杂起来。它如果毫不留情地处罚菲娅儿,阿丽丝会高兴吗?
它不愿意伤害自己和阿丽丝的感情。
假如仅仅是感情的话,它或许会忍痛割弃,玩它个大公无私,用友谊换个不徇私情的好名声,倒也不是一桩太亏本的买卖。私人之间的感情怎么说也没有群体利益重要。这不仅仅是感情,阿丽丝在戛尔芒母象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可以这么说,戛尔芒不少母象是出于对阿丽丝的信赖,看在阿丽丝的面子上,才拥戴它当象母的;得罪了阿丽丝,等于得罪了戛尔芒所有母象。
感情加切身利益,分量就很重很重了。
它要处罚菲娅儿,目的是不让两个象群的旧仇死灰复燃;可它真要处罚了菲娅儿的话,却极有可能在两个象群间种下新恨。制止分裂弄不好会导致更大的分裂呢。
投鼠忌器,两难境地。
金竹林里,许多母象都跟着菲娅儿气势汹汹地叫嚷起来,互相投掷着憎恨的眼光。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正在嫫婉一筹莫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竹林深处传来一声悲愤而又威严的长吼,母象阿丽丝奔了出来;阿丽丝显然目睹了事变的全过程,象脸冷峻得像落了一层霜。阿丽丝奔到菲娅儿面前,不由分说,用身体凶猛地撞击过去。这是重量级的象扑,就像大山撞挤小山一样,菲娅儿被撞得摇摇闪闪,后退了十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菲娅儿似乎不相信平时一贯宠爱它的母亲真舍得揍自己,直起脖子委屈地大吼大叫。阿丽丝又赶上前去,照着菲娅儿的脖子给了它一鼻子,打得很认真,绝不是轻描淡写地在做做样子给众象看。菲娅儿相对来说还轻盈的身体被抽得趔趔趄趄,东倒西歪。
嫫婉紧张得快要绷断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阿丽丝出手处罚菲娅儿,母亲教训做了坏事的孩子;阿丽丝是血统纯正的戛尔芒象,不会被误解成是种群偏见。
这是解决危机的最好办法了。
菲姬儿哭嚎着,在地上打滚。阿丽丝不为所动,仍不断地用长鼻在菲娅儿身上抽打。菲娅儿大概疼得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奔跑。阿丽丝吼叫着追打。菲娅儿逃出金竹林,阿丽丝追出金竹林;菲娅儿逃出纳壶河谷,阿丽丝仍不依不饶,追出纳壶河谷……
谁都看出来了,阿丽丝是要把菲娅儿驱逐出群体,对象而言,这已经是一种十分严厉的处罚了。象是一种合群的动物,逐出群体,便意味着无依无靠、孤独寂寞、四处流浪,那滋味,比人类把犯人关在牢房里好不了多少。雄性象王统治象群时,也只对那些野心勃勃桀骜不驯阴谋篡位的家伙才施以驱逐出群体的处罚。
阿丽丝的凛然大义让嫫婉感到震惊。
平心而论,也只有把菲娅儿逐出群去,才能杜绝种群间的宿怨死灰复燃。菲娅儿已到了婚育年龄,但新象群没有可以配种的成年公象,这意味着菲娅儿永远缺乏为了自己小宝贝的生存而要维护和平的心理机制,意味着它心里的仇恨情结永远没法真正解开;它待在新象群,就是新象群动乱的祸源与病灶,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旧病复茂。
阿丽丝是一头饱经风霜的成**象,一定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才会坚决把菲娅儿驱逐出群的。
阿丽丝真是一头识大体顾大局的好象。
看到阿丽丝毫不顾惜母女情义如此严厉处罚菲娅儿,戛尔芒几个头脑发热的家伙赶紧领着自己的小象钻进密不透风的野芭蕉林去,一些被仇恨这柄魔扇扇得迷了心窍的母象也恢复了理智,带着羞赧的表情散开了。
嫫婉趁机将那棵挂着公象头皮的竹子用长鼻卷住,连根拔起。那只死不瞑目的眼球掉在地上,嫫婉重重一脚将眼球踩进土里。让它到地底下见鬼去吧!
过了好一会儿,还不见阿丽丝回来,嫫婉便顺着象蹄印找去。越过一道S形的河湾,便看见阿丽丝伫立在一个小山坡上,翘首凝望着远方。嫫婉走上去一看,阿丽丝脸上褶皱曲曲弯弯,表情凄楚,泪水顺着鼻管缓缓流淌。
它十分理解阿丽丝此刻的心情。女儿是娘的心头肉,要不是出于万般无奈,阿丽丝是舍不得发狠地揍菲娅儿,更舍不得把菲娅儿赶走的。打在菲娅儿身上,疼在阿丽丝心里。
一条小路,通向神秘莫测的大黑山。菲娅儿早已走远了,望不见踪影。阿丽丝还在朝菲娅儿消失的方向瞭望,毕竟,菲娅儿才十四岁,对于象来说,这是一个刚刚跻身于成年象行列的年龄,身心两方面都还幼稚,还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在险恶的丛林里只身流浪,闯荡求生,凶多吉少。
阿丽丝的担忧绝不是多余的。
嫫婉轻轻走过去,肩挨肩站在阿丽丝身边。这不是一种普通的陪伴,这是一种无言的慰藉,深深的感激。它也朝菲娅儿远去的方向翘首凝望,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这叫声不带任何威胁恫吓,也不含丝毫幸灾乐祸;既不是驱逐,也不是挽留,,而是一种亲切的告别,一种长辈对晚辈的依依惜别,一种发自心底的祈祷和祝愿。但愿菲娅儿在森林里平平安安、无灾无难,跨石坎的时候不要被绊着脚,采浆果的时候不要被刺着鼻,偷蜂蜜时不要被蜇着脸,走路时不要被虎豹挡了道,睡觉时不要被豺狼惊了梦。但愿菲娅儿能找到如意郎君,喜结良缘,早生贵子,幸福美满。
阿丽丝听懂了它的心声,噙着泪花,朝它转过身来,两条长鼻在空中紧紧缠绕。
即使仅仅为了对得起阿丽丝对它的高度信赖与支持,它也要尽心竭力,让纳壶河谷成为一块没有历史包袱没有感情债务的干净、轻松、和平的土地。
它要为这个理想而奋斗不息。
它的目的一定要达到,它的目的一定能达到。
菲娅儿遭驱逐后,新象群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母象们都专心致志地抚养自己的小象,再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象母嫫婉今天率领新象群到纳壶河谷西侧的戛尔邦领地游荡,明天将新象群带进纳壶河谷东侧的戛尔芒地域觅食。这儿本来就是山连山水连水,没了那条罂粟花带,没了边界,没了狭隘的领土观念,纳壶河谷就连成了一个整体。望着戛尔邦和戛尔芒母象们消除了隔阂,不分彼此,混合在一起,和和睦睦共同生活,嫫婉心里生出无限感慨。这方美丽富饶的土地完全能养活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何必为争夺地盘而厮杀?这个世界,假如没有杀戮,没有争斗,永远和平安宁,该有多好哇!
日子像平静的流水,转眼五年过去了。 小象们早已断了奶,由童年期跨入少年期。值得嫫婉骄傲的是,五年来,新象群的小象们既没生病夭折,也没有遭虎豹戕害,十五头小象全部都平平安安长大了。
在众多的小象里,嫫婉最疼爱两头小公象,一头是它亲生象儿札雅,一头是阿丽丝的象儿马哈。两个小家伙年龄相仿,都长得圆头圆脑,骨架壮实,比同龄伙伴高出半个肩胛,皮肤上长着一层稀疏的绒毛,煞是可爱;而且都活泼好动,吃饱了就到处奔跑嬉闹。唯一的差别是,札雅秉承了戛尔邦公象的传统毛色,灰中夹白,朦朦陇胧,像黎明的色彩;马哈却是典型的戛尔芒毛色,乌灰乌灰的,如一团浓墨。
五岁零的小公象,上颌门齿开始发育,显出了性别差异。粉红色的牙床间,像竹笋似的顶出两颗乳白色的牙尖,张嘴吼叫时,看得清清楚楚。
整个新象群有九头小公象,都开始长象牙了。
望着札雅和马哈嘴里渐渐吐出来的牙尖,嫫婉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再过几年,新象群终于要有威风凛凛的大公象了;一个没有雄性的象群,总觉得缺乏阳冈嗫之气,缺乏生机盎然的蓬勃景象。虎豹豺狼肆无忌惮地前来骚扰,虽然由于防范得紧,没让这些贪婪的食肉兽占到什么便宜,但外患不断,既憋气又窝囊。有了身躯伟岸象牙锋利的大公象,情况就不同了,那些欺软怕硬的虎豹豺狼会慑于大公象的气势和力量,不敢轻易前来骚扰。忧的是小公象吐出象牙后,那锐不可当的象牙既可以作为抵御外侮保卫群体的武器,也可以当做内讧和种群争战的凶器,造成毁灭性的灾难。
要使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真正融为一体,看来必须从小象抓起,将团结意识植入它们的灵魂,与身体同步发育成长,嫫婉想,它要密切注意这些小公象的行为举动,防微杜渐,不让任何有可能会导致将来分裂的事情发生。
嫫婉不能容忍这种对抗行为,尽管是游戏,尽管是一种娱乐,它也不能容忍。
它是今天清晨头一次看见札雅和马哈玩这种游戏的。札雅是戛尔邦小象的头,马哈是戛尔芒小象的头,各自领着自己的伙伴,分成两个阵营,你追逐我,我追逐你,在互相“打仗”。它们抡动着稚嫩的鼻子抽打对方的小屁股蛋。有的用鼻子汲起泥沙扬对方,有的卷起小树枝扔过去。草地上,一片欢闹,一片喧嚣。
母象们娴静地待在旁边的小树林里,安详地卷食着树叶。
嫫婉面对着这种“打仗”游戏,心惊肉跳,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它也知道,小象们是在闹着玩。它们柔软的小鼻子是不会伤着对方的;它们嘴唇里还刚绽出牙尖尖,连树皮都还捅不破呢;它们追逐来追逐去,纯粹是出于一种童稚的天真烂漫;它们扬起的泥沙,掷到对方身上,比洗泥浴还轻柔。可是,嫫婉还是心惊肉跳,还是紧张得浑身战抖。它冲进正玩得开心的小象群里,大吼一声:
停止,快停止这种扎眼睛的游戏!
小象们被吓了一跳,全都乖乖地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象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札雅和马哈平时被嫫婉宠惯了,对它板着脸吼叫不以为然,跑过来,亲昵地依偎在它身边,还想撒娇呢。
嫫婉长鼻子左一扫,将札雅搡倒在地,右一挥,将马哈推了个嘴啃泥。
札雅和马哈委屈地呜咽着,迷惑不解地望着嫫婉,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象母这般生气。
望着小象们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嫫婉又觉得很内疚,自己做得实在有点过分了。小象的天性就是爱玩耍,它们吃饱了、喝足了,就要在蓝天白云下,在万紫千红的野花丛中,嬉戏欢闹。这真是生命的情趣,这正是活泼的童心。阻止它们游戏,等于要扼杀它们的天性,它是在对天真无邪施暴啊!
可是,它实在无法等闲视之。游戏的本质是模仿,是成年生活的大型彩排,是潜移默化的性格塑造。小象们此时的“打仗”确实是游戏,谁知道那游戏里含不含假戏真做的成分呢?你斗过来,我斗过去;你追逐我,我驱赶你,这不就是流血杀戮的预演吗?五年前那场毁灭性的争斗,留下了一个惊悸终生的噩梦;有时它一闭上眼,公象们那血淋淋的残酷的厮杀场面就浮现在脑海,吓得喉咙直冒酸水。它祈祷苍天,纳壶河谷新象群再也不要有战火狼烟。它现在要是甩手不管,听任小象们你打我斗,果真让它们养成了纠集成帮你争我斗的恶劣品行,再想纠正就难了。五年前死于那场血战的大公象们,不就是从小喜欢打来打去,结果打得只剩下些孤儿寡母。血的教训,它不能不有所提防,有所警觉。它宁肯让小象们现在受些委屈,也比它们将来彼此间发生你死我活的争斗要好。无论如何,它要防患于未然。
嫫婉断然而又粗暴地推开了札雅和马哈,等于对小象们下了一道严厉的禁令:
解散,不准再玩这种不健康的有害的游戏!
札雅和马哈悻悻地躲开了,正玩得兴高采烈的小象们也都神情沮丧地回到自己的母象身边。
嫫婉很快发现,自己禁止小象们玩“打仗”的游戏,造成了一种让它十分难堪的局面。几天来,象群像跌进了闷葫芦,没有声息,没有欢闹。成年母象都是些性格沉静的家伙,除了采食时发出些声音外,平时很少有响动。小象是一个象群快乐的源泉,它们嬉戏,它们吵闹,它们从竹林蹿到蕉林,又从蕉林绕到草坪,无事生非地追逐奔跑,营造出一种热烈而又生动的景象。现在,包括札雅和马哈在内的小家伙们,全都像木偶似的停止了嬉闹,整天木呆呆地站着,傻愣愣地望着嫫婉,想动又不敢动。
死气沉沉,令象窒息。
嫫婉知道,是它断送了新象群的盎然生机。它十分苦恼,也有点后悔。它的本意决不是要把新象群弄得只有暮气而没有朝气,它只是想阻止会毒化童心的“打仗”游戏。只要不属于预演仇恨性质的游戏,它决不会横加干涉的,相反,它恨不得小象们的欢闹声从黎明持续到夜晚,以显示新象群的勃勃生机。
作为象母,它不能忍受眼下这种枯寂与沉闷,它必须设法扭转这种局面。
它当然不会让有损小象身心健康的“打仗”游戏再玩起来,它可以教小象玩别的游戏嘛。它觉得自己真是傻透怎么不早点开窍呢。世界上并非只有一种“打仗”游戏可玩,好玩的游戏还多着呢。看来光禁不是个办法,还要善于引导。引导小象们玩有益心智健康成长的游戏,让它们过剩的精力、好动的天性有正当的宣泄渠道。堵塞不如疏浚,这是真理。
它满怀信心地把小象们全召集到小树林里。
捉迷藏吧。这是一种智力体操,看谁更机警,更敏捷,更会利用地形地貌,更有出类拔萃的视觉与嗅觉。这既能增长智慧,又能锤炼性格一来吧,宝贝,我先玩给你们看。
嫫婉跑到一棵大榕树背后,躲了起来。
很久很久,小象堆里没有谁跑过来寻找。
嫫婉等得心焦,等得不耐烦,发一声威,吼起来。
札雅和马哈互相望了望,慢腾腾地走过来,根本不用费心寻找,径直来到大榕树背后。
好宝贝,真聪明,一下就找到我了!嫫婉用长鼻摩挲札雅和马哈的背,以示犒赏。
札雅像块木头似的无动于衷,马哈出于礼貌朝它轻吼了一声。
好了,就按我教你们的,玩吧,玩吧,尽情地玩,痛痛决快地玩,玩它个天昏地暗,玩它个忘乎所以。
札雅,你带个头吧,你要体谅母亲的苦心。
札雅懒洋洋地踱进一片灌木丛。
小象们根本不需四处寻觅费劲判断动脑筋猜测,呼啦啦走进灌木丛里,很快找到了札雅。
这叫玩吗?纯粹是浪费时间。
连嫫婉自己都觉得这玩法是有点呆板乏味。象不是猫,猫体态娇小,容易躲藏,随便往哪个旮旯角落里一钻,找老半天才找得着。猫天生适合玩捉迷藏,所以捉迷藏的游戏还有个别名叫躲猫猫。象体格庞大,尽管是小公象,也与野牛一般高,除了古榕树,其他树都无法遮住其身影。也极少有能容纳下象的角落旮旯。低矮的灌木挡不住高耸的象背,即便躲进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象笨拙的身体也难免会弄折树枝碰断葛藤,发出很大声响,蒲葵状的象耳很灵敏,不可能听不到的。
看来,捉迷藏的游戏不适合象来玩。
就玩赛跑吧。这是一种比体力勺比耐力比意志的游戏,既有激烈的竞争,又没有对抗性的碰撞,是一种和平的竞技活动,何乐而不为呢?来吧,从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奔向一个共同的目标;来吧,看谁的体魄更强健!
小象们有气无力地跑着,不,这不是跑,是在走,是在逛。它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瘟头瘟脑,像害了什么病似的。
唉,它嫫婉又失策了。大热天,谁高兴无聊地跑来跑去呀?象的皮肤上汗腺极少,跑热了会很难受的。
那就再换个游戏项目吧。
唔,在树荫下互相泥浴,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各自用鼻子卷起泥沙,撩到对方的背脊上去。象有个奇特的习俗,就是泥浴。凉爽的泥沙能洗去皮肤褶皱间的肮脏,能消除跳蚤虱子之类的寄生虫,纳凉驱暑,有益健康。小象多洗泥浴,能刺激皮肤生长,更重要的是,互相泥浴,能加深彼此间的感情,能促进友谊、增强团结。这种寓教于乐的游戏,是天底下最健康最高尚最完美无缺的游戏了。当你将泥沙淋到对方的背脊时,其实也就将一腔深情和爱意抛洒过去了;当它用鼻子卷起树枝刷洗你的身体时,其实也就将理解和信任灌进了你的心田。兄弟情谊,天长地久。
游戏不能是单纯的游戏,要突出教化功能。
教育永远是第一位的。
来吧,新象群未来的主宰和栋梁;来吧,新象群千秋宏业的接班者。
小象们两个一组。嫫婉有意混合编组,即每组一头戛尔邦小象,一头戛尔芒小象。嫫婉的用意十分明显,大目标还是团结。
小象们尤其是小公象们玩得十分勉强,一个个垂头丧气,泥沙胡乱掷,树枝胡乱蹭。嫫婉明白,它们是慑于它的威势,才不得不玩的-:没有欢闹,也没有戏耍,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在玩,倒像是群被迫做苦役的童工。
别哭丧着脸啊,高兴点,高兴点。
嫫婉为了活跃气氛,返老还童似的又蹦又跳,在各个泥浴小组间穿梭往来。小象们都瞪着惊诧的眼睛望着它,仿佛看妖怪在舞蹈。
尴尬得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不管怎么样,你们得给我玩,给我玩!
马哈机械地撮起一鼻泥沙,甩抡鼻子,不知是有意捣乱,还是漫不经心出了差错,那泥沙不是淋下去,而是砸下去;那泥沙里夹着几块小卵石,砸在与马哈配对编组的札雅的脊梁骨上,咚咚响,虽然不会砸伤,却肯定有点轻微疼痛。札雅木呆呆的眼突然流光溢彩,沮丧的脸突然神采飞扬,卷在鼻尖的小树枝本来是顺着毛势在马哈背上刷洗,那传递友爱的工具刹那间变成打斗的武器,噼里啪啦地朝马哈身上抽打。
刚才还像苦役犯似的小公象们一个个犹如久旱的禾苗喜逢甘霖,委顿的神情一扫而光,都变得精神抖擞。小树林里沉闷的空气霎时间活跃起来,互相泥浴的游戏自动结束,小公象们又分成两大营垒,追逐打闹起来。
嫫婉翘起长鼻,想怒吼一声,制止这种有害的游戏,它没吼出声来。它不能一次又一次地扼杀小象的快乐,它不能把新象群变成坟冢似的阴沉死寂。说到底,它是爱这些小公象的,它不忍心看着它们整天哭丧着脸,一个个像在押的小囚犯。它怪自己无能,找不到既能让小公象兴趣盎然,玩得如痴如醉,又没有任何毒害的游戏。
小公象们试探性地玩了一阵,忐忑不安地觑觑嫫婉,见它没有粗**涉,立刻放大胆,无所顾忌地狂呼乱叫,有滋有味地打仗拼斗,玩得昏天黑地,玩得山河添色,玩得日月增辉。
久违了,这生机勃勃的场面。
久违了,这火暴的喧闹声。
嫫婉扭着脸,踱进茂密的雨林。它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有时候,自欺欺象还是必要的,起码能保持一种心理平衡。它好生纳闷,为啥小公象玩别的都提不起兴趣,一玩“打仗”就开心得要发疯?或许,这是雄性的一种不可逆转的天**。
它用鼻子挖出一支甜笋,慢慢嚼着,却丝毫也品不出甜味来。但愿这种追逐打斗的游戏,仅仅是种游戏而已,但愿这种你招惹我我碰撞你的行为,仅仅是一种取乐和消遣。不是野性的预演,也不是野蛮的前奏。
天近傍晚,小象们玩累了,“打仗”告停,意犹未尽地躺在树荫下。
嫫婉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把小公象们重新召集起来。“打仗”打累了,是吗?那就静静地互相泥浴吧。小公象们没有兴致玩这个,嫫婉用象母的威势,强迫它们按它的意愿混合编组。不玩不行,这是任务。它已经违心地退了一大步,默认它们玩“打仗”,它们也该顺从它一次了。
这不是游戏的余韵,也不是面子之争。嫫婉这样做,是出于一种很深的考虑。它相信追逐打斗是有害的,是有毒的;它无力制止,只有用过后再玩互相泥浴的游戏来冲淡因紧张角逐所引起的兴奋。
这是一种消毒措施,或者说是一种消防行为。
玩,必须玩!为了新象群长治久安,永远保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为了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你们一定得玩互相泥浴的游戏!
春夏秋冬,斗转星移,转眼又是五年过去了。
小象们长大了,由少年期跨入青春期。象在野生动物中,是发育最慢的,十岁以后才开始焕发青春。
在所有的小公象里,札雅和马哈变化最大,脖颈上长出一片密匝匝的刚毛,四肢粗壮,长鼻布满了一道道厚韧的皱襞,身高已和成年母象差不多:鼻子下面已吐出象牙来,长达尺余,虽然还不及成年公象那般尖利细长,如刀似剑,却也细腻光滑,在阳光下闪烁着凝重的光。走路时,它们将长鼻盘挂在牙上,显得威风而又潇洒;瞧见埋在土里的红薯或竹笋,它们用牙进行挖掘,方便而又省事。母象们都借了这些象牙的光,鼻孔淤塞了黏土或其他什么东西,没法抠出来,便让札雅和马哈来帮忙,用牙尖清理。
比较而言,札雅的象牙更漂亮些,犀利的牙尖微微上翘,形成一道弧形;牙管中部有数条细致的横棱,靠近上颌的牙基部有清晰可辨的轮纹。这是一对品质上乘的宝牙,牙绕横棱,所向披靡;牙生轮纹,吓死虎豹。完全可以预料,再过五六年,札雅将成为出类拔萃的大公象,就凭这副宝牙,也将是八面威风的象王。
当然,马哈也不赖,体格壮硕,臀部凸突如鼓,象牙虽然不及札雅的美观,但那身蛮力,足以在丛林称雄。
嫫婉心里暗暗怀着一个愿望,札雅和马哈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不不,要成为形影不离的伙伴,不不,要成为血肉相依的兄弟。它嫫婉是不长象牙的母象,它统领新象群,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是过渡时期的权宜之计,只要小公象们成熟起来,它会很明智地自动逊位的。看来,新象群的接班人非札雅和马哈莫属。它希望它们成为并列的象王。
前面约两百米远的那块明镜似的臭水塘边,酝酿着一场象与熊的纠纷。一头五大三三粗颈窝长着一片白毛的黑狗熊气势汹汹地扑向正在饮水的札雅和马哈。
一般来讲,狗熊和象是互不侵扰的。象是素食动物,当然对狗熊没有兴趣:狗熊虽然是杂食性动物,但只吃松雉、青蛙或鱼之类的小动物,食谱中没有象。可这并不能证明熊和象之间就不会发生什么摩擦,同在一块老林子里过日子,免不了会有磕磕碰碰的事。
这场纠纷是由饮水引起的。这头狗熊蹲在一块青石板上喝盐碱水,札雅和马哈跑到狗熊身边也去喝水,大约是两条象鼻把本来清澈见底的水搅浑浊了,狗熊大发脾气,朝札雅和马哈奔过来兴师问罪。
札雅和马哈不甘示弱,转身迎敌。
狗熊咆哮着,立起身,像人那样直立行走,摩拳擦掌准备打架。
嫫婉看见了,从两百米外四蹄生风地赶过来。
狗熊也不好惹啊。它虽然不像虎豹有专司屠宰的血盆大口,也不像豺狼有任意撕扯的尖利指爪,但狗熊力大无穷,疯狂起来能撞断碗口粗的小树。熊脾气比牛脾气更厉害,不拼个你死我活不肯罢休,是森林里的亡命之徒。秋天里的狗熊喜欢爬到松树上去跌膘,结果熊毛上涂了厚厚一层树脂,痒得难受,又到沙地上打滚,又沾了一层沙,就这样,一层树脂一层沙,浑身像穿了件厚厚的铠甲,连枪弹都很难射得穿。两只前掌,厚实有力,即使是豹子,假如没防备,被掴了个正着,也会成为歪嘴豹的。
嫫婉想赶过去帮札雅和马哈一把的。对付狗熊,拼蛮力是下策。狗熊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对付狗熊要智取。嫫婉年轻时和狗熊有过一次遭遇,那天,它独自钻进野蜂谷找窝蜂蜜吃,刚巧碰上一头正搂着椭圆形蜂窝贪婪舔食的狗熊,笨狗熊以为它是要抢自己手里的蜂窝呢,不问青红皂白就挥舞双爪朝它扑来。嫫婉绕着树兜圈子,引诱狗熊狂奔乱追。它晓得狗熊的嫉妒心极强,在狗熊已相当疲乏时,它用鼻子卷起一根树枝,高高举过头顶,在狗熊面前示威似的摇呀摇。
狗熊果然被激怒了,去抱大石头,也吃力地举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以证明自己非凡的神力。结果,如此这般折腾了一番后,狗熊累得精疲力竭口吐白沫瘫倒在地,它在狗熊无可奈何的嗥叫声中用鼻子卷起那只蜂窝扬长而去。
札雅和马哈没有对付狗熊的经验,嫫婉担心它们会吃亏。
嫫婉跑到半途,突然,收住了脚步,脑子里跳出一个灵感来。
瞧这阵势,札雅和马哈同时受到狗熊的攻击,面对共同的敌人,两个小家伙依靠在一起,互相壮胆、同仇敌忾,这无疑是一个很值得鼓励和肯定的举动。
最近一段时间,新象群里出现了一种不良倾向,九头正在吐象牙的小公象不知怎么搞的,变成了两个团伙。戛尔邦的五头小公象总喜欢以札雅为核心聚在一块儿,戛尔芒的四头小公象则围绕在马哈身边,无论玩耍、觅食还是宿营,都分成两伙。虽然迄今为止彼此间还没发生过公开的争执和冲突,但这种以皮毛颜色分类的做法无疑潜伏着可怕的危机。嫫婉忧心如焚。为了纠正这种不良倾向,它没少花力气。它多次将聚成两伙的小公象们驱散开,强迫它们混合成一个集体,甚至对违拗它意愿的淘气的小公象施以肉体惩罚,但效果却不甚理想:它在它们面前,它们混合了;它一转身,它们又分开了。它总不能时时刻刻分分秒秒跟在它们屁股后面监视督促吧。它寝食不安,伤透了脑筋,做梦都想找到一个让九头小公象在精神和心理上彻底消除隔阂的好办法。
眼下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札雅和马哈共同面对凶顽的狗熊,它们并肩战斗,它们互相帮衬,它们一起面临危险,一起经受生与死的考验,最后又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它们在即将发生的这场与狗熊的争斗中谁也离不开谁,这意义远远超过了与狗熊干架。
嫫婉想到这里,改变了赶过去助战的主意。虽说只要它一过去,就立刻能扭转札雅和马哈的被动局面,很轻松地把狗熊赶走,但是,这便成了单纯的象熊争斗,意义不大。
它不仅自己在半途停了下来,还阻止了阿丽丝和其他两头戛尔芒母象前去增援。
它不太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虽然札雅和马哈都还不够成熟,也缺乏同狗熊周旋的经验,但它们都是已进入青春期的雄性,应该有体力和胆魄接受丛林法则的考验。两头半大的公象,对付一头狗熊,从力量上说,基本平衡,只要同心协力,是能把狗熊赶走的。
当然,不能说有绝对的保险系数,万一……为了新象群的团结,冒点风险也值得。
嫫婉站在一百米远的一座蚂蚁包背后,聚精会神地观战。
好一场象熊拼斗!
狗熊一巴掌掴在札雅的鼻根上,皮开肉绽,血花四溅。哈趁狗熊对付札雅之际,撅着两支象牙从背后去捅狗熊,倒是幸运,捅了个正着,可惜,象牙短了些,也不够锋利,而熊皮上那层用树脂和沙粒层层黏合的铠甲又太厚,只在狗熊的肩胛上犁出两道浅浅的血口。
狗熊嗥叫着,转过身,摆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朝马哈狂扇乱打。马哈毕竟还嫩了点,不晓得应退却两步,避其锋芒,而是傻乎乎地面对面要同狗熊硬拼。好家伙,狗熊的右前掌扇在马哈的脖颈上,一个标准的脖儿拐,马哈站不稳,扑通倒在地上。象虽然力大无穷,但也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动作比较迟缓,特别不能跌跤,一跌跤就会跌得头晕脑涨,要爬起来,那庞大的身体需费一番周折。马哈正挣扎着想爬起来呢,狗熊已奔到面前,一只熊掌按住马哈的鼻子,一只熊掌按住象牙,熊屁股高高撅起,就要往马哈的脑袋上坐。
苦也,嫫婉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狗熊这一招十分毒辣,俗称坐碾法。那屁股墩就像一盘沉重的石磨,坐在敌手身上,使劲磨蹭,人或一般中小型动物一旦被狗熊坐碾,立刻就会磨成一摊肉浆。象体格庞大,当然不至于轻易就被磨碎骨头丧身殒命,可狗熊正要往马哈的脑袋上坐,磨碾的是最易受到伤害的部位,的要被狗熊坐碾了,轻则痴呆,重则窒息。
嫫婉拔腿就往臭水塘赶去。它不仅担心马哈的性命,还害怕由此引起误会。是它阻止阿丽丝和戛尔芒的其他两头母象前去相帮的,它们会不会猜疑它是别有用心,想借狗熊的屁股来陷害戛尔芒最有前途的小公象?真要这样怀疑的话,它嫫婉跳进纳壶河怕也洗不清了。
它和狗熊相距一百米,狗熊脂肪层极厚的屁股眼看就要砸落下去,它嫫婉即使插上翅膀,也不可能在刹那间跑完一百米的路程。
它拼命跑着,与其说是为了制止住狗熊坐碾,还不如说是要向众象做出一种姿态,特别要向戛尔芒象们证明自己心急如焚,把马哈的安危系在心上,看得很重很重。
灾难是绝对避免不了了。它后悔自己不该让札雅和马哈去冒这个险的,现在,后悔也晚了。
突然,混战局面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个让嫫婉心花怒放的情景出现了。鼻根已负了伤的札雅在狗熊即将要朝马哈脑袋坐下去的一瞬间,长鼻朝前一钩,带血的鼻尖钩住狗熊的一条胳膊,使劲往后一拽。小公象的力气初狗熊不相上下。狗熊没防备,重心偏斜,身体摇摆,一屁股歪了目标,坐到一摊烂泥上去了,泥浆四溅,稀里哗啦。
马哈趁机站了起来,一场可怕的灾难烟消云散。
狗熊狼狈不堪地翻爬起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转身就搂抱住札雅的一条后腿,张嘴就要啃咬。熊嘴虽然比虎嘴逊色多了,但锯齿般的利牙能啃断竹根,掘食埋在土里的笋尖。被狗熊咬着,恐怕难免这辈子不变成瘸腿象。
马哈伸出长鼻使了个暗绊,狗熊跌了个嘴啃泥。
札雅和马哈一前一后用牙去捅狗熊的背。狗熊的肩胛和后胯给捅出了四个血窟窿,虽然很浅,到底见了熊血。狗熊还想纠缠,这时,嫫婉率领象群排山倒海般赶了过来,狗熊见势不妙,悻悻地嚎了两声,仓皇逃走。
札雅和马哈都负了点伤,札雅的鼻根被熊掌掴破了,马哈的嘴唇也被撕开了血口,都流了血,挂了彩。对于象来说,这点轻伤算不了什么。象的皮肤愈合力特别强,很快就能止血结痂,几天后伤口就会长出新皮来。当然,会留下疤痕,但对于公象来说,这小小的疤痕不仅无损于容貌,反而增添了雄性风采,是光荣的纪念章。
嫫婉带头,众象把札雅和马哈围在中间,汲起清冷泠的水,喷洒在它们身上。有的母象还用鼻子采来五彩缤纷的花瓣,抛洒在它们头上。
众星拱月,象群最隆重的庆贺仪式。
其实认真说起来,札雅和马哈算不得什么辉煌。本来苏,狗熊就不是象难对付的天敌,更何况最后是众象赶到,才赶走了狗熊的。
这英雄很有点水分呢。
但嫫婉执意要把庆贺仪式铺张得隆重一点。它让它们紧紧靠在一起,鼻缠鼻,牙并牙,欢呼声震得地动山摇。你们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团结战斗、互相救援,你为它负伤,它为你挂彩,命拴在一起,血流在一起,这就是用鲜血凝成的牢不可破的情谊!海可以枯,石可以烂,山可以崩,天可以坍,兄弟情谊万古长青!
这是一个团结的里程碑,应该耸立在每一头小公象的心上。
嫫婉深深地为它们祝福,为它们祈祷。
札雅将尿沿着那片野芋头地撒成一条线时,嫫婉心里一阵痉挛,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它太熟悉公象用尿来划定地界这套做法了。影叠还活着时,就经常在那条罂粟花带撒尿,这是在用尿腥味留下痕迹,来确定自己的势力范围。哺乳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刺鼻的尿腥味,其实就是一种警戒,一种告示,一种宣言:这方土地,这些食物,归我所有,越过尿线者,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嫫婉弄不懂札雅是怎么知道要用尿来划定界线的。新象群里没有成年公象,谁也没有教过札雅。仿佛是一种无师自通的本领,一种雄性青春期的自然需要:要显示自己的力量,要展露自己的风采,要确定自己的地位,要建立己的权威,一句话,要实现自我价值。
可是,宝贝,你这样做,完全错了!
是的,这块野芋头地是札雅头一个发现的,但并不等于说就该札雅独享。新象群是个整体,找到的食物理应属于集体所有。
这泡尿撒得真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随着札雅的动作,戛尔邦另外四头小公象也都依样画葫芦,跟着撒起尿来,把这片面积不大的野芋头地整个用尿圈了起来。
它们跟在札雅屁股后头,在尿圈里踱来踱去,用威胁的眼光盯着戛尔芒几头小公象。
这无疑是一种种群歧视,一种分裂行为,一种战争挑衅。
果然,戛尔芒的马哈焦躁不安地在尿圈外奔来跑去,不断地扬鼻高吼。戛尔芒另外三头小公象也都学着马哈的样,大眼珠子气势汹汹地瞪着札雅,大有突破尿线进行讨伐之势。
这已经不是什么游戏了。
这些小公象们的象牙虽然还不如成年公象那般坚硬锋利,但已牙长尺余,只要厮斗起来,就必然会造成程度不同的伤害。
嫫婉怒吼一声,用鼻尖撮起一杯泥土,刷地抡出去,撒成一条弧线,压住了那条尿线。
无聊透顶!小小年纪就学着争名夺利、拉帮结伙、制造分裂,必须严厉制止!
马哈趁嫫婉用泥沙压住尿线之际,冲进野芋头地里。它好像是存心要气气札雅,偏要去吃野芋头。
札雅怒吼一声,撅着象牙朝马哈撞去;马哈也不是省油的灯,平举着象牙迎上来。咔嚓喇,象牙与象牙碰撞发出让象心悸的声响。
这两个小冤家,竟然用象牙打架了!嫫婉悲哀得豪点晕倒。狗熊事件相隔仅仅半年,团结的里程碑就这样訇然倒坍了。它实在想不通,用鲜血凝成的情谊竟这般脆弱,区区一块野芋头地,就使这用血涂写的情谊化成灰烬。
肇事者当然是札雅,错在札雅。
可札雅还梗着脖颈,不愿退让。
嫫婉气不打一处来。你的鼻子还没长老辣呢,你的牙还没长尖锐呢,你就桀骜狂悖,这还得了,那将来等你身心发育成熟,还有谁能管得了你!它冲上去,举起鼻子,呼地使劲一抡,抽在札雅的脸上。
事后,嫫婉懊悔不已,这一鼻子抽得太狠太重,又抽在脸上,使得札雅当众丢了脸面,小公象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这才恼羞成怒,疯狂得丧失了理智,铸成大错的。要是它当时不那么冲动,鼻子不朝札雅脸上狠抽,而是抽在屁股上,或者用身体去隔开札雅和马哈乒乒乓乓碰击的两对象牙,或许,就不会发生流血惨案。唉,这世界上找不到后悔药吃。
札雅脸上重重地挨了一鼻子,眼冒金星,身体摇晃了两下,跳开了;马哈也知趣地收回了象牙。这场格斗似乎被有效地制止了。
札雅欧欧叫着,声音战抖,听得出来,它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难受极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戛尔芒小公象火鸡钻进了野芋头地。火鸡是整个新象群最年幼的一头小公象,象牙才吐出半尺来长,是母象莺莺的儿子,也就是嫫婉当助产士用鼻子钩住脖颈把它从母亲肚里拉出来的那个小家伙。
火鸡从泥土里掘起一块野芋头,用鼻尖顶着,送到札雅面前,摇头晃脑,滑稽得就像在玩杂耍。那神态,炫耀、嘲弄、讽刺、挖苦,一句话,故意要幸灾乐祸,故意要火上浇油。
你不是想霸占野芋头地吗?我就偏在你面前掘食野芋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气死你,气死你!象母的鼻子可不是纸糊的,看你再逞强,看你再霸道。哇哈,怎么神气不起来啦?怎么脸变得像踩瘪的猪尿泡?
这是一种放肆的羞辱,一种粗暴的蹂躏。
札雅鼻根都气歪了,狂吼一声,脑壳往肩后一缩,亮出那对曾经捅破过狗熊肩胛的象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还在扬扬得意的火鸡猛冲过去。
嫫婉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火鸡傻了眼,它大概没想到札雅会被激怒起噬血的野性,没想到札雅会在众目睽睽下不顾一切地朝它冲来。它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乱了方寸,想撅起象牙来迎战吧,显然半尺牙是敌不过一尺牙的,肯定会吃亏,看来,还是转身逃命为上策。
火鸡在关键时刻的犹犹豫豫,也是它命丧黄泉的一个原因。假如火鸡坚持不转身,最多鼻部和颈部被划开两道血口;假如火鸡见势不妙立即转身,最多屁股被戳出两个窟窿。
偏偏火鸡犹豫了一下才转身,转身的动作才完成一半,札雅的象牙已捅到它身上,正中侧胸,象牙从肋骨间深深地扎了进去。这儿临近心脏,是象身体的致命部位。火鸡立刻血流如注,倒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叫不出声来。
嗡的一声,嫫婉脑袋像要爆炸了似的。它急忙奔过去,用鼻尖堵住火鸡胸部的窟窿,想堵住汩汩往外冒的血,但这努力是徒劳的,血怎么堵也堵不住。它又用鼻子钩住火鸡的脖颈,想让火鸡重新站起来,这努力也白费了,火鸡脑袋软绵绵的,根本无力抬起。
所有的象都闻讯赶了过来。
火鸡两眼翻白,吐出一大口血沫,便僵然不动了。
天哪,这可怎么办啊!
嫫婉强忍着泪,望望走在自己身边的札雅,心里一阵痛楚。札雅还蒙在鼓里,不晓得它嫫婉把新象群带到纳壶河畔的悬崖上去干什么。
这至少可以避免奔赴刑场的恐惧。
嫫婉如果还有其他选择,绝不会去做注定会使自己肝胆俱裂的事。它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有效办法能避免新象群再次分裂并重结血海深仇。它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舍弃自己的亲生象儿,要么让种群的仇杀再次爆发。它既不愿意舍弃札雅,更不愿意让新象群再遭劫难。
天哪,为啥罪魁祸首偏偏是札雅!
假如换一头小公象犯下这种罪孽,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哪头小公象,它处置起来或许也会伤感也会遗憾,但不会这么剜心割肉般地悲痛。
当众象采撷树叶,撮起泥沙,将火鸡遗体掩埋起来时,嫫婉曾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戛尔芒象们看在它嫫婉的分上,能宽恕札雅一次。可它很快发现,自己压根儿就想错了,戛尔芒全体母象和小象站在火鸡坟冢旁,久久不肯离开,突然,它们齐崭崭地翘起长鼻,对着天边逐渐沉落的那颗太阳,齐声吼叫起来,惊天动地,似火山爆发,像狂飚突起,如雷霆落地。橘黄色的霞辉中,一双双象眼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嫫婉的心尖一阵战抖,这泪水这吼声发自心中的仇恨。它明白了,要是札雅得不到应有的惩处,或许在今天半夜,或许在明天清晨,新象群就会分裂成两半,所有的戛尔芒象通通会不辞而别,回到纳壶河谷东半部戛尔芒象传统的栖息地,野火反蹿,狂流倒灌,战火将重新燃起。
它曾绞尽脑汁想替札雅找出开脱的理由。误伤?意外事件?防卫过当?似乎这些理由没一条站得住脚。很多象亲眼目睹,札雅确实是有意去捅火鸡的。这是无可争辩的谋杀。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伤害,是火鸡羞辱并激怒了札雅。可火鸡还小,用鼻尖顶起野芋头,怎么说也只是孩子气的调皮捣蛋,至多是淘气包在恶作剧,罪不该诛。
它又把拯救札雅性命的希望寄托在拖延时间上。时间能冲淡记忆,或许时间也能消化仇恨,稀里糊涂蒙混过关。它很快发现这样也行不通。它拖了两天没对札雅采取行动,新象群里不仅紧张的气氛没丝毫缓解,火药味还更浓了。以往,在新象群里,两个象群的母象是混杂在一堆的,不分彼此,和睦相处,但现在,戛尔芒无论母象还是小象,再也不同戛尔邦象混合了,新象群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大块。戛尔芒母象莺莺歹毒怨恨的眼光从早到晚地投射到它嫫婉身上,如芒刺在背,刺得它浑身不目在。它当然明白,一个儿子惨遭杀害的母亲在向它索讨什么。还有阿丽丝,一向是它最忠诚的伙伴,现在也和它离心离德了,老用埋怨和责问的眼光盯着它。当年阿丽丝为了新象群不分裂,曾忍着悲痛将爱女菲娅儿驱逐出象群,这情景还历历在目,相比之下,它似乎太自私太丑陋了。
它心虚气短,不敢和阿丽丝的眼光对视。
拖延时间,仇恨只会变本加厉。
明摆着的,札雅的罪行绝不是抽几鼻子可以了事的,也不是驱逐出群体就可以平息众怒的。按古老的习俗,血债要用血来偿。
可札雅是它的亲生象儿,它能剜自己的心头肉吗?
它要徇私舞弊,它想袒护包庇;它觉得处事公正光明磊落虽然高尚,但比起札雅的生命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它情愿卑鄙龌龊,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只要能让札雅活下去。
前提是避免用分裂和血战作代价。
象群沿着香茅草地那条蜿蜒的小径,朝纳壶河萨的悬崖鱼贯而行。
嫫婉走在最前头,它的身后是戛尔邦象们,隔几步远的距离,是戛尔芒象们。
到纳壶河畔悬崖去是条上坡路,象不善登高,走到半路都累得气喘吁吁了。嫫婉在一片小树林里停了下来,让象们在树荫下小憩一阵。
这正好是个三岔路口。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悬崖,还有一条被荒草遮掩的牛毛细路通向广袤无边的黑森林。
戛尔芒象拥挤在通往悬崖的小路口,戛尔邦象聚集在通往黑森林的牛毛细路边。
嫫婉心里怦然一动,这倒是札雅畏罪潜逃的最佳时机。它嫫婉装着闭目养神,什么也没察觉的样子。只要札雅往牛毛细路上一个奔窜,半个时辰后就能逃出纳壶河谷,进入黑森林。黑森林古树葱郁、遮天蔽日,是流亡藏身的好去处。
札雅,我的儿,你该放聪明些,掂量出自己的险恶处境,抓住这个最后的逃生机会,逃之夭夭,别担心象群会追捕你。
嫫婉已打好小算盘。当札雅逃进牛毛细路后,它是象母,理当率先追捕逃犯,维护新象群的正义与秩序。但它不会认真去追,它只是要做个姿态给戛尔芒象们看看。这条牛毛细路还有个好处,象群在如此狭窄的地形下无法蜂拥而上,小路一次只能通过一头象。它追赶在前头,别的象只好落在它身后;它放慢些脚步,其他象有劲也使不上。要是札雅仍逃不快的话,它可以追到半途装着给苔藓滑了一跤,躺倒在地,脚给崴着了,挣扎半天才爬起来,瘸瘸拐拐追不快,札雅趁此机会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它是母亲,没法不存有私心。
它等了半晌,札雅并没有想逃入黑森林的意思。这傻瓜,难道看不出戛尔芒象们激愤的情绪,看不出嫫婉身为象母在这严峻时刻必须有的满脸肃杀的表情?
札雅鼻子缠挂在自己的牙上,走到嫫婉身边,大概是后背部被牛虻叮了一口,有点痒吧,来蹭嫫婉的腿。
还有心思搔痒痒呢!
是的,黑森林有动作快疾如风的猎豹,有凶残狠毒的孟加拉虎,有心胸狭窄的其他象群的象王;札雅的身子骨还稚嫩,牙也没长到足以与虎豹抗衡的长度,要想在险恶的黑森林生存下去并求得发展,很难很难。但是,再难也比立马在悬崖殒命要好得多。
嫫婉轻轻摇动那条短小的尾巴,朝牛毛细路示意性地翘了翘,又用臀部推了推札雅的脖子,动作虽然细微,不易被别的象察觉,可用意却是很明显的。
札雅用困惑的眼光看了看它,漫不经心地去卷食路边一棵红椿树低垂的叶子。
它大概以为疼爱它的母亲不会把它怎么样的,它大概觉得母亲是新象群的首领,是德高望重的象母,自己有恃无恐,不相信会有血的惩罚降临到自己头上。
对母亲的充分信赖,使它变得迟钝了。
嫫婉长叹了一口气。它不能毫无理由地长时间在三岔路口滞留耽搁。
太阳快落山了,必须启程了。
山路弯弯,嫫婉希望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永远也走不到纳壶河畔的悬崖。
纳壶河其实是澜沧江的一条支流,正值汛期,水位高涨,浊红的河水浓得像汤,排浪扑向岸边的礁石,发出如雷的声响。
象群站在河畔的悬崖上。悬崖是片面积不很大的光秃秃的平地,疏疏朗朗地长着几丛狗尾巴草,满地都是山核桃大小的灰白颜色的鹅卵石。猎猎江风吹得草穗歪倒,砾石滚动。一只山鹰在河谷波动的气流中歪歪斜斜地飞翔。河对岸的太阳笼罩着一层铅灰色的薄暮,悬挂在戛尔山峰上,失去了刺目的光芒,乌红乌红的,像一个快燃尽的火球。铁灰色的山的剪影,沉默肃穆的象群,勾勒出悲凉的氛围。
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凡上了年纪的母象,都清楚象母嫫婉把新象群带到高高的悬崖上来做什么。
小象们不诸世事,还以为是郊游踏青、登高览胜呢,都好奇地东张西望。
象由于体格庞大,轻易不登高,极少到悬崖上来。对于象来说,高处不胜寒。
嫫婉走到悬崖边,探头望了望,山岚在底下飘浮,水鸟在脚下盘旋。悬崖不算太深,但这高度,足以让身体笨重的象看着心惊胆寒。悬崖临水,底下是狼牙般参差不齐的矶石,有点像心地歹毒的猎人挖掘的插着毒签的陷阱。悬崖虽不很陡直,但这种坡度,除了羚羊与黄猴,其他动物很难攀爬。无论是大象还是小象,稍有不慎从这儿失足滑不去,不跌得粉身碎骨,也会在尖利的矶石上撞得五脏俱裂、气绝身亡,然后被湍急的河水卷走。
乌红色的太阳一点一点滑落下来,很快就要与悬崖平行成一条水平线了。
嫫婉伫立在危崖上,表面上似乎很平静,内心却翻江倒海。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亲生儿子更重要的了。嫫婉突然间觉得自己傻透了,怎么会萌生出这种有悖母性的念头?什么群体利益,什么安定团结,什么永久和平,都是假的,起码也是虚无缥缈的,宝贝象儿的生命才是顶顶重要的无价之宝。
就让戛尔邦与戛尔芒象重新分裂好了,就让新象群重新变成相互仇恨的两个群落好了,跟它嫫婉有什么相干。
札雅是它的亲骨肉,是它生命的延续,是它肉体的再生,是它所以活着的终极目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札雅完整地继承了父系血脉,长得活像影叠,不乏王者风采。札雅体格健壮、头脑聪慧、勇敢刚强,再长几岁,一定会成为受众象拥戴的戛尔邦新象王。分裂就分裂好了,大家庭有大家庭的滋味,小朝廷有小朝廷的乐趣,一定会活得潇洒,活得自在的。
嫫婉很清楚,只要它无所作为地在悬崖上站到太阳落山,戛尔芒象们便会怒气冲天地离去,一个统一的新象群又会变成结怨很深的戛尔芒和戛尔邦两个象群。
蓦地,它眼前出现了十年前大公象们横尸纳壶河谷的惨状,心尖一阵微颤。它能忍心将戛尔邦和戛尔芒众多的无辜的小象重新沦为仇恨的牺牲品吗?它保住了自己的儿子,但很多母象就可能会失去它们的宝贝。冤仇是个魔方,一旦转动,就很难再恢复到和平状态了。
整整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日夜夜,它苦心经营着这个大家庭,它耗尽心血维护着和平与安宁,这是它的心愿,是它的理想,也是它的事业,它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为之奋斗了十年的事业毁于一旦吗?
它庇护了札雅,就等于把两个种群都推向战争的边缘。
札雅大概是出于好奇,也来到危崖边探头往下看。嫫婉赶紧撩起长鼻,钩住札雅的象牙,将它拉离危崖。小心,要是掉下去的话,你就没命啦!象一般都有恐高症,札雅只朝下瞅了一眼,就吓得赶紧缩回脑袋。
它含辛茹苦才把札雅抚养长大。分娩的痛苦,哺乳的欢乐,都还记忆犹新。札雅刚生出没几天,有段时间戛尔邦象群在沼泽地边宿营,成团的尖嘴山蚊围着细皮嫩肉的札雅叮咬,是它彻夜不眠扇动长鼻,守护在札雅身边,把蚊子驱散。
札雅虽然还没成年,但对它的孝心却让它十分欣慰。札雅两岁时,有一次在草丛里捡到一小串熟透了的香蕉,小家伙用鼻尖卷着,兴冲冲跑到它身边,塞到它嘴里,它嚼着香蕉,那滋味真比蜂蜜还甜。
在札雅八岁时,一次它嫫婉站在一棵老榕树下采撷挂在树干上的鸡素果,无意中触怒了正盘在枝丫上睡觉的一条大蟒蛇。蟒蛇哧溜一声蹿下来,落到它背上,卷住了它的脖颈。蟒蛇力大无穷,像绞索似的勒得它喘不过气来。它叫不出声,鼻子也帮不上忙。其他象都惊呆了,怔怔地在四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当时札雅上颌的象牙刚刚出嘴唇几寸长,短短的像两支才冒出土的竹笋。它被勒快窒息了,眼冒金星、四腿发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札雅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撅着还稚嫩的牙,来戳蟒蛇。嗖,蟒蛇脖颈飞快地朝前弓动,一口咬中札雅的鼻子。蟒蛇虽然是无毒蛇,但宽嘴利齿,立刻把札雅的鼻子咬出了血。札雅并没有因负伤而后退,仍勇敢地用牙朝蟒蛇频频刺击。其他母象见此情--景,也都拥上来,有的撮起泥沙扬蟒蛇的眼睛,有的用鼻子钩住蟒蛇身体用力拔拉,有的朝蛇七寸处猛力抽打,终于将蟒蛇打死了。
要是没有札雅,它嫫婉恐怕早就被蟒蛇勒死了。
札雅是它的骄傲,是它的希望,是它一生的杰作。
这样的好儿子,这样的心肝宝贝,它怎能忍心将它推下深渊?
假如允许的话,它真想替札雅受惩罚,让它来顶火鸡的命好啦。遗憾的是,象群社会没有替罪代罚的习俗。冤有头,债有主,戛尔芒象们仇视的眼光都集中在札雅身上。札雅不受惩罚,这事永远也没个完。嫫婉去死,等于白死。或许更糟糕,札雅会认为是戛尔芒象逼死了自己的母亲,戛尔邦象会认为是戛尔芒象逼死了象母,群起而攻之,向戛尔芒象们讨还血债。
戛尔芒象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好几头母象引颈高吼,以宣泄心头的愤懑。马哈尤其激动,在沙砾上不断磨砺那两支明晃晃的象牙。
戛尔邦象也群情激昂,尤其札雅,横眉竖眼地朝马哈欧欧叫。
一场血战迫在眉睫。
不能再等待,不能再等待了。
嫫婉向悬崖边缘走去。从它站立的位置到悬崖边缘,只有三四步远,但它却走得十分累,每走一步仿佛都有千斤重。
最后一抹阳光正好与悬崖形成一条水平线。
乌红的阳光,浊红的河水,血色黄昏。
这是一种会使神经绷断的恐怖的颜色。
嫫婉摇了摇鼻子,朝札雅轻吼了一声。这是平静的召唤,慈祥的呼叫。
札雅颠颠地跑了过来,来到嫫婉身边,来到悬崖边缘。
突然,嫫婉朝前猛跨了一步,它的额头抵在札雅的屁股上,形成一股强大的冲撞力。札雅身不由己,朝前蹿去,两只前蹄跨出了断崖,重心前倾,前半个身体在断崖外,后半个身体在断崖内;两只后蹄钩住悬崖边缘的石缝,长鼻拼命翘向脑后,想让重心后移。
刹那间,札雅的身体在悬崖边缘定格了。
悬崖上一片沉寂,象们凝神屏息,惊讶地望着嫫婉。
不不,它不是故意要把札雅推下悬崖去的!它母性的本能不允许这样做,它是无意中撞了札雅一下。这不是惩处,纯属不幸的意外。它要把悬吊在断崖边缘的札雅救上来。它抡起长鼻,想去钩住札雅的鼻子。两支象鼻都弯成钩状,是可以互相牵拉的。
它的鼻尖刚刚触碰到札雅的鼻尖,可怕的事发生了。悬崖边缘的土质松软,经不起象沉重的身体压力,红色的沙土哧溜溜地往下泻,崖壁形成一道沙土瀑布,札雅的身体缓慢地无可挽回地往下滑,往下沉。轰隆,一块石头被札雅压坍,裹挟着一团尘烟,从陡峭的悬崖上滚落下去。终于,札雅身体的重心再一次前倾,跟着那块石头往下掉。
欧——嫫婉惊叫起来
欧——札雅还来得及扭头望嫫婉一眼,发出一声像是责问又像是抱怨的吼叫。
嫫婉一辈子也忘不掉这目光,悲凉、绝望、惊诧、困惑、迷惘,像把锋利的尖刀,直刺它的心。
一个庞大的身体沿着陡峭的崖壁坠落下去,轰隆,从深渊里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旋即被涛声遮盖,纳壶河爆起一朵红浪,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太阳落下去了,天地一片昏黄。
欧——嫫婉朝河谷对岸的群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吼叫。
整个新象群也都翘起长鼻,向苍天齐声长吼。这既是对亡灵的哀悼,也是对象母大义灭亲的赞赏,更是一种惊天动地的誓言:
——再也不要去重复血仇的历史!
——任何力量都休想拆散已成为大家庭的新象群!
泾渭分明的阵线自动拆除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被一种崇高悲壮的情怀冲刷得干干净净。戛尔邦象和戛尔芒象又混杂在一起。
只有嫫婉神情悲伤地伫立在悬崖上,一动不动,像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