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The last but notleast
三访韩寒
2009年5月,《时尚先生Esquire》第一次拍摄韩寒。当时,这位年轻人
已经从80后偶像升格为“知识分子的偶像”。但编辑部内部却为韩寒是否够
格当先生的封面人物吵翻了天。想拍韩寒做封面,
是因为我们为呼应五四运动90周年策划了《新青年》
专题,而韩寒像是恰如其分地站出来的一位新青年代表。这当然不只是因为
他全球第一博客、明星作家与赛车手这些头衔。而是顶着这些头衔的他向互
联网上三亿点击者发出的青春而清醒的声音,对腐朽和僵硬势力的挑战,对
敏感话题和公共维权事件的不缺席之姿。2008、09这两年的韩寒,一再提
醒并使我们确信,互联网时代业已抵达中国,并且不可逆转。这实在令人振奋。
反对意见则说,韩寒太年轻,与先生的高端精英定位不符。甚至有编辑
提出,如果非要上韩寒,那最好跟冯仑一起上,后者是企业家中的思想家,
德高望重,功成名就,这样才镇得住。选题会的气氛剑拔弩张,会议室吵完,
又在我的办公室继续吵。最后不得不“专制”一下了:韩寒体现的价值观跟
我们杂志希望传达的价值观是一致的,年龄从来都不应该成为选择条件。上
世纪六十年代,Esquire干脆把封面当视觉社论做——这联想也坚定了我的
决心。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韩寒。与预期中的锋芒毕露预期恰恰相反,真人韩寒
友善温和,甚至配合我们躺进了一口废弃的浴缸。但采访时他就会露出藏在
温和背后的锋利。我们问:“两年前,你和王朔一起上电视节目,他谈锋甚健,
你几乎不发一言。你还写文章称赞了王朔。”他回答说“是的。就像送别一个
老朋友,你总要说好话。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2008年韩寒开始在他影响力巨大的博客频频发声抨击时弊,那年中国
网民数量超越美国,跃居世界第一。这是个有意思的巧合。中华民族近百年
困顿于历史的三峡,屡屡在关键历史时刻行差踏错,迟迟不能实现根本性的
现代转型。而互联网自1991年诞生,不到20年就已展现出福祉般的力量,
宣告三峡尾声已近——尽管在这个全球化的平台上,中国与世界之间仍横亘
着一座伟大的防火墙,但作为最高效的信息传播途径,互联网简捷和开放的
特性却无法改变,即使是敏感词、过滤这样成本高昂的设计也无法改变。作
为畅销书作家和明星赛车手的韩寒,此时来到这个平台,可谓身逢其时。他
面对诸多公共事件的锐利声音,既与世界第一的网民数量所形成的汹涌民意
互动响应,又呼应了商业网站的点击量需要,自我实现、商业欲求与时代需
要同频共振,互联网时代的新一代偶像应运而生。
2011年5月,韩寒第二次成为《时尚先生Esquire》封面人物。这期间的
韩寒开始新的尝试,但不算顺利。他创办了《独唱团》杂志,在万众期待中
出了第一期,发行量上百万册。坦率地讲,我并不算多么喜欢。不过进杂志
社工作以后我才知道,判断一本杂志,只读一期是不行的,起码在三期后才
能得出一个大概的结论。遗憾的是我没有机会看到第二期,因为这本杂志只
出了一期即遭遇中国特色的停刊。而另外一本筹划中的《合唱团》杂志干脆
第一期都无法面世。这期间的中国,网民数翻番激增到5亿。互联网上继续
热议着大事,公共舆论的发酵大多在新崛起的媒体形式微博上进行,没有加
入微博热潮的韩寒继续在博客发文,这些博客被微博频频转发,影响不减。
2011年是辛亥革命百年,我们打算借机继续青年话题,于是从100年中选出
25个特立独行的年轻人,题为《25个最酷的青年》,韩寒是其中之一。合唱
团的封面创意灵感来自他未创办成功的同名杂志,拍摄时我们邀请了上海大
火后街头义演悼念遇难者的上海交响乐团与韩寒一同进行。
这一年年底,韩寒在博客发出了备受批评的“韩三篇”,《谈革命》《说民
主》《要自由》。不过与文中一些论述带给我的失望相比,我却比任何时候都
清晰地感受到了中国发生了什么。在博文里说中国不可能也不需要革命的韩
寒可能没有意识到,一场革命正在中国进行--信息革命。而我清晰地感受
到这信息革命带火的喘息,正是因为韩寒。革命、民主、自由,当这三个传
统意义上的敏感词突然在微博上被激烈讨论时,韩寒们把言论的自由度推到
了一个新的边界。
我们已经到达迄今为止最广阔的言论空间。从个体不公事件的接力转发
到重大公共事件的群情汹涌,从当代历史的重新叙述到普世常识的一再重申,
都逐渐脱敏进入公众话题;我们也已经拥有迄今为止最有效的舆论力量。当
一个简单的转发就可以参与到公共话题的讨论,越来越多的普通人而不只是
公共知识分子越来越愿意表达意见。当民意更易聚集,官方与舆论也开始由
对抗开始转向互动。对比一下微博早期的唐福珍自焚案,到后来的钱云会疑案,
再到最近的乌坎风云,可以看出虽然无力感依旧,但互联网舆论已开始形成
迄今为止最见成效的影响力。
许知远在他担任执行主编的《彭博商业周刊》里撰文描绘了互联网带给
中国激动人心的改变:“门户网站、视频、微博,我们正目睹与感受着如此众
多的人突然参与到公共空间,表达自己的意见时的巨大浪潮,它已经深刻地
影响到我们的政治与社会生活。它当然意味着巨大的进步。它鼓励了个人自由,
也给予人们某种联结感,它们都曾因既有的政治与社会结构,而被长久压抑。
在很多事件上,它也形成新的压力,冲击了封闭的政治结构,促使迟缓的官
僚系统做出改变。”
诚如许知远所言,韩寒“象征着中国正兴起的公共舆论”。也正因为此,
今年年初开始的闹剧般的质疑人造韩寒事件始终喧哗不
已。中国的互联网革命时不时就会展现出其粗鄙亢进的
另一面。这种展现颇令许知远等一些知识分子沮丧。然而,
须知在中国互联网上所呈现的种种亢进、分裂乃至粗鄙,
并非互联网的特质,而是身处这个平台的我们的特质。
高亢进行的攻讦谩骂,是长时间浸淫文革专制遗毒者的
病征,互联网仅仅提供了一个无所遮拦的平台,让这流
传百年的中国病更清楚地呈现出来而已。
我可以理解精英们的焦虑。但在正常的公共生活到
来之前,互联网已经是中国最好的公共平台,也是最值
得期待的福祉。利于信息传播的特性让它天然就利于言
论自由,而商业上的蓬勃发展又使得它拥有了免死金牌。
即使再不尽如人意,我仍然觉得它值得我们耐心期许。
今年3月,《时尚先生Esquire》第三次邀请韩寒做
封面人物。与以往不同,这次不是与某个专题捆绑起来,
而是单纯做人物采访。也一反以前的作法,不在造型上
改变他,不进摄影棚,只是拉着他回到自己自幼生活的
亭林镇,完全呈现他原本的样子。韩寒脚下所穿,依然
是三年前他第一次来拍摄封面时穿的那双鞋。我们问:
你已经干过很多职业了: 赛车手,作家,主编,歌星,接
下来要做什么?“我一直希望自己是个知识分子。我一直
在往这方面发展。”韩寒说这话时没笑。我们笑了。“真的,
我非常诚恳的。”他强调,“一个国家要好,大众要变得
聪明,知识分子一定要多,而意见领袖他妈的一定要少。”
一定的。
by 钭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