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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第一次见到王元芳是在自己的大婚之夜。
那一年他还是晋王，与世族王氏之嫡女结姻，中规中矩，门当户对。
八月，金桂飘香，红绸绕梁，微风中带着醉人的甜。
喜宴渐入尾声，李治被哥哥叔伯们轮流劝酒，此刻总算逃了出来，带着司礼的喜娘，去完成婚夜的最后一步。
椒房前，花灯挂了二十余盏，小小的身影站在灯下，焦急的说，姐姐，你为什么不出来？姐姐，你怎么不跟我说话？
房内新娘子轻声笑语，芳儿你不与父亲在一起，偷偷跑到这里来，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那小孩儿还不放弃，说姐姐你离家了，我舍不得。
眼见着他想迈进房，两个喜娘急忙上前拉住了他，问是哪家的孩子，这样淘气。
可灯下的小孩一点不惧，反而抬了头挺胸说道，我是王元芳，来见姐姐有什么不可以。
喜娘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向他解释。
李治瞧他有理有据，忍不住笑出声，他上前几步蹲下身，平视着王元芳说，好弟弟，今天你不能进去，不过大后天我让你姐姐回家来看你，好不好？
王元芳蹙眉打量眼前的人，金冠束发，金线的喜服，仪表庄重，眼神柔和。
他想了想，学着大人模样，双手相叠行了一礼，元芳见过晋王。
李治见他身高未及自己腰际，礼仪却学的周正，越发觉得有趣，便起身回了他一礼，说我让人送你回去可好？
王元芳脸上立刻又露出不舍的表情，他看看屋内，又看看李治，最后下定决心般跺跺脚，说不要大后天，明天就回来。然后不给李治反驳的机会，转身就走。
彼时，李治十六岁，众皇子中，备受帝宠。王元芳十一岁，幼而聪慧，乖巧俊秀。
许多年之后，李治与郦妃说起此事，仍然乐不可支，说朕也和普通百姓一样，大婚之夜被小舅子堵过门。
郦妃听闻这句寻常人家，便笑的分外柔情，她说元芳从小是个重情的孩子。
李治点头称是，颇有些感慨，朕当年想让他喊一声哥哥，可花了不少心思。
郦妃嗔道，有这事？臣妾怎么从未听他喊过。
李治笑的更高兴，眼神宠溺，他说你还不了解你这个弟弟？不是只有朕一个人的时候，哪里肯喊出口。
二、
贞观十七年，炎夏。
朝中震荡。
皇太子李承乾被废，晋王李治因宽厚仁慈，和睦兄弟被立为新太子，并获准随朝议事。
人生自此尊荣无限。
王元芳亦随父亲前来祝贺，十四岁的他已褪去儿时稚气，身形也拔高了很多，隐隐可见将来的公子模样。
他与父亲一起行礼，却偷偷抬眼去看服饰装扮焕然一新的李治和姐姐。
李治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朝他眨了眨眼。王元芳便弯起嘴角，安心笑起来，一切如昨。
这三、四年间，晋王府是他在京城除了家之外最熟悉的地方。李治早已吩咐府中，许王元芳随意出入，他的藏书字画、亭台楼阁、草木花鸟，只要是王元芳感兴趣的，都可随意赏玩。
最初时，王元芳很是不好意思，只是日子一久难免想念姐姐，纠结几日，还是跑来晋王府。
可每次都凑巧遇上李治，他的手里总拿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要求还很简单，只要自己喊他一声哥哥。
王元芳踌躇半天，才轻轻软软的喊一声哥哥。
李治很开心，他有那么多的兄弟，都赶不上王元芳叫的这一声开心。
后来叫的多了，也就真的亲近了，从乖巧的一声哥哥，到爽利的一声哥。
但有旁人在时，王元芳还是会恭敬的说，见过晋王。
李治无奈，只说元芳你规矩学的太好。
王元芳笑眯眯点头，说那是自然。
时如静水流深。
王元芳去晋王府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忘了还没见到姐姐。他喜欢与李治相处，在他看来，这个晋王算得上是顶顶温柔宽厚的人。
入春时，阁中有风光，李治便教他赏茶器，品新茗。
夏盛时，碧波泛舟，莲叶荫下读书，一消磨就是半个日头。
秋风起，果熟食丰，王元芳开始学剑，消耗日增，李治总有许多点心备着。
冬雪重，屋内炭炉温暖，李治会给元芳讲些朝中轶事，说到乐处，便一同哈哈大笑。
几番寒暑。
晋王府成了太子府，王元芳依旧是常客。
一日，李治见他坐在廊下看书，突然心念一动便问，元芳你可愿随我入宫伴读？
王元芳闻言放下书，太子殿下是认真问的？
李治点头，有些期待的看着他。
但王元芳拒绝了他的提议。
李治很诧异，也失落，他又问元芳为何不肯？陪着哥哥不好？
王元芳摇头，将手中的书递给李治，是一本《贞观律》。
十二篇，五百条，大唐国法。
他仔细思索，朝李治说道，比起诗书兵法，我更喜欢律典，日后可正人心之道，太子太傅又不教查案子。
李治一愣，复而醒悟过来，他仔细盯着王元芳，就好像很久没有看过他一样。
年复一年未察觉，少年原已长成，秀而挺拔，心存高志。
王元芳久不见他回答，正疑惑着，感觉有手轻抚额头。
李治说，元芳，我想起前几日见到把扇子，倒是适合你，来随我一起去看。
一把矜贵的扇子，骨是苍梧山湘竹，绚丽灵动，墨是初唐四杰亲笔，傲意十足。
扇如其人。
王元芳一见便喜欢，也就一直用着。
后来京城三少与王元芳结交，清一色的高门大户，却总觉的气度品味都差了他一截。他们哪里知道，这些并非王元芳的尚书父亲所教，而是殿上天子从小就一手惯出来的。
还比什么呢。
三、
贞观十八年，春。
唐太宗亲征高丽，留太子李治监国，长孙无忌辅佐。
整整三个月，每天都心焦如焚的日子，朝臣的奏本，前线的塘报，李治几乎忙的夜不成寐。
王元芳见他如此辛劳，去太子府的次数便少了 ，偶尔探访也只停留片刻。
李治看在眼里，便趁着一次他从案边经过的机会，伸手拉住了他，指指身边说，来，你坐这儿。
王元芳犹豫，说这怎么行。
李治将他朝里拖了几步，说你坐这儿，我心就静了。
王元芳这才不倔强，端正在他身边坐下，不满道，你堂堂太子殿下，怎么学人撒娇。
李治哈哈一笑，说我学了怎么办？
王元芳眨眨眼，抬了下巴说，那我就陪你坐一会儿。
如此又过了两月，王元芳常坐在李治身边，有时替他整理纷乱的塘报，有时听他翻来覆去的讲棘手之事。
总是一忙就到了半夜，然后留宿太子府，第二天起床继续忙碌。
日子过得也算快，但常伴太子身边，难免有危险的时候。
高丽前线战败，竟暗遣刺客夜袭太子府，欲断大唐国储。
王元芳和几位府内侍卫围在李治案前，与刺客拔剑相对。
李治忧虑于他，喝道，王元芳，退回来。
王元芳抬着下巴傲慢一笑，殿下放心，这等宵小伤不到我。
他第一个冲上前，剑法高超，寒光凛冽。
李治看着他动作，惊出一身冷汗。
幸好一切有惊无险，截获消息的长孙大人前后脚带着兵士冲了进来，将刺客诛杀缉拿。
地板上几滴血迹。
李治命人将房内的风灯统统点亮，伤药放在桌上，他静静看着王元芳。
王元芳头一回对他有点发憷，乖乖伸了手过去。
手臂纤细却不瘦弱，李治用棉布一圈圈细细绕好，斥责道，越长越逞强好胜。
王元芳咬着嘴唇，并不在意，他说我下次不受伤就是了。
李治怒拍桌，不许有下次。
四、
李治登基时，王元芳还未入仕。
太极殿前不会有他的位置。
大典当日，天蒙蒙亮，王元芳就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他询问来接他的总管，陛下究竟有何事急召？
总管脸上笑着，摇头说不知，陛下只吩咐你速来，别误了时辰。
王元芳只好一路跟着走过红墙高阶，直到太极殿门口。
殿内没有别人，只有李治身着一袭黄袍等着，见了他来，赶忙上前拉着往角落的屏风后走。
王元芳吓了一跳，连着哎哎了两声，才发觉称呼不对，没行礼也不对。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李治按着坐在屏风后的椅子上。
李治朝他嘘了一声说，这里别人看不见你，一会儿千万别出声。
王元芳楞楞看着李治，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治假装板起脸，朕的登基大典，你不想看？
王元芳抿嘴低头，片刻道，想。
李治笑了，他说，你要是不在，朕总觉得缺了什么。
旭日从远山外升起，碧蓝的天空。
殿阁层层，飞檐斗拱，覆压数十里。
众臣叩首，山呼万岁。
散朝后，李治等所有人都走了，赶忙去看藏在屏风后的王元芳。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他的脸颊微微泛红，额上带着些汗，如远山木叶上的露珠。
李治问他，还不错吧。
王元芳站起身，他终于镇定下来，他说参见陛下，我的视线全被人遮住了。
李治哈哈大笑，他说，王元芳，你早些入仕，朕在朝堂上给你留着位子。
王元芳笑着顶嘴，我早说过志在大理寺，不用上朝。
李治意料之中，便又说，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内，谁说不用上朝。
王元芳惊讶抬头，见李治立于身前，温柔期许，情真意切，少年的血液沸腾。
他深深一揖到底，又抬起头，眼睛明亮，他说，谨遵圣意。
天子之恩还是兄弟情切。
李治从未要王元芳区分清楚，因为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只知道，他担当的起。
感业寺前，童梦瑶曾问，你见着皇帝你不好奇？不想看看他什么样啊？
王元芳撇头骄傲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是皇帝呢。
寺前石板灰阶，大雨滂沱，王元芳比任何人都快的向惊马冲去，奋不顾身。
待雨停日高，李治站在阶前，他看着垂首立于一边的王元芳，笑意温柔收敛于眼中。
他说，王元芳，大理寺主事，正六品。
日子开始不再像昔时悠闲，李治盘旋于老臣之间，王元芳也随着朋友游历四方。
直到长安事变。
郦妃殁于深宫，王元芳悲伤哀恸，终于跑去了李治寝殿。李治看着他咬牙强忍的神态，挥手屏退了宫人，下一刻就已将他揽在怀里。
王元芳头抵在李治肩侧，不出声的默默流泪，片刻湿透衣料，在皮肤上留下一片冰凉。李治抱紧他，心中像被大雨打出了层层涟漪，再难平静。
夜深，丽政殿里依然只有他们两人。
王元芳已经恢复，他坐在李治案几对面，静静等待。
李治叹了口气，他说，元芳，我不相信狄知逊会造反。
王元芳没有动。
李治继续说下去，但我信你。
王元芳笑了笑道，臣定不负陛下。
李治眯起眼看他，说元芳你不许冒险，有事就告诉我。
王元芳点头答应了。
李治放下心，却忘了上一回，王元芳并没有听他的话。
他拍了拍身侧道，来，坐朕身边来。
王元芳没有犹豫，自然的坐了过去说，好，我陪皇上坐。
他们像曾经一样夜谈。
直到月上中天，月已圆。
李治回想过，如果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会让王元芳在自己怀里多睡一会儿，他会在他没睡着前就附身吻他。
世上没有如果。
五、
地宫之役后，狄仁杰养伤养了半个月，终于能上朝去见李治。
陛下，元芳真的失踪了？
是。
可曾寻过？
朕在地宫里寻了五天，掘地三尺。
狄仁杰很奇怪，他说，既然是失踪为何不去各地寻找。
李治一笑，指了指太极殿的屋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元芳想去哪儿，朕都许了。
狄仁杰一时失语。
李治平和的看他，问道，你是最后见到元芳的人，他可说过什么？
狄仁杰点点头，顿了半晌才说，我昏迷前，似乎听见他说，明天就回来。
李治没有回答。
狄仁杰疑惑看去，只见一种深刻的哀痛笼罩着这个年轻的皇帝，他于心不忍，说臣可替陛下寻人。
李治摇头，不必，你先回去吧，朕一个人走走。
没人知道王元芳在哪儿，他们以为他云游四海，除了李治自己。
长安宫中有湖，湖中有山，山顶一座凉亭，一座小坡。
李治去山上时总是一个人，谁也不带，坐上大半天，再独自回来。
宫人百般猜测亦无用，陛下明令，那里谁也不许去。
李治坐在凉亭内，天边流云如烧，尽收眼底。
他说，元芳，朕命人修缮了《永徽律》，五百条律法皆做了详批，今日刚完工，我给你带了一本。
他也说，元芳，朕今日启用了你的一个族兄，那些老臣和武后都不太高兴，但朕看他是可用之才。他封的是刺史，朕分得清你们。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
许多年后，李治病重，头痛欲裂，目不能视。
官场新贵王刺史也曾蒙召独见。
李治命他将自己扶到窗口，秋日的柔风带着温柔的水汽，他问王刺史，朕之治理如何？百姓们喜欢吗？
王刺史恭敬答道，百姓承蒙皇上宽厚仁慈，没有一个人不感动喜悦。
![[少狄][李治x王元芳]万千宠爱 李治王元芳](http://img.aihuau.com/images/01111101/01063830t0167ec230e6a4e2314.jpg)
李治满意的点点头，又说，以前有个人答应替朕，要替朕匡扶正道之心，但他失约很久，王刺史觉得此人该如何罚？
王刺史愣住了，半天答不上来，只好谢罪说，臣不知。
李治温柔笑了，他似乎看不见，又似乎看见了极美妙的东西，他说，朕要罚他，罚他下一世留在朕的身边，留的长长久久，哪儿也不许去。
永徽之治三十四年。
一万两千四百天。
一位少年。
万千宠爱。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