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锦番外全4 裂锦番外

管它呢,管它呢,管它呢……
如果上天已经注定,那么管它呢。
在此之前,他这辈子的唯一肆意而为,也不过是中学毕业,一意孤行去了MIT。
大姐希望他念HBS,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如果念了哈佛的商学院,将来的一切只怕会事半功倍。
可是他不愿意,于是唯一的一次放纵了自己,去了自己私心向往的大学,学了毫不相干的学系——明知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彼时已经深切的知道,他的人生已经如同那枚蝴蝶一样,钉在黑丝绒底子上,凄怆而华美,却动弹不得。那粒无形的银色长针,已经深深穿透了他的整个人生。他活着的意义,已经早就注定,容不得他有半分的挣扎。
第二天他去医院看大姐,没想到三姐也来了。
她们姐妹难得见面,大半因为简子俊的缘故。赵筠美买了水果与燕窝来,还有大捧的鲜花,笑吟吟的说:“大姐气色好了许多。”见到承轩,轻轻的“啊”了一声,说:“坏小子,好像又长高了。”她虽与大姐不和,但从小喜欢承轩,将他当个小孩子看,踮起脚来搂他的肩膀,笑着说:“趁着还没有人跟我抢,赶紧搂一搂。”
“三姐也越来越年轻漂亮了。”
赵筠美抿嘴笑:“贫嘴。”仔细端详他:“怎么倒像瘦了,真是越长越像四弟。怪不得人家说……”她说到这里,突然“啊呀”了一声,说:“忘记给圣贤寄书呢。”承轩奇道:“四哥要你给他寄书?这太阳倒是从哪里升起来?”筠美在他背上一拍:“没上没下的,他到底是你四哥。”终究还是笑着告诉他:“他哪里会看什么正经书,要我寄给他港版的漫画,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样孩子气。”
大姐这才问:“圣贤在澳洲还好吗?”
筠美说:“他生成那样的脾气,能坏到哪里去。”
承轩说:“四哥乐天知命,是会享福的人。”
筠美打量着他:“坏小子,怎么突然老气横秋的,心事重重?”
他敷衍着说:“公事不顺。”
收购形势比他想的要坏,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也没想到易志维的反扑会这样迅猛。几乎是漫天席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正式举牌之后,市场反应激烈,东瞿立刻宣布反收购。易志维出手快、狠、准,宣布以短期配股应对收购,意图用庞大的资金来击退他,速战速决。这两天流通股价已经被拉到奇高,而许多小股东还在观望中犹豫不决。已经收购的股份不过才占东瞿股份的5%左右,
东瞿资本雄厚,他当然不能正面迎敌,只能借力打力,四两拨千金。这样一来,平仓压力便越来越大。
芷珊提醒他:“我们目前太过冒险,只怕万一出现意外,随时就会被银行逼仓。”
他何尝不知道,但事已至此只能一鼓作气,寄望于前。他和简子俊没有再见面,但通过电话,简子俊的态度倒还乐观:“现金收购价位离心理价位已经很近,易志维很难守住四十二元这一关。”
话虽然这样说,整个争夺已经几近白热化,双方胶持不下,财经界早已轰动。杂志纷纷刊以大字标题,长篇累牍的报导,挖出他去年主持“J&A”公司收购案,揭露他是最年轻的亿万富翁,他顿时成名,被炒得沸反盈天。财经频道力邀他去作访问,偶尔拍到他在会所外的照片,立刻刊在花絮版头条,称他是“最具价值黄金单身汉”。
照片虽然是抢拍的,但镜头上的他眉目俊朗,目光坚定,正步下会所的台阶,秋天的风吹起他的外套,仿佛鸽子的羽,在风中微微张扬。镜头中的背景都被虚化,只有他整个人是清晰的。芷珊看到,与他说笑:“果然有型,有做偶像派商人的潜质。”
他啼笑皆非,她不依不饶,仿佛记者访问:“现在已经身为公众人物,赵先生有什么感想?”
他微笑:“惨过坐牢。”
两人相视而笑,电话却响起来,他接听之后,若有所思,告诉她:“东瞿董事会刚刚宣布以每市额百元的B股换购市额93元的流通股。”
她心一沉,东瞿宣布配股已经令他们应对吃力,如今再以B股来换购A股,存意就是要百上加斤,逼迫他们。他的眉头深深皱起,她以为他是忧虑,于是安慰他:“现金收购的成功个案从来都在九成以上,我们还没有输。”
他忽然微笑:“谁说我们会输,我倒觉得我们快赢了。”她朦胧猜到一点,望住他,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果然,他说道:“你不觉得,东瞿一直以来的反收购举措,好像有点急功近利?”
她向来灵敏,此时“啊”了一声,已经被他点透。
他声音不缓不急:“东瞿的资金可能存在严重问题。这样的收购战,对东瞿来讲,是速战速决为最佳。易志维这个人做事向来不拖沓,他明知我们宣布现金收购,优势在何处。如果东瞿的资金运作状况良好,只要宣布以更高的价格来反收购,就可以逼迫我们清仓,可是他没有,他用的方法是不必调动大笔资金的配股,这是守,而不是攻,这已经不符他一贯的作风。如果配股还可以说是求稳,那今次换购就有点欲盖弥彰了。东瞿B股向来只握在几个易姓大股东手中,视作易氏家族对东瞿最有力的控制手段,易志维这个人家族观念很强,可是他竟然决定以B股来换购A股,明显有违常理,凡是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是有问题的地方。”
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因为到了晚间,简子俊给他打了个电话,口气闲闲的说道:“有位朋友想见一见你。”
他以为简子俊是迫于华宇银行目前承受的强大资金压力,所以安排另一位银行家与他见面,商谈分摊抵押借贷事宜。
万万没想到竟是东瞿的执行副总裁易传东。
他和他的兄长在外貌上并不十分相似,性情更是南辕北辙,与卓然出众的易志维相比,他内敛温吞得几近平庸。当年他正式进入东瞿工作时,八卦周刊、财经杂志总是拿他与兄长对比,但时日一久,乏善可陈,便渐渐不再。在兄长无比耀眼的光环下,他总是隐在无声黑暗中,连笑容都似若有若无:“久闻赵先生年轻有为,今日才有幸得会。”
承轩已经十分敏感的猜到了一切,微笑道:“哪里,能够见到易先生,我才是幸会。”
果然,易传东道:“我和简先生是多年的合作拍档,目前全力支持贵公司的华宇银行,也有泰半资金属于我。”
承轩“哦”了一声,不声不响的凝视眼前的人,含笑反问:“易先生是打算让我停止对东瞿的收购计划吗?”
易传东笑道:“赵先生真会说笑。”
三个人都会心微笑,易传东道:“想必赵先生业已经看出,东瞿目前的资金有重大问题。东瞿在海外投资受挫,亏损超过两成。大宇地工业园区计划预计投入超过十二亿,结果和政府谈判失败,必须于六个月内完成一期工程。所以东瞿目前是左右支绌。”
他所料果然不错,易传东道:“赵先生的计划是收购成功后拆解东瞿,所以我要求到时可以用合理价格,即低于市价两成左右的价格,购入东瞿的保险公司、投资公司和通讯公司。”
那是东瞿最赚钱的企业,本身就远超市值,何况还低于市价两成,他无疑于狮子大开口,承轩微笑:“易先生所谓的合理价格,恐怕值得商榷吧?”
易传东眉头微微挑起,目光犀利,神色敏锐专注,仿佛突然发现猎物的猎豹,浑身上下都饱满着蓄势待发的力道——只有在这一刹那,他的神情其实似极了他的兄长,赫赫有名的东瞿执行总裁易志维。几乎只是一秒钟之后,他已经放松而懒散,整个人重新平淡下来:“当然,赵先生也可以要求我付出市场正常价 格,可是以赵先生目前的处境,恐怕不会这样拒绝我。”
承轩只微一思索,便颔首:“好,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简子俊亲自去倒了三杯酒来,易传东举杯,意味深长的笑:“为东瞿,”
“Cheers!”三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叮的脆响,三人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赵承轩并没有久留,送走他后,简子俊又往杯中倒满了酒,与易传东浅酌,忽然问:“怎么样?”
“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你看他见到我的那一刹那,立刻就猜到了前因后果,这孩子叫人觉得害怕。”
“我看过他历年的战绩,实在惊人,报纸上说他是‘狙击之神’。”
易传东嗤笑:“才二十五岁的人,竟然称‘神’,少年得志,也不怕秀极易摧。”
“当年你大哥二十五岁出任东瞿总裁,人人都当成一个笑话。等到他三十岁时,董事会里里外外、连同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家伙,都不敢再轻觑他半分。”
易传东沉默片刻,这中间牵涉着太多的事情,样样件件都是不能付诸语言的,他知道自己那种嫉恨,像是一锅沸油,只消溅入一点点水,便会轰然炸开来。他鄙夷自己这种心浮气燥,所以只说:“我知道了。”
“你大哥最近怎么样?”
“医生说手术风险太大,不考虑心脏移植,所以他随时随地都会病发。万一哪次抢救不及时,就会没命。医生一早要求他住院,他置若罔闻。”易传东漠无表情:“董事会那帮老家伙们惶惶不可终日,人心浮动,不然的话,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的在大宇地投资上头弄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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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如果死了,一切都会是你的了,何必再费这种劲。”
易传东将杯中的酒一口气饮尽,或许是太过辛辣,皱起眉来,嘴角却含着一缕冷笑:“就算他死了,东瞿是他一手缔造,哪怕他死了,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一切都是他施舍我的,我还是活在他的影子里!你永远不会知道那种感觉,我这辈子再也不愿意站在他身后,眼睁睁的站在他身后!”
东瞿的资金问题被消息灵通的报纸公开之后,市场顿时哗然,中小股东争先恐后的沽空,东瞿寸寸失守。
易志维主持召开紧急会议,与会的都是高级主管,整个会议室中一片肃杀之气,仿佛人人都知道最后的决战已经来临,所以一片死寂。因为连续的加班,易志维已经疲倦而困顿,连声音都沙沙发哑:“这种情况下,先不必追查是谁走漏了消息,银行方面怎么说?”
资管经理答:“要求我们提供更多的抵押。”
易志维说:“好,果然翻脸不认人。”他静默片刻,方才重新抬起眼来:“诸位……”众人全神贯注聆听,人人注视着他,他却停下来,缓缓皱起眉头,极慢极慢的向前倾去,整个身子向前倾去,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眼睁睁看着他“砰”一声俯倒在会议桌上,水杯文件等等杂物被他的身体撞滑出去,“哗啦”散了一地。人人大张着嘴,在极度的震惊中呆若木鸡。
过了好几秒钟,才有人如梦初醒,立刻抢过去:“易先生!”
整间会议室的人反应过来,与会的都是东瞿的精英,在几秒钟的慌乱后立刻稳住了阵脚,一面立刻给他服药,一面拨打急救电话,另外安排专人负责保密事宜。
但纸哪里能包住火,只瞒了不过一天,大小媒体就已经知道这次会议室中的突然病发。立刻传闻东瞿一败涂地,易志维心力交瘁,再也无法支撑。
承轩对芷珊说:“我有些不安。”
芷珊安慰他:“在商言商,我们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东瞿是易志维的命,自己如今分明是在要易志维的命,而他的病,根本就不能承受强烈刺激。
另一层更深的不安是难以言喻的,无法具体解释的,他隐约觉察到一个可怕的可能,仿佛一个强大的黑洞,在未知的不明的地方,终有一日会吞噬他赖以生存的一切。这是一种微妙的第六感,对市场或是对命运的预知,他每次都凭着这种奇特的第六感躲过灾祸,比如六年前的货币崩溃,他就是凭着事前的预感,竟然揣测到了对冲基金的动向,不仅抽身极早,而且还顺势赢得暴利。
他烦躁不安。
深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从前从不失眠,哪怕压力达到临界,他仍旧可以安然入睡。或者这次真的赌得太大?
可是明明已经胜券在握。
幸好接到芷珊的电话:“睡了没有?”
“还没有。”
她语气温柔:“看,今晚有月亮。”
他起身拉开窗帘,果然有月亮,一轮圆月,清冷光辉撒落天幕,照进窗内来,仿佛是一地水色。浸骨微凉,竟似有桂花的香气。他想到在山顶与她看月的那一刻,脸上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在月色中,他终于朦胧睡去。
却有乱梦,梦见自己是陷入丛林的猎手,已经一枪击伤猎物,可是它却逃掉。一路追下去,触目只能看到茂密的绿,处处都是枝枝蔓蔓,绿得漫天漫野,纠纠缠缠,叫人透不过气来。而四处枝摇叶动,不知它遮掩在哪一片叶子底下,他步步紧逼,已经接近最后的目标。但突然心慌气短,也不知在害怕什么。他用颤抖的手揭开最后一片宽阔的蕉叶,突然蕉叶深处扑出一只前所未见的可怕猛兽,张开血盆大口,顿时尸骨无存。
醒来满头的冷汗,他坐在床头,脑中一片茫然,直到天亮,他才起身淋浴,然后去医院去看大姐。
出乎意料她并不在病房中,问了护士,才知道去了花园散步。
已经是深秋,却依旧有扶桑花,三三两两的开在枝头,带着湿重的露水,饱满的花朵深深垂着,仿佛不胜重负。
他一眼看到大姐,立在花木扶疏的深处,神色遥远而冷漠。
她会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已经转过头来,看到是他,脸上露出微笑:“这么忙还过来?”
他说:“已经不怎么忙了。”
因为东瞿正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资金短缺,银行逼仓,人人但求自保,已经开始抛售东瞿股票。所以他们顺利的吸纳,不过几天时间,已经买入差不多10%的东瞿股份。再持续几天的话,东瞿就会被顺利揽入囊中。
她知道他的习惯,每次不堪重负的时候,总是会来自己身边,静静的呆上片刻。去年主持收购J&A公司,最紧张的时候他连续几天没时间合眼,最后还是抽空跑到她位于曼哈顿中央公园旁的公寓去,在她面前的沙发上睡足五个钟头。醒来后精神抖擞,继续回到水深火热的收购大战中去。
所以她温和的问:“怎么了?”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觉得害怕。”仿佛是解嘲:“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可是这一次我竟然觉得害怕,总觉得像是做错了什么,即将有大难临头。”
她无语的揽住他的肩,已经比她还要高一个头,再不是当年那个依依膝下的孩子,可是他此刻的神色茫然无助,叫她心里一阵柔柔的牵痛。她轻声说:“大姐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必怕。大姐向你保证,绝不会有什么事情。”
事情果然进行的十分顺利,他们已经顺利收购到12%的股份,举牌成为东瞿第二大股东,只要再拿到两个巴仙,就可以大获全胜。
易志维已经带病出院,返回东瞿主持大局,但事态发展已经急转直下,市场倒向一边,东瞿已经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接近尾声,胜利越近,承轩反倒越觉得茫然。
来得这样容易,近十年的渴望一朝真实的握在手中,反倒添了一种异样的失落。只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切就快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
天气闷热得出奇,承轩和芷珊跑去吃夜市,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坐在小小的桌椅旁,听收音机里讲台风“玛丽”逼近本岛,今晚会有雷雨天气。四周的摊主纷纷收拾着杂物,预备收摊。
快下雨了。
或者下雨了,天就会凉快下来了。
空气闷得像蒸笼,四周的人都在忙,仿佛要逃难一样,一片狼籍。他忽然心中一阵难过,芷珊也仿佛觉得了,于是同他开玩笑:“再过两天,就可以宣布收购成功,到时你入主东瞿,面对记者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思索了半晌,仿佛真的在考虑新闻致辞,最后才慢吞吞的说:“我爱你。”
她怔住。
他微笑着,凝视她的双眼,又说了一遍:“我爱你。”她还是怔在那里。
他俯身在她耳旁,清清楚楚的说:“芷珊,我爱你。”
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来,仿佛是世上最狂猛的海啸,整个世界都颠覆过来,整个世界都不再重要,只有他,只有眼前的他。
可以紧紧相依,可以不离不弃。
她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他轻轻吻在她鬓角,呢喃一般:“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爱他,她当然爱他,她当然当然爱他。
她投入他怀中,只要有他,她只要他。他紧紧抱着她,两个人的心跳都化为最温柔的起伏,她只觉得像在梦里一样,整个世界都沉静下来,无声无息,只有他。这一刻,千金不换。
变天了,渐渐有风,吹得地上塑料袋废纸全都呼啦啦作响,风吹着他们的衣袂,如果痛快的来场雨,该多好。
在这样杂乱无章的街头,他亦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拥着她,只想一生一世。
铃声大作,他久久没有动弹,她亦不想他放开自己,但最后还是得提醒他:“你的电话在响。”
他恋恋不舍的放开她,接听电话,对方只说了几句话,他一声也没有答应,只抬起眼来看她。
她突然觉得寒意顿生。
“易志维突然宣布私人成为Letter的第一大股东,目前已经获得超过六成以上股权转让。”
冰冷一线,顺着她脊背涔涔而下,竟然寒痛刺骨。她当然知道Letter是公司最重要的资本来源,易志维如果控制基金,就无异于釜底抽薪,目前公司的资金运作已经达到极限。风吹在她脸上,夹着沙尘,劈头盖脸的呛人气息,无法躲避,无法呼吸。
置之死地而后生,易志维竟然绝境而反。
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计划了多久?
这样不动声色,一步步引着他们入彀,要什么样的绝大耐心,要什么样的极大魄力,才可以做到这样滴水不漏。
他可以坚韧至此,眼睁睁看着他们蚕食东瞿,却毫不露出半点破绽,暗中全盘计划,只为了今日致命一击。
这个人,不愧三十余年来屹立不倒,一手缔造东瞿奇迹。
风吹着他的额发,他深深吐了口气:“我输了。”
他从来没有输过,可是一输就已经致命。他万万没有能力偿还巨债,这一次赌得太大,再无生机。每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会这样输掉全部。
一种更深重的恐惧渗入她心间,她声音发涩:“承轩。”
他看着她,看得那样久,那样专注,仿佛想要将她整个人烙进心里。过了半晌,忽然说“对不起。”
不!不!
她几乎要惊恐地叫出声来,她不要他这样说,他不能这样!她死死抓住他:“你绝不会,对不对?”
他并不肯答话,只觉得疲倦。
她眼泪夺眶而出,只是紧紧地抓住他,不肯放开。在这浩浩的风中,远处有一到紫色的闪电划破夜空,仿佛将天地劈开一到裂隙,将一切吞噬下去,吞下去!尸骨无存!他象是镇定下来,温和地拍拍她的背,说:“不要紧,让我给大姐打个电话。虽然消息真是坏透了,可是她有权利知道。”
她泪如雨下,紧紧依着他,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保证他不会离自己而去。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只觉得心底最隐秘处竟然会觉得有一丝轻松,原来最可怕的事情不过如此,不会再有比这还要可怕的事情了。不会有他所最恐惧的事情发生,哪怕连偶尔往那个方向想一想,都会觉得浑身发抖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了。
暮色四起,这城市仿佛一卷年代久远的图画,那些林立的楼宇、灰的天皆是泅了水的颜色,一切的轮廓,都成了模糊的描画,天空乌云翻滚,渐渐黑下来。仿佛黑云压城城欲摧。不时有紫色的长电划破夜空,沉闷的雷声遥远,天要下雨了。
易志维凝视着窗外的风云变幻的天空,并没有转过脸来,连声音都平淡从容:“传东,我可以当作一切都并不知晓。”
易传东微微震动一下,他叫自己来,原以为只是对反收购事宜有所支持,每想到他竟然知道了————可是立刻又生了一种快意,怕什么,他知道只怕比他不知道更有杀伤力。果然的,易志维转过身来,眼底有难以掩饰的失望。
看来被自己气得够呛,易传东微笑:“那又怎么样呢?”
“你的银行由于支持赵承轩,目前已经是岌岌可危,你以为简子俊辉有多少信义,肯放弃身家来助你过这个难关?”
“那是我的事,那怕我破产自杀,那也只是我的事!”
他表情似是痛楚:“传东!”
传东面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十分可怖,骤然大喝:“收起你的假惺惺!我受够了!从小就是这样,我一年一年地长大,你一年一年地控制东瞿。人人都说你创造了奇迹,你处处比我强,处处比我优秀,有你在这个世上。我什么都不是!人人都将我拿来和你比,我受够了!我不愿意,我今天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易志维,我不愿意在接受你的施舍,我死也不会要你在施舍半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却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这么多年来,终于可以将这番话脱口道出,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易志维面如死灰,过了许久,才说:“你是我弟弟,我一直爱护你。”
他望着他,一字一顿:“我不需要。”
易志维疲惫地闭上双眼,连声音都透着重重的倦意:“原来是我错了。”
易传东放声大笑:“你错得多了。”他语带讥讽,“再过一会,你就知道你错得更多。”
这么些年来,这口怨气终于可以痛快呼出,他整个人几近亢奋:“大哥,你以为你赢了么?我告诉你,还早着呢。你从前一直教我,螳螂捕蝉,要警惕黄雀在后,凡是行事,都不能不留后手。可惜你自己到忘记了,这次你釜底抽薪,这一手漂亮的真叫人叹为观止。可惜,人家的杀手锏还没使出来呢。”
易志维冷淡地问:“你什么意思?”
易传东笑逐颜开:“大哥你从前总是教训我,说做人一定要有耐心。所以请你耐心等候片刻,或许再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了。”仿佛是验证他的话一般,内线电话响起秘书温柔的声音“易先生,有位傅圣歆傅小姐并没有预约,但坚持要见你。”
这个名字仿佛诅咒,窗外咔嚓一声,一到银亮的光弧近在咫尺,如狰狞巨爪,只差一点就要探入室来。沉重的雷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遥远而深刻的记忆从心底涌出。
傅圣歆。
他知道她回国了,但她不是那种摇尾乞怜的人。
不知何时,易传东已经走过去,亲自打开了办公室的双门。
她立在门口,狂风吹起她的衣袂,写字台上的纸张在风中哗哗作响,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她伫立在离他不过数公尺远的地方,此情此景都仿佛虚幻,他竟然只能茫然地看着她。
“两位慢慢谈。”易传东语气中透出嘲讽,仿佛是快意“好好叙一叙旧情。”
沉重的柚木门,终于被缓缓阖上,风没有了流动的方向,不甘不愿地戛然消失。整间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窗外雷电交加,轰轰烈烈的雷声震动着他的耳膜,他突然在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她无声无息,根本不像是人,而是鬼,是含冤地府的幽灵,此时索命而来。
她终于开口,语气竟然平淡的出奇,仿佛带有一丝奇异的愉悦:“易先生,我讲个故事你听吧。”
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仿佛在九重地府,阎罗殿前,一一对质。
那些垂死的挣扎,那些惨痛的往事,那些惊心动魄的记忆,大雨如注,倾泻而下,哗哗的只能听到一片水声,天与地只剩了这水的河流,奔流直下。
窗外雨声如瀑,而他只是望着她,竟然仿佛是如释重负。
她忽然笑了:“易志维,我是你教出来的,可也没想到,这场大戏,难为你演得如此卖力,我若不陪你演下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心口处有隐约迸发的疼痛,他不由伸手捂住胸口,几近艰难地说:“可是结局不是那样……你走了,并没有死。”
她脸上温蕴笑意:“是呵,结局并不像故事中的那样,我走了,没有死。易先生,你一直很失望,我当时并没有纵身一跃。我不该活下来,可是我忍辱负重,好好地活了下来。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就是想要等到这一天。”
他声音暗哑:“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她突然微笑:“你见过他,难道你一点也不疑心?”
身后的窗外狂风大雨交加,水像是粗重的鞭子,重重地抽上玻璃,无数白亮张狂的兽扑上来,张牙舞爪的扑上来,意图将一切撕成粉碎。
他呼吸略显急促:“你没有……”

“不错,我没有,当年我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可是最后后悔了。我将孩子留了下来,并没有打掉他,我原打算哪怕是单身也要将他生下来。后来我们又在一起,我一直瞒着你,是想生日那天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给我的惊喜更叫人绝望。”
他几乎面无表情,咔嚓一声,窗外眩白的闪电划破夜空,无数急雨如箭,敲打在巨幅的落地玻璃窗上。
他却有一种快意的从容:“最后当我真正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也许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刻,仿佛是一柄利剑,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他不由自主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她无动于衷地立在那里,望着他。20余年来,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是这一刻,他脸上深切的痛苦,令她有一种奇异的愉悦。
20多年前,他亲手扼杀了一切,而今天,她将所有的全部,一分一厘,一点一滴,丝毫不剩地讨还回来,他欠她的,她全部都要讨回来!
“这么多年,”她一字一顿,“你明明早就知道他是你儿子,你明明已早就计划好了全局。不过很可惜,只怕这回你算错了一步。”
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间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困难。
她慢慢地走进他,仔细凝视他:“易志维,我知道你其实知道————一直以来,你都知道,可是我就等着这么一天。我一直在等着,我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你。这么多年,我们母子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其实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明明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明知我想让承轩回来应付你,可是你却想着将计就计。当时承轩收购‘J&A’,最关键的时候日本财团提供了大量的现金支持,承轩曾经疑惑过,可是却没有弄明白。但我心里十分清楚,因为你是三井银行的第二大股东,所以日资才会在那种情况下无条件地支持他,是因为你早就决定,将他作为东瞿的继承人。”
她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那孩子吃亏在天分过高,自从出道以来事事都太顺利,如果真遇上棋高一着的对手,迟早会吃亏。所以当他对东瞿动手的时候,我即决心让他看清自己的弱点,输在你手里,比输在任何人手里都要安全。因为你正等着他自投罗网,撞进你手里来,你正好顺势将他的身世揭开,然后将这偌大的东区,千钧的重担全都交给他。而我这二十多年,劳心费力。只是为了替你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她微笑:“易传东他私下搞的那些小动作,你向来懒得理会,他以为这么多年来你丝毫没有疑心到他,其实你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这次他因为支持承轩的收购,手头的资金也折腾得差不多干净。而且他这样公然背叛东瞿,董事会不会再有人支持他,这样承轩将来进董事会的阻力会更小,而后由他来继承东瞿,会更加地名正言顺。这招一石二鸟,你用得实在是十分高明。”
他缓缓地坐下来,整个人深深地陷到沙发里,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带着深重的倦意:“圣歆,你比原来聪明了许多。既然你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何必还要来?”
她忽而一笑::“你以为你真的赢了么?”
他的声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平静:“圣歆,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这么多年你得认赌服输。儿子是我的亲生骨肉,没有人会对百亿家财毫不在意,何况他性格重情重义,更不会惘故父子之情。我试探他两次,他两次都不忍心下狠手对付我,他不见得知道我是谁,可是,难道他一点也没疑心过?这孩子其实像你,心实而情长,这是商家大忌。不过你放心,虽然他自幼不在我身边,可是该教他的,我将来一样不少都会教给他。因为他是东瞿未来的继承人,东瞿和我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的。我会以最合理的方式,让他保有目前的持股,并担任东瞿的执行董事。圣歆,我要谢谢你,这么多年,你竟然踢我培养了一个最好的继承人。”
他轻松的微笑:“商场如博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圣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学会。无论如何布局,切忌不留后手,你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高妙,可惜却用过头,结果适得其反。如今你将承轩送到我面前来,我一定会好好调教他,不让你失望。”
她慢慢说道:“但你算漏了一个人。”
“简子俊?”他仿佛是嗤笑,“你以为跟她联手,就能对付我?他现在是自身难保,哪有余力帮你?”
“是芷珊。”她淡淡地道,“承轩不会为了钱,放弃芷珊。”
他觉得好笑:“他们认识不超过三个月。”
“他爱她。”
她的脸上有讽刺的笑:“你万万不会容他娶芷珊,同样,他也不会选择东瞿。”
“这世上的爱情绝对敌不过利益。”他还是笑,“没有哪个女人,会比市值数百亿的东瞿更具有吸引力。”
她的嘴角上扬,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易先生,也许在你眼中,没有人和事物比金钱利益更重要,可是在这世上,有些人是与你不一样的。”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
她亦只是沉默。
最后,她只说道:“再见,易先生。”
然后转身离去。
他一直站在那里。仿佛她从未曾来过,室内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若有若无。她就像一个影子,更似一场梦,在他沉睡的时候出现了无数次,可是每次醒来,总是一场虚幻的空境。
他忽然觉得虚弱,这短短的几十分钟。
20余年来,他无数次臆想过于他的重逢,他想过在无数种情况下,可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镇定,如此从容,波澜不惊的令他几近失望。他以为多年的仇恨会让她对自己歇斯底里,他以为她会恨透了自己,他以为她会以激烈的言辞,向自己宣泄。
可是今天她这样冷静,就仿佛一场不相干的戏,早就排练好了台词,只是照着念一遍。
他一直以为所有的情节、所有的台词都由他来把握,现在却觉得有些心浮气躁,仿佛是哪里不对头。
他按下内线告诉秘书:“联络赵承轩,不管用什么方法,替我联络上他。”
秘书没有找到赵承轩,最后却是赵承轩自己找上门来,秘书室十分意外地报告他:“赵先生来了,易先生您是否见他?”
他正在吃药,闻言随手撂下了药片,说:“马上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秘书推开双门,赵承轩却站在门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目光迷惘而茫然,只是看着他。
易志维望着他,心中错综复杂,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他竟然这样肖似自己,连神态都如此相似。
是他的儿子,骨血相连,甚于一切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他是他最重要的延续。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他生命的将来。
赵承轩的目光却渐渐冷下去,最后他不发一言转身便欲离去。
“承轩!”
他叫住他:“你母亲刚刚来过,也许你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赵承轩静静地回头望着他
窗外风雨交加
赵承轩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后,他说:“易先生,我见过你。”
他的声音里似渗了冰,易志维忽然觉得心里发寒,赵承轩的目光也似渗了冰,冷而锐利:“三岁的时候在幼稚园,你曾经在窗外看过我,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大学时我的毕业礼,你当时假意从礼堂外经过,我只见到你的背影。或许更多次你曾经在暗中注视过我,可是我并不知情。”
“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易志维的声音里不由透着疲倦“我老了,再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想要你回来。”
“不如说明因为你没有别的儿子,而东瞿又需要一位优秀的继承人。”
“承轩!”
他语气平和而淡定:“易先生,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们的关系。”
易志维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清他再说什么。
他对易志维说:“我不会承认我与你的关系,正如你当年毫不犹豫地背弃大姐。你所拥有的一切,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请你别在妄想。”
易志维反倒笑了:“你知道你在拒绝什么?你在拒绝我的继承权!你在拒绝几百亿的资产!”
他仍旧微笑,明亮的眸子望着他:“易先生,你习惯了用金钱与财富来获取这世上的一切,但对我而言,有很多东西比金钱与财富都要重要的多。所以,我拒绝。”
他的每一个字都似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他心上:“我一直觉得害怕,你知道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一直害怕,在我知道后,我更觉得害怕。以前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现在我知道,我是害怕我同你一样,可是现在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永远不会同你一样。我永远不会背叛大姐,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爱的人。这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永远也不会一样的地方。”
易志维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可是你现在身负巨债,明天就会身败名裂。”
他嘴角勾起笑:“今时今日你确实赢得十分漂亮,我确实输得一塌糊涂。”他面向窗外,白茫茫地大雨笼罩了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的声音和着雨声,带着些微的凉意:“事已至此……如果你要我从这里跳下去,那么,我就让你如意……”
赵承轩用力推开窗子,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写字台上的文件纸张哗哗地飞扬的满天满地,而他立在风中,如同一尊雕像,任凭狂风挟着冷雨卷进来,淋漓地飞溅在他身上。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墨一样的海……易志维整个人抢过去,“呯”一声按在玻璃上,终于将窗子关掉。可是却扶着玻璃,痛楚万分,咬牙坚持着,不肯弯下腰去,似乎整个人都被一柄无形的长剑刺透、剖裂开来。胸口的剧痛令他觉得无法呼吸,几近窒息。
承轩望着他,一字一顿:“易先生,如果今时今日你不肯让我死,那么从此以后,我们再无关系。”
易志维只觉得无法呼吸,心口的剧痛越来越强烈,思维渐渐模糊,整个世界在眼前分崩离析,一切都渐渐远去,他只能听到身后的风声雨声,仿佛挟着雷霆万钧,向自己席卷而来,将自己整个人吞噬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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