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米
大巴山北麓属陕南地界,只因北有秦岭拒绝了南下的寒流,南有巴山阻隔了北上的灼热,一条拦腰逶迤而去碧如翠玉的汉水,气候便衍生出十二分的脉脉温情,一年四季便变得不那么分明了。尽管夏季也有轰轰的雷雨,那俨然是晚春的雷声,多了三分秀气,少了七分阳刚;冬季也会飘雪,却永远无法填覆,汉水两岸仍葱绿如黛,少了七分肆掠,多了三分柔媚。这样一春走到年终的气候,巴山的沟沟岭岭,就生长一种毛竹,如稻禾丛生得一簇簇生机盎然,苍绿流翠。永远的半人高壮,于山崖皱褶间绝薄的土里生长,孟春三月如稻子的竹米成熟了,常有佝偻的老妇身影在毛竹尖上采摘竹米——这便是记忆中的母亲。
儿时,那贫困穷苦所带来的饥荒拮据生活,让我没少吃竹米——炒了吃、煮了吃、煎了吃、磨成粉烙了饼吃、偶尔干脆生吃,咀嚼着生活的困苦与人生的磨砺伴我长大。竹米生在孟春的毛竹尖上,沉甸甸如金秋的稻谷。这时节,饥饿迫使人们寻求生存,迫使跟母亲一样多的山里女人们喘息不止。甚而抛家别子,投奔河南,游走他乡淘粮度荒,但母亲却始终以某种执着的信仰忠实于自己脚下的土地,一走三四里,步履匆匆地来到沟沟岭岭的山崖峭壁上,采摘竹米。那时我常常会看到在远天衬托下,那起伏的毛竹丛里总移动着母亲憔悴的身影。每当那饥饿的乌鸦悲伤凄凉的啼鸣时,那声音就如无形的缆绳鞭抽在她弯曲的脊背上。虽然不时颤栗着,但她从不被这种生活的重负与无奈所吓倒,而更加坚强地昂起了头,挺着脊梁与孱弱的肩头用人世间最诚挚圣洁的母爱同生活抗争,用母亲对儿子的关怀与呵护同生活挑战。毛竹丛里随着她那一起一落的手,采摘的竹米落在了腰间的布袋里。布袋渐渐满如小山,这时她才直起腰,捶捶腰间因劳累垒积的病痛,才从一沟沟,一岭岭,一簇簇毛竹丛里肩着竹米向着正期待着她的儿女们走来。那时,在我们幼小稚嫩的心灵里,母亲肩负的全部,就是我们饥饿时的热切期望与渴盼,就是温暖我们心灵世界的太阳。
是啊,母亲的人格同竹米的色彩一样美艳,有一种竹的朴素坚韧和不事喧哗的质地。竹米从绿色的竹枝上生长出来,依旧保持了竹的本色,绿得透明,绿得清纯,仿佛在这绿的色泽里含有一种忧伤的意味,一种生存的物质所特有的哲学式的忧伤。竹米丰腴圆满的外形,使它充满了土地的深髓含义,因为它保持了母亲采摘时洒落下的汗珠的形状啊!竹米,这种圆满形态和它这种忧伤墨绿色泽浑然和谐;这种与生具来而又无从表述,毫不自知而又一目了然的内涵使我怀念质朴中却见伟大,严厉中却见温情的母亲。
当阳光明媚的日子,没有风,母亲就把采摘回的竹米,倒进院里架起的一个木桶里,然后倒水搓洗,绿亮绿亮的水珠儿闪着光芒,渗进竹米中间,慢慢升起一股淡薄的绿雾。然后再倒水,搅拌搓洗,直到一颗颗竹米浅褐色的壳去掉,被洗出它本来的那种墨绿色的质朴,透出一股绿色圆满的希望。然后晾晒几天,再装入口袋。
入夜,油灯如豆,屋宇笼着一抹桔黄色微光,那古旧的石磨就开始“轰隆,轰隆”的轻唱了。虽然笨拙,却倾吐着一颗母亲爱子的挚诚柔情。那因石磨旋转而往复的纤手,在油灯映照之下,显露出暴凸的脉络与清晰的轮廓,这种对生活的无奈与人生的沧桑常常酸涩了我天真的双目。尽管她的眼角和前额已过早布满了皱纹,尽管那皱纹里堆积着生活的苦涩,尽管母亲缓慢凝重地在生活的石磨上被磨损,被咀嚼,被粉化。但是,母亲的眼睛和心却仍那么明亮,那么圣洁,如碧空中的星斗,闪烁着生活永恒的希望和年轻的期翼。
可是,每看到母亲那花白头发,便想起了她在生活崎岖的道路上艰难攀爬的身影,每看到竹米,便看到了她在毛竹丛里为儿子们一日饥饿的填补而采摘奔走的艰难。每看到母亲那佝偻的腰身,使我想着那身子同她采摘的竹米一样,一颗颗被生活压扁、被挤裂、磨碎时的样子。想着它们渐渐麻木,任其蹂躏的状态,那一丝呻吟和不堪其痛的磨难从胸腔里升起,我真真实实地感到了我和母亲的心一样在破碎。每当此时,我的心总在剧烈抽搐,为着一颗爱子情深的母亲的心。
竹米啊,使我更理解了母亲!使我更怀念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