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官图
陈白尘
01
乡村的黎明,田野灰蒙蒙的。雾象水纹般波动着,飘荡着。两个人的身影在雾
中若隐若现。
陈白露,还是少女的模样,站在一座小小的坟前。她的身旁站着诗人。他曾经
是她的伴侣,但是现在,两个人的脚边都放着各自的简单的行李。
坟上竖了一块木牌——爱儿小露之墓。
诗人沉浸在哀伤的遐想之中,然而,这并不能抑制住他对生命的渴念和热情,
这是从他那仰视远天的双眸中能够看得出的。
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的陈白露。在她那母亲的眼睛里,泪水已经干枯了。此刻,
这双眼睛凝神地望着坟上的一株小草,一颗露珠儿压得它微微摇摆着……,象泪水
一样沉重的露珠反射着东方白色的天光;终于,它悄俏地滚落了,消失在黝黑的泥
土之中。
诗人垂下头。
诗人内心的声音:“够了,白露,够了,不要再缠在一起了。”
陈白露慢慢地抬起眼睛。
陈白露的声音:“是啊,小露已经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她颤抖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双周岁孩子穿的小鞋,用一只手举着,送到诗
人面前。
诗人挥了挥手。
诗人的声音:“不、过去的,忘记吧,不要再想了。”
陈白露的双眼刹时蒙上了一层泪翳。
诗人移开视线。他弯下腰,拿起了手提箱。
陈白露:(不由地)不,别走……
诗人转过身,痛苦地对她看着。
诗人:你,还想干什么呢?
陈白露:(嘴角弯起一丝苦笑)你不要误会,我只想要一本你写的诗。
诗人很快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小书,递给陈白露,那本小书的封面上印着——
《日出》。
日出之前,诗人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走、着。天边云峰峥嵘。一线朝霞划破一
道云隙,那金色的长话般的光辉,射中了诗人的眼睛。
诗人惊喜地站住了。紧接着,他象孩子一样,撒开腿跑起来。太阳!太阳升起
来了!
他那自由自在的奔跑的身影,溶进了眩目的霞光。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
在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的远方,一列火车吃力地开过来。陈白露提着箱于朝着那
个方向走着,她孤零零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了。
一个个象炮口一样粗大的聚光灯,耀得人睁不开眼,头带贝雷帽的导演脖子上
挂着哨子,紧张地指挥着。
导演:左边5号灯!5号灯再向当中照!
高高的竹梯上,照明工人用力地扭转着打架:一束强烈的光,对准了一个婀娜
多姿的少女的背影。她衣饰华丽、乌发垂散着,低头坐在“花园”的石凳上。
这是在摄影棚里。灯光圈外围着一堆黑幢幢的人影。“嘟”的一声,导演吹响
了哨子,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导演:(大喊一声)卡姆拉!
机器哒哒地响起来。少女的身旁斜站着一个穿了西装的中年人,此刻,他热情
膨胀得似要爆炸。
中年人:(用那颤抖的嗓音)妹妹,我爱你。
少女回眸一笑,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摄影机,刹那间,那张美丽而娇媚的
脸庞变得这样近,这样清晰。这正是陈白露。
她不再是那个忧伤无助的少女了,她是一个决定了自己命运的女人,同时,又
是一个焕发着迷人光彩的女人。
陈白露:(半痴半醉的眼神望着那中年的求爱者)你爱我?你爱我什么?爱我
哪一点儿?
中年人:(愣头愣脑地)我爱!我爱,我就是爱!
陈白露停顿。她的眼神(目虚)向导演,导演给她做了个手势,叫她打求爱者的
耳光;不料陈白露忽然冲着那求爱者的脸蛋上,十分俏皮地拧了一下,笑起来。
导演:(跳起来大喊)卡特!(他跑到陈白露面前)陈小姐,灵感,伟大的灵
感,烟士披里纯!(英语inspiration的译音,意谓“灵感”。梁启超译为“烟士披
里纯”。)这一拧,一笑,就值一千美金,我服贴。
陈白露:该什么了?
导演正兴高彩烈地准备往下说戏,李石清拨开人群,急匆匆地走到导演身边。
他很瘦很小,一对小眼睛十分有神。
李石清:(凑近导演,低声地)潘四爷潘经理,在等她义演,陈小姐的节目早
就该上场了。
导演显出有些尴尬,他与李石清对视了一眼,然后转向陈白露。
导演:陈小姐,你今天的戏不拍了。
陈白露神气地走出光圈,一群崇拜者们围了上来。
李石清:(赶上前一步)在下李石清,潘四爷的秘书。潘四爷叫我接您来了,
二三百人都在等着您。
陈白露:(不介意)知道,你忙什么。
李石清:(更郑重地)您不明白,连金八爷都来了。
这句话使那群吵吵嚷嚷的崇拜者们突然沉默了。不知是震惊,是羡慕,还是害
怕,他们让开一条路。
陈白露径自走出人群。
会贤俱乐部的大厅里。台上,一个魔术师变着乏味的把戏,支撑着场面。几乎
没有人在看他。
台下闹哄哄地挤满了人,互相交谈着,不时地口头向门口张望。
门口过道里,潘经理笑着迎接陈白露。他头发已经斑白,肚子也挺出来了,然
而毕竟,气派是有的。尤其在陈白露面前,更是既气派又年轻。
潘月亭:你呀,可真难请。再不要拍什么电影啦,快,都等着你哪。
陈白露微笑着,向潘月亭伸出手。
她走进大厅,一眼望过满厅的男男女女,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她。有人鼓起掌来,
有人向她川好,她姿势优美地扬起手,招呼着,带着迷人的梦一般的神态,走向大
厅中的一桌荣誉座。
坐在这里的都是些显要的人,洋行买办,银行巨头,公司经理……其中还有金
八的秘书丁先生。他是个小胖子,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正稳稳地坐在圈椅里。
潘月亭红光满面,向这桌客人介绍陈白露。忽然,他看到一张奇大的圈椅是空
的。
潘月亭:(疑惑地望着了秘书)金八先生呢?
丁秘书显然赏识陈白露的光彩,抬眼瞄着她。
丁秘书:(慢吞吞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陈小姐,我们金八先生还有要事,
不能恭候,走了。
潘月亭:(向陈白露)这位是鼎鼎大名的丁先生,金八爷出色的军师。
陈白露睃望他一眼,就大模大样地坐在金八的那张空了的圈椅上。
陈白露:(对丁秘书一笑)有您这样一位白白胖胖的金财神,(伸出手,轻轻
拍着了秘书的肩膀)大家看,看我这一摇,就哗哗地滚出金磅、美钞、大洋钱!
丁胖子冰冷的面孔,顿时溶化成滚圆滚圆的汤团笑脸。
这时,从另一张桌边站起来张乔治,美国留学生,博士,财政部的科长。
张乔治:露露,快上台唱吧!
许许多多的声音都跟着喊起来:“露露,露露,唱啊!”
轰然奏起响亮急促的鼓声,随后是琴声、弦音,伴着人们的呼喊,仿佛有一阵
风吹着她,陈白露象只蝴蝶似的,飘上台去。
她唱起了一支流行歌曲。她的嗓音很低,那样浓郁,使人心醉。歌声开始时是
感伤的、多情的,逐渐变得欢悦、热烈,越唱越响亮。突然,如急雨落下的鼓点,
随着加了弱音器的小号,高昂快速地奏起来,陈白露跳起了“踢踏”舞。
她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使人们疯狂了。空气炽热到极点。
重鼓猛停,陈白露向着台下微微弯腰。她的额上沁出几粒细小的快意的汗珠儿。
欢叫声四起:“露露,好!”“Encore!”“再来一个!”……
陈白露:(撩起遮住脸庞的长发)不唱了,不想唱了。
不肯罢休的人们更加声嘶力竭地喊着。
陈白露:(忽然举起手)静一下,……先生们,女士们,太太老爷们,少爷小
姐们,请为河南受苦的灾民慷慨解囊捐款,请你们慈悲慈悲吧。
话音未落,几位花枝招展的名门贵户的小姐,端着四周插满花朵的大花篮,托
着一盘盘香烟,香水、别针,各色讲究的手帕……,从台口走了出来。一个个脸上
露出得意与娇气,随着陈白露从台上走下。
后面,跟着一位西装笔挺的青年办事员,拿着小本和笔。
乐声大作。陈白露一路微笑:“谢谢您!”“您费心!”“破费了!”一张张
的钞票投进了花篮中。
人群中有人高喊:“白露小姐,请您过来,我们少爷要买您的东西!”
陈白露走过去,一位衣着讲究的翩翩少年摇晃着三百元钞票,贪婪地盯视着陈
白露。
翩翩少年:白露,送我一瓶你的香水吧。
陈白露从铺着金纸的盘里,取出一瓶装璜精美的香水,放在他手中,把钞票接
过来,放进花篮。
翩翩少年:(凑近一步)白露,把香水洒在我身上行么?
陈白露:回家找你太太去洒。
大家哄笑。陈白露又向前走去。
忽然那个青年办事员高呼一声:“齐家大公子,义捐八百元!”随手记下数字。
那位瘦而高的齐大公子,目光在众人头顶上炫耀地扫过。在他的身边站着富豪
的孤孀,丰腴的顾八奶奶。
只见她笑眼一眯,走到陈白露面前,从小皮包里掏出一块漂亮的手帕,打开,
里面是一叠钞票。
顾八奶奶:(十分爱昵地望着陈白露)我最亲爱的露露,亲亲热热地叫我一声
姐姐,说,姐姐!
陈白露笑着,娇嘀嘀地连叫了两声。立刻,顾八奶奶气魄地把手绢一抖,钞票
纷纷地落在花篮里。
办事员:(高声)顾八奶奶义捐一千元,陈小姐代表河南灾民,向热心慈善事
业的顾八奶奶致谢啦!
顾八奶奶:等等!
她摘下耳朵上的钻石耳环,又投到篮子里,然后,用得意而睥睨的目光瞥了齐
家大公子一眼。
一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人从人群里挤出来,他喝醉了,嘴角上挂着嘲讽的笑。
年轻人:(直直地望着陈白露的眼睛)白露小姐,亲我一下,你能不能“义捐”?
所有的人都哗然了。
陈白露望着离得这样近的那张脸,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然而却是冰冷的。
忽然她笑了,微微点点头。
陈白露:(突兀而又响亮地)行,可以。
有人大喊起来:‘那好,亲一下,五百!”又一些人:“六百!七百!八百!”……
此起彼落。
年轻人的苍白的脸上显出迷惘的神情。
头发斑白的六十多岁的刘善人,色迷迷地把食指一翘:一千银元!
人们被震住了,大厅里静下来。
陈白露:(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谢谢你,刘善人,您好慷慨!
刘善人掏出皮夹,数出十张一百元的钞票。有人接了过去,然后,他掏出手绢
擦了擦嘴。
刘善人:一亲香泽,死而无憾!(刚要向陈白露探身。)
潘月亭;(突然喊出)一千五!是我的!
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喧嚣。潘月亭走到陈白露面前,拿起她的一只手,弯下身,
轻轻地一吻。
掌声、笑声、叫声,一张张狂热的面孔。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陈白露回过头张望了一下,象是在寻找什么——那年轻人
的脸在人群里一闪,看不见了。
在大厅的一角,丁秘书坐在那儿,呷着酒。青年办事员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
地弯下身。
办事员:(压低声音)给金八爷留多少?
丁秘书:(伸出厚实的手掌,食指、拇指分开)八成。
陈白露回到了属于她的房间——亨德大饭店最舒适豪华的一套。
她的嘴角仍挂着笑容,由于兴奋,她在房间里随意地走来走去。她听见了自己
轻柔的纱裙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响声,这是多么叫人快意的声音。
她洗完了澡,她那年轻的脸更加新鲜了。她坐到宽大的梳妆台前,一下下地梳
理着自己的头发,她爱这瀑布般的黑色的长发,她爱镜子里这张吐露着花一样芬芳
的脸,她爱她自己——她默默地欣赏着。
忽然,她想起什么,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向餐厅要了一杯加冰的苏格兰威
斯忌。然后,她悠闲地点起一支烟,靠在沙发上。她吐出一口烟,眯起眼睛,细细
地注视着那变幻无穷的烟雾。她哼起了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一种牵动人心的难言的情感。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她……(刘半农词,赵元传曲,歌名《叫我如何不想她》。)
烟雾遮住了她的眼睛,一切都暗淡了。
陈白露的歌声嘎然而止。她垂下头,在一瞬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哀伤的少女
的影子。
这时,房门轻轻地推开了,茶房王福升端着酒走进来。他有点奇怪地看了看默
然不动的陈白露。
王福升:小姐,您的酒。
陈白露仍然没有动,王福升走近两步。
王福升:小姐,潘经理来了,在四号等您呢,陈小姐……
陈白露惊醒似的,拾起头,目光茫然地望着。
02
繁华的街道。路边的法国梧桐树的枝叶已经开始变黄,风吹过,一两片干枯的
叶子飘然落下。
崭新的雪弗莱汽车在街上飞驰。人力车、有轨电车、排子车、卡车都被甩在后
面。
坐在司机旁边的是陈白露,穿着淡雅却质地极贵重的衣裳。她把车窗打开,秋
风吹起她蓬松的长发和围巾。长长的白绸巾呼啦啦地在坐在后座上的顾八奶奶与胡
四眼前飞舞。
顾八奶奶:受不了,露露,关上吧。
陈白露:吹吹,痛快!活着要点空气。
顾八奶奶:设法子,白露,一个胡四,一个你,我爱不是,恨不是的。
她说着瞟了一眼胡四。胡四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气坐在那儿,高鼻梁,削薄
的嘴唇,头发梳得光光的,嘴边两条极细的小胡子。此刻,他用他那一对经常做着
“黯然消魂”之态的眼睛,回看了一下顾八奶奶,顾八奶奶没有原由的,然而又不
由地噗哧笑了。
陈白露:(对司机)停车。
汽车猛然在路边煞住。
顾八奶奶:(忙问)干什么?
陈白露:下去到公园走走。
顾八奶奶:我的小白露,刚才好好地你答应我一块儿到照像馆的。
陈白露:我不想去了。”
顾八奶奶:我的小婆婆秧子:您就将就点儿吧,咱们送完胡四,就去照像,下
一段该唱哪段就唱哪段,都由你。(对司机)到大丰银行。
汽车停在大丰银行门口。陈白露下车。她拾起一片落叶,向着太阳举起来,树
叶发出金黄色的光,她笑了。
顾八奶奶:(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呀,露露。
叶子落在地上,被顾八奶奶的皮鞋碾碎。
大丰银行的办公厅里,办事员们忙碌着,许多户头在柜台等候。
顾八奶奶拉着陈白露,后面跟着胡四走进来。大厅里的人目光都被他们所吸引。
一些职员站起来向顾八奶奶点头、鞠躬。由一个办事员引路。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
李石清正坐在桌前,研究裁减人员的名单,算着帐。
顾八奶奶:李秘书!
李石清:(连忙站起身)八奶奶,稀客,哎呀,连陈小姐都光临了。快请坐,
可惜潘经理出门拜客去了。
顾八奶奶从皮包里取出一张便条,“啪”的一下放在桌上。
顾八奶奶:四爷不在也一样。
李石清:(拿起一看,满面笑容)潘经理早就吩咐下来了。八奶奶您真周到,
还来个便条。(转向陈白露)陈小姐您请坐,您这一来,这办公室象点了十万支电
灯,闪的我都睁不开眼,您满身都是——
陈白露:电力、魔力。
李石清:(笑得更厉害)白露小姐就会找我的口头语。
胡四突然开口了。
胡四:你把我搁在哪儿呀?
李石清立刻又朝向胡四,依然是一脸的笑。
李石清:您在银行的事儿早安排好了,先坐,歇歇。
这时,录事黄省三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布罩袍走进屋。
黄省三:(低着头,局促地)李秘书,这是您要的紧急抄件。
李石清:好,放这儿吧。
黄省三放下抄件,他微微抬起眼睑,碰上了胡四漠然的直瞪着他的目光,他赶
忙垂下头,向门口走去。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李石清的声音。
李石清:黄省三。
黄省三站住。
李石清:下了班,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黄省三急骤地回过身,一脸色惶恐,他怔怔地望着李石清冷冰冰的面孔,想说
什么,但终于没敢开口。
陈白露注视着黄省三,注视着他的嘴唇无声地哆嗦了一下,注视着他慢慢地转
过身,消瘦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了。她的目光移向桌子,在桌上摆着的裁减人员名单
上,她看见了黄省三的名字。
胡四突然笑起来,他拉了拉李石清的袖子。
胡四:嘿,前两天在牌桌上看见你媳妇啦!长得真不赖。
下午四五点钟,在旅馆陈白露的客厅里,光线暗淡,由窗外高楼的缝隙间,射
进一道微弱的夕阳。
一盏亮得耀眼的立灯,纱罩下,一桌“麻将”稀里哗啦搓得正响。
牌桌边顺序坐着精明阔绰的刘小姐,张乔治,顾八奶奶和一位面容秀气,温良
的妇人,李石清的太太。她脸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粉,几乎没有怎么修饰,眉宇间透
着一丝忧戚与不安。
牌桌的四角,都放着红木茶几。上面摆着刚端上来的热腾腾的小笼汤包、细瓷
小碗的鸡丝面、清香翠绿的龙井茶,以及专为张乔治与刘小姐喝的咖啡、牛奶、苏
格兰威斯忌酒和苏打水。
灯光照着四个人不同的神色。刘小姐伸出雪白的手,摸了一张牌,看也不看地
打出去,一张“八万”。
张乔治一边摸牌,一边意味深长地盯着这位富翁的女儿刘安妮。
张乔治:(意在言外)安妮,你呀,真紧哪,我一点都吃不着你。
刘安妮:(眼一翻)你说什么?
张乔治:我说你手真紧,麻将打得真精。
他打出一张“一万”,顺势用手拉住刘安妮的手臂。
张乔治:你的手真比“白板”还白,比奶油还嫩。(伸着头颈,笑着要吻她的
手。)
刘安妮:(缩回手,似怒非怒地)讨厌,打牌!
坐在顾八奶奶身后的胡四,凑在顾八奶奶耳边唧唧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
顾八奶奶:(美在心里)你也讨厌,就你没规矩。瞧瞧人家,(睃了一眼刘小
姐和张乔治)人家多有情份,多么文明。
胡四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掏出粉盒,对着小镜子,用粉扑脸,又把粉盒搁
进衣袋,朝着李太太一笑。李太太赶紧低下头。
隔壁的卧室里,陈白露从一堆照片中拿起一张顾八奶奶的戏装像,是“游龙戏
凤”的李凤姐,叉着腰,举着一个盘子,戏装紧紧地裹着她那小鲸鱼似的身躯。那
扮正德皇帝的正是陈白露。又是一张:陈白露微微蹙着眉坐着,身后站着顾八奶奶,
打扮成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持文明杖,扶着陈白露的肩,神气活现。
陈白露:(吐了口气)这叫什么东西!
正想把照片撕了,坐在她身边的潘月亭一把抓住她的手。
潘月亭:可别撕,别再任性了,我的小丫头。这位八奶奶,你替我要好好敷衍。
陈白露:(淡淡一笑,扭过头来)你用她存的钱干什么啦?
潘月亭:(拍了拍她的手)咳,有了我的,不就有你的了!
他拉陈白露站起来。
潘月亭:我的小露露,你去看看他们,谢谢你啦!
陈白露走进客厅,窗外天已黑了,壁灯映着嵌镶着鲜红缎子的墙板。
她慢慢踱到牌桌旁。这圈牌已剩下不多的几摞,正是紧张的时刻。屋里没有一
点声音。
陈白露转了一圈,在李太太身后站住。
陈白露:(轻声)李太太,小心点儿。
顾八奶奶:(十分兴奋)白露,你可不兴插嘴,叫李太太自己打。李太太,你
抓牌呀。
李太太伸手摸了一张牌,是“二饼”,她愣愣地看着。
顾八奶奶:(催促)李太太,打呀!
胡四:是个母鸡总得下蛋,别磨烦了。
张乔治:(抑扬顿挫,象朗诵诗一般)李夫人,请不要浪费这黄金一般的时间。
刘安妮用冷冷的而又神秘的眼神斜望着李太太。
李太太盯着手里的牌一动不动。
顾八奶奶的声音:打呀,李太太,你倒是打呀!
“叭”的一声,李太太手里的那张“二饼”落在桌面上。
李太太恍惚地四下看了看。
顾八奶奶:(拍手大叫)谢天谢地,我可开胡了!
她把牌往桌上一亮,抓过那张’二饼”嵌在自己的牌里。
顾八奶奶:(乐不可支地)平胡!
这时,刘安妮的脸上露出尖刻而又得意的笑容。
刘安妮:(十分冷静)慢着。
她把自己手中的牌亮出来,接着伸手取过顾八奶奶牌中的“二饼”和自己手上
的一张“二饼”摆在一起。”
刘安妮:单调二饼。
张乔治:(大叫起来)满贯,清一色,满了!
忽然,只见顾八奶奶把牌一推。
顾八奶奶:李太太,哪有这种打牌法!人家饼子落地两付了,你,你怎么还打
“饼于”!
李太太:(怯生生地)对,对不起,我原不会打……
顾八奶奶“哼”了一声,白眼狠狠乜斜着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李太太。
陈白露:(忽然变了颜色,冷笑了两声)八奶奶,你有钱,可李太太还有气呢!
李太太,我来替你打。
大家一下僵住了。李太太急忙站起来,从皮包里取出一小卷钞票,陈白露拦住
她,把钱又塞回皮包里。
陈白露:李太太,李石清先生来了,请你说句话,这儿你就不用管了。
她不顾牌桌上另外三个人的脸色,扶着李太太向门口走了两步。
陈白露:问李先生好。
李太太感激地点点头,走出门去。
陈白露猛地回过身,灿然一笑。
陈白露:对不起,耽误了你们黄金一般的时间。(兴致十足的样子)看我的!
门外的走廊里,李太太四面环顾,并没有李石清的影子。她似乎明白了。回头
望了望刚刚走出的那扇门,然后低着头,匆匆走去。
当铺里,昏暗、清冷。那黑黢黢高高的柜台上,一双手递上来一个包袱,李石
清仰着脸,望着柜台后面一张发青的面孔,两只镜片闪着白光。
包袱打开了,里边是一件八成新的皮大氅。
李石清:(低声地)掌柜的,没穿过几回。
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是冰一般的。
掌柜的:当多少?
李石清:(望着那双镜片后的无神的眼珠)一百五吧。
没有回答,一双青筋毕露的手立刻把包袱皮重又包起来,推到柜台边上。
李石清:(愣了一下)那您给个数。
掌柜的:八十。
说完扭过头去。镜片不再向李石清闪烁了。一阵使人感到喘不出气来的沉寂。
李石清默默地把包袱拿下来,向着门口走了几步……苍白的阳光猛地照到他脸
上,他用手遮住额头。远远的,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向这边走来,手里拿着的一个
铜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小孩儿的脸那样瘦,那样蜡黄。
李石清忽然回过身,重又走向柜台。
李石清:(阴沉地)您写吧。
大衣被抖开了。
掌柜的:(高声地)写!犭豪绒筒,水獭领,礼服呢大氅一件。虫蛀鼠咬,光
板无毛。八十元。
柜台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响起了算盘辟啪的声音和撕纸的声音,接着,一叠
钱和一张当票摆在柜台上。
李石清伸手拿了钱和当票,他没有数,也不想去数,转身就走。
掌柜的:慢走,您的东西。
李石清回过头,掌柜的用手指头挑起那张包袱皮,晃了晃。李石清一把抓过来,
塞进口袋里。
在当铺门口,李石清和那个抱着铜盘的男孩迎面碰上。小孩急忙把自己瘦小的
身体贴在门上,李石清匆匆地走了出去。
李石清走在街上。在一个小铺门口,他站住买了一包香烟。他点起一根,狠狠
地吸了一口,由于太猛,甚至呛得咳嗽起来。
这时,马路对面的一个门洞里,忽然闪出一个人,黄省三。他那一直穿在身上
的长衫已经破了,脸色愈发地灰黄。但是,由于看见了李石清,那双本来暗淡、呆
滞的眼睛里,似乎闪出一线光亮。他愣了一下,接着,不顾一切地跑过马路。
黄省三喘着,在李石清身后站住了。
黄省三:(胆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清倏地回过身,当他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黄省三,心中刚才积蓄起的无处
发泄的怨气,象是忽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李石清:(狠狠地)你,又是你!
黄省三:(简直不知怎样开口)是,是我。我,我又要,求您啦。
李石清,我跟你是亲戚?是朋友?还是我欠你的?
黄省三:(苦笑,很凄凉地)您说哪儿的话,我都配不上。
李石清:那你给我走!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李石清说完就径自走开了。黄省三急急地追着。
黄省三:李先生,李先生,我在银行里一个月才用您十三块来钱。您知道,左
扣右扣,一个月,我实在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现在您辞了我,不要我干了,您叫
我到哪儿去?我能到哪儿去?!
李石清:(斜了他一眼)银行又不是给你保了险,你一辈子就吃上银行啦,笑
话。
黄省三:我,我知道银行待我不错,我不是不领情,(他喘了口气)可是……
您是没瞅见我家里那一堆活蹦乱跳的孩子,……我实在,实在是没路走啦,李先生。
李石清:(连头也没回)那怨谁?
黄省三的眼睛突然间盈满了泪水。他默默地跟在后面。
黄省三:(自语般地)怨谁呢,怨谁呢?我整天写,从早到晚地写,我抬不起
头,喘不出一口气地写。五年哪,五年的功夫,我不是白白拿你们的钱,我是拿命
换的呀!
他忽然跑了两步,抓住李石清的袖子。
黄省三:(悲声)李先生,我为着我的可怜的孩子,我跪下求你!
说着,他的双腿弯曲了,就要跪倒在地上。李石清一把拉住他。
李石清:(压低嗓音,厉声地)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黄省三被吓住了,呆呆地望着李石清凶狠的面孔。
03
路上,一些行人停下来,表情各异地观望着。在不远的地方,出现那个怀抱铜
盘的男孩,他睁着一双成人似的痛苦的眼睛,望着父亲的背影。一滴泪水沿着面颊
滚落下来。
李石清悻悻地四下扫了一眼,转身穿过马路。
象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瞅着黄省三,扯着他,压迫着他。隔着一条马路,
黄省三继续跟着李石清走着,走着。他并没有看见,在他身后隔了一段距离,他那
小小的儿子,抹着眼泪尾随着他。
马路渐渐热闹起来。路边,手饰店、肉食店、玩具店栉比鳞次,李石清大步地
走着,黄省三几乎跟不上了,他逐渐跑起来,越跑越快。在一个路口,他突然地穿
过马路,一辆飞奔的人力车差点撞上他。
男孩儿:(尖声地)爸爸!
车夫大声地骂起来。然而黄省三没有听见,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有一个念
头,只有一条路。终于,他又追上了李石清。
黄省三:李先生。
李石清回过头,他看见黄省三淌着冷汗的脸。
李石清:(可怜他,但又厌恶地)你老跟着我有什么用!
黄省三:李先生,您行行好,求您再跟潘经理说说,只求他老人家再让我回去,
就是再累,累死我,也心甘情愿。
李石清:经理!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儿。
他冷冷地盯着黄省三,黄省三低下头。
黄省三:(嗫嚅)可你们,你们要那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
李石清役有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站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过了一会儿。
李石清:(目光看着别处)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用手指着路上的一辆人力车,拉车的小伙子啪哒啪哒地跑着。
黄省三:(明白了,但失望地)我,我拉不动。(咳嗽起来)您知道我有病,
医生说,我这边的肺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转过身,慢慢走着)那,你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我实在有点……
李石清: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还有一条路,这条路最容易、最痛快。
黄省三紧跟在他身边,瞪大了眼睛。
李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一字一句地)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
他盯住黄省三,看见黄省三的嘴喃喃地动了动。
李石清:对,你猜得对。
黄省三:您说,您说,要我去——
他站住了,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你大声说出来,怕什么!偷!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人可以从
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惧怕地)李先生,您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李石清:(爆发出一股怒气)好啦!我知道你了,叫你要饭,你要顾脸;叫你
拉洋车,你没气力;叫你偷,你又胆小。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这个
废物,根本不配养一堆孩子!我告诉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黄省三: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猛地伸出手臂向上一指。
他们正站在一座摩天大楼下面。笔直的楼顶直插青天。
黄省三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发花,那巨大的建筑仿佛立刻就要倒下来。他
听见了李石清凑在他耳边的语声。
李石清:(声音)你一层一层地爬上去,爬到顶高的一层,你迈过栏杆,站在
边上,然后你只要再向外多走一步……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以至消失了。只剩下黄省三,他那双懦弱的恐
惧的、象千千万万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的惨然的眼睛。
后来,他伸出手掩住了双目。
一个孩子的声音:爸爸!爸爸!
黄省三惊醒过来,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拚命忍住眼泪)爸爸,回家吧,妈妈还等着呢。
黄省三象是没有听懂似的,直愣愣地望着。
儿子:(害怕了)爸爸,你说活呀!
黄省三慢慢地抬起手,抹掉儿子眼里的泪水。他看见了那个一直抱在儿子怀里
的铜盘。
黄省三:怎么?
儿子:(垂下头,悄声地)他们不当。
李石清家里,李太太坐在床边,她的怀里搂着四儿,其它三个孩子也都围着她
趴在一张大床上。应该说这是一间陋室,屋里的一切都显出主人好体面,但又掩饰
不住寒酸的味道,连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显得太小太紧了。然而,此刻的李太太
脸上闪着一种慈爱的光辉。她不再是牌桌上的那个压抑而张惶的女人了。她是一位
母亲,四个可爱孩子的母亲。
李太太掰着小儿子的手指,仔细地看着。
李太太:看,这是斗,这是簸箕。
孩子们的头都围拢起来:“妈妈,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李太太:(逐个看着孩子的小手,喃喃地)一个,两个,三个……(她笑了)
哟,我的小四子有六个斗哪。
小儿子兴奋的目光闪闪。女儿连忙举伸出自己的手。
女儿:(把手举到妈妈面前)妈,你看我有几个斗?
李太太。(拿着女儿的手,一边看一边念叨起来)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
开当铺。
孩子们嘻嘻地笑开了。
这时,李石清推开门,走进来。他的神色疲惫、阴郁,但是孩子们看见了他,
一齐扑上来:“爸爸,爸爸!”李石清答应着,举起手中拿着的四根糖葫芦。
夜晚,孩子都睡着了。李太太坐在桌边缝着小四的衣服,李石清捧着一杯热茶,
坐在她对面发呆。他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李太太:(抬起头,轻声地)冷么?
李石清没有动。
李太太:(忽然想起)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看了她一眼。李太太盯视着他,急切地。
李太太:怎么,你是不是又把皮大衣当了,啊?
李石清:(突然地)你嚷嚷什么!
面对丈夫阴沉的脸,李太太委屈地低下头。
李石清:(咳了一声,缓和地)今天你牌打的怎么样?
李太太听见这话,头埋得更低了。
李石清:你怎么不说话,输了?赢了?
李太太仍然没有回答。
李石清:你哑巴了吗?我问你话呢!
李太太:(终于拾起头)石清,我不想再去了。
李石清:你又输了?“
李太太望着他。
李石清:我给你的一百块钱都输了吗?
李太太还是望着他。
李石清:(气了)你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不去打牌,你偏要我去打,
我听你的话,陪着那帮有钱的人打大牌,我心里急,我怕输……
李石清: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真不见世面。
李太太抽泣了。
李石清:(更加气)哭!你就会哭!哭顶什么!顶个屁!
他从怀里掏出皮夹,取出一叠钱。
李太太:(害怕地)不,你别再给我钱了,我不要钱。
李石清:你说什么?
李太太。石清,我实在受不了,那不是我们玩的地方,那些人……
她不想说下去,但是李石清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李石清:你用不着说,我比你清楚,那帮东西!
李太太:那你干吗还非要我去呢?拿着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你想想,小
英儿要上学,小四身体又弱,芳儿连件象样的过冬的衣服都没有……
李石清:不要再说了,我难道不知道咱们穷,我心里就不难过。我恨,我恨自
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爹,生来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现在,我四十多的人,
成天的弯腰、鞠躬,一个个地奉承,一个个地拉拢,一个个地巴结,我,李石清,
一个男子汉!
李太太:(心疼地)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面受了
许多委屈……
李石清:(打断她)我不难过。(他猛地站起来,困兽似的在屋里走了几步,
睁着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睛)我才不难过!我要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拚,我要狠狠地出
口气,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决不讲一点人情,决不可怜人,决不……
他突然停住了,对着床上的孩子望去。
床上,四个孩子睡的正香,发出均匀的无忧无虑小小的鼾声。李石清深深地透
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柔和了,他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和李太太两个人,默默地长久
地望着。
响起了舞厅的音乐声。
在昏暗中,挤集着许多人。起先除了人们闪烁的眼睛,因为笑而露出的发亮的
牙齿和一张张白的异样的脸,什么也看不清楚;接着逐渐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这是
各色各样的人在舞厅里如痴如狂地跳着。
乐队一曲接着一曲。女人的衣裙在幽暗中飘荡,旋转,整个舞厅仿佛就是一个
巨大的旋涡。
在人群中,一束强烈的光突然照在一个人身上,那是陈白露。她的头发正扬起
来,象一个光环,罩着她那亢奋的忘却一切的脸。她的眼睛时尔烁烁发光,时尔充
满了迷离的神色。她消失在阴暗处,一会又舞进了虹光中,多少双眼睛在跟随着她。
她意识到这一切,她笑了,头微微昂起。潘月亭更加紧地搂住她的腰枝,凑到
她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她放声大笑起来。
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坐着一个男人,一个青年,他也在注视着陈白露,目不
转睛地凝望着。然而,他的目光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混杂着震惊、痛苦、失望、同
情,象看着一个陌生人,然而又象是……
晃动着的肩、背、头颈,在他眼前飘过去。……那是一个十分稚气的小姑娘,
坐在一棵大树下。绿色的浓荫,绿色的田野,绿色的雾一般的空气。一缕笛声仿佛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少年的方达生坐在她的对面,闭着眼睛,轻轻地吹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照在竹均——还是小女孩时的陈白露的脸上,就象是她的
眼睛在调皮地一明一暗地闪着。
挂在树枝上的两个书包,微微地摇来摇去……
掌声。音乐停止了。舞厅里灯光通亮,如若白昼。
陈白露脸色绯红,笑着向这边走来。一路上,有人请她喝酒;有的女人抱住她
亲吻;她随意地拍了拍一个老头的脸蛋儿,向远一些的桌子递着飞吻。
她终于走到方达生面前。方达生慢慢地站起来。
陈白露:(依然笑着)你好客气呀,坐吧。
方达生没有坐。
陈白露:我让你坐下。
方达生坐下来。他不说话,只是久久地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陈白后瞟了他一眼,慢慢地拿起一杯酒。向着方达生举起。
陈白露:你还要这样细细地看我很久吗?
说着她把酒一饮而尽。
陈白露:(有心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这地方怎么样?好
玩吗?
方达生:(闷声地)好,好玩。
陈白露:那你为什么不玩玩。
方达生:你知道,我不会跳舞。
陈白露:(“叭”地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站起身,走到方达生面前)我
来教你跳,我可是这地方跳得最好的一个。
方达生:(忙不迭地摆手)不,不,千万不能。
望着他那副尴尬的样子,陈白露忍不住笑出声。
张乔治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
张乔治:哟,露露,这么亲热,让我想想,我们见过面。
陈白露:(好笑地)见过?
张乔治:当然见过。
他费力地思索着。方达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张乔治:(恍然大悟的样子,高声地)啊!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们同船一
块从欧洲回来的。(用力握着方达生的手,非常热烈)啊,好极了,好极了,请坐。
方达生:(无可奈何地看了看陈白露)竹均,这是……
张乔治:竹均?不,不不,老朋友,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红顶红
的人,她是我的——(他亲昵地把手搭在陈白露的肩上)嗯,是我所最崇拜的红人!
方达生忽然站起来,望着陈白露。
方达生:(断然地)竹均。我想出去透透空气。
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黑幢幢的大楼,只有很少几扇窗户里透出灯
光,象一只只孤独的眼睛。咖啡馆的老板娘关掉了一盏盏灯,唱机也停了。但街头,
生意仍然在进行。
两个女人站在一条巷子口拉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说话。卖鸟豆、肥卤鸡和糖墩的
小贩,各自拖着粗哑了的声音,悠悠地喊着。一个卖辣萝卜的,嗓音清脆,叫卖:
“小刘庄的萝卜,不辣管换!……”
陈白露和方达生从昏暗的马路上走了过来,此刻,陈白露的心情似乎是欢悦的。
她大口地吞咽着冰凉的空气,不时地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闪烁着星光的深秋的夜空。
陈白露:(情不自禁地)多美啊,你看,你看见了吗?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星星!好久没有看到过星星啦,多有意思!(忽然地)你记得我小的
时候就喜欢星星。
方达生:记得。(回忆起来)那时候,晚上,常常是……
陈白露:(并没有在听方达生,她的眼里显出一种梦幻的神色,耳语一般地)
夜,并不,并不可怕,因为,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两颗美丽的星……
方达生:你在说什么?
陈白露:(仿佛被惊醒)哦,没什么,一个人曾经对我这么说。(略微停顿了
一下)他是个诗人。
方达生沉默了,悄悄地注视着陈白露若有所思的侧影。象是要摆脱掉什么,陈
白露将长发一甩。
陈白露:(转向方达生)你饿吗?
方达生:(诧异)饿?干什么?
陈白露:(带着突如其来的兴致,拉住方达生的胳膊)走,咱们吃碗馄饨去。
04
他们已经坐在一个简陋的小店里。看得出,这里绝不是陈白露该来的地方。又
挤又脏的屋里,那些车夫、小贩,穿着寒酸的人,因为她的到来都显出隐隐的不安。
陈白露满不在乎地坐在一条木板凳上,伙计有些紧张地站在她面前。
伙计:您,您想吃点什么?我们这儿,只有馄饨,煎饼果子。
陈白露:就来两碗馄饨吧。
馄饨端上来了,陈白露也不怕烫,立刻就吃起来。
方达生默默地看着她。陈白露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陈白露:吃呀,好吃极了。
方达生依然看着她。陈白露吃完了自己的一碗。
陈白露:你为什么不吃。
方达生:我不饿。
陈白露:(认真地)真的?
方达生笑了。
陈白露:那我替你吃吧,我可饿了。(她调皮地一笑)小时候,我记得有一次
我一连吃了四碗哪。
陈白露端起方达生的那碗馄饨。
方达生:是么?(脸上露出愉快的颜色)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这会儿,
还象从前的你。
陈白露楞楞地对着方达生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睛,默默地吃着。
他们走在一条狭窄的街上。四周更加昏暗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石头的路面上
清晰孤寂地响着。
陈白露:(轻轻叹了一口气)达生,我从前真的有过那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快
活的孩子吗?
她并不期待回答,一个人继续向前走。
方达生看着她的背影,他的面孔因紧张而变得僵硬了,然而,他终于鼓足了勇
气,他跑了几步,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陈白露被拉得担过身来。
方达生;(激动地)竹均,跟我走吧,只要你肯跟我走,就可以象从前一样快
活、自由……
陈白露直直地盯视着他,有一瞬间,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一层泪光,但转瞬即逝
了。她微微地笑了笑,那微笑流露出无言的悲哀。
陈白露:自由?哪里有自由!(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呀。
方达生:(看着她的眼睛,随后低下了头)我说的是真心话。
陈白露:你那么老远跑到这儿来,难道是为了这个吗?
方达生:(喃喃)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我请他替我代一段课,我……(他猛
地抬起头)我就是为了来看你,来找你的。
陈白露:(停顿片刻)现在,你认为这值得么?
方达生:不,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我来了,我
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我要——
陈白露:(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我现在不愿跟你多辩,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傻,不过我还是要做一次请
求,我希望你跟我走。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最好在二十四小时以内给我一个满意
的答复。
陈白露:(做出惊吓的样子)二十四小时!天哪,要是到了你的期限,我的答
复是不满意的,那么——怎么样?
方达生:那——那我就离开你。我要走得远远的。
微笑从陈白露唇边隐去——她看见了方达生的脸上那真挚的苦闷的神情,她被
他的这种神情感动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他的脸颊。但是,突然她
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意识到这个习惯的动作意味了些什么,意识到了自己现在
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脸色变了。
陈白露:(恢复了她那玩世不恭的语气)那么,好,你先等我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怀着希望)什么?
陈白露:(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没有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
方达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陈白露:(索性更彻底地)咦,你不要这样看我!我要人养活我,你难道不明
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花钱,
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你难道不明白?!
方达生:(冷酷地)竹均,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个读过书的人,还是个书香门
第的小姐!
陈白露:你知道么?我还是个社交明星,演过电影,当过红舞女呢。
方达生:(望着她,不知说什么)你变了,你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失望?
方达生:(痛苦地)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的女人。
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信我心里最喜欢的人会叫人
说得一钱不值。我来了,看见你一个单身的女人,住在旅馆里,交些不三不四的朋
友,这种行为简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陈白露也突然火了。
陈白露:(咄咄逼人地)你怎么敢说我堕落!你怎么政当面说对我失望!你跟
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顿住了,片刻)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嗫嚅)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我,
我也是。现在……现在我看你这个样子,你真不知我心里头……
他不想再说下去。
陈白露:(略带嘲讽地)你心里头?
方达生:对了,“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在心里活着。可是你,
(他看了看陈白露)你倒象是很得意的?
陈白露:(冲口而出)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不靠亲戚,不靠朋友,
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到了现在,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得意:
方达生:你以为你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吃吃一笑)可怜,你这个书呆子,你知道什么叫名誉:我这儿很有
几个场面上的人,银行家、实业家,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那我弄来的
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可你这样的做法——
陈白露:我怎么样!我爱钱,我想法子弄钱,可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便抢到自
己的碗里,我没有挖空心思骗过人,害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情愿维持的。因
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人最可怜的义务,我享受着女人应该享受的权
利。
方达生:(望着陈白露明灼灼的眼睛)难道你就不需要一点真正的感情,真正
的爱?!
陈白鼠(略带酸辛)爱,什么是爱情?(她看了方达生一眼,疲倦地微微笑了
笑)你真是个孩子。
她向前走去,他们不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翻腾的思绪之中。陈白露把皮大衣
更紧地裹在身上。忽然,她站住了。
方达生抬起头。
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些披着报纸麻袋的人,瑟瑟地紧靠着墙根,挤在一
起。在黑暗中,如同一片鬼影。
一张张惨白的脸。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生命正渐渐让位给死亡。
方达生呆住了,他向前走了两步。陈白露突然厌恶地扭转身,要走开。这时,
响起了一个声音:“陈小姐!”
陈白露不由回过头,茫然地四下看着,就从那群“鬼影”中,走出了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他摇晃着,在陈白露面前站住了。
那个人:(嘴唇微微地动了动)陈、陈小姐。
陈白露惊愕地看着这张可怕的脸,她终于认出了,这,就是那个曾经在募捐会
上,走到她面前,说“亲你一下”的年轻人。现在,在这张脸上已经难以分辨年龄
了。
那个人:(索性无赖地)白露,给点儿吧,我这儿给你跪下了。
他“扑咚”跪在地上。
陈白露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恶心,慌张地打开皮包,掏出两张票子,扔在地
上。
那人一把抓过钱,连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几乎就在路
边,一个小铺子还亮着灯,他冲了进去。
在小铺里,颤抖的手把钱递过去,于是,一个人往那几乎已是透明的胳膊上扎
了一针。一针劣等的吗啡。立刻,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忘记了。
马路上,那些身上披着报纸与麻袋,一刻也忍受不下去的人,把陈白露围住了,
伸出一只只瘦得叫人害怕的手,疯子般地:“小姐,太太:给点儿,给两个把!”
陈白露眼睛里充满着恐惧,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方达生。
正在这时,一辆汽车揿着喇叭,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在很近的地方猛然刹住。
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
刹那间,“鬼影”消失了。就象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大街空荡黑暗,只有
陈白露和方达生孤零零地站立在马路中间。
车灯照在他们身上。车夫打开车门走下来。
车夫:陈小姐,潘经理让我来接您回去。
陈白露走上旅馆的楼梯,方达生跟在后面。她走在门廊里,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茶房王福升在她身后出现,紧追了两步。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叠帐单)陈小姐!
陈白露:(站住)干什么?
王福升:您的帐单。
陈白露:(蹙起眉毛)你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一眼方达生,躬了躬身子。
王福升:是,小姐。是潘四爷让我把帐条交给你,他老人家已经把帐都还了。
陈白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没有说话,伸手接过那叠帐条。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还有什么事?
王福升:您屋里来了不少客,呆了一晚上了。
陈白露:谁?
王福升:顾八奶奶、刘小姐、胡四爷……
陈白露:(一摆手)行了,知道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
陈白露:现在几点?
王福升:已经两点来钟了。
陈白露:(自语地)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王福升:(向陈白露的房间溜了一眼)在这儿,又是吃,又是喝,有的是玩的,
谁肯走?
陈白露:(突然笑了笑)是哇,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
她扭身向房间走去,在快到门口时。
方达生:竹均,我不想进去了。
陈白露站住,缓缓回过头。
陈白露:怎么,你要走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车票。
陈白露:(拿过车票,原来是两张)你真的买了两张——哦,连卧铺都有了。
(笑了一下)你想的真周到。
她把车票撕成两半,扔在地下。
方达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白露默默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车票。片刻,她抬起头——一个盛装的美丽的
女人,孤单地站在旅馆的走廊上,目光中含着恳求。
陈白露:(轻声地)别走,住两天,陪陪我。
房间的门突然敞开了。满屋的人大声嘻笑着,站在门口的顾八奶奶一眼看见了
陈白露。
顾八奶奶:(乐得声音都走调了)露露,宝贝儿,乐死我了,我受、受不了了,
哎哟……
刘小姐:(也看见了陈白露)白露,快,快来。顾八奶奶要和胡四唱《坐楼杀
惜》呢!
胡四:(烟容满面,一脸油光,拿着一块手绢,扭扭捏担地走了两步)台步要
轻,眼神要活翻,出台口一亮相,吃的是劲儿足,就这样……
一阵哄笑,喝彩。
大丰银行的走廊里,经理室的门打开了。潘月亭彬彬有利地陪着一个高鼻子蓝
眼睛的外国人。走出来,向大门口走去。
李石清趁机溜进了经理室。
他紧张地在一张钢制的大办公桌上略翻了一下,瞥见当中的抽屉上挂着钥匙。
他立刻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份机密的房产抵押的合同。他飞快地读着,额头上青
筋突突。
传来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砰”地关上抽屉,呆立在那儿。
潘月亭走了进来。他先是诧异,接着,立刻发现抽屉上的钥匙在晃动着。他的
眼睛顿时喷出火来。
面对潘月亭残忍的目光,李石清本能地想躲避,想逃走,但,他咬住牙,没有
动,正视着潘月亭的眼睛。
突然,潘月亭的脸色不可思议地平和了。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雪茄,李石清
掏出火柴为他点烟;接连两根火柴,划亮即灭了。潘月亭拿出打火机自己把烟点燃。
他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指着一张沙发。
潘月亭:请坐。
李石清不动。
潘月亭:(平静地)你很关心银行的大事。
李石清:(硬逼出话来)我是真心实意地为经理效劳。
潘月亭:哦?
李石清:(索性)现在银行把最后一大片房地产抵押给友华公司,有了现款,
又立刻宣布盖大丰大楼。
潘月亭:怎么样?
李石清:石清打心眼儿里佩服经理的气魄。前几天市面上风传银行的准备金不
足,现在过去了,很少有人提款了。
潘月亭:石清,你聪明,也能干,真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儿。
李石清:(紧接)石清还有一张嘴,对不该说的事,就是哑巴。
潘月亭:(眉毛一挑)好!痛快。银行刘襄理要调动,你立刻补上,做我的襄
理。
李石清突然向潘月亭蹲身请安。
李石清:士为知己者死。经理,您放心吧。
05
银行的大门里。李石清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职员忙从衣架上取下皮大衣为他穿
上。
李石清:有事儿,打电话到交易所。
职员点头,然后打开大门。
外面正下着雨。石阶上,司机撑着伞迎上来,扶他上车。
车门“砰”地关上,汽车疾驶而去,消失在雨雾里。
象眼泪一般凄冷的秋雨,滴落在朦胧的玻璃窗上。
从窗子里透进来的昏暗的街灯,照着黄省三瘦削的面颊。他在睡梦中痛苦地叹
息了一声。
门轻轻地响了一下,被人打开,又关上了。黄省三猛地惊醒。他坐起来,看着
那扇破旧不堪的屋门,又望望墙上挂着的那副对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字很清秀,这是他许多年前写的了。接着,他的目光移到张大床上。黑暗中。三个
孩子挤在一起睡着;在他们旁边,本来应该是妻子睡着的地方,却空了。
黄省三怔怔地望着那空了半边的床,一种不祥的可怕的感觉袭上来。他扑向窗
子,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他模糊地看见,楼下的马路边停着两辆人力车。一个
打着伞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待着。黄省三惊恐地睁大眼睛,似乎也在等待。
终于,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包走了出来,打着伞的男人迎了上去,接过她的包,
扶着她向人力车走过去。当女人正要跨上车时,突然,她回过头;黄省三看见了妻
子的脸,她痛苦的目光最后一次望着自己家的小窗。
屋门“砰”地推开了,黄省三跌跌撞撞地跑下狭小的吱呀作响的楼梯,绊倒了,
又不顾一切地爬起来……
他冲进雨中。
黄省三:(嘶声喊叫)淑芬,你回来,你不能走,不能哇……
黄省三追着、喊着,人力车越走越远,在雨中消失的那样快。
黄省三站住了,不再跑也不再走了,他的脸象是死了的人那样,呆滞,只有雨
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流下来。
突然,他跌坐在路边,绝望地嚎哭起来。
小屋里,那空着一半的床上,放着一副玉石的手镯,发出冷森森的光泽,下面
压着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
女人的喑哑的声音:“我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是我唯一的东西,原谅吧。”
女人的啜泣声,黄省三的哭声,被雨声吞役,渐渐消失了。
黎明前,在亨德饭店的一个房间,方达生睁着清醒的眼睛躺在床上。他看着低
压在头上的昏暗的屋顶,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没有一丝声响,一切都仿佛埋在坟
墓里。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一种声音……,方达生欠起身,谛听着。那
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是石硪落在地上的声音,是木夯砸在地上的声音,是打夯的
工人们用低沉的嗓音发出的“哼哼唷,哼哼唷”的声音。
方达生坐起来,他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城市仍在沉睡,曙光还没有升起,但是,在远处朦胧的灰色的阴影里,
一些人影在活动着,夯声就从那里传来。
方达生呆呆地靠着窗户站着,出神地凝望着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劳动着的人们。
随着那沉重而有节拍的声音,东方的天空微微露出一点白光。
陈白露从梦中惊醒,她猛地坐了起来,恍惚地四下看着。她明白了,这是在旅
馆里,窗外,建筑物在黎明的光影里透出深蓝色的轮廓。
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重又倒下去。夯声隐隐传来,时断时续。
这时,从门边的柜子后面悄悄爬出一个人,倚着柜子立起,颤抖着移向门口。
陈白露听见了悉索声。
陈白露;(低声)谁?(没有回应,吓得不敢动)谁?是谁?(还见不答应。
她大声地)干什么的?!
人影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很细小的声音:我……
陈白露跳起来,揿亮了墙上的开关。室内通亮。在她面前立着一个瘦弱胆怯的
小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两根小辫垂在胸前,穿着一身十分肥大的蓝绸衣
裤,惊惶地睁着两个大眼睛望着陈白露。
陈白露:(望着这可怜样的孩子,松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小东西:(惶恐地)是,小姐。
寒冷和惊吓使小东西止不住微微发抖,她手提着裤子,一点点向后蹒跚,不小
心踩在裤管上,几乎跌倒。
陈白露:(一时忍不住笑——却故意绷起脸)啊,干嘛跑到我这来偷东西,啊?
小东西:我没有偷东西。
陈白露:(指着)那你这衣服是谁的?
小东西:(低头看一下衣服)我,我妈妈的。
陈白露:谁是你妈妈?
小东西:(呆呆地撩开眼前的头发)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
陈白露:(忖度地)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小东西:我妈妈,他们把我带来的。
陈白露:(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们带你到这儿干什么!
小东西:(低头不作声)……
陈白露:你说,这儿不要紧的。
小东西:(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他们要我……要我跟一个黑胖子……
小东西猛然用手捂住脸。陈白露望着她,突然颤抖了一下,象怕冷似的用双臂
抱住自己的身体。她默激地在房于里走了几步,站住,点燃一支烟。
小东西慢慢垂下手,站在那儿,看着陈白露,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小东西:小姐,求求……
陈白露急忙走过去,拉她的手。
小东西:(痛楚地)啊!
陈白露’你怎么啦?
小东西:(眼泪流下来)痛。
陈白露撩开她的袖口。
陈白露:天!
小东西:他们堵住我的嘴,指我,拿……拿烟钎子扎我。他们怕我跑,不给我
衣服,叫我睡在床上……
陈白露:你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小东西:妈妈睡着了。
陈白露:你怎么不一直跑出去?
小东西:我怕,门口有人,会抓住我。
陈白露;可是在这儿,他们很容易找着你的。
小东西:(恐惧地)不,不,不……
她突然跑过去,把灯熄灭了,然后缩在一个角落里。
外面天光已慢慢升起,传来一两声吱吱的雀噪。
陈白露看着那蜷缩在阴影中的小小的身体。她走到窗前,把厚厚的窗帘拉紧,
屋里重又黑暗起来。然后,她走到小东西身边,蹲下。
陈白露:别怕,现在不用怕了,告诉我,你妈妈呢?
小东西:在楼上。
陈白露:不,我是说你的亲妈妈,生你的妈妈。
昏暗中,小东西的眼睛闪着泪光。
小东西:她,她早死了。
陈白露:父亲呢?
小东西:前个月死的……他正在砸夯,我眼瞅着一个铁桩子掉下来,把他砸死
了。
小东西抽泣起来。这时,外屋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小东西赶忙用手堵住自
己的嘴,不敢出气。
陈白露站起身,走过去,打开卧室的门。
王福升拿着扫帚和抹布,站在客厅里。
王福升:哟,小姐,您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陈白露:(拢了拢长长的黑发,走进客厅)福升,你去拿点吃的来,再给我拿
杯咖啡。
王福升:是,小姐,您要吃点儿什么?
陈白露:随便吧,点心、牛奶……
敞开的卧室的门,从里面一点点地被推上。王福升立刻注意到了,他瞟了瞟;
陈白露回过头。
陈白露:(一笑,随便地)不要紧,是茶房。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小东西的脸,随即不见了。
王福升:咦,小姐,哪来的这么个丫头?
陈白露:你不用管。
王福升:是。(要出门,但又站住,转回身)小姐,我劝您少管闲事。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外面有人找她。
陈白露:谁?
王福升:一帮地痞,都是吃卖命饭的。
陈白露怔了一下,继而冷冷一笑。
陈白露:哼,谁管他们是吃什么饭的。
王福升:(立刻陪着笑)小姐,我是说,这帮人不好惹。
陈白露:我就不信。把一个孩子打成这样,闹急了,我可以告他们。
王福升:(隐隐的鄙夷)告他们,告谁呀!他们跟地面上的人都有来往,怎么
告?就是这官司打赢了,这点仇您可跟他们结下了!
陈白露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抬眼盯着王福升。
陈白露:那依你,把这个孩子给他们送去?
王福升:(故意犹豫)这事儿难,您看着办。不过,我听说,这孩子打了金八
爷一巴掌,金八爷火了。
陈白露:(没料到)金八!……怎么单单碰上这么个阎王。
王福升:您想想,金八爷,大财神,又是钱,又是势,还有洋人撑腰,那一帮
家伙都是他手下的……
陈白露不听王福升说下去,她跑进卧室。小东西正躲在门后。
陈白露:(望着小东西亮晶晶的流露出天真和哀求的眼睛)你。你是打了金八!
小东西:你是说那黑胖子?嗯,他要跟我——我躲不开,急了,就把他打了。
陈白露:(兴奋得自语)打得好!打得好,打得痛快!
王福升赶过来,站在门口。
王福升:小姐,这件事,我可先说下。没有我在内。您要大发慈悲,管这个孩
子,这可是您一个人的事。过一会,他们要问到我,……
陈白露:(干脆地)你说你没看见!
王福升:(望着小东西,不安地)没看见?可是……
陈白露:出了事,由我担戴。
王福升:(巴不得这句话)好,好,由您担戴。上有电灯,下有地板,这可是
您自个儿说的。
陈白露:(点头)嗯,自然,我说一句算一句。你去拿点心吧。
王福升没有再说话,转过身,用不出声的脚步走出门去。
陈白露快步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
天色大亮。一辆汽车疾速地开来,在旅馆门前停住。潘月亭从汽车里下来,走
进旅馆。
在走廊里,王福升殷勤地迎上前去。
走廊的尽头,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匆匆闪过。
陈白露的房间。一缕阳光照在小东西的脸上。这会儿,她闭着眼睛,躺在沙发
上,恐惧、痛苦、紧张,使她精疲力竭;她终于睡着了。在睡眠中,她显得愈发小
了,脸上的线条象孩子一样纤细、柔和。
在屋子的另一头,陈白露默默地坐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小东西熟睡的脸庞。
忽然,一双手捂住陈白露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几乎叫出声。原来,是潘月亭
站在她身后,正俯身,凑近她的脸。
潘月亭:白露,你坐在这儿,简直象个天使。
陈白鼠(闪开,口快地)你这样偷偷摸摸的,简直象个贼。
潘月亭,(笑了)我可是接到你的电话就来了。(低声)我知道你想我了。
陈白露:(睨视着他,蓦然地笑起来)嗯,我想你,给我办一件事。
潘月亭:(故意皱起眉头)又是办事,你见着我就没有别的可说。
陈白露:你想听什么?我叫你一声爸爸好不好?
潘月亭:白露……
陈白露:(不等他说什么)哦,我的爸爸,我真喜欢你,你是我的爸爸,老爸
爸,最可爱的老爸爸!你看,你来看我这儿有一个小东西。(拉着潘月亭的手,向
小东西走过去)
潘月亭:(无可奈何地)好了好了,你呀,专门好管这些闲事。
陈白露:(停住)怎么,你知道了?
潘月亭:福升跟我说了。
陈白露:你管不管?
潘月亭:(低头看了看睡着的小东西)就是她吗?
陈白露:你看她多小,多可怜,她……
潘月亭:得了。我都知道,反正总是那么一套。
陈白露:(作出要挟的样子)月亭。你管,还是不管!
潘月亭:说吧,要我干什么?
陈白露:我要你把他们找来,跟他们说,这小东西我认她干女儿了。
潘月亭:这帮人,他们都认识我,叫他们放手,还不难。
陈白露:好,月亭,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潘月亭:(高兴起来)自从我认识你,你第一次说谢谢我。
陈白露:(揶揄地)因为你第一次当好人。
潘月亭:你又挖苦我。(朝陈白露一笑)
他走到客厅,陈白露跟在后边,潘月亭正要开门出去。
陈白露:(突然想起)可是月亭,你当然知道这个小东西是金八看上的。
潘月亭:什么?(缩回手)这是金八看上的人?
陈白露:福升没有告诉你?
潘月亭:没有,没有,你看你,差点儿做个错事。
潘月亭退回来。
陈白露:怎么,月亭,你改主意了?
潘月亭:白露,你不知道,金八这个家伙背景很复杂,不大讲面子。再说,为
了这么个乡下孩子……
陈白露:那么,你不管了?
06
门上响起了几下重重的敲击声。陈白露一惊,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向潘月亭,似
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阵短暂的静寂。潘月亭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又是几声门响。
卧室里,小东西在睡梦中颤抖了一下。
陈白露突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她俯在门上听了听,——粗声粗气的对话:“是
这个门么?”“八成没错儿!”“敲,再敲!”
她回过头,发现潘月亭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陈白露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她毅然打开门。
黑三带着几个打手立在门外。
陈白露:你们是干什么来啦?
黑三:(不理睬,对后面的人)进来,你们都进来!
陈白露:(突然声色俱厉)站住!都进来?谁叫你们都进来!你们吃什么长大
的?你们要是蛮不讲理,这个码头不讲理的祖宗在这儿呢!(黑三们呆住了,陈白
露笑)你们是搜私货么?我这间屋子里有五百两烟土,(指着卧室,又转而指着左
面小客厅的门)那间屋子里有八十杆手枪!你们说,要什么吧,这点东西总够你们
大家玩的吧:
她目光灼灼地从门口的人脸上扫过。
黑三:(尴尬地笑着)您这生的是哪一门子气?我们没事也不会到这儿来打搅。
我们跑丢了一个孩子,一个刚混事由的。我们到这儿来也是看看,怕她藏在什么地
方,回头吓着您。
陈白露:哦,(恍然地)你们这一帮子赶到我这儿来,是为了找一个小姑娘呀。
黑三:(狡猾地)那么说,您是看见她了。
陈白露:对不起,我没看见。
黑三:(悠着)可是您瞧,刚才有人象是看见她进这屋了。
陈白露:进我的屋子来了!那我可说在头里,我这儿要是丢了东西。你们可得
包赔。
黑三:您别打哈哈。我们说不定都是一家子的人,您也帮个忙,您跟金八爷……
陈白露:金八爷,哦,你们也是八爷的朋友。
黑三:(笑)够不上朋友,常给他老人家办点小事儿。
陈白露:那就对了,金八爷刚才告诉我,叫你们滚开。
黑三:刚才?
陈白露:(索性做到底)八爷就在这儿!
黑三:(疑惑)在这儿?(停顿,看出她说谎)那我们得见见,我们得把这件
事禀告禀告他。(向门口的人)你们说,对不对?
打手们:对,我们得见见八爷。
陈白露:不成,八爷说不愿见人。
黑三:他不能不见见我们,我得见见。
陈白露:不成,你不能见。
黑三:不能见,我也得见!
向小东西睡着的屋门走去。陈白露忽然跑向左面小客厅的门,她站在门口,不
顾一切地死死盯视着黑三。
黑三:(向陈白露走来)哦,八奶奶又要跟我们打哈哈啦!
他越走越近,慢悠悠地狞笑着。
陈白露:你大概要找死!(高声、急不可待地)八爷!八爷:您出来,教训教
训这帮混帐东西!
小客厅的门开了,潘月亭披着一件睡衣走出。
潘月亭:(低声、平静地)白露,吵什么,八爷睡觉了。(望着黑三)咦,黑
三,是你?
黑三:(想不到)哦,四爷,您老人家也在这儿。
潘月亭:我跟八爷到这儿来歇歇腿,抽口烟,你这是要干什么?
黑三:(喃喃)怎么,八爷是这儿,呃,在这儿睡觉了?
潘月亭:你要进来谈谈么?我烧一口烟,叫金八起来陪陪你。
黑三:(陪着笑)潘四爷,您别跟我们开心,您看我们也是有公事……
潘月亭:好极了,你们要有事,那就请你们给我滚蛋,少在这儿废话!
黑三:是,潘四爷,您别生这么大的气。(忽然对身后的人)你们看什么,你
们这些混蛋还不滚,他妈的这些死人!(转过笑脸)没法子,这一群人!回头,潘
四爷,八爷醒了,您千万别说我们到这儿来过。小姐,刚才的事,您,——是我该
死!(打自己的嘴巴)该死!该死!
陈白露:好好,快滚吧!
黑三:(谄媚地)您出气了吧,好,我们走了。
黑三们退出去,门关上了。
陈白露默默地看了看潘月亭。
潘月亭:(嘘了一口长气)我第一次做这么个荒唐事:
陈白露: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痛快事儿!
突然间,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止不住,潘月亭看着她,简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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