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树下野狐
楔子
蓝天似海,白云离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雄兵陈列,漫漫旌旗猎猎飘扬。
一个紫衣少年高声呼啸,驾御赤炎猛犸冲出队列,猿臂长舒,弓如满月,箭尖遥遥指向一只奔逃的麋鹿。
“咻!”青光电舞。那只麋鹿悲鸣一声,立身扬蹄,踉跄倒地。它的左后腿已被一枝长箭牢牢地钉在草地之上。
“回风神箭!太子殿下英明神武,箭术通天!”众卫兵欢呼之声轰然炸响。身为太子的紫衣少年哈哈大笑,回首斜睨骑兵阵中的一对少年男女,扬眉笑道:“放勋,尹祁,孤家这一箭如何?”
被称作“放勋”的少年嘻嘻一笑,道:“名师出高徒,箭神公逢蒙的弟子,自然非我们所能及。”而那少女尹祁却只是淡淡一笑,别过头去,冲着队伍前列的一名鹰翎白盔、银甲素带的高大老者微微一笑。
那老头巍然骑乘于天翼龙兽之上,灰眉白须,凛然生威。此人正是“箭神公逢蒙”,亦是那太子的师父。逢蒙冲尹祁微微颔首,再转向太子道:“太子殿下方才一箭若再抬高两寸,便可一箭穿了那麋鹿之首了。”逢蒙的言下之意,便是说太子的箭术还不够精纯。太子微微有些失望,低低地“哼”了一声,左手扬鞭抽在草地上,喝道:“放出猎狗!”顿时有两只猎狗飞也似地奔出,狂吠着朝麋鹿尸首冲去。
突然间,太子低下头,冷冷地凝视着站在猛犸下方的一个麻衣少年,喝道:“狗崽子,还不快去?”长鞭卷起,“啪”地一声抽在他身上。麻衣少年陡然一震,仆倒在地。麻衣迸裂,血丝飞扬,伤痕累累的背脊上又多了一道血痕。他踉跄起身,脚下铁镣叮当作响。他抬起头,怨毒地瞪着太子,双眼直欲喷出火来。
太子被他盯得微起寒意,劈头盖脸又是一阵猛抽:“狗崽子,我瞧你是想和这麋鹿做伴吧?孤家成全你!”众卫兵齐声欢呼,面带微笑地围观。在他们眼中,这少年奴隶与麋鹿毫无两样。麻衣少年被打得浑身鲜血淋漓,却始终一言不发。双目满是悲愤与仇恨,恶狠狠地瞪着太子,眨也不眨。
“住手!”尹祁瞧不下去了,俏脸雪白,低声娇叱。那声音清柔婉转,就像是山泉出涧,细雨敲荷,说不出的悦耳动听。太子蓦地顿住长鞭,惊讶地望向尹祁,笑道:“怎么?我责罚这狗崽奴隶,妹子心疼了?”说着凝聚全身力气,又是重重一鞭抽了下去。尹祁双靥嫣红,嗔道:“别再打啦!”翻身跃落,行云流水似的从赤炎猛犸前掠过,挡在麻衣少年的身前。
太子吃了一惊,急忙拐臂收手,但为时已晚。“噗!”众人惊呼声中,那长鞭不偏不倚地抽在尹祁的右臂上。
“姐姐!”放勋飞奔而至,又惊又急,“嗤”的一声,撕下一角衣帛,将她右臂包扎起来。
那麻衣少年艰难翻起身,呆呆地望着尹祁,心中空洞、茫然、迷惑。过了半晌,眼圈突然一红,抑制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热泪划过脸颊,与鲜血混杂交融,像火焰似的烧得他刺骨灼痛。
众骑兵神色尴尬,纷纷望向箭神公逢蒙。逢蒙面无表情,淡淡道:“护送公主回宫,传唤御医神巫。”众人领命,分头而去。
太子惊愕、后悔的神情一闪而过,猛地转头望向兀自怔怔坐地的麻衣少年,厉声喝道:“把这小狗崽子乱箭射死,剁碎了喂南山的野猪!”众将轰然得令。咚咚战鼓之声立时响起,万千士兵齐齐搭箭上弦,指向麻衣少年。
少年挣扎着爬起身来,冷冷地正视着前方射来的万千箭簇,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总有一天……我化作厉鬼,必回来找你们报仇……”他在心里默默地发誓。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空中传来一声惊雷,狂风卷舞,乱草起伏。一道黑影“呼”地从他头上掠过,大鹏似地展翼飞翔。“轰!”那人周身怒放出千百道翠光,流离飞舞,在少年的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碧绿光罩。“噗噗噗!”暴雨似的箭矢击撞在光罩上,纷纷冲天反射,缤纷乱舞。少年目眩神迷地抬头望着,屏息凝神,脑中一片空白,热血却如火焰似的冲涌上来。
“小子,走吧!”那人旋风似的翻身冲卷而下,不容分说地将他朝上一提,冲天飞去。
天旋地转,大风扑面,转瞬之间竟已在百丈高空之上。少年又惊又喜又惧,困惑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抬头望去,那人满脸棕黄的络腮胡子,铜铃似的双眼,凶恶、狂野而威风。
风声、鼓声、号角声、呐喊声、箭矢破空之声……交杂鼓应,逢蒙低沉的声音闷雷似的当空炸响:“砍下逆贼相繇的脑袋,赏万两黄金!”那人挟着麻衣少年御风飞翔,哈哈大笑道:“老子有九个脑袋,龟孙子们要发财啦!”声如雷霆,登时将逢蒙的声音压了下去。
这人是谁?相繇么?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一连串的疑问像迎面的狂风一样扑来,让少年混乱而窒息。但他来不及多想,密蝗似的乱箭又漫天飞舞,破风追至。
“芦蒿稻杆,也想打鸟?”相繇狂笑声中,指尖弹跳,碧光飞舞,飓风似的将箭矢震碎。
“砰!”风雷怒吼,天空中突然爆起一团幽蓝的光芒,闪电般爆射而来。
“咦,裂天雷箭?”相繇蓦地翻身急转,右手灵蛇似的扭曲翻卷,“嘭”的一声,碧光缠绕飞卷,从五指破冲而出,形成一道五丈余长的蛇形光刀。光刀怒卷,瞬间劈入蓝芒之中。“轰!”气浪激爆,霓光四射。少年眼前一黑,气血翻涌,登时晕迷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
芦苇纷摇,水光波荡。在他身边,是浩淼无边的云梦泽。芦草的香气丝丝脉脉地钻入他的鼻息,缭绕在他心底,挠得他又麻又痒。这种感觉熟悉而又陌生,像是幸福,又像是悲伤;他似乎记得,又似乎淡忘。“小子,这儿就是你的故乡!”相繇坐在他的身边,神情古怪地瞪着他。少年茫然起身。在他的记忆中,他的故乡是牢狱里四面冰冷的墙。相繇又道:“小子,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这么恨你,百般折磨你,要将你碎尸万段吗?”少年摇了摇头,但怒火却熊熊地升腾起来。
相繇抓住他的肩膀,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是‘玄天水神’共工的孙子。你是高辛王朝的敌人。”少年微微一震,不自觉地捏紧双拳。他没有听说过“共工”这个名字,但从这一刻开始,这两个字就像烙铁一样烙印在他的心底,再也无法忘记。
相繇瞪视他良久,脸上闪过万千神情,似悲似喜似狂似怒;猛地松开手,站了起来,昂首纵声大吼:“主公,我找到他啦!我找到他啦!”声音如滚滚惊雷,远远地传了出去,在水天之间隐隐回荡。
少年双颊如火烧,泪水突然又流了出来。蓦地,他张开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哑怒吼。这是他八年以来发出的第一声呐喊。虽然沙哑低沉,却是如此痛快淋漓。
相繇仰天长啸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热泪滚滚而出。回过头,灼灼地凝视着少年,笑道:“少主,相某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少年摇了摇头,艰涩地说道:“我……没有……名字。”相繇点了点头,冥想了片刻,嘿然道:“少主,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站在万千箭矢之下,你就叫‘翊’吧。”
——高辛二十二年七月,翊在云梦泽畔,与自己的命运相逢。
第一章扑朔迷离
高辛三十九年八月,南荒云梦泽。
暮色苍茫,烟波浩淼。寒雁悲啼,风声呼号。万里大泽烟笼雾罩,白茫茫一片,依稀可以看见一团淡淡的红光,在西边徐徐沉落。云梦泽素有“十日九雾”之称,春、秋、冬三季大雾弥漫,少有晴日,翡翠洲方圆百里尤其如是。此刻正值黄昏,更是一日中雾霭最浓之时。
“呜——”浓雾之中突然响起一声苍凉的号角。白雾离散,碧滔分涌,一艘龙头三桅巨舰鼓帆破浪,若隐若现。船长二十丈,风帆猎猎,气势恢弘。船首青铜龙头狰狞凶恶,栩栩如生,巨眼射出两道红光,在白雾中如赤电扫舞。船头以红磷火玉镶嵌了三个大字“火龙王”,熠熠夺目。船高三层,主楼雄伟,几乎与船头角楼等高。甲板上熙熙攘攘地挤了许多人,举着千里镜,倚舷眺望,议论纷纷。
“好大的雾啊。”角楼上,一个青裳少女扶着舷栏,低声感叹。“姑娘是第一次来云梦泽吧?”一个温雅的声音在她身后骤然响起。青裳少女吃了一惊,转身回望。见那人华服高帽,温文俊秀,正微笑地凝视自己,戒备之心登时一松,浅浅一笑道:“是啊,你怎么知道?”那人悠然道:“‘东海深,西海恶,最险却是云梦泽’。我第一次见到云梦泽的大雾时,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回不了家呢。幸好那时带了巧倕制造的司南,心里才稍稍安定一些。”
听到“回家”二字,青裳少女妙目中闪过一丝怅惘之色,勉强一笑,低声道:“也不知这雾什么时候才能散呢?”那人道:“当年不周山之战,逆贼共工撞断天柱,天河倒泄,形成云梦大泽,将近百万军民被淹溺于湖底。百万冤魂凝结为阴霾妖雾,终年不散。据说这便是云梦泽大雾的由来。怨气不解,这雾可就难散了。”青裳少女叹道:“云梦泽的传说数不胜数,每一个都血腥得很,不提也罢。”秋波一转,瞥见那人衣角的一个龙头标志,道:“公子……是东海龙族的么?”那人微笑道:“姑娘猜得不错……”
正待说话,忽听长角激越,众人轰然失声,惊呼四起。青裳少女心下一凛,转头望去,登时大骇,险些叫出声来。只见探灯红光照处,波涛如血,赤浪汹涌,数百具尸体密密麻麻地随波沉浮,惨白浮肿,如断藕飘萍,在凄迷的浓雾里,说不出的惨烈诡异。
“水贼,一定是水贼!水贼来啦!”有人颤声大叫。此言一出,如一石击起千层浪,女子尖叫之声此起彼伏,众人推搡奔蹿,甲板上登时乱作一团。
自从四十五年前共工之乱后,云梦泽逐渐成为大荒凶顽之徒的集结之地。那些为帝国追剿的共工叛党、杀人放火的亡命凶贼纷纷逃入云梦大泽,万里神秘水域、茫茫大雾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掩护。帝国军寻之不到,剿之不得,叛党气焰因此更为嚣张,各自割据,相互援引,肆无忌惮,横行大泽,劫掠沿岸,隐隐已成气候。云梦泽也因此成为大荒最不安全的凶险地带,常有过往商船被洗劫一空,斩杀殆尽。
眼下这数百人被开膛破肚,断头剁手,死状极为惨酷,颇似叛党水贼所为。“火龙王”船上众人都是各国商贾,见到这等景象,难免魂飞魄散,战战兢兢。青裳少女只瞧了片刻,便觉胸闷烦恶,心惊肉跳,被寒风一吹,更是遍体侵凉,几欲作呕,急忙闭眼扭过头去。
那人轻轻一拍她的肩头,充沛真气轰然涌入,少女登时觉得暖流涌动,寒意尽消,心下感激,睁眼微笑道:“谢谢。”那人微微一笑,大步走到栏前,气运丹田,大声道:“大家不必惊慌,请各自回舱休息。不管是否水贼,龙族战士必可护卫大家周全。”他真气雄浑,声音温雅坚定,远远传开,在这凄风迷雾中听来,竟有说不出的镇定人心之力。骚动立止,众人纷纷定下神来。
“咚咚咚!”战鼓雷动,号角破空,片刻间,数百名剽悍精壮的龙族战士已有条不紊地奔上甲板,持戈弯弓,严阵以待;呐喊之声排山倒海,震耳欲聋。主楼上缓缓升起战旗,“东海火龙王”五个赤磷大字随着布幅翻卷,闪闪发光。
自一百五十年前黄帝统一大荒,分封十二国后,龙族占地利、船运之便,常常经由长江、黄河,运贩海盐鱼货到大荒各地,又将各国土特名产运回东海贩卖,成为海上商贾之国,富甲天下。
龙族商船多为战舰改建,坚实雄伟,又有骁勇善战的龙族士兵护卫,被誉为“永不沉没的流动城堡”,海盗水贼无不闻风辟易。因此为了安全,各国商贾旅客也往往搭乘龙舟,往来各国。
近二十年来,云梦大泽上虽然凶贼叛党横行日盛,龙族商船往来其间仍然较为安全,从未被侵扰过。其中原由,一则是因为龙舟船坚士勇,难以攻克,令水贼望而生畏;二则是因为龙族商贾素来以商利至上,常常不顾帝国禁令,将海盐商货私自卖给大泽中的亡党凶徒。因而对于时常被封锁围剿的乱党来说,这些龙族商船不啻于自己的生命供给线,自然不会自断咽喉。如此一来,龙族商船反倒成为更加炙手可热的交通工具,各国商旅无不心甘情愿花费重资,搭乘龙舟。
这艘“火龙王”正是龙族最为著名的七艘商船之一,由大荒第一名匠巧倕带领三百门生,采扶桑巨木,历时三年制成,坚固雄伟,机巧百出。船上可载千人,单单水手、战士便有六百人之多,实是固若金汤。
鼓声激奏,主楼上的将官吹号喝道:“弟兄们各就各位,小心提防。龙牙兵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活口!”众龙兵一齐呐喊回应,士气高涨。
众桨齐飞,巨舰巍然破浪。主楼上又亮起几道彩光探灯,纵横交错,将浓雾笼罩下的湖面照得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