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射雕处
——纪念我的武侠岁月
(一)
我是从1985年开始看武侠小说的,也就是武侠小说在大陆刚刚起步时。记得最初的一套书是巴蜀曲苑的《冰川天女传》,上下两大本,梁羽生所著。当然,那时我对梁羽生这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书我是实在喜欢,尽管后来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再看一遍,但是许多年后,书中的许多情节还记忆深刻。我也以为那样的雪山上,真的有天女那样的人在居住。我的家乡在东北,冬天也有很大的雪,山也铺满了雪,但只有鹌鹑和野鸡时时地飞过,大概是海拔太低,只能盛产这种飞禽,也许海拔很高很高,才会有天女出现……
这套书让我幻想了一年多。一年多呀!之后,我又看到一本武侠书。是在我一位素常严肃的长辈的被褥卷里。书名叫《天龙八部》,只是第一册。尤其是看到段誉和木婉清被困石屋,喝下“阴阳和合散”那段,看得血往上涌——啊,不对,我想想啊,应该是血往下涌——心里不停地想,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为什么不写这药是哪里卖的?那一年我十四岁。
现在想来实在好笑,即便有卖的,有钱买吗?即便有钱买,买了给 谁吃呀?即便有人吃了,下一步呢?我的武侠年龄和情窦年龄是一齐增长的。过了好几年我才看见后面的四本,才看全了。但还是最喜欢第一册。那里有我的年轻岁月的记忆啊!
还有两套书也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虽然那时我并没有看过,看过商店里卖,但是没有钱买。那时好像还不叫商店,通称叫合作社,简称叫合社。虽然我的家乡偏僻些,但是,那时是供应制,不管商店规模多大,但是供应的商品齐全。木制的柜台,不太明亮玻璃,摆着四行三列书。左面有些笔记本、墨水、钢笔等文具,右面是一些扑克、象棋等娱乐的,中间就是这些我常常去流连的书。那几本海峡文艺出版社的《连城诀》和云鹤涧客的《王郎传奇》,一直让我恋恋不舍。大概那年是1987年的12月左右吧。北方天气很冷,商店里生了炉子,我拢着袖,有空就爱隔着那玻璃看。但我从来也没有让店员拿出来,拿到手里看一看。刮风下雨我不知道,但我兜里有钱没钱我知道。既然不能买,就不要过于追求,那样会使人欲念更大,贪念更强。那几本书就一直摆在那里,然后逐渐地卖掉,然后就卖完了……最后就淹没在我越来越多的记忆里,但只有它们,常常地翻上来,让我一直不能忘记。让我记起那个场景:一个冬天,商店里有个炉子,还有个少年拢着袖,隔着玻璃柜台贪婪地看那几本近在咫尺却远不可及的书……
我自己真正攒钱买的第一套书是曹若冰的《金剑寒梅》。这一套书我珍藏至今。但已不是我最早买的那一套了。最先买的那一套已经看坏了。买来就看,连夜看,一气看完。看完之后,把书放在心口,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然后再看一遍,然后单独把男主人公戈碧青搂着女主人公庄韵晴在马上飞驰的那一段再看一遍……
有些貌似很有道理的话,其实很经不住推敲。比如说“时间会让人逐渐忘记……”,其实那些扎根在内心深处印象深刻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得越来越清晰。为什么他们,颠沛一生的老人都爱写回忆录,用无尽的回忆来打发迟暮的岁月;为什么你自诩情圣,莺莺燕燕阅人无数,却忘不掉最初的恋人;为什么我在以后的岁月,看了难以计数的武侠小说,却总是想起当年的这几本?
附记:关于“阴阳和合散”
金庸小说《天龙八部》在第八回“虎啸龙吟”里,写了一种药。段延庆自己介绍过,“不是毒药,只不过是一种猛烈的春药而已。”这个药名,金庸起的叫“阴阳和合散”。
就是正文里,我曾经胡思乱想的那个东西。呵呵!
其实,应该叫“阴阳合和散”更为准确。因为配制的原料里应该必有“合和草”,尽管金庸一笔带过,没有细提。
找些古书的记载来充实一下资料。
清人张泓《滇南新语·氤氲使者》记载:“合和草,生必相对,夷女采为末,暗置饮馔中,食所厚少年,则眷慕如胶漆,效胜黄昏散,不更思归矣。反目者宜用之。多生夷地深山中。”
氤氲使者,就是掌管婚姻的神。诸葛青云的《玉女黄衫》里就有“氤氲使者”庄梦蝶。此庄与贾平凹《废都》的彼庄同名同姓。张泓把“合和草”条目列入此篇,很有幽默味道。掌管婚姻的经常使用些合和草,比之月老的红绳见效多了,起码立竿见影。不知“黄昏散”又为何物?看来,古人的名目也是很多的。蛊术中有一种“情爱蛊”,其中一味药材就是合和草。
金庸把“和”与“合”调换位置了,不知有心抑或无心。但所要表达的效果,毕竟出来了。段誉和木婉清服下后的精神面貌,没记住的、没印象的,可找原书再读一读,不加引用了。
东方玉的《泉会侠踪》也提到过,那个主人公居然叫云中岳,去买药材时,发现“拍卖的药材愈来愈奇,有成形首乌、有千年续断、也有合和草(出云南,生必对,为淫药)、凯里铅、黄莲蛇、脆蛇,也有从西域来的迷迭香(据说此草是魏文帝从西域移植,香气芳芬,迷人欲醉,毒性甚烈),也有炼制成的药末如四川唐门的“绿云散”、岭南温家的“迷神散”,形形色色,各有他的买主。”
这里说的是淫药,与金氏说法一致。
其实,还有一种说法,不一定非要吃的。
清人余庆远《维西见闻记》记载了一个傈僳族的风俗。“采山中草木为合和药,男女相悦,暗投其衣,遂奔而从,跬步不离。”你看,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偷偷洒衣服上,就能让人跟着走。“跬步不离”,都不用担心跟丢了。
再看刘昆《南中杂说》的记述“密以此药投之,能变荡子之耳目,视奇丑之物美如西施,香如苏合,终身不解矣。”这个很厉害了!不但让你迷糊了,还终身不解。苏合,是一种植物名,它分泌的树脂经采集加工后,就是苏合香。苏合香气味芳香,既可做香料,也可入药。
武侠小说中,也有描述。看看高庸的《侠义行》片段:
谢金铃毫不畏怯的站了起来,道:“告诉你吧!刚才你吃的卤肉熏鸡,都是掺了媚药调制的,现在该你求我,我可用不着再对你低声下气了。”
海云骇然道:“当真?”
谢金铃耸耸肩,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你?在我这房间里,别说酒莱食物,就连床上的被褥,也用‘合和草’熏过,任是大罗金仙,只要他进来了,就别想轻易脱身出去。”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海云已感觉到有一股灼热的气流由丹田升起,心跳加速,浑身热血沸腾,就像胸口里塞进了一只大火炉。
甭说吃到肚子里了,连熏过的都这么厉害。真难为段誉了!
那么,到底有没有解药呢?《天龙八部》里面没有写,把段誉救出来就完了,好像是挺一挺就好了,药力自解。金大侠有点打马虎眼了,怎么的也要装模作样解一解呀!也许我看得不仔细。
这个应该是要有解药的。
继续看《侠义行》:
海云咬一咬钢牙,大喝一声,举起了双镝剑。谢金铃倒退了两步,沉声道:“海云,你要放明白些,药力发作必须阴阳调和才能解除,如果杀了我,不出一个时辰,你就会全身血脉爆裂而死……”
海云切齿作声,缓缓道:“我死之前,一定要先杀你。”
谢金铃撇撇嘴角道:“何必说得这么绝情绝义?再过半个时辰,叫你杀我只怕你也舍不得了。”
海云突然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一把抓住谢金铃的头发,厉喝道:“解药在什么地方?拿出来!”
谢金铃既不挣扎,也不畏惧,用手撕开自己衣领,指着那细嫩的胸部笑道:“解药吗?喏!我就是最好的!”
真是再明白不过了!不过,我们的大侠要是都这么解,将来还怎么行走江湖?
聂开泰毫不迟疑道:“好!咱们一言为定。解除媚药的方法很简单,房里有冷茶,厨下有凉水,不拘哪一种,只要喝下两大碗,药力自解。”
海云怔了怔,道:“就这样容易?”
聂开泰道:“食物中的媚药,本来只为了行乐助兴,药力并不强烈,自然很容易解除,你若不信,何妨试一试?”
你看,果然很简单。当然这是小说家言。不妨再来看看刘昆《南中杂说》的解法:“……豫定一僧舍,绐狂人入其中,约壮键者数人,制其手足,歪嘴以药灌之,大吐二三日,毒尽乃止。其人即羸瘦异常,日以清粥素菜调之,一月而进粱肉,百日而复旧。……”这是一个叫萧歪嘴的老妪的治疗方法。狂人,就是中了毒的那位,估计这么一折腾,再也狂不起来了。
《侠义行》里,海云听从了聂开泰的指点,狂喝了一气凉水。结果呢?
谢金铃接着又道:“凡是服了媚药的人,无论阴阳交合也好,饮水化解也好,药力消除之后,必定有一段时间心神交瘁,疲惫不堪,大约总得休息半个时辰才能复原,而这段时间,体内真气涣散,百骸松弛,任何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也能轻易置他于死地现在你明白这个道理了吗?”
明白是明白了,可惜为时已晚。海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追悔”,便已困乏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沾染了合和草,究竟是什么样的反应呢?谁吃过,请告诉一下。
以上诸书引自:
金庸《天龙八部》
诸葛青云《玉女黄衫》
东方玉《泉会侠踪》
高庸《侠义行》
《大理记行·滇游记·滇南新语·维西见闻记·南中杂说·滇载记》丛书集成初编 郭松年撰 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