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退的列车
2013年12月31日:当午夜12点的钟声响起时,时间将像洪水一样,把我推进未来。但我决定搭上一趟朝着相反方向驶去的列车。于是,此刻的时间被过往的洪水卷走,透过列车的窗户,我看到呼啸而过的自己。
我看到一个倔强执拗的自己,硬是要将人文的种子播撒在商业文明的土壤里。我看到一个疲惫不堪的自己,在跌跌撞撞后,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看到一个眉头紧锁的自己,开始怀疑人文理想在工具理性的世界中终归不过是一个笑话。
您的电话在那一刻响起。在电话那头,您祝我新年快乐。然后,您很认真地说:"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你是我这么多年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在电话这头,泪水啪嗒啪嗒地从我脸上掉下来。
时间的列车忽然一声长鸣,以更快的速度朝着过往驶去。
人生必然是一条不断前行的道路吗?或者,这看似不断前行的轨迹其实是一条回归之路?我们苦苦寻觅的灯塔也许并不在前方,而是静静地伫立于我们的身后,淹没在我们的过往中。
在那趟回归的列车上,我想到了奥德修斯。离家20年,他带着浓浓的思乡愁寻找回归之路。如昆德拉在《无知》一书中的描写,虽然他对过往已然没有了多少记忆,而那些对他的过往尚存记忆的家乡人并不对他怀有多少怀念,但他依然执着地要回去,即使那意味着十年的漂泊。也许,心灵的完整只能存在于回归的那一刻。
列车越过高山,穿过流水,带我回到初遇您的那一刻。昏沉沉的暮色中,我看到了您曾经为我竖起的灯塔,它依然屹立在那里。
(二)答非所问的相遇
第一次见您时,您穿着咖啡色的西装,熨烫得平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框眼镜,与您儒雅的气质相得益彰。您与我想象中的徐志摩象极了,我忽然紧张起来。您微笑着环顾四周,然后,径直朝我这边走来。回过神时,您已站在我身旁。
您用英语向我提问,我听不懂。那时的我所会的全部英文不过这几个简陋的句子。
(1) How are you? Fine, thank you. Andyou?
(2)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WangDandan.
(3) Where do you come from? I come fromChina.
在一如既往的胆怯中,我低头,我退缩,我在心里默数10、9、8......。我想象着您在这令人尴尬的沉默中转身离去。3、2、1,我睁开眼,抬起头,您还在!您笑笑地看着我,那微笑让我觉得天敞亮起来。
我的羞怯一点点退去,终于,在某个瞬间,我打破了沉默。我没听懂您问了什么,我也不会讲"Ibeg your pardon",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从我会的全部英文中挑出最可能的一句来:"My name is WangDandan."您有些惊讶。也许,您吃惊我真会讲英语,这大概让那沉默的等待变得有了价值。不过,更可能的原因是您并没问我名字,我答错了。我们的交流就以这样答非所问的方式开始。
您提了第二个问题。我依旧不懂,但如同一个在冬日早晨哆嗦着从被窝里爬出来的人,我已决定不再退缩回去。我答:Fine,thank you. And you? 您听后哈哈大笑。
您问了第三个问题,我只能回答:Icome from China.这是我能说的最后一句英语。这个答案应该错得相当离谱。满屋子的中国人,您怎么会问我的国籍呢?您再一次放声大笑。然后,您宣布,让我做英语科代表。
我吓坏了,也高兴极了。我想跳起来,弹出教室窗户,飞到半空中,再跌进草坪里,翻三个滚后起来,大声告诉每个人:"嘿,知道吗?我要做英语科代表了!"
在我12岁那年,您为我那狭小密闭的房间打开了一扇窗户,阳光透进来,我看到了人生的第一个拐点。
那段答非所问的对话基于我对您问题的误解,但您选择了我。那么,您的选择是否也是一场误会?
若干年后的今天,我感觉有必要向您坦白我当时对您隐瞒的真相。
(三)真相
五岁那年,我莫名其妙地长成了一个胖姑娘。我比同龄小女孩足足重了二十斤!这二十斤让我在幼儿园里饱受嘲笑和委屈。老师本着智力与体重成反比的假定,上课从不点我回答问题。我也从没机会上台表演过节目,即使只是在合唱时充充人数、或在某个小品中做个没有台词的群众演员。我的父母曾对此忿忿不平,但老师振振有辞地告诉他们,我的出现会影响队形整齐,她实在不知道在我前面应该排一个还是两个同学。这幽默而缜密的答案蕴含了一个老师对班级荣誉的深思熟虑,自那以后,我便懂事地学会了放弃。
哦,还有一些更糟的事儿。我讲话不大流畅,更准确地说,我有口吃的毛病。另外,面对一群同学,我永远不知所措,所以,我喜欢一个人一言不发地呆在角落里。长大后,我知道了自闭症这种病,它的大部分症状于我而言都不陌生。这些,您恐怕都不知道吧?您那天一定被我那三句英文骗了,于是对我委以重任,这让我都替您捏了把汗。
在我12岁那年,我却丝毫没有要澄清真相的打算。那时的我快速做了一个决定:我要紧紧抓住您,那劲儿应该大得像溺水的人抓住救生圈一样。我决定要掩盖真相,直至假象最终变成真相。
真有趣,假象竟然一直没有败露。我讲英文时从不犯口吃。在您的鼓励下,我还在全年级的英文演讲比赛里得了第一。我认为这是运气,打算见好就收。您却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我有天赋。我相信您说的一切。于是,我就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硬着头皮前行。从年级到学校,一步步,最后,我开始在全国的比赛里拿奖。多年后,我依然纳闷,从小口吃的我怎么在您面前就变成了一个语言小天才呢?
许多年后,我假戏真做地成为了一名老师。我四处演讲,给人口齿伶俐思维敏捷的印象。没有人能想到那些真相——过往的真相在今天看来倒像是假象。而这一切改变,开始于您对我的误会。
又或者,这其中根本没有什么误会?您一早就洞察了我内心的恐惧与自卑,所以,您朝我走过来?
(四)回归即前行
后来,您到国外去了,我们许多年里没有了彼此的消息。在那些年里,我和身边无数年轻人一样,忙着与现在的时间搏斗,迫不及待地将其推进,快步随它奔向未来。我终日搭乘着往前疾驰的列车,没多少时间回首,也不太懂得怀旧。但即便在那样的生活中,我依然会时常想起您。
2013年,我在中学同学会上见到您。多年后重逢,一切有点恍如隔世的味道。不可否认,岁月在您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您依然温文儒雅,与我12岁时认识的您一样。您问我工作辛苦吗?我点头。您笑着说,辛苦就回来,回来有困难老师我可以帮你。我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点头说好。然后,您平静地告诉我您得了癌症。我一时竟不晓得怎样回答。在您云淡风轻的话音后,一切大惊失色放声痛哭都显得幼稚可笑。我们默默地在操场上走着,谁都没再多说什么。
离开后,我哭了。在通往中学那条斜斜的陡坡上,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眼睛肿了,背都弯了,胸口疼了,心都碎了。理智上,我不恐惧死亡。我曾很多次给学生讲过死亡。我讲过哈姆雷特对死亡的思考,讲他拿着约立克的骷髅,感叹无论恺撒还是亚历山大,死后也终将归于尘土;我讲过苏格拉底临死前的淡然,讲他想象着死亡要么是永远的长眠,要么是去和像阿里斯托芬这样有意思的人对话,无论哪种,都不太糟;我讲过庄子对死亡的豁达,讲他认为生死如日夜交替、四季运行......但我却没有力气没有勇气去面对那随时可能向您袭来的死亡。
罗素有一段关于生命的诠释,我很喜欢:
An individual human existence should belike a river——small at first, narrowly contained within its banks,and rushing passionately past rocks and over waterfalls. Graduallythe river grows wider, the banks recede, the waters flow morequietly, and in the end, without any visible break, they becomemerged in the sea, and painlessly lose their individualbeing.
(个体生命的存在应该像一条河——起初细小狭窄,局限在两岸之间;继而激情澎湃地冲过岩石,越过瀑布;渐渐地,河流变宽,河岸远离,河水静静地流淌;最后,河水毫无停歇、没有痛苦地融入大海。)
终有一日,您生命的河流将汇入大海。但在它身后,无数小河已从那儿出发,流向更广阔的天地。
感谢您,出现在我12岁时,让我发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找到了自信和自尊。感谢您,在2013年最后一小时里,召唤我走出了昏暗的暮色,让回到曾经的精神家园。感谢您,让我明白,教育的本质是爱,是帮助一个生命在怀疑和惶恐中相信:他是值得被爱的;他也有能力爱自己、爱别人、爱这个世界。
我苦苦寻觅的灯塔并不在我以为的前方。若干年前,因为要远行,我离开了它,忘却了它,遗失了它。当我被抛向广袤的荒原时,感谢您再一次为我将灯塔点亮。这光亮告诉我:人文之光从未熄灭,它将生生不息地延续与传递。
在回归列车上的我,听见您的声音在我生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穿越,那回音和共鸣似乎在诉说:流淌的河水永不枯竭,回归即前行。
(完)
或许你还时不时上来看看我有没有再更新,又或者你是第一次来这儿。无论如何,咱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王丹丹,是丹丹人文英语的创始人、人文英语课程研发者和老师、追求逼格的文学青年。因为这三种身份,你可以在我自己开设的公众微信号里将读到三类文章(也可能一篇由三种身份纠缠而成的文章):
1.温和却坚定地推行人文教育主张的文章——除了分数、光环、投资回报,教育更多与爱、梦想、尊严、自我认知相关。(写给广大未经充分培训却上岗、且终身不能下岗的中国家长)
2.“人文知识密集型”文章——人,首先要学习如何成为完整的人的知识。(希望为丹丹人文英语的学生写比较好看的课后复习资料)
3.有感而发或无病呻吟型随笔——听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因为害怕此生白过,所以忙里偷闲地把审视结果记录下来。但更多时候,只是因为伤春悲秋如同一场精神例假来袭,身体被胁迫成为她的打字员。(写给自己看,也写给可遇不可求的能懂的人。)
而这里,则会在我将一篇文章连载完之后发布完整版。
看我最新的文章或跟我讨论,欢迎关注我的公众微信号:丹丹老师(直接搜索丹丹老师,唯一认证的公众号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