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雪虎》 贾平凹雪虎读书笔记

按:多年深陷北魏历史沼泽,一直没写小说。近来翻看旧作,发现十年前未完成的一篇小说,我也正想换换笔,便对其进行加工修改,取名《雪虎》贴于此。但不知有没有点可读性,请朋友们批评指正。

          雪虎

          曹杰

大雪像一床巨大的棉被,严实实地捂下来,远处那褐色的山,那结了冰的河流,以及村庄、道路等,一切的一切都不见了,全都埋在大雪里。树木被沉甸甸的积雪压披了头,枝干上也蒙着一层霜,月光下茫茫的大地上一片银白,看不到一点杂色。只有山坡上的古长城和烽火台,还隐隐约约能看到个影子。田野里出奇的宁静,粘稠的空气凝结了一般地纹丝不动。偶尔有几片雪从树上掉下来,或远远地传来一声小鸟悲凉的哀叫,使人感到凄凉。

老根保怀里抱着他那杆老掉牙的土枪,蛰伏在村外的沟坎下有好几个时辰了。他头上戴顶白沙狐皮帽子,老羊皮袄反过来毛朝外穿在身上,脚上穿了狗皮袜子,外套一双毡嘎达,眉毛胡子都是霜,像个爬在雪地的雪人,一时让人难以认出他来。他是在捕杀他的爱犬----雪虎。

也是他自作自受,鬼使神差地养了这么一条狗。让他丢尽脸面,吃尽了苦头,差点还没把他给气死。那是在好多年前,老根保养的大黄狗与狼交配产下的一只狗。他无儿无女,性格古怪,干了好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事儿。他虽然生长在农村,却不喜欢种地,专爱跟野生动物打交道。因此冬天,他扛着他的老土枪出外打猎;秋天给村里的人们护秋、轰獾子;春夏揽了看园子的活,在桑干河边看园子边捞鱼。狗是他工作的需要,也是他忠实的伙伴,他生活中离不开狗。狗对他来说特别重要,他前后养过七、八条狗,不是胆小诺弱,就是愚顽迟钝,都不合他的心意。他一直渴望着能有一条灵动壮实勇敢非同寻常的狗。后来他从草原上弄来一只纯种牧羊犬,因毛为黄色,取名大黄。这条狗个大、腿长,奔跑能力强,速度快,还敢于向野猪、豹子等猛兽发动攻击,只要发现了野兔,都逃不出它的利爪。可这大黄就是有点憨,跟狼斗起来占不了上风。有一次老根保养了十多只小鸡放在园子栅栏里晒太阳,让大黄给看着他去河湾捕鱼。一只狼却跳进园子向那些小鸡跑来,大黄看到后便向那狼扑去。那狼受到攻击越墙逃跑,大黄也越墙拼命追击。那狼却在庄稼地里转了几个圈,骗过大黄又进了园子,将那些小鸡全部咬死,大半给吃掉。老根保看后气得拍掌跺脚,但他没有责怪大黄,而是看着大黄忽发奇想:狗最忠实最义气,狼奸诈机敏,若让这大黄和狼交配,那一定会产下一种十分理想的狗。

于是这年严冬过后的春天,常年游荡在村庄附近觅食的狼们开始“嗷嗷”地嚎叫。老根保心里清楚,狼的发情期到了,它们就要进行交配了。他注意观察,村后边的那个被称做黄花圪塔的乱坟岗子上,有几只狼在幽会。这是狼们常常聚会的场所,特别是发情期,都要在这里交配。几天以后,其它的狼完成使命后,都不见了,只有那只最残忍的大公狼没得到满足,还在那里饥渴般地嚎叫。这家伙个大腿长,尾巴像个棒捶,褐灰色毛有如钢针一般,油亮油亮闪着光。脖上有个白道道,两耳尖尖地立着,人们都叫它白脖儿,很是凶残狡猾,对村里骚挠也最大。显然它还是在等待母狼的到来,尽情地发泄一番。

老根保的大黄也正在发情,不吃不喝,日夜吱吱唔唔叫着不得安宁。他便弄了只死鸡扔到那乱坟岗上,待那白脖儿吃饱后又在嚎叫的时候,他暗地里把他的大黄唆了上去。这两个畜牲不知斗过了多少个回合,平时这大黄只要看见白脖儿,大老远就汪汪狂叫着向它扑了过去;那白脖儿强悍凶猛,也从不畏怯,总是停在原地应战。待大黄贴近身边它扑上前来,两个便嘶咬成一团,谁都不示弱。可这次大黄并没向白脖儿进攻,也没有狂叫,缓缓地跑上乱坟岗子,看着白脖儿友好地摇起了尾巴。那白脖儿也没有敌意,围着它转起了圈子。接着它们相互用鼻子闻了闻,伸出舌头相互舔着,也算一种亲吻吧。随后那白脖儿抬起两条前腿,爬在了大黄的后背上要进行交配,大黄便心甘亲愿地做出委身的姿态。一阵工夫它们尾对尾就联在了一起,个把小时后才分开。从此那大黄受孕了,它怀下了狼种。几个月以后,那大黄因难产丧命了,它生下的三只小狗仅活了一只。这小东西是只公狗,一只后蹄多长了个趾,即六趾,毛色纯白,没一根杂毛,胖乎乎很讨人喜爱,村里人却都叫它杂种。

老根保对它并寄于很大的希望,十分爱惜,给它起名雪虎。他挤着羊乳喂它,煮米汤给它喝,用嘴咬着大豆给它吃,不时给它吃个鸡蛋,增强营养。他常常还把它抱在怀里,晚上睡觉也把它放在炕上。不到半年的功夫,这小东西便拉开身腰,毛色油亮油亮的闪着白光,耳尖、眼亮、嗅觉灵敏,浑身透着一种灵气。老根保带它在野外训练,训练它跑,训练它跳,教它识别各种野兽足迹、气味和声音,不到两年时间它便出落成一条英俊的猎犬。它个大腿长,跑得快,跳得高,七八尺高的墙,它一纵身就跳了过去。老根保走哪它跟到哪,老根保坐下抽烟,它就卧在他的身边。晚上老根保在家睡觉,它守护神一般卧在他的门前。老根保把它看成家里的一口人,老根保吃啥给它吃啥。它给老根保捉了不少野免,咬死两只狐和一只獾,还把一只偷袭羊群的金钱豹给咬伤。它帮老根保看的园子,老鼠都不敢进去,一瓜一果一叶菜都没有丢过。老根保抽小兰花烟,它从地里给往回叼烟叶,夏季它还给老根保从地里往回叼香瓜;有一次它叼了个篮子,由山上给老根保揀回一篮石鸡蛋,真是神了。村里人谁见谁都夸奖,都说这雪虎是神犬,这是老根保的福气。老根保也得意洋洋,心里为他的雪虎感到骄傲。

可有谁能想到,后来这畜牲和狼交配了一次,好多天没有回家,劣根性渐渐就暴露出来,开始它偷偷吃起了村里的小动物。它先是吃小鸡小鸭,后吃大鸡大鸭,还吃小猪儿,闹得村里人吵吵嚷嚷。老根保为这事没少给人家陪情道歉,以致向人家赔偿。有一次那畜牲还把一条死人的腿叼在院里,血混混的脚上还穿着袜子,差点把他的老伴吓死。不知这畜牲是从那弄来的,他只好用铁锹铲着在野地埋了。看来这畜牲是要吃人了?为这事老根保挥起皮鞭,没少狠狠地对它教训。

可这畜牲劣性不改,过不多久便旧病复发,竟然把二寡妇家的一只隔年羊羔给咬死,还开膛破肚吃了些肉。这二寡妇是婚后不久丧夫,守着个“墓里愁”儿子长大,娶了儿媳生了孙子儿媳去世,儿子的腿又有点跛。一家三代三口人,十几亩坡地一头驴,过着清贫的生活。日子过得是针尖蓄铁,好容易从牙缝扣出点钱,买了只隔年母羊羔,希望能繁殖添补生活不足,那想让雪虎给咬死了。这女人个性强,她玩泼,是全村有名的惹不起,便哭着闹着找上门来,懒在炕上不走,闹得他和老伴晚上老不能睡觉。老根保只好凑了五十块钱赔她才算了事。这事可把老根保气坏了,他后悔上次对那畜牲教训得太轻了,这次他绝对不能轻饶。

那知这畜牲好象猜到他的心事,一连好多天都不回家来。即使是回来,两只耳朵尖尖地向上竖着,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只要听到一点动静,或是看到老根保脸色异常,它就准备逃跑。老根保只好强压着满腔的怒火,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很不情愿地抹抹它的头,喂它点吃的,慢慢地解除了它的警惕。这畜牲便讨好地向他摇起了尾巴,亲昵地把身子靠在他的腿上,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就在它不隄防的时候,老根保把准备好的绳扣突然套在它的脖子上,又把绳子的一端拴在树上。随着他勃然大怒,拣起一根木棍在手,指着这畜牲骂道:“你这记吃不记打的畜牲!你吃人家的鸡,吃人家的鸭,吃人家的小猪儿,还把死人的腿叼回院里,教训过你几次你都不改,又把人家的小羊咬死?要吃你就吃自家的,为什么自家院里的鸡、兔、小猪儿,你碰都不碰,却到处在给我惹祸。你这恶性不改的畜牲,今天我绝对饶不了你,打死你!”

这畜牲却把两只耳朵紧紧地贴在脑后,乖乖地爬在地上,嘴里发出一种尖细的哭叫声,点着头做着认错讨好求饶的样子。老根保并不可怜它,手中的棍子却在它的身上打了下去,它鸣鸣鸣地叫着,发出了一阵哀嚎。接着又是一棍,这畜牲闪身躲过了。老根保双手举着木棍发狠地向它扑了过去。这畜牲感到躲不过被打死的下场,便一纵身跳起五尺多高,扯得那小碗口粗的树一阵晃荡。老根保追赶着,这畜牲跑着绕树转起了圈子,人和狗走马灯似的转着。一阵功夫绳子全绕到了树上,这畜牲拼命地挣扎一阵,再也不能动了。老根保入中棍子接二连三地打下去,直打得那畜牧嚎叫着卷缩着身子爬在地上,雪白的皮毛有几处染上了鲜血。直到它死一般地躺着,连叫声也停止了,老根保才扔掉手里的棍子,觉得自己有些出手太重了。本来他是要认真地给它点教训,让它改改它的恶性,没想到一气之下将它打成了这样。他仔细地看看,那畜牲一动不动,他又用脚踢了踢,那畜牲那双明亮的眼睛睁开了,眼角里滚出几颗泪珠。

这畜牧还活着!老根保一颗提着的心才落到肚里。他的老伴却给他拿来一把铁锨,对他说:“人家养狗守门看户,你养得是招灾惹祸的丧门星,眼下吃人家的鸡鸭猪羊,日后怕是要吃人哩!你我这两条老命也得给搭进去。你今天就用锨把这祸根给除掉!”说着她把铁锨送到老根保手里。

老根保对这雪虎又爱又恨,一阵痛打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却把一肚子的不快出在老伴身上,接过她手中的锨冲道:“这事不用你管,我知道怎么处理好!”他顺手把铁锨又扔在了一边。

老伴了解他的脾气,知道和他多说也没用,便气咻咻地回到屋里。

老根保随后解开了雪虎脖上的绳子,抓着它的一条后腿,把它拖到墙边的柴堆上,然后蹲下来查看那畜牲的伤势。他看看它的头,没什么毛病,看看它的腿,都很完整,只是它的胯上背上有几处伤。那是木棍上有个骨栉划开的伤口。他摸了摸它的头,抚了抚背上毛,起身回到屋里取来了一包刀创药,给它撒在伤口上,又弄来了吃的和水,放在它的嘴边。可这畜牲还死一般地躺着,眼都不睁。老根保坐在它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抽了一袋烟,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下午哪儿也没去,在院里转来转去,不知该干点什好。晚上他看到那畜牲还躺在那里,放在嘴边吃的原样末动,他忧心忡忡地关上门,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起来,院里的雪虎却不见了,饲盆里吃的给吃光了,水也全喝了,街门还锁着,很明显那畜牲是越墙逃走了。老根保愤愤地骂道:“这龟孙子,原来垂死是装的!”

从此雪虎再也没有回来。它成天和狼混在一起,一起觅食,一起嬉戏,它简直变成了一只狼。它熟识村里的情况,熟识人们的生活方式,比狼更狡猾、更猖狂,更可怕。它不只在夜深人静时,跳进人们的院内,扒鸡窝,掏免舍,叼小猪,还大白天在人们下地后,闯入屋内搜寻着吃东西。它吃肉吃得眼睛都发红,胃口也越来越大了,竟然偷袭羊群。一天的夜里,它将杨老三的羊圈屋顶掏开洞跳下去,将里边的十几只羊全部咬死,还一只只地垛起来。它饱餐一顿后,便蹬着垛起来的死羊从那个掏开的洞逃走。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不大的个村庄几乎家家都受到了它的侵害。它还勾引着几只野狼,袭击游散在地里的小驴小牛。闹得女人们不敢离家,小孩子不敢出村,家家户户感到危机,全村上下都不得安宁。老根保的门上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找。这个说雪虎吃了他们鸡,那个说雪虎偷走了他们的小猪儿,另一个又说雪虎闯进他们家,叼走一条羊腿。有的是诉说,有的是责骂,说他没安好心,专门养着狼狗害人。有人还把狗屎抹在他的街门上,夜间往他院里扔石头,向他发出严重的警告。

老根保为人随和、老实,心地和善,祖祖辈辈都没干过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儿。他平时总是想为乡亲们效点力,做点什么。村里哪处街上有个坑他填平,哪里孩子们扔了石头他都揀,不曾想他的狗把乡亲们祸害成这样,他很感到内疚痛心。每当有人找来,他总是颤颤地抖着两只手说:“我是大意失荆州,我不该养这杂种,更不该不听我老伴的话,没把那畜牲打死,给乡亲们带来这么大的祸害。我对不住乡亲们。”他说完便赔人家的鸡,赔人家的兔,赔人家的小猪儿。他把老伴养的十几只鸡,十几只兔,全赔了人家,还把院里的几棵树砍的卖掉赔人家。生生地把老伴给气死了。

雪虎咬死的杨老三那几十只羊,只有他自已清楚。别人都说是狼咬死的。他是从那羊圈墙上看到雪虎的六趾爪印儿,判断是雪虎所为。但他没敢声张,要不然那杨老三就和他拼命了。他早想把这畜牲给除掉,可这畜生太鬼精了。他曾下过夹子,撒过杀扣,也埋过打狼弹,那知这畜牲曾一直跟着他打猎,对他的这些捕杀器物都熟悉。它每走到那些暗器旁边,便停下来观察一番,用鼻子闻闻那些饵食,用爪子抱抱土,便绕开了。即使腹中饥饿饵食让它馋涎欲滴,它也不绝敢进前一步。老根保是个很有名的猎手,不论多么狡猾的狐狸,还是多么奸诈的狼,只要让他给盯上了,就逃不脱他的掌心。他也施过噎狐药,迷魂丹,低头吃,台头死,可这畜牲就是不上他的圈套,这使老根保伤透了脑筋。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他的老土枪对付这畜牲。他下决心要把这畜牲消灭掉,便背着他的枪跟它周旋。可前后跑了几个月,最后连那畜牲的蹄印儿都看不到了。他只好每天晚上在街上巡逻,对空鸣放几枪发出警报,让那畜牲不敢进村。好容易等到了这场大雪,他想野外没有东西可吃,那畜牲一定要夜间进村觅食。那畜牲太鬼精,一定要选没有人迹地方进村。他便在村周围的路口上,雪地上,到处画了圈圈叉叉,只在村西视线内留了个口子。他深夜两点钟就带着他的老土枪,埋伏在村西路旁的一条土沟里。

他仔细地在雪地上搜索着,突然间雪地上倏地闪过了一道白光,空中传来了一阵鸟叫声,树上的积雪卟卟地掉下来。老根保忙把他伸直的脖缩回来,心里骂道:“龟孙子,你终于来了,我终于把你等到了,今天你的死期可到了!”随着他的老土枪也向前伸了出去。他眯细眼睛仔细地看着,前方数十步之遥的雪地上有一个白色物,象一堆雪,又象是雪虎爬在里。他的两眼一直在注视着前方,心想雪地上始终是平平的,不会有什么雪堆,那一定是雪虎那畜牲爬在那里。他揉了揉眼,又仔细地看了看,似乎那白色物还在动。他十分肯定,那一定是雪虎,是那畜牲!他便闭上了左,右眼通过枪上的准星和枪口瞄向了那白色物,三点构成一条直线,他扣动了扳机。轰的一声巨响,枪口上喷出一团火,一束铁沙射出去,那白色物上空腾起一团雪屑。他忙从沟坎下爬起来,提着枪向前跑去一看,那白色物不是雪虎,而是一个小小的雪堆。这倒不是他走了眼,他从雪虎在雪地上活动的痕迹发现,这畜牲原来就爬在这里。为了逃避惩罚,它却在地上推起了一个雪堆,转移他的视线后跳跑了。这畜牲太狡猾,太鬼精了,他被这畜牲给骗了。

类似的事不只发生了一次了。就在他开始用老土枪收拾它的那个时侯,他每天背着老土枪在村里村外地找着,整整找了半个多月,可那里也见不到这畜牲的影儿。一天的早晨他带了干粮,背着他的老土枪继续寻找这畜牲。可他走到街上发现烟袋空了,他返回家装烟末时,推门一进院,看到窑洞顶上山墙下流雨水的涎道孔,有两颗亮晶晶星星似的东西,细看又象两只眼睛。这究竟是什么?他的心里很纳闷。于是便放下老土枪和干粮,搬了梯子向窑洞顶上爬去。却发现雪虎四条腿直直地站着,两个耳朵尖尖地竖着,警觉地在看着他。他大吼一声跳上窑顶,愤怒地骂道:好你个龟孙子,你让我好找,你却躲在这里!随即向前扑去。这畜牲见他两手空空,喉咙里发出哀怨的叫声,不情愿地向窑顶的后墙移着脚步,接着一纵身跳了下去逃了。回过头来,老根保看到山墙下两个窑脊的低窪处,还有一堆雪虎卧过的茅草,旁边还有许多鸡毛鸭毛免毛和一些骨头。原来这畜牲一直隐伏在这里,他气得拍拍自已的脑袋叹气。他又后悔自已上窑顶时没有带老土枪,要不然这畜牲今天就没命了。有一次他跟着这畜牲的蹄印儿在野外找它好几天,最后发现它在院内的柴禾垛里藏着。气得他骂这畜牲鬼精,感叹“灯下黑!”

老根保雪地上大半夜的辛苦白费了。东方的天微微亮起来的时侯,茫茫的雪野上泛出了白光。他看了看他那一枪打的蜂窝状的雪堆,抖了抖身上的雪,察看了一阵雪虎活动留下的蹄印儿,便蹲在雪虎拱开积雪的地方装他的老土枪。他先装了火药,接着装了一把砸碎的犁铧齿儿和泥土,然后将一个小指头粗的铁橛儿装进了枪管,用右手的大姆指堵住了枪口,“哐,哐”地使劲来回晃荡着,那铁橛儿如同打夯一样,把枪膛里的充填物夯得实实的。然后他取出那铁橛儿,扳开机头扣上了引火帽儿,扛在肩上巡着雪虎的足迹跟踪而去。

他笨拙地迈着步子,一走一摇晃,雪地上留下他一串毡圪塔的脚印儿。他沿着雪虎的蹄印儿绕村转了一圈儿,却又回到原处。他心里打了个愣怔,仔细再看那些蹄印儿,发现这畜牲引开他,由村西的路口上又进村。他骂了声这鬼精的家伙,慌忙跑进村对空放了一枪,破着嗓子吼喊起来:“雪虎进村了!雪虎进村了!请大家注意!请大家注意……。”

这时正是人们将要起床时,他的这声喊象防空袭防地震的警报,使宁静的村庄慌乱了起来,人们有的敲窗户,有的敲铁桶,有的叫,有的喊,各种急速的撞击声与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在村里骤然暴发出来。接着还有人拿着铁叉、铁锹、棒棍,跑到街上,象围歼强盗一样,在街头巷尾到处寻找着,可谁也没有看到这雪虎。太阳露脸的时侯,他们都聚集在街上。老根保叹了口气,向大说:“唉!我半夜就在村外等巡外等这畜牲,看着它的蹄印儿进了村,我就跟了进来。没想到又让这畜牲给跑了。这几天下了大雪,这畜牲外边找不到吃的,一定要进村寻食,大伙可要防着点,都把自家的禽畜管好,别给这畜牲留下空子。趁这场雪好找,咱把这龟孙子除掉!”

小说《雪虎》 贾平凹雪虎读书笔记

大家看着他那抖抖缩缩的样子,心里对他既怨恨又可怜。有的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没说什么;有的说反正咱这村倒霉了,你岁数大了,也要注意点身体,别冻坏了。随后议论了一阵散了。

老根保浑身感到了疲困,回家烤了烤火,吃了点饭,背着他的老土枪又出了村,拣了一根木棒在雪地上画起圈子。他想这些园圈儿管用,这是他通常对付狼的办法,有这圈儿狼就不敢进前。这畜牲已经和狼一样,对付牠也管用。先不能让这畜牲进村,等休息一下他缓过气来再做计议。直到那圈圈在先前的那些不鲜圈外又围了一层,象封锁线,象护城河,密密麻麻地将村子围起来,他才回家睡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西斜,他听到街上有人吵叫,便披上老羊皮袄,拿着老土枪走出门来,看到街上站了不少人。都说他的雪虎把人家二寡妇的孙子臭蛋给伤了,屁股上还撕去巴掌一块肉。他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这龟孙子真的要吃人了!这畜牲咬得又是二寡妇的孙子。他两眼一阵发黑,打了个浪跄,差点跌倒。这女人早让他憷头了,上次雪虎咬了她的小羊,她来家折腾个没完没了,赔了她些钱才算了事。镇静下来后,他了解了这事的详细情况。

那是这天的下午,也就他回家睡觉的时候。这臭蛋跟几个小朋友打雪仗,从村里打到村外。玩得热火朝天,正在高兴的时候,雪虎便远远地盯上他们。这畜牲一身纯白,和雪地一样的颜色,伏在雪地上一点点地向前爬着。几个孩子谁都没在意,这畜牲却爬到他们附近,一跃而起从背后将臭蛋扑倒在地,两个前蹄踏在他背上。几口撕破臭他的棉裤,在他那鲜嫩的屁股蛋上下了口。这畜牲大概是饿坏了,它咬着,撕着,扯下一块肉吞掉,鲜血流在雪地上,染红了一片。这臭蛋刚过六岁生日,还不到七岁,被雪虎一扑倒后昏迷过去,一动不动任由这畜牲撕咬。其他几个孩子也就六七岁的年龄,让这血淋淋的场面吓坏了,抱头都往村里跑。这时正好刘二厚生出村担水,看到后他放下水桶,挥起担杖就喊就打,将那雪虎打跑,抱起臭蛋送回他家。二寡妇看到浑身是血的孙子,惊恐万状号天吼地地哭着一时失去了主意;她的儿子臭蛋爹腿有点残迹,看着臭蛋也慌了神,浑身擅抖着不知所措。刘二厚生性直,吼道:“赶快套车送医院,别把孩子耽误了!”他们母子这才醒过神来,套起自家驴车,将臭蛋送到镇上的医院治疗。

老根保听着你霜打的庄稼一般,浑身的精气失去了大半。还拄着他的老土枪一步一摇晃地来到村外,他要亲看看雪虎作恶的现场。茫茫的雪地上一片狼籍,到处是孩子们打雪仗扑腾的痕迹,中间一片染着鲜血,殷红殷红十分剌眼,这就雪虎咬臭蛋的地方。他走过去仔细查看,发现这臭蛋流了不少血,血与雪已凝结成冰,旁边还有一只小孩鞋,看来这臭蛋是伤得不轻。他悔恨自己鬼迷心窃养了那么个畜牲,若是这臭蛋有个三长两短,这岂不是攘下人命,那该让他怎么办?想到这里,他骨疏肉战,两眼一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缓过劲来后,他爬起来拄着他的老土枪,摇摇晃晃地向村里走去。

回到家天已黑下来,他灯也没点,饭也没吃,躺下就睡了。可他一闭眼,就是血,就是雪虎,就是那被咬的臭蛋,就是骷颅白骨,不住地做着恶梦。他一夜都没睡好,不知这臭蛋究竟怎么样,是死是活?天明后他到街上打听,可人们谁都说不清。他越想越害怕,吃不下饭,睡不成觉,不得安宁,一下老了许多。脸上细水沟一样的绉纹越来越深,表面蒙了一层灰,手脚不那么灵便了。他苦苦地熬了两天,终于有了消息:那臭蛋脱离民危险,小命保住了,他提着的一颗心落到肚里。可刚刚松了一口气,臭蛋奶奶二寡妇便哭着闹着找上门来。

这二寡妇得理不让人,是个泼妇,老根保早已领教过了。她孙子臭蛋虽然保住了命,可治疗要花好多钱。她卖了驴,卖了车,还卖了几斗粮食和几只鸡也不够。感到这日子没法过,她哭着闹着找老根保来了。老根保正在院里收拾柴禾准备烧炕,她扑上前来又抓又打,要他赔她的孙子,最后一头将他撞倒。然后她拿起一根木棍,跑进家便乱打,缸缸钵钵,瓶瓶罐罐,盆盆碗碗,看见什么砸什么。老根保和她同辈,平时称她二妹子。他爬起来颤抖着两手向她讨饶说:“二妹子,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二寡妇根本听不进去,她一边砸还边骂,从里屋砸到外屋,从外屋又砸到院里,风什么砸什么。窗户砸掉一扇,水缸也给打碎了,水漫了一地。最后她感到精疲力尽,扔掉手中木棍,指着老根保说:“你等着吧,我那孙子治不好伤,我跟你没完没了!”然后扬场而去。

“鸡不和狗斗,男不和女斗。”这是老根保的格言,他除了不高兴冲喀老伴一句,一生没跟任何女人发生过冲突。二寡妇这一闹,把他给整傻了,让他感到害怕。他收拾收拾那些被砸碎的东西,把院门从里锁起来,怕那二寡妇再起来。可二寡妇的恶气还没出完,第二天吃过早饭她又来了。她砸他的门,喊他,骂他,最后坐在他门上号哭起来。老根保躲在屋里听着,大气都不敢出。这二寡妇却天天来闹,她除了叫嚷,咒骂和砸门,还在门上拉屎拉尿,往他院里扔石头。她常常半天半天坐在门上哭着不走,要他赔她的孙子。闹得老根保除了半夜偷偷出外担点水,好长时间都没敢出门。村里的人们看了既同情二寡妇,又可怜这根保,无法调解他们的矛盾。可谁也不会想到,那雪虎却为它的主人报不平,要给老根保出气了。

那也是一个上午,二寡妇如常在老根保门上闹了一通,坐在门侧的一块石头上,放声大哭了起来。这雪虎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看到二寡妇没完没了地哭着,闹得他的主人好多天出不了门,让它很不高兴。它先是从嗓眼里发出“咳呼”一声低沉的警告,然后张开血口露出尖利的獠牙向她发起攻击。二寡妇一看吓坏了,止了哭声撒腿便逃命。雪虎那肯饶她,抢上前去跳起来将她扑倒,在她的大腿上咬了一口。若不是有人看见将雪虎打跑,说不上她就没命了。谁知这一口咬得也不轻,虽没扯下一块肉,四个虎牙却在她大腿上拉开四条深沟,鲜血把她裤子都染红了。无奈之下她只好住进医院,跟她孙子臭蛋一起治疗。

老根保知道后,像天打五雷轰一般失去知觉,慢慢地缓过神他挣扎着出了街,来到二寡妇门上看了看,两扇破门紧闭,生锈的甫手上挂着铁锁。这说明二寡妇真的住了医院,被那畜牲给咬得不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祸之上加大祸,全是雪虎给他惹的祸。他恨死了那个丧门星,也感到自己罪恶深重,心里愧得慌。愧对臭蛋,愧对二寡妇,只要他们祖孙俩安全,他把这老命搭上也心甘亲愿。眼下他们最需要得是钱,于是先他把打猎存下的兽皮卖了些钱,托人给他们送到医院;接着他又东挪西借凑了一笔钱,又托给他们送到医院疗伤。见他们的伤势还没痊愈,他干脆把院子卖掉,还了债务余下的全给他们送到了医院,他收拾收拾背着破行李卷,带了些吃的,拄着他的老土枪,住进萧河边上的园子房打发日月。

这里远离村庄,宁静,没有干扰,他不打猎,不出门,更不愿见人,胡乱地生活着。一种负罪感着磨着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两个膝盖大约是冻坏了,腿肿涨得打不回弯来,行动越来越困难。他孤独,他寂寞,他痛苦,水也不能担,饭也不想做,情绪低落到极点。他感到活得没什么意思,除了痛苦就是痛苦,不如跟老伴去团圆,一闭眼了事。他挣扎着炕洞里点了把火,闭起门来躺在炕上,不吃也不喝,自行了此残生。

这雪虎却一直不愿离开老根保,尽管他要把它除掉,它也没离开他左右。自他住进这园子房,这畜牲差不多天天在这园房门外徘徊。老根保躺下几天没出门,却听到它在外抓门撞门。一天老根保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屋里有响动。他睁眼一看,是这畜牲弄开门蹲在地上,两只眼看着他,嘴里还“唔儿,唔儿”叫着。似乎在向他忏悔认罪,似乎在向他赎罪求饶。他咬着牙愤怒地心里骂道:“你个龟孙子,你算把我给害苦了,你还敢卧在这里,今天就叫你有来无回!”他骂着便伸手模他的老土枪。那知老土枪早让这畜牲啣着背带给拉到院里。他顺手模到他的烟袋,抓起向那畜牲扔去,它却一闪身撞开门跳到屋外。门大开着,外面的冷吹飕飕进来,他本想起来关门,可他精疲力尽,挣扎了几次没有爬起来,没想到雪虎给把门关上了。他翻了个身,喘了一阵气,迷迷糊糊又昏睡过去。他说不上是睡了多长时间,或是几天,一阵狗叫声把他惊醒。他睁开眼看了看,雪虎蹲又在地上,他的枕边有几块冷糕冷粥、还有半个煮熟的 羊头和一块冰。他心里感到一阵奇怪,不知这畜牲从哪弄来的,不住地向他点着头,眼里还流着眼泪,示意他吃点东西。他虽然嘴干口渴,腹中饥饿,他却对这畜牲十分反感,沙哑着嗓子叫着:“不吃,不吃,不吃你龟孙子弄来的东西!”随后便闭着眼,慢慢又昏昏睡去。这雪虎见状不停地叫着,随后炕上地下地跳着,啣住衣服拉他。老根保却一动不动,已停止了呼吸。

此后这雪畜牲不分昼夜围绕着园子房号叫,后来又在房顶上号叫。村里的人们不知是怎么回事,便跑来一看,发现是老根保去世了。大家都可怜他,凑了些杨木板子,给钉了个薄薄的棺材,挖开老伴的坟墓,将他们埋在了一起。几天以后,人们发现雪虎却不离老根保的坟头。白天它围着那坟头转圈圈,晚上发出嚎哭一般的哀叫,闹得村里鬼气森森。后来这畜牲不叫了,不吃也不喝,死在老根保的坟头上。人们看了感慨它对老根保的义气,都说牠是义犬,没剥它的皮,没吃它的肉,在老根保的坟头旁挖了个坑,将它埋了,让它永远和它的主人老根保在一起。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413yy.cn/a/25101015/281848.html

更多阅读

童年那些星__读贾平凹《天上的星星》有感 看星星贾平凹

在读《小学语文》里一篇文章时,看见作者提及到贾平凹的《天上的星星》,突然就冒出了好奇,急急地从网上找了来读起来。对于自己没有尝试、见识的新鲜事物,我向来显得有些流俗,急不可耐地寻找,品尝猎艳的新奇。这篇文章乍一看很短,不耐读,三

解禁《废都》完整版贾平凹 在线阅读 贾平凹长篇小说废都

《废都》完整版(贾平凹)(大结局)《废都》完整版(贾平凹)25《废都》完整版(贾平凹)24《废都》完整版(贾平凹)23《废都》完整版(贾平凹)22《废都》完整版(贾平凹)21《废都》完整版(贾平凹)20《废都》完整版(贾平凹)18《废都》完整版(贾平凹)19《废都》完整

《废都》足本CHM电子书下载 作者:贾平凹

《废都》(原版25章分为81节的完整足本)【原作:贾平凹】【电子书制作:人生乐趣】  一个想入非非的闲汉和一个有夫之妇偷情私奔,在西京结识了文艺圈的名人;一篇桃色文章,引发了一场桃色官司;一位性欲衰退的名作家,却被几个女人重新点燃欲火

声明:《小说《雪虎》 贾平凹雪虎读书笔记》为网友心灵的触动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