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诗词赏析一,很不错 明珠纳兰成德诗词选集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一相逢】  
  词中最广为人知的“相逢”要算秦少游的《鹊桥仙》名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了。至少,我一看到“相逢”这两个字时,先想到的便是少游,然后才是容若。两阕不同风格的词,恰如这两个经历际遇完全不同的男人。  
  这阕短小的《如梦令》像极了容若的一生,前段是满砌落花红冷,眼波心事难定的少年风流,后半段是从此簟纹灯影的忧郁惆怅。  
  因为爱情的不如意,容若的词总是凄婉到叫人断肠,这凄美如落花的词章惹得后世无数多情的人爱慕不已,认为他“情深不寿”,“天妒英才”,实在是一个可怜可叹的罗密欧。  
  虽然他只活了三十一年,其间又为着几个女子缠绵悱恻地过了十一年。然而比起历代数不胜数有才无着,终生颠沛的人,容若实在不算是个悲剧性的男人。作为一个男人该有的应有的,他都有了。他有一个爱他的妻子,一个仰慕他的小妾,一个至死不逾的情人,一群相濡以沫的朋友;他还有显赫的家世,高贵的血统。他所不齿的父亲为他安排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让他终生勿为生活烦忧;他自身的才华和得天独厚的地位,使得他考运亨通仕途平顺,年纪轻轻便被康熙取中做了近侍。比起名动天下却直到三十六岁才进士及第、当官不久即屡遭贬谪、最终死在流放途中的少游,我不知道,怎么能说容若的一生是个悲剧?  
  悲剧是上天给了你抱负,给了你理想,给了你实现理想的才华,却一生不给你施展完成的机会,生生折断你的理想。心怀天下饿死孤舟的杜甫是悲剧,李白不是;有命无运的秦观是悲剧,容若不是。更何况,即使是悲剧又岂能尽归罪于“天意”?人难道就可以两手一拍,声称自己全无责任?  
  容若,他只是不快乐,在锦绣丛中心境荒芜,这是他的心性所致。痛苦并不是社会或者家庭强加给他的。社会道德和家庭责任筑就的牢笼困摄住生存在世上的每一个人。意欲挣脱或是甘心承受,是属于个人的选择。  
  容若的相逢是在人间,在围着栏干的金井边,落花满阶的暮春时节。少年恋人的眼波流转,是天真无邪的初见。少游的相逢在天上,是一年一度的七夕,宽阔银河的临时鹊桥上。一对永生不死却永生不得重聚的夫妻,见与不见都是万世凄凉。  
  可是为什么,相逢后,人间的结局是“从此簟纹灯影”。相逢后,天上的结局却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快乐的原因是,少游于尘世颠沛许久遂懂得寄希望于美满,不再执着于得到;容若万事无缺,反而容易执着于遗憾,始终为没有得到而愁肠难解。  
  在邂逅爱情的最初都会心花无涯,可是一样相逢,后事往往截然不同。  
  注:少游,即秦观。 秦观一相逢全文  
如梦令  
  万丈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星影坠】  
  细读纳兰词会发现,豪放是外放的风骨,忧伤才是内敛的精魂。“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一句无限风光惊绝。人尚留在“星影摇摇欲坠”的壮美凄清中未及回神,“归梦隔狼河”的现实残酷已逼近眼前。帐外响彻的白狼河的涛声将人本就难圆的乡梦击得粉碎。  
  奇怪的是,这阕被王国维许之为豪壮的《如梦令》让我最先联想起的并非“黄昏饮马傍郊河”的箫壮,而是李易安“绿肥红瘦”的清廖。也许容若本身透露的意象就是如此。  
  人沉醉,却非全醉。尘世中总有着夜阑独醒的人,带着断崖独坐的寂寥。就算塞外风光奇绝,扈从圣驾的风光,也抵不了心底对故园的翼盼。  
  诺瓦利斯说,诗是对家园的无限怀想,容若这阕词是再贴切不过的注解。其实不止是容若,离乡之绪,故园之思简直是古代文人一种思维定势,脑袋里面的主旋律。切肤痛楚让文人骚客们整出这样了“生离死别”这样震撼人心的词。  
  那时候的人还太弱小,缺乏驰骋的能力,因此离别是重大的。一路上关山隔阻,离自己的温暖小屋越来越远,一路上昼行夜停风餐露宿,前途却茫茫无尽,不晓得哪天才能到目的地,也可能随时被不可预期的困难和危险击倒。在种种焦虑和不安中意识到自身在天地面前如斯渺小。这种惶惑不是现在坐着飞机和火车,就可以满世界溜达的人想象的。归梦隔狼河,却被河声搅碎的痛苦,在现代人看来简直不值一提。何必做梦呢,直接视频或者电话就好了,多少话也说得尽,不必可怜巴巴寄望于梦中还家。  
  今人已经习惯把自己的世界掌握在可以掌握的范围之内,既明哲保身又胜券在握,何乐不为?当一座都市大的可以容纳成千上万人,而你又来去自如时,故乡的概念也被虚化。只要你愿意,可以和某人老死不相往来;或者转身把自己投入人海,今天在南半球,明天就出现在北半球。故乡的血液在现代人身上流失殆尽。  
  像听一场古老的戏曲,看一场皮影戏,读古人留下的诗词常浮起这样的心意。那里没有石头森林钢筋铁塔,没有无休止的工作和无法派遣的压力。桃李芳菲的场景下是人在其间踏歌漫行,时光漫漫,足可用来浪费。他们即使有哀痛,依然似不识人世愁苦的稚子。  
  读到这阕词的时候会有一点落寞,静静地滴下来。  
 浣溪沙  
  十八年来坠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边。相看好处却无言。  
  【好无言】  
  这首词一说是容若写给青梅竹马的恋人的,一说是新婚之后,写给妻子卢氏的。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前者。没什么证据,只是一种感觉,这钟青涩揣测的爱是属于年少恋事。  
  我一直在想,在容若的生命中,在卢氏之前,如果真的曾出现过另一个他深爱的女子,那么她应该是什么样子?又是否真的姓那个情意难当的“谢”字?姑且都当是存在过的吧,情相本虚幻,有过没有过其实都不是信口雌黄。  
  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的携手并行,只有两条路:继续或放弃,是并肩观望世间风月后的花好月圆;抑或是,看到那边风景更好的果断离散。《饮水词》中那么多哀婉情思。或悔或恨,情衷未偿,容若的放弃显然是有外因掺夹,这种种矛盾痛苦实在不是成天对牢一个爱定了自己的妻子,两情相悦可以衍生出来的。  
  古时男子传宗接代是为人伦大任,甚少娶得自己心中所喜的女子,常常揭盖头之前还不知道对面的女子长什么样子,有爱也是后来的事。容若是明珠长子,这便注定了他的爱情永远要摆在家族的责任之后,无可逃避抗拒。容若在谢娘之后,心知必会有一个人来取代她,是谁并不重要。娶卢氏是责任还是需要?无从知晓。  
  在容若的词中,又仿佛看见他们曾经相处的情景:她是多才的,文墨一定很通,而且善弄筝萧。某个清寒月夜,容若听见萧声,循声来到她住的地方,看见她立在回廊上吹萧,形影清瘦,眉目在月光中逾加清凉出尘。  
  词中起句“十八年来堕世间”,化用李商隐《曼倩辞》中“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梦归碧桃闲。”的现成句子,其典出于《仙吏传·东方朔传》。故事说的是,东方朔临死时对人说,天底下只有太王公是知道我的。他死了以后,汉武帝便招太王公来问:“尔知东方朔乎?”那太王公否认,说他只善于观星历,并不知道东方朔何许人。武帝又问他,天上的星星都在吧?太王公回答道:“诸星俱在,独不见岁星十八年,今复见矣。”武帝才知道,原来在他身边出谋划十八年的东方朔是岁星临凡。容若用此典不止是点出伊人年少,更隐言两人青梅竹马。  
  容若并没有从谢娘的相貌、外表、衣着方面去写,而是通过对她的几个动作的捕捉,描绘出一个娇憨可爱、温柔率真的女子。“吹花”,其实就是“吹叶”,即用树叶吹出音调来;“嚼蕊”是嚼花蕊,使口中带有香气;“冰弦”则是冰蚕丝做的琴弦。《太真外传》里曾经记载过开元中,中官白季贞从四川带回来一把琵琶献给杨贵妃,其弦乃“拘弥国所贡绿冰蚕丝”。容若后来的悼亡词中也有“尘生燕子空楼,抛残弦索床头。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清平乐》的词句)  
  一时之间言语尽了,情意仍是相看两不厌地深长绵延,他看见她卧在红绵枕上,发间的紫玉钗在灯影下摇曳轻颤。在灯下端看她的容颜,她的举止,都是如玉生香。这样恰到好处,自己却拿不出什么话来赞她,心知她是好的,口中说不出来,勉强去说也是词不达意,亦不可轻言挑逗。明明是亲近相对的眼前人,心里竟陡然生出佳人谁属的惘怅。  
  容若是真爱谢娘的,因此在那个时刻才得以逼近爱惘然微妙的本相:一只通灵的小狐狸,拒绝被任何人驯养。  
  注:中官,即太监。中官村以前是葬太监的地方,也就是现在众所周知的中关村前身。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道寻常】  
  这是一首回忆的词。纳兰词中好句斑斓若星河,而我每次读到“当时只是道寻常”这一句时总要释卷。倘使心情有偏差的时候,几乎会被勾下泪来。这一句亦可以看做纳兰词的精魂。我因为太爱,甚至拿来做了书名。还想起另外一句“换你心,为我心,始知相忆深”,这样的情语是人人可以想到,却无法完美表达的意念,因此轻轻点破人心。  
  “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句清空如话,知己两两对坐闲聊,淡而深长。人会老,心会荒,这已不是最初天真到可耻的誓约,而是爱情在情爱中翻转轮回多次后,结就的紫色精魂,看到,会让人沉着寂静。  
  爱的可望不可及。如同野鹤入云身后云影杳杳。  
  她是曾经降临于他生活的女子,与他共度三年。由此他记得很多与她的事。那年春日,他在轩下醉得醺然,恍惚中看见她走到来,眉目婉约的脸,走过来帮他把被子掖合。  
  他于醺然中静静看她,默默感动,不觉自身眼角眉梢情意在细长拖延。那时他自觉是不够爱她的,起码在这爱中间一直横亘着另一个女人,“她”的影子,落在他心里,如同河岸那边的桃花,始始终终挥之不去。那段少年不得遂意的情事,压得他心意沉沉。  
  但他们夫妻的闺趣亦有,志趣相合也甚恩爱互重。在他兴致好的时候,他也会手把手地教她临帖,陪她读书,同她一起玩一些雅致的游戏。像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那样,两人常比赛看谁的记性好,比记住某事载于某书某卷某页某行。经查原书,胜者可饮茶以示庆贺,有时太过高兴,不觉让茶水泼湿衣裳,留得一衣茶香。  
  她浅笑的脸,新阳熠熠,一如她的人温暖和煦。她爱他爱得那样静好,似是甘心陪衬,为他隐没在不见天光的地方。  
  他站在这里,立在残阳疏窗之下,看见落叶萧萧。是西风又来过,轻轻翻动心底片片往事。才会骤然间,想起那么多与她生活的枝蔓,被回忆和后悔之心扩大,如同放置在显微镜下的植物,连细胞和脉络都一一巨细无疑。  
  你看得见我沁入血骨的深悔么?彼此可以生死契阔,执子之手的人,却轻轻放过。是的,我爱你一定不及你爱我深,才敢这样地潦草而轻率。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曾同我一样,我不知道。  
  亦仿佛是在黄昏的街道,邂逅一个曾经爱过的人,她的逆光侧脸、睫羽,和脸上细微的痣记亦看得清。而你又惊觉你不是因为看见而只是记得,记得她眉间的圆痣,她笑起来,眼角有细小的纹。  
  一切这样清楚,但是业已分开太久。时间如水,中间仿佛有河。你过不去。车流穿梭,她,转瞬湮灭在人潮中。  
  你回首,看见梦里花落知多少?  
  思量,思量,焉得不思量?  
  这样血肉相连,当时也只道是寻常。呵,失去以后才消魂蚀骨的寻常。浣溪纱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惆怅客】  
  传说明珠罢相后,在家中读起容若的《饮水词》忍不住老泪纵横,叹息道:“这孩子他什么都有了啊,为什么会这样的不快活?”若明珠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句话,或许他就能更深切地了解儿子的悲哀。容若心里想要的,偏偏是他给不了的。物质的极大丰裕会有两种作用:让人懈怠,或者是激发人有更深远的追求。往往,越是万事无缺的时候,我们越会觉得掌心里一无所有。  
  你听,那个捷克人说——生活在别处。  
  幼抱捷才,仕途虽平顺,却不受大用的容若,恐怕也心知肚明——自己这御前侍卫的荣衔只是皇帝御座前的摆设。明是用来安抚功臣之心,暗地里却是用来阻止他父子权势进一步扩张。明珠的权势那样大,长子又是如此精明而富有才干。不把他带在身边,而放到六部去历练,万一羽翼丰满尾大不掉,对皇权来说是不小的 威胁。八岁登极,深谙帝王心术的康熙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对容若,明是亲近,暗藏挟制。可以说是明珠的权势阻挡了容若的仕途,任他有“经济之才,堂构之志”也只得匍匐于皇权之下,身不由己地成为皇帝和自己父亲政治较量的牺牲品。  
  他便时时落落寡欢,虽身在富贵之家,气质却逾近落泊文人。如此心意牵引付诸词章便满纸落寞。这一阕《浣溪纱》身世之感犹重。院子里的残雪映衬着月光折射在画屏上,使得绘有彩画的屏更看上去也显得凄冷。夜已三更,帘外月色朦胧,人声寂绝。不知何处落梅曲笛声响起,呜呜咽咽地惹断人肠。下阕是容若因笛曲起意,自伤身世的叹息。由词意看来,更应该是灵犀暗生的独自感慨,而不是朋友间当面的对谈倾诉。  
  本来词句至此,已令观者唏嘘不已,不料还有下一句,“断肠声里忆平生”更是伤人欲死。见惯了哀而不伤,隐而不发,反而更容易被这样痛彻心肺的凄绝之美打动。闭上眼睛仿佛依然能看见容若在那一片断肠声里,落泪神伤。  
  这阕我本解作爱情词。以后是容若为了不遂的情事而自叹惆怅断肠。直到某日翻见岳飞的《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惊见此词不但上阕和容若词中意境相似,连壮志难酬,英雄寂寞的心境也相同。才知之前思路太狭窄,风花雪月地辜负好词。  
  《宋史-岳飞传》载,朱仙镇大捷后,岳飞“大功垂成”,却“一日奉十二道金牌”,令其退兵。他“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南宋陈郁《藏一腴话》亦载:岳飞《谢收复河南赦》及《罢兵表》中有云:“莫守金石之约,难充壑之求”。就是说他在宋金合约之后依旧反对和约,力主抗战。而《宋史-秦桧传》也说:岳飞“以恢复为已任,不肯附合议”,“屡言合议失计”。据此可见,岳飞此词当作于退兵之后。其中“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是指其河南老家已成为沦陷区。即使他解甲归田,也是无家可归。“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是感慨投降主和派占了上风,作为主战派的他,自然少了知音,报国无门。  
  然而最惹人感慨的不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而是那句“白首为功名”。连岳飞这样戎马一生的铁血英雄发出这样的感喟,想来是心灰之至,与功名世事皆有不堪回首的沉痛。成为王败为寇总要看天命。物换星移,芸芸众生中谁又真能青史留名?  
  人活一世赢来黄土三尺,青史又算什么?光辉的墓碑,引你用光阴和才华献祭的祭台?男儿唯一可以自许不悔的是拳拳报国治世之心吧。于是,我们再来读容若的“断肠声里忆平生”,感慨会更凉深。  
  江山折腰,功名误人,这道理无人不知。可惜贪一世英名追权贵烟云,从来是男儿宿命。谁都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悬崖,唯是谁也不肯先勒马。就连陶渊明那样淡泊的人,归隐还带着无可奈何的色彩。给他五斗米不折腰,要是十五斗估计也折了。  
  往事如风,将生平飞落如雪的悲苦,尽数吹散开来,如同蝴蝶的翅膀掠过干涸心海。生是过客,跋涉虚无之境。在尘世里翻滚的人们,谁不是心带惆怅的红尘过客?  
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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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心】  
  和朋友去K歌时,“十年”几乎是大家必点的歌。其实未必是每个人都经历着分手,或者此际逢着别离。但这首歌总是让不同的人一样很有感觉。歌词写得很好: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苏联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说“二月,足够用墨水来痛哭”,而十年似乎“足够用来怀念”。一年两年太浅,五年太短,二十年太长,就算能活一百年都已经过了五分之一。即使等得到也已经心上生苔藓。十年,十年刚刚好,足够用来怀念,又不会太浪费。如果来得及,你我还可以赶在华发未生,心血未涸之前,重逢。  
  我想起,词也是可以唱的。顾贞观就曾感慨:“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那么容若这阕“虞美人”,也许当时和“十年”一样被唱成了街知巷闻的“流行金曲”。应该还有更久远的生命力。我们无法证明,再过三百五十年后还会不会有人记得这首“十年”。不过,三百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记得容若这阕《虞美人》,记得那句:“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词中的十年,容若是实指还是虚指尚有争论。但我可以确信容若立在回廊花阴下,心里一定岁月沧沧,充满了沧海桑田的遗憾。  
  读这首词俨然看见一个伤心的男人,逗留在荒芜的秋草蔓地的庭院里,这是和她曾经一起游玩的地方。那是夏夜,蟋蟀声声,两人在花下乘凉,她着香云纱,扑着流萤,一团欢喜热闹。而如今蟋蟀声已消失,她也已经不见。他只在草间捡到当年她无意间遗落在此的翠翘。  
  ……  
  十年之后,苏轼对着万顷松涛,一座孤坟;十年之后,容若拾得一只翠翘有恨不能言。但他们的身边都有了新人随侍在侧,真应了歌里那一句:“才明白我的眼泪不只为你而流,也为别人而流。”  
  不可言,不可说,没有人会喜欢乐意看到每天与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还珍藏着十年前情人的旧物。每个人对感情的需索都是持续而贪婪的,因此看见旧物,俨然是看见入侵者,会被刺激,有惶恐不安的心理。这些道理容若都是明白的,所以才有“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的矛盾。  
  苏轼在十年之后写下悼念妻子王弗的《江城子-已亥记梦》,其他的话还没开口,起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将凄惶扩大到无尽。而容若的结句说“十年踪迹十年心”,更将凄凉意深深蔓延。  
  看起来会很简单,悼亡词不需要玩弄技巧,不需要堆砌辞藻,只需要人有真实切身的感受,可以将它饱满地付诸纸上。实际上却是从苏子开了悼亡词的先河,之后历代悼亡词就少有佳作出现,几乎成了真空,直到纳兰的出现。容若比苏子更投入地写悼亡,他生性没他洒脱豁达,在恋情的周折,襟怀未开的抑郁矛盾中辗转一生。  
  十年踪迹十年心,是为爱情,亦是为了知己散失而沉默悲伤。爱人,妻子,是温情的容若最坚定的支持和依靠。他喜欢在她们身上获得滋养和绽放。一旦失去,他即以外人不可见的姿态慢慢萎谢,悼亡词是他最后的光华闪现。  
  注:悼亡词的由来
虞美人(秋夕信步)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  
  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为伊书】  
  院子里种的虞美人开了,这冷艳的花叫我想到了《霸王别姬》。  
  垓下一战,艳绝古今,那种艳丽是霸王泪美人血、楚地将士的英魂铸就的。霸王悲歌,将士垂泪,虞姬自刎,这种恩爱互酬在刘邦和吕后身上绝不可能出现,霸王虽败犹荣。血泪之地后来长出一种极其艳美的花——世人称之为虞美人。  
  虞美人入词也有一种艳,有一种凄,宛如虞姬在霸王面前舞剑作别,绝世风流不可再现。最最著名的《虞美人》是后主那首——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玉砌雕栏应尤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因李煜此词太过出名,此调又名《一江春水》。李煜的成就和际遇都是旁人无法企及的,亡国之痛换来词家绝响,他诚然是个失败者,却也是个成功者。千古以来的词家,为个排行名次没有不惹争论的。唯有李煜,只有他,是当之无愧,舍我其谁的“词中之帝”。李煜的阶下囚生活,他因这词招来杀身之祸,死时所受的“牵机”酷刑,所有的一切痛苦和罪孽,不过是因为,他是个是生错了帝王家的可怜人。而皇帝这职业本来就是最不适合搞世袭制的。  
  纳兰被清代人推崇为“李重光后身”虽不乏溢美之意,然容若小令善用白描写情语这一点还是颇得后主神韵的。其词品贵重处,又和后主相通,这大抵是因为两者一为君王一为相国公子,都是身份贵重心性不俗的人,平常人比不了,因此即便是频作情语也没有轻狎下流之意。而容若自己也很欣赏后主的词,尝言:“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可见他极称许后主。  
  红楼的后四十回不爱看,写黛玉死后宝玉的悼念,且不说语言功力悬殊,单是感觉已不对,总感觉是应付之作。宝玉对黛玉的感情,不是高鹗那只世俗淡笔可以摹画出来的。容若这阕《虞美人》倒应了红楼事,颇有些“宝玉对景悼颦儿”的味道。“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读到这词的上阕就好象看见宝玉抱着满怀的愁绪走到潇湘馆,月色下苔痕深浅,露湿青竹,站在空无一人的台阶上遥遥看那已经空落的屋子,想起已经离开的人,心中凄凉拖延。  
  纳兰词中每多往事粼光碎影,都是昔日相处小事,读来欲断人肠。唯其沉湎往事不能忘情才感人至深,达到王国维说的“真切”境界。我所爱的,正是最后一句:“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想起当年和她一起在灯前写字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其实何曾薄情?淡淡一句清言,二人缱绻深情便呼之欲出。这一句还让人想起《红楼梦》中宝玉曾在冬天呵手为晴雯写绛芸轩的匾额。晴雯是黛玉影子,所以宝玉写完之后恰巧黛玉走来,宝玉请她指正,黛玉便赞他书法进步。此事恰可与这首词的最后两句相映成趣。虞美人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  
  【最销魂】  
  写男女偷会香艳放荡容易,风流最难。《诗经》里的《野有死麇》、《静女》等的风流清洁气质,到了后来都疏落了,诗比词四平八稳,写起感情来也深藏,艳语有限。词比诗放诞大胆。可惜花间词每多男女相欢之词,只是香艳有余,清净不足。五代词中最热辣亮烈的爱当是“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一份爱若冶艳纵情到了极至,便成了贞烈。与牛峤这首直接记录房中秘事的作品不同,距牛峤之后50年左右,南唐后主李煜也有一首大名鼎鼎的同调《菩萨蛮》,写自己与小周后偷会——  
  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在起雾月光不明的晚上,小周后偷偷跑出来见情郎。手里拿着鞋,只穿着袜子走在台阶上,怕弄出声音让人发现。约在画堂南边见面,在他的怀里激动得娇躯轻颤:“我出来一次很难,你一定要好好爱我呀。”当时小周后在为姐姐大周后侍疾,与后主情人欢会,不免偷偷摸摸,也正因为相见难,才更相见欢,情感更热烈行为更大胆感受更刺激。后主此句探骊得珠,写透小周后心事,十分逼真地刻画出少女心头小鹿乱撞的那种情窦初开、偷尝禁果神态。“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与牛峤的“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同为狎旎已极的情语,因为感情至真,不觉其淫,反觉其美。  
  人不能以词论,词却可以因人论,最简单李白的词和苏轼的就截然有别。同样是和伊人相处相偎相依,后主于清新中写出情人间的冶艳,而容若写出的感觉是一份静美婉约,恋人间的温柔爱怜。容若心性高贵纯洁如小王子,作词情语多多而艳语少少,清朗纯净感觉很像学生时代的恋爱,停留在精神层次的需求更强烈。这阕《虞美人》起拍两句即化用后主名句,生画出当年与伊人相会的情景,是在曲阑深处,她心情激荡,轻轻落泪。  
  这首词所写是回忆当年和伊人相会相处的情景,字句间一片春光凄凉,前两句叫人读来摇心动魄,后两句词意陡转,道破这原是记忆中的美妙而已,现在已经是别后凄凉。凄清幽怨到让人不堪承受了。下阕紧承上阕词意,将失意一倾到底,用词精美婉约,然凄怆词意并未因此而消减,依然辛酸入骨。容若此词和后主词还有一点相似,就是不过多的借助外景,而选择用白描的手法深入内心,感情恳切,用词清净。  
  江淹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是怎样难以排遣的离愁别绪让人憔悴?半生已经孤零零地渡过,思念却未消减。泪水依旧会毫无节制地濡出来,沁湿了枕头。想来,余生活着也只是为了生长繁衍、重复延续这种孤独。与她离别不过数年,容若却觉得半生已过,心态一老如斯,这种苍老是行在旷野中劈头一道闪电,迅疾猛烈瞬间经年。  
  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在束河买扎染的裙子,送给最好的朋友,图案肆意,随意泼染,想起千年前兰心惠质的女子,不屑用外面的庸脂俗粉,而别出心载地用山水画的折枝技法,在素白的罗裙上画出意境疏淡的图画。  
  时间蹂躏记忆,人往往身不由己地凛冽忘却。记忆消退如潮,难以控制。最终亦只可记得一些细微深入的细节,它们如白垩纪时流落在地球上的植物,亦是一种遗落。却是自有定义和存在价值。  
  记忆中最快乐的事,就是同你一起为罗裙画上图案,隔天见你穿上。看你容光潋滟,柳腰裙儿荡,便是旖旎挠人的春光。而今这盛景不再。我活着亦只为了重复对你的纪念。  
  别后。你是否,和我一样。因为记得那些清淡时光的秾丽快乐而心意凄凉?爱消魂,思念更销魂。  
  注:牛峤
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唤真真】  
  薄,指草木丛生之处。语出《楚辞·九章·思美人》:“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洪祖兴补注:“薄,丛薄也。”《淮南子·俶真训》载:“鸟飞千仞之上,兽走丛薄之中。”高诱注:“聚木曰丛,深草曰薄。”梨花薄,谓梨花丛密之处。春情只到梨花薄,并非是说梨花因为春光消褪而凋残变薄,而是说春到梨花盛开,来不及欢喜就风吹花落。以春光比喻相处的美好时光,用凋谢梨花来指代心中的爱人,不写悼亡而流露悼亡之伤,感情抒发流自然而清丽。  
  同心苣是织有相连的火炬形图案的同心结,和记载了誓言的素笺一样是爱情的信物。这些现实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对容若证明着当初的恩爱欢娱。面对这些几乎要仓皇而逃的容若,赶紧由实入虚,用“清夜唤真真”之典,写想象中的情景。容若似乎幻想着像传奇故事中那样,只要长唤不歇,伊人就会从画图上走下来和自己重聚。  
  词中提到的真真是唐朝传奇爱情故事的女主角,因敢爱敢恨而为人称道。据唐人杜荀鹤《松窗杂记》载:“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容色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可令生,余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颜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果活,步下言笑如常。”  
  这故事很有些聊斋志异的风味。本来唐宋传奇就是明清小说的先驱,于是后来在蒲松龄老先生的笔下,就大量出现类似的故事。总有痴情的书生无意中捡到一副画像,画中的女子非鬼即仙,清一色的美得不像人类。不争气的男人动了情以后,不分昼夜对牢画像絮絮叨叨,直至把自己整得神神叨叨,终于把那不争气的仙啊鬼啊的凡心勾起,放弃清修的永恒追求,从画里跑下来感受人世间短暂的爱情。  
  东方的神话传说教导我们美好光明,似乎只要坚心不改,上天总会许人奇迹。你看这个叫真真的女孩从画里走到人间,与这男人生了一双子女。可惜。这只是故事的开头,而不是结局。  
  中国的神话传说和西方的不一样,虽然两种故事里都一样有那种惟恐天下不乱,看不惯别人夫妻生活美满心理变态的人物。然而西方的爱情婚姻破坏者一般是女性,我们习惯称其为“巫婆”。巫婆一般喜欢在两人谈恋爱时设障,考验别人的恋情,一旦王子和公主以坚定的信念挫败了巫婆的阴谋之后,巫婆就偃旗息鼓,让“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奇怪的是,东方担任爱情婚姻破坏者一般是男性,相应的我们可以称其为“巫师”。  
  我们的巫师则喜欢在人家生米煮了几次熟,往往连娃娃都多大了之后,才猛地蹿出来考验别人夫妻感情。这个工作程序估计是根据东西方婚姻文化的差异而特意调整的,西方人喜欢先谈恋爱再结婚,以前的中国人习惯是先结婚再恋爱。  
  在赵颜和真真之间,自然也不缺这样的巫师。过了一段时间,这男人听信了某人的谗言,给妻子喝了符水。真真将以前喝下的百家彩灰酒呕出,流着泪道:“妾本地仙,感君至诚才与你结为夫妻,今夫君既已对我见疑,再留下也没有意思,我将带着两个孩子回去。不会让他们给你增添烦恼。”说完,拉着两个孩子朝画屏走去,男人大惊,拉也拉不住,再看画屏上,真真已换了愁容,双眼泪盈,身边赫然多了一双儿女。  
  男人后悔也为时已晚。他再像从前一样声声长唤,真真和一双儿女却是千唤不回头。  
  结局是灰色的,不像我们年幼时听的美满童话。人生多半是这样,错了一步,身后已是沧海横绝。  
  你是否会有些遗憾,像飞雪一样在身体里猝然涌现,倏然消失。偶尔从梦里醒来,还会因此落泪失神。真真的决绝是对的,她是女仙,为一个男人谪落人间已经难得,她爱着他,因此断然不肯原谅迁就他。爱如果有那么多回头路好走,人这种贱骨头怎么会晓得珍惜两个字怎么写?
虞美人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泪如丝vs听河流】  
  纳兰主张词要抒写“性灵”,又当有风人之旨。本篇言辞直凉,不好堆砌,情意却又能缓缓而出,不落于寡淡,是直抒胸臆的佳作。全词语境浅显,直白,表现了纳兰词“率直性灵”的风格。  
  塞外的黄昏,病体沉沉的容若,没有了家中呼奴唤婢的可能。出差在外的他连煎药估计也得自己动手。心里没有多少怨气。只是有点萧索,如每个在病中的人一样,感觉到种种的无常,揽镜自照,镜中那清瘦的身影着实令人怜惜。心情不免低落自怜自伤,再添上对家人的思念,多情公子无可排遣之下怕也只能一声叹息泪落如丝。这一首,值得品味的是黄昏郁郁的心情,又病痛,又情思,又孤旅,灰黄黯淡。黄昏给人的通感往往是这样。  
  因为词中“弹指”一词还引起争论,长啸和弹指都是古人表达情绪的惯常动作。却也有说是指吟唱顾贞观所著的《弹指集》而落泪。联合下句的词意会发现容若是在思念所爱的女子。因《弹指集》而附会到顾贞观未免牵强。两个男人之间,再怎么要好,他也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叫他玉人,说因为吟唱《弹指词》而落泪也有点怪怪的。  
  死死地抠字眼以获得乐趣,这是词评家们惯常做的事,说精细也可,说无聊也行。读一首词不是在考古,而是在感受。词意是表象,词境才是内质。我很简单的把弹指理解为弹击手指,表示强烈的感情,也不耽误我领略词义,因为纳兰想表达的感觉不在这两个字上。况且将词义解为写给家中人,与集中另一阕《临江仙永平道中》倒是很有上下传承之妙。  
  这词突出的反映了容若多情体贴的性格,虽然也很思念家人,心里未尝不想着家人知道,可是未免她担心,还是宁愿独自承受着病中寂寞。  
  看容若总有些宝玉的影子,说着不爱荣华富贵吧,实际上骨子里已经脱不了那富贵安逸,虽然不恋功名,但是极度恋家。容若自己病着却想着不要让家里的“林妹妹”晓得。和宝玉自己淋雨却要人家快躲的痴劲简直是一脉相承。宝玉那句:“我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是那倾馘倾城的貌。”还真可看做容若“多情自古原多病”的注解。  
  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缄书欲寄又还休,个侬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庐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  
  ——《临江仙 永平道中》  
  这首也是容若在客中的卧病之作,意境缠绵而不损萧壮,与《虞美人-黄昏又听城头角》景况略似,情绪却更收敛,语意也更沉凉。与“一声弹指泪如丝”的激荡比,我更喜欢“支枕听河流”这样磊落到无言的意境。  
  康熙年间,罗刹国(俄罗斯)觊觎中国东北边境的领土,在黑龙江北岸侵占土地,强行修建了侵略性的军事据点雅克萨木城。康熙不同与后期的清朝统治者,他果断采取对策,于清康熙二十一年秋派遣副都统郎谈,彭春与容若等,率领少数骑兵以捕鹿为名,前往黑龙江沿岸侦察情势并联络当地梭龙部(梭龙即索伦,是当时对鄂温克、鄂伦春、达翰尔等民族的统称)各民族,为在军事、外交上挫败罗刹的扩张图谋做好准备。郎谈等于八月启程,至十二月下旬回京复命,容若始终参与此事,万里远行,往来途中写了不少诗词,但由于任务绝密。所作多言离情而不涉使命,这一阕《临江仙》作于永平道中,永平是指清代的永平府,其故境在今河北省东北部陡河以东,长城以南的地区,是出关通辽东的必经之路,由此可知容若作此词时是初登征程后不久。用词体咏边塞风情,北宋以后并不多见,因为工作的关系,容若多赴塞外,这是一般文弱书生比不了的眼界开阔。容若写边塞词,因为他个性的原因,词境绝少乐观明亮,词意也黯沉。  
  读这首词的时候,似乎还能看见容若靠在那里,支起枕头,侧耳听着隐隐的水声,心思如水烟漠漠……写好了书信又犹豫,家中那个人本已因自己的外出而担忧憔悴,设若收到我生病的家书必定会愁上添愁,她身体娇弱,又怎么禁受的住呢?  
  这么多年以后。他脸上沧桑更浓,不再是那个动辄一声弹指泪如丝的少年公子了。甚至没有皱眉,他只是神色悠悠地靠在那里。卢龙地区风物稀疏,景色萧条,令人陡增伤感  
  这么多年以后。玉人已逝。而他,情感几经开谢,姿态已收敛成熟。于是只是靠在那里,非常安静。  
  成为在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的静默男子。
虞美人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花间课】  
  容若第一个词集,取晏几道《清平乐》中“侧帽风前花满路”之句,名为《侧帽词》,刊行于康熙17年(1678)。后容若因倾慕顾贞观才学人品,将自己的词作交给他辑集,并嘱以莫负当初我之语。顾贞观果然也不负其所托,不但为其细心勘集,在吴中增订时,又引道明禅师答卢行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一语(出自《五灯会元》),为其更名为《饮水集》。  
  容若以后蜀赵崇祚编的《花间集》比喻自己的词作。他与顾贞观诗词唱和颇多,就请梁汾为他的词作选集付梓。这阕《虞美人》为此而做,因此有“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之语。  
  零星单薄的文字资料无法让今人真实如许的理解顾贞观到底有什么样的人格魅力。我们只能心怀揣测着看这两个人,彼此是如何映衬?容若是开在河流之中无法甘愿沉没的水仙,姿态妖娆而脆弱。梁汾是岸上临花照水的那个人,低头就读懂他的渴望。于是停留慰藉,相知许。  
  和顾贞观在一起的时候,容若更多的显露出性格中桀骜不驯的地方。他慷慨笑骂浑浊世道。有小人入仕朝堂,登上高位。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才之士却屡遭排挤。容若以黄庭坚,秦观等才高运趸的名士代指自己与顾贞观,自命仕途失意之人,甘心落泊。他不再是个循规蹈矩的贵族公子,放开礼教,放开身上背负的期望和要求,甚至放开风花雪月的柔软喟叹,他成为一个洁净刚硬的男子,如蝶破茧。能够沉着放纵做自己。  
  感觉上这应该是容若最锋芒毕露的一首词了,比“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还要痛快淋漓,说牙尖嘴利也不为。若是落泊文人如此说不免有酸溜溜的味道,听容若这样的贵公子如是说忍不住就很乐。好象,再一次穿过那些花繁叶茂的情孽,看到了容若孩子式的单纯和直率。如同《皇帝的新装》里那个说实话的小孩。就是那么直接犀利,那些名利何尝不像皇帝的新装呢?  
  或许有人不平,你纳兰容若天生贵胄,你哪里晓得世间的疾苦?十年寒窗一朝成名,这条独木桥不是我们甘心要挤的。很多时候,是命运乾纲独断决定了人生的方向,并不顾虑人的意志。  
  的确如此。但有些人真有不被名利熏染的心,这是无可辩驳的。即使有优越条件,他们也不愿做官迷禄蠹,没有振翅飞入青云的欲望,只愿像穿梭花间的蝴蝶,追寻着生活中花粉般细小微妙的幸福,内心有清醒计较。也或许是对自己有清醒认识,自知不适合官场,容若情愿抽身,和顾贞观一起沉溺仕人们看不上的诗词之道里。  
  人生长路,目的地虽然由不得我们选择,至少在每个路口,该往哪走,我们还是可以作出自己的判断。执迷,还是看淡——人各有志吧。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天上月】  
  古人与自然亲,今人宁与物质亲。天上月即是重要一例。月对古人来说,可以亲,可以敬,可以怨,可以恨。李煜说:“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太白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苏子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容若说“辛苦最怜天上月”。而现代天文学和航空的发展使人认识到月亮不过星际的一颗小行星,还是地球的卫星,看见月食只当是天文景观,不会敲锣打鼓的惊慌,相反倒很激动——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看见月食了!  
  登上月球以后我们对月亮的认识更加平实而僵化。知道月亮上遍地沙砾,生物灭绝,根本没有广寒宫,没有兔子和桂花树,也没有寂寞的嫦娥和伐树的吴刚。情意和思维变成刚正而有规律。失却了古人仰视未知的敬畏之心和幻想的快乐。  
  你约会一个人,会用手机或者MSN,不再需要偷偷逾墙而入,生怕惊动了人家的父母和狗;不再需要字斟句酌的写好约信,低声下气地转托红娘,是很爽利,然而同时,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有怎样的忐忑曼妙。  
  你思念一个人,对他说,今天晚上几点,我们网上见,你开了视频,从邀请到连接不过一分钟,多么快捷,古人渴望的天涯若比邻。只在你的弹指之间。你清晰的看见想念的人,可惜也失去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心有灵犀。  
  你想念家乡和父母,如果时间来的及,你可以乘飞机回去看他们,再远的地方,也不过数天时间。如果来不及,你可以打电话,中国电信会竭诚为你提供各种周全的服务,他们不怕你消费,而惟恐你不消费。记住。这是个消费至上的时代。如此,还需要和李白一样发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感喟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神话被我们亲手捏碎,如水的月光,被我们遗失了。  
  西方哲学强悍的地位,使人接受物质统治的观念,灵魂的不死不灭宛如虚无笑谈,是与科学的概念不符的。于是,人相信人一旦死去将不具有任何意义,思念也是枉然。容若在《沁园春》词前《自序》中道写:“了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澹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这样的想法和哀思,化月之说,在今天的人看来,是忧美但不实的。你几曾再见过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老婆对月吟诗,不要说死了的,活着你都看不到。  
  “若似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若你果如皎月照我余生,我亦可不畏严寒,不辞辛苦地飞到那冰冷月宫,去温暖你的身体。此一句,披肝沥胆,情之所终至死不逾。千古情话也!  
  这样的话,现代男子连发梦时都不会说。你在他枕边吹气,拨弄他的耳垂,追问他爱不爱你,通常得到的答复是——别闹了,明天还要上班。  
  是的,别闹了!肯每个月按时交上家用的已属珍稀物种,他为你,可能在朋友中间承担了“气管炎”的绰号。如是,该感激涕临了。想他同你化蝶双飞,共许来生么?尘缘易绝刚刚好。感谢老天帮忙让我不用费心找借口分手。  
  容若这阕《蝶恋花》凄美,却不减清灵。“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环”和“玦”皆为美玉制成的饰物,古人佩在身上。“环”似满月,“玦”似缺月。物理相通,容若以寻常佩物解自然之物,可见其格物,常怀世事难圆的隐恨,此句比之苏子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深情胜之,豁达减之,各得其所。  
纳兰诗词赏析一,很不错 明珠纳兰成德诗词选集
  化蝶之说,魏晋开始不绝于书,然而用得最切,也最感人的,无疑是容若。因有些文人不过是借典煽情,而他,是真正感同身受,心向往之。  
  这样的男人,虽然有时多愁善感的让人发腻,却不失为一个好男人。怪不得现时很多女子打出了“嫁人当嫁纳兰君”的口号。容若是许仙式的男人。一个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而你在他的护卫下,永远都是枝头上最鲜嫩的新芽,床前低眉才见的明月光。惹到无数艳羡的目光。  
  ——多么妄想。
蝶恋花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 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来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昭君怨】  
  自古就有昭君怨之说,但大多文人习惯拘泥于陈情。连诗圣杜甫也只是感慨——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诗圣定了基调,后世更少见发人深省的意义翻新。历代女子中,王昭君获得的吟颂最多,而且几乎全是正面的。难得没有什么“红颜祸水”的责难加诸在她身上,反而对她由怜生敬,由敬生爱。  
  这固然是因为王嫱女士做了件极漂亮的事。她不仅是绝色倾城,而且简直是绝顶地聪明,没有寻常女子的软弱拖沓,她勇敢而有主见,想到与其在汉宫中荒耗一生,还不如远走她乡。人皆言塞外苦寒,匈奴人彪悍。可是和荒茫无尽的等待比,那又算的了什么呢?只是寻常宫女,因为拒绝了画师毛延寿的勒索,可能再也得不到君王的看顾。一个清寒孤傲的少女想在宫中拔节而出,如同黑夜在海面上泅渡,希望渺茫。十几岁的王嫱,有着超越一般人的坚定果敢,老天亦赋予她机会和能力,纵身扑入,因此成功。  
  如果美貌是能量,昭君将自己的能量发挥到极至。当埃及艳后忙着摆布男人,颠覆了几个男人的霸业时,王嫱也利用自己的绝色姿容摆布了两个男人。她让一个为失去她而饮恨终生,从此视后宫粉黛如飞尘;她让另一个为得到她而心满意足甘心放弃争霸天下的念头,对大汉朝俯首称臣。最重要的,与克丽奥帕特拉的祸国殃民比,她确保了数十年的和平,使老百姓安享太平,即使这和平也很短暂。  
  一向对女人挑剔到洁癖的读书人能在思想上将王嫱视为同类,是值得惊奇的,然而也未尝不空洞。这些为责任理想所牵绊的男人们,又怎能真正了解昭君坟头的青草到底为什么而盛,又因什么而衰?王昭君,她不过是不由自主地在后人的诗文中做了一面映照很多命途多仵的有识之士的镜子——她美貌而智慧,一如那些有才识的文人;她拒绝给毛延寿贿赂,一如清高之士所标榜的气节“富贵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她以女儿身做出一番千秋赞叹的事业,以身许国,亦是读书人所称许的。百般萧瑟,终于积聚力量绽放。昭君寄托了文人的太多理想。  
  后世戎昱说:“汉家青史上,拙计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净沙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才算是句摸着良心说的公道话。如果不是眼前身后逼仄到无路可退,谁愿意带着未完成的爱情将自己放逐到万里之外。  
  汉帝,应该比昭君更怨。昭君出塞,大殿上的临别相视。这女人已注定是他余生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和耻辱。他的江山是她舞着杨柳细腰为他擎住。她却对他跪拜谢恩。自古男人的江山就不能缺少女人支持,却羞于承认靠女人支撑。  
  这阕《蝶恋花》将容若的男儿眼界与气度尽显无疑。首句“今古河山无定据”气象极佳,一句话便道明世事无主,朝代更迭,江山频频易主是必然的,历史不可抗拒的规律。接下来用白描的手法呈现秋景,一副待战的场面。因想起千百年来朝代如花开花谢,或许他日大清的覆灭也不可免,心中萌生的感触使得眼前秋景更添荒情。作为与满清王朝休戚相关的贵族近臣,容若未必仅仅是一个吟风弄月的富贵闲人,他亦有拳拳报国之心和远大抱负。但他显然不赞成功名抱负要通过战争和流血来实现,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冷血萧烈是被多情公子所厌弃的。所以结句仍复了容若重情的本色——“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成功将豪壮,柔情,还有些许凄凉和失落糅在一起,使人回味无穷。这亦是容若悲天悯人的情怀体现。  
  传说,昭君出塞,死后葬胡地,坟头终年青草离离,称为“青冢”。由青冢想到王昭君,容若问卿,一往情深深几许?千秋万岁以来,王昭君的一往情深,缕缕怨心,能看得清,读得懂的,恐怕也只能是容若这样的绝代才人了!  
  不同于历代词家,容若此词意境思想远远超越了他们,而更熨贴昭君本心。容若将闺怨,乡怨一次升华——青冢独眠的王昭君,为的不是自己毕生不能回归故土,不是和汉帝的有情无缘。而是,她耗尽一生心力所不能唤醒的,是后人对权力的执迷、对战争的狂热。  
  君不见,残阳秋雨深山寂,纳兰公子长太息!  
  绝色女子和绝代才人,隔世为知音。
蝶恋花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做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看老去】  
  古代如果有形象指导,或者是经纪人行业的话,南朝的庾信应该可以做到行业的翘楚。庾信小字兰成,长大后才名卓著。可惜平生际遇坎坷,著有《伤心赋》等诗文,自我塑造的落魄伤心的形象颇为成功,且对后世影响甚大。杜甫《咏怀古迹》诗:“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容若习惯以他自比,取其同是伤心人之意。  
  容若虽然爱以兰成自比,可是既没有庾信的坎坷际遇,也没有所谓的怀才不遇。一身萧瑟只是因为他作茧自缚,太看不开。赞美他痴情也可,说他痴蛮却也不委屈他。人生百事可为,何况又是个男儿身?连探春都晓得讲,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这才是正确的人生观和态度,符合时代进步的需要。重情是好的,但一个大男人在“情”这棵树上吊死,真是不值当。  
  此阕《蝶恋花》写自己旧地重游,想起昔日和爱人把臂同游花间的情景。容若抒写的词意倒是很合词牌的字面的意思。  
  明月路照惜花人。记忆中的风景如画。如今只有爱如花香残留指间,为我证明。我曾拥有过你。我将怀抱着却你的记忆死去,可是老去,老去是如斯缓慢,我们要到哪一天才可以两两相忘?是否惟有死亡的黑暗降临覆灭时,我才会不再为你感到寂寞。  
  《饮水词》每多出现“花”和“惜花人”的指代,这应该是他和他的爱情隐语。这里的“惜花人”应指已经故去的“她”而非容若自己。这和将男子比做“惜花人”,将女子比做“花”的习惯有差异。想来。是容若自认如兰草般清高出尘,而伊人明了他的心志,容若视她为知音,因此称“她”为“惜花人”。  
  我所喜和不喜的一切,在这首词中都显露无疑了。这首词婉约中带出欲说还休的凄凉。用词的精巧和意境的雕琢是很值得玩赏的。“为怕多情,不做怜花句”一言道破心底的矛盾,而深情难遣,欲罢不能,更是颇能引起人共鸣。  
  纳兰词,虽是王国维极许的“未染汉人习气”,但许是这位公子饱读诗书的缘故。容若翻用前人诗句的次数和频率都太高了,这首词里就有四句是有清楚出处——“阁泪”句:语本宋佚名《鹧鸪天》词:“尊前只恐伤郎意,阁泪汪汪不敢垂。”;“袖口”句:语本宋晏几道《西江月》词:“醉帽檐头风细,征衫袖口香寒。”;“心比”句:语本宋晏几道《生查子》词:“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惜花”句:语本宋辛弃疾《定风波》词:“毕竟花开谁为主,记取,大多花属惜花人。”虽然用的恰好,甚至比之原著毫不失色,可我认为容若的才气应该不止如此而已。  
  清时人用典像蹩脚的小贼,怎么看行藏太露。不似盛唐北宋,用典用得出神入化宛如探囊取物,是我家的东西我爱怎么显摆怎么显摆。读了许多《蝶恋花》,认为最好的还是柳永那首——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三变的词由景入情,生动饱满,既有《短歌行》的萧壮,也有月落河塘的温柔缱绻,也用典,却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整体感觉是如此地一气呵成,叫人不忍终篇。结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是普通的经典啊!再经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这么一点拨,流传的不是一般广泛啊!基本上语文成绩及格的中国人应该都知道。两阕《蝶恋花》相比不说高下立判吧,至少也强弱悬殊。  
  不但人会老,连诗词歌赋也会有老去的一天。无力惋惜这种衰微。这世间必有超越万物时间存在永恒的道,然而那又注定不被人限小的生命轻易触及。
蝶恋花 散花楼送客  
  城上清笳城下杵,秋尽离人,此际心偏苦。刀尺又催天又暮,一声吹冷蒹葭浦。  
  把酒留君君不住。莫被寒云,遮住君行处。行宿黄茅山店路,夕阳村社迎神鼓。  
  【君行处】  
  临别宴后赠诗,赠词,是古代人的一项文化发明。不似现在的公款吃喝严重,古人大多是私费请客。而且除非是节日或者真正的达官贵人,一般的小老百姓能在家里整只鸡鸭,买点时鲜蔬果回来弄一桌子家常菜已经是很郑重的了,跟现在的生猛海鲜胡吃海塞简直没得比。再寒微一点的人,拿着花生米炒豆干,提溜着两斤酒在渡口桥头的长亭边折柳送客的也有。像容若在散花楼为张见阳置酒送行,应该属于规格和档次比较高的了。寒微的文人们自然不甘在金钱面前失色,于是寄托感情,比拼才气的赠别诗,赠别词就应运而生了。  
  这无疑为诗词的发展注入了活力,对文化的丰富起了作用。后来却也为成为诗歌衰退沦陷的一个重要契因。一旦诗词沦为觥筹交际的唱酬之作,像十里洋场里的交际花一样,你还指望她保持清纯质朴的本色吗?不过这是后话,今次不谈。  
  在赠别的诗歌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如同初出茅庐的有志青年,的确还是很值得赞赏的,比如唐诗里,王昌龄在芙蓉楼送辛渐,写下了“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维送沈子福写下了“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李白送友亦是疏豪,磊落道:“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老苏更牛,一句“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被今人化成“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成功将无数人艳倒。如果不是送别,哪能如此彻底地激发诗人的才情和灵感呢?  
  纵使我们现在的生活中已经不复当时的情景,这些千古名句,依然能够给我们最真切的感动。在酒足饭饱从KTV里走出来的时候,深夜大风凛冽行人稀少的街头,远远看见灯火飘摇,城市像航行在黑暗海上的船,突然兴起的寂寞,让你心底忆起这些久违而亲切的情感。  
  这是一首送别词。其事是:康熙十八年,容若挚友张见阳被任命为湖南江华县令,容若为其送行,赋词。  
  秋天的离别从来最伤情,多愁善感的容若并不能幸免,于是上阕,他用的那些词:“清笳”“刀尺”、“蒹葭浦”勾勒出的画面都是寒意沉沉,使人心意飘摇,心绪黯然的。一声声凄冷的胡笳声和捣衣声使得长满芦苇的水滨更添清冷。这一切,正应了江淹那句著名的离别广告语:“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  
  如果仅仅是这样,这也不过是一首寻常的赠别词,而且它有很多用典和化用,实在不能算好,幸好还有让容若施展才气推陈出新的下阕。“莫被寒云,遮住君行处”本是极为萧瑟之句,似是警醒,又是担心。而下句“行宿黄茅山店路,夕阳村社迎神鼓。”又极为温暖,是宽慰语。是含泪微笑之挑法。  
  “行宿黄茅山店路”是苦中有乐,已显豁达。“夕阳村社迎神鼓”一句,更别有野趣如风吹浓云、猝然破开一片新天之意。农家风光如新阳崭新艳美,想来让人忍不住破颜一笑,悠然神往,不觉卸了离愁。  
  容若这词,有凉凉古意。字里行间蓦然带我回归了好几百年,不是清代,而是更遥远的唐宋,那时的送别诗词里独有洒然壮美的境界里。能在结尾翻转全篇词意而有突破,破而不毁。纳兰才力由此可见一斑。  
  “村社”是农村祭祀土地神的活动,在每年立春或立秋后的第五个戍日举行。如红楼里宝玉途经乡村时对村居生活的好奇留恋一样,“夕阳村社迎神鼓”这种寻常农家的恬淡热闹,又何尝不是生在钟鸣鼎食的容若追求和向往的呢?  
  门前若无南北路,此生可免别离情。天色将暮,宴席已阑。当真,留不住你了。然而也毋须强留。人生聚散各有因。人,若有必须要行的事,不如洒然上路。  
  你知,明日天涯,也必有我思忆追随。  
采桑子 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谁能惜】  
  康熙十七年十月,容若扈驾北巡塞上时,在塞外看见大雪飞扬,姿态肆扬。那是北方的雪,大朵大朵,情谊厚重,从几万英尺的高空直拗地投向大地,缠绵壮烈的肆意态度,纵还未知这一片世界,能不能容身,也义无返顾。真正的美景不被勉强存留,它只于内心刹那光芒交触,完成一次深入邂逅。  
  每每读采桑子的下阕,我都会觉得容若还站在寒风凛冽的塞上,遥遥是万里的黄沙,雪已落满他的双肩,那双迎着雪花的眼睛,冰雪般明亮。  
  他伸出手去,雪花飞入手心,很快被手心的温度融化掉,成了一粒水珠。他看着那滴水,忽然明白了,雪花是矜贵冰冷的。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要沾染尘世的一星爱慕和一点点纠缠,如果承受了,就化为水来偿还告别。  
  他想到自己,这些年扈从皇帝四处出巡,身为乾清宫的侍卫,他算是最接近皇上的人了,人人称他受恩宠,连他的父亲也鬼迷心窍的跟着欣喜,认为他仕途大有可为。只有他自己始终落落寡欢,一个男人靠近另一个男人,允许你保护他,这就能算是了不得的恩遇吗?看着是站着的,实际上始终是跪着的。  
  官场的倾轧看多了,亦明白御前侍卫的荣衔只是御座前花瓶。皇帝只需要他做一个锦上添花盛世才俊的标本,为天下和满族的男子们做做样子,不需要成为一个实干家。所有的才华派不上用场,壮志蜷曲难伸。容若渐渐渐弃绝了富贵之心,登龙之意。他不爱牡丹,却迷恋雪花,因为他看出了雪花有自清冷矜贵不可轻言的好处。也忍不住黯然,雪花能如此干脆而洁烈,人却做不到,即使心上别有根芽,也必须把自己伪装成世人接受的富贵花。  
  唐以来世人多以牡丹海棠为富贵之花,容若却赞雪花自有风骨,别有根芽,不同与俗世繁花。这不是故作惊人语,而实在是他心性有别于众人,容若一生心境不减悲苦凄凉,可以说是事出有因,却也应了那句:“情发无端”。出身富贵事显赫卓著仕途顺利相貌清俊夫妻恩爱子嗣圆满。似乎,这个男人是上帝的宠儿,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够得到和不满足的。然而,周身的温柔富贵结果却种出一株别有根芽的“富贵花”。  
  容若问道:“谢娘别后谁能惜?”然而,几乎在他在塞上完成这首咏雪花的绝调的同时,他已经给出历史答案,谢娘之后,能惜雪花的还有他——纳兰容若。这是,《饮水词》名篇中的名篇。不但在《饮水词》里别具一格,就是放在历代咏物言志的佳品中,也能拔节而出。  
  与容若词中别的“谢娘”不同,这里的谢娘是实指东晋才女谢道韫,引的是《世说新语-言语》中谢道韫咏柳絮的故事。据载:“谢安见雪因风而起,兴起,便问子侄辈,此物何物可比之?有答之:“撒盐空中差可拟。”谢安摇头不语。谢道韫对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激赏。  
  我一直觉得,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固然是千古奇喻,可惜却少了个人的感情在里面。纵观她的一生,并没有这种飘零的情结,所以只是一时灵机忽现。好象一个人吟“月落乌啼霜满天”时,却没有“江枫渔火对愁眠”的真实心遇,固然精彩,但也只能说是精彩。而容若这阕《采桑子》就完全是借物言志,自说自画自我心境的真实反映。  
  容若爱的是冷处偏佳,是精神的至清至洁;他取的是冷月凉音相伴下的漂泊天涯,是灵魂的自由不羁。  
  白雪拥抱茫茫着黄沙,由碧落投身至此,做彼此最亲密的接触。天与地。瞬息无缘。人有苦,可以求天地垂怜,天地之苦,又有谁能怜惜?  
  也许,容若看到漫天雪花飞舞,他幻觉到灵魂羽化的样子,它们片片飞旋起落。  
  那一刻,他领悟自己一生的追寻。
采桑子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哪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梦一场】  
  记得有人说,桑树易叫人想起衣食艰难。古老的中国由农耕时代发展渐进,农与桑并提是很早就有的事。《吕览》中就有“皇帝亲耕”与“皇后亲蚕”之说,尽管那只是皇后在春天里到蚕坊里放几片桑叶做做样子摆摆架子,于社会民众却不失为一种示范和引导。种桑养蚕成为了最早的副业项目,由此推动了纺织业的兴起与发展。  
  国人对桑树有难以细述的感情。成语中有“沧海桑田”一词,不言稻田麦田棉田而只说桑田,不但如此,而且桑与梓还共同构成了“故乡”的意象。《诗经-小雅-小弁》中亦有“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之句,意思是说家乡的桑树与梓树是父母亲种的,对它要表示敬意。吟桑咏梓,渐渐延续成一种文化意象。孟浩然赞“把酒话桑麻”那种农耕时代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清幽让心力憔悴的现代人悠然向往;李商隐以蚕喻爱情的不悔,“春蚕到死丝方尽”一言道尽爱情的曲婉。  
  古代女子行止颇受规限,唯桑园和莲塘却是可以昂然踏出行入的地方,因劳动是丰美无畏的。所以汉朝有乐府《陌上桑》,南朝有《采莲曲》都是很有影响力的优美篇章。  
  《陌上桑》写一个叫秦罗敷的江南女子,生得貌美如花,惹人爱慕。“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既静且贤。“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在长满桑树的大道旁她遇着一个男子。那男子是位居其上的高官,见过美女不少,仍为她惊动。他倒也十分的有趣,屈身与罗敷交涉。这情便调的很有意思,男曰:“宁可共载不?”(你可愿意同我共乘一车而去),女曰:“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太守大人您这样是多么不该,你有老婆,我有丈夫。)接着,又极言了自己丈夫的出色。诗到这里而结,时人多赞罗敷的美貌和坚贞,却不知,这太守也是识理的,他依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却又不强忤别人的心意,这种委婉曲直正合中正之道。陌上桑是中国式的艳遇,如同日照荷花,你若不欢喜,我便将光敛了去,照在别株上,总之正大光明。这故事也成就了一段词话,《采桑子》也从此有了《罗敷艳歌》、《罗敷媚》的别称。  
  京剧《桑园会》亦是据此改编,女主角还是罗敷,她丈夫鲁国大夫秋胡却还不如太守地道。在外为官二十余年后,辞官回乡,在桑园遇妻罗敷,久别不敢冒认。秋胡故意以带信为名,调戏罗,罗敷愤而逃回。秋胡到家后,罗敷羞愤自缢,经秋胡母子急救脱险。母责秋胡,命其向罗敷赔礼,夫妻和好。  
  《采桑子》真正是一个很有张力的词牌名。全词四十四字,前后片各三平韵。别有添字格,两结句各添二字,两平韵,一叠韵,属“双调”,唱起来婉转清丽。  
  可是,容若这首《采桑子》,没有陌上桑那种平实和婉丽,只是回忆的凄凉。他在夜间耿耿无眠,走到她曾经住过的院子里。想起少年时曾与恋人共立庭院中,夜深了,燕儿宿在梁上,月儿照在墙上,景色端的真切,分明是月夜夏雨后,蔷薇水晶帘。夜色微茫之中,闻得一阵阵花香,却又辨不清是哪一丛花儿送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花的香气,然而这种渺茫的喜悦却如春事烂漫到难管难收。可惜人事变迁,风波乍起。两人后来竟没有结合。上阕回忆两小无猜的甜美,恰如人世的春光无限。而下阕的“零落”,“雨凉”则打碎春光,道出现实如暮冬的的残酷清冷。  
  蓦然就想起了“时间太瘦,指缝太宽”这句话。滔滔逝水,急急流年,十一年弹指飞过,回首前尘,恍如一梦。凄凉又如何!  
  《饮水词》中的某些爱情词,意境迷离之处颇得李商隐无题诗的妙处。我们说不清这到底是写给谁的?是少年时的恋人,还是早殇的妻子。诗词有两种风格,词旨鲜明亮烈的是一种,朦胧暧昧是另一种,只要妙句迭出,引人深思就自有受众。  
  此情已自成追忆,十一年前梦一场!比起李义山的“惘然”更清醒,更有现实的痛楚。“惘然”如梦醒时抬头看见窗前已阑的月光。无意的错过还有自谅的余地,可以用来悔恨凭吊。梦醒了,只有碎片扎在心上,连凭吊都是奢侈的事。  
  不是,每个人,在蓦然回首时,都有机会看见灯火阑珊处等候的那个人。于是,只能在回忆里众里寻她千百度。  
  相爱亦如造梦。死去或者离开的,梦醒不醒都万事皆休。活着的,留在梦境走不出来里的那个人,才是最哀苦的。被回忆留下来回忆两个人的一切。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凄凉曲vs到谢桥】  
  至喜欢《采桑子》的灵动婉转,就算撇开词,单是“采桑子”三个字就有烟雨江南的清新和妩媚,能够让人嗅见春意。  
  “采桑”与“采莲”是属于江南的两首田园曲,采桑由春天开始至夏季结束,采莲由夏季开始。交相绵延。江南的蚕坊,惊蛰的时候被春雷震醒,立即就有乌黑的幼蚕用小嘴咬破茧的韧膜,大片蠕动在嫩绿的桑叶上,彻夜进食。彻夜发出沙沙的嚼食声,一时耳错会以为如窗外下雨。三月采桑的季节,在乡下,会看见采桑女子携篮挎筐,在雨后的桑园里采摘桑叶。常见有胆大幼童盘踞在树上,摘下满襟的桑葚,吃得满嘴乌青。欢欣愉悦。桑树虽叫人想起衣食的艰难,却显蕴劳作的丰美。  
  花间、北宋以来,词谱“采桑子”上下片的第三句,原不必重叠上句。自从李清照“添字采桑子”创出叠句的变体,令人惊艳之后,后世不少词人也摹拟李清照的形式,将原本不须叠句的上下片第三句重叠前句。节拍复沓,如此可增添舒徐动听的效果与情韵。小令也有折复叠嶂的效果——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  
  ——李清照《添字采桑子》  
  这是李清照的愁苦,因为有过“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快乐日子,有过“被翻红浪”的恩爱缠绵,后来的孤苦就更难捱。今昔对比凄苦也更强烈。容若也一样,有过神仙美眷的日子,孑然一身的时候就格外无法忍受寂寞。这两首《采桑子》心境肖似,在叠句的形式上,容若效易安体,而他善用寻常口语填词、不事雕饰的特质,又与易安隐相呼应。  
  此阕《采桑子》抒思情,无一字绮词艳语,而当中哀艳凄婉处又动人心魄,明说是“瘦尽灯花又一宵”然而憔悴零落的又何止是灯花而已?  
  不是不知何事萦怀抱,而是知道也无能为力。解得开的就不叫心结,放得下的又怎会今生今世意难平?容若这样深情的男子,哀伤如雪花,漫天飞舞不加节制,悼亡之作苏子之后有纳兰,可是容若之后谁还能做悼亡的凄凉曲?嫁了这样的男人不要想着白头到老,因为情深天也妒,注定要及早谢幕留爱情佳话来让人怀念。  
  “乐府”本为汉代管理,祭祀、巡行、宫廷所用音乐的官署,亦称由官署采集来的民歌为乐府。后来将一切可以入乐的诗歌均称为乐府。容若词中取其广义。是谁,在夜里演奏着凄切悲凉的乐府旧曲?萧萧的风雨声与之应和,长夜消磨,不知不觉红烛燃尽,灯花如人瘦损衣带,寸寸零落。下阕紧承上阕“瘦尽灯花又一宵”,扣住彻夜未眠,近一步诉说自己百无聊赖的心绪:“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不知道何事萦绕心怀?清醒时意兴阑珊;沉醉也难掩愁情。无论是清醒或是沉醉,那个人始终忘不掉。  
  晏小山《鹧鸪天》词有“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的艳语,不知是何因缘,连一贯严谨的理学家程颐都拜倒其冶艳之下,极之赞许。容若此处更翻小山语意,发出疑问:“梦也何曾到谢桥?”纵能入梦,就真能如愿到访谢桥,与伊人重聚吗?相较于小山的梦魂自由不羁能踏杨花与伊人欢会的洒然,容若的孤苦凄凉斑然若现,以此句结全篇,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  
  我为你心思化尽,梦却无缘,到头竟似金童玉女的水流花谢两无情。  
  小山也做采桑子——  
  白莲池上当时月,今夜重圆。曲水兰船,忆伴飞琼看月眠。  
  黄花绿酒分携后,泪湿吟笺。旧事年年,时节南湖又采莲。  
  当时月下分飞处,依旧凄凉。也会思量,不道孤眠夜更长。  
  泪痕揾遍鸳鸯枕,重绕回廊。月上东窗,长到如今欲断肠。  
  ——晏几道《采桑子》  
  小令在他的手里,似绝代的名伶一舞倾城。可是小山不同与容若。他毕生的思忆只为自己,哀悼那不待挽留就从指间飞落的年华。  
  容若还有一阕“采桑子”——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  
  ——《采桑子》  
  表达的意境和情绪和“梦也何曾到谢桥”都很接近。只是上下阕都带着浓浓秋意。这一阕语意周详,虽不似前首“谁翻乐府凄凉曲?”那样清空如话,凄凉彻骨。不过其意境萧远,用语精巧之处不逊前词,如一种思情的两种风骨,如花开两树,各有其好。此外,下阕中嘱咐秋潮带信到意中人居所的想象十分新奇可爱。  
  古时爱称心爱女子为谢娘,因称其居所为“谢家”、“谢家庭院”、“谢桥”等。在《饮水词》中多有引用,苏雪林据此考证容若的恋人姓谢,疑幻疑真。不管真假我个人都很喜欢“谢”这个姓,有欲言又止的款款情意。  
  词写得很小资,是锦衣玉食的小女子语。惟其不伤也,带些细致做工。然而毕竟还是真情感人,不是一般的小小资所能敌。竹林清雨的感受,的确与一般树木上落雨不一样。  
  最早看到的也是记得最熟的《采桑子》还是辛弃疾的那首“天凉好个秋”。那时候“采桑子”仿佛是个被充做男儿养的假小子,名唤做“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采桑子》  
  少年情怀被他一语道破。稼轩那样豪气的男人,却这样明慧,于世事总有通透的认识。豪语不让人,他作起情语来一样柔美亮烈的很,最为人传诵是那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难怪,稼轩身集词家和兵家两种角色,一生学以致用,他是真正的领军北上,抗击金人,并且还颇有战绩。“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不比文弱书生只懂得在纸上干嚎假高潮,是有真实的生活基础的。只可惜,他一人之力,阻不了南宋灭亡的颓势。因此稼轩词中也多愁,然而此愁非彼愁,可以是上达天听追问不休,亦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壮志雄心至死不熄地追寻。  
  此生自断天休问,独倚危楼。独倚危楼,不信人间别有愁。  
  君来正是眠时节,君且归休。君且归休,说与西风一任秋。  
  ——辛弃疾《采桑子》  
  稼轩这种胸襟才华的男子,偏偏生在那种颓靡灰暗的年代,或许,上天属意他做一簇绝世烟花,对那个消薄的朝代做一点补偿,就像容若。  
  绝色男子,亦是烟花般寂寞。
 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当时错】  
  这阕《采桑子》所怀是人是谁,自然不会是卢氏。容若一生情事虽然不多却也不少。除却入宫的恋人,侍妾颜氏,正妻卢氏,继妻官氏,他和江南才女沈宛还有一段隐隐绰绰的轶情事。八卦一下,我觉得这首词不太像悼亡词,也不是写给官氏和颜氏的意思。当可在入宫的恋人和沈宛二人之间定夺。  
  上阕争议不大,总之是容若的自责自悔而已。心绪凄迷,四个字说破彼时心境。那么来看下阕:“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清宫制宫女入宫限十年,满则出宫听父母领回,自主婚嫁。期间遇到皇帝心血来潮,还有可能特赦一把,提前释放。像雍正年间,就有过放入宫的秀女回家的例子。因此与恋人作约虽然渺茫,以容若那种认死扣的性格,与她约定是有可能的。强说欢期,倒不一定是因为男人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菜地里的。爱情的誓言从来都是自觉不自觉地习惯性夸张,不这样不切实际怎么能显得爱得深情忘我呢?  
  容若当年在好友顾梁汾的牵引下,与沈宛相慕相识相知相亲,可惜因满汉两族不得通婚的朝廷禁令,明珠的反对而不得相守。临别时两人有约,也说得通。因此究竟这个“欢期”是在他挥别沈宛北上回京之时“强说”的?还是他与恋人分别是为了安慰对方所定的,都在两可之间。  
  细说这些,是为了观者更了解容若,能更准确地把握住《饮水词》的某些曲婉词意。了解一个人的经历,才能了解一个人的心思。有些事,不解前因,就是看到结果也会茫然。然而不必在这些事上一味纠缠。毕竟我们不是狗仔队,也不是考据学家。真正所在意的,不是容若的情感历程,而是他因为有情发出的感慨。能感动人的,终是那些超越自身情绪的曼妙情绪。  
  深隐的恋情时时萦绕于怀,流诸笔端就成了这阕哀伤凄美的怀人之作。容若毫不造作,把对爱人的一片深情以及他们被迫分离永难相见的痛苦与思念表达得淋漓尽致。平易的语言流露出的是他一贯的率真情意,容若因相思衍生的凄苦无奈。  
  “而今才道当时错”一句真挚袭人,是本词的“龙睛”,纳兰公子的一声叹息不知又勾得多少人心有戚戚,念念于心!容若比我们勇敢,他是纯真孩童,敢于面对自己承认错,我们狡黠地羞愧着,心里想别人帮我们承认错。  
  容若词中每多梨花的意象。读他的词时而梨花那种清冷的感觉,又有转过山坳处,蓦然看见一树梨花开在旷野的惊艳。然而用梨花化境并非容若独创,唐郑谷《下第退居二首》之一:“落尽梨花春又了,破篱残雨晚莺啼”宋梅尧臣在《苏幕遮》中更有:“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的清丽疏淡之句。这样说起来,好象容若很难有新的突破,很容易落入桎梏,实际上容若在对梨花意境的描摹上偏偏能够撇开前人,使原有的意境更生动深刻。他又和张爱玲一样喜欢写月,爱用“月”字,创出凄迷冷艳的意境。梨花和月若梅花惹雪,别是一种肌骨。最根本的原因是,容若用情太深,这份情超越了前辈,他对梨花就像林逋对梅花,已经不是一种物我两望的欣赏,而是物我两忘的精神寄托。  
  容若借“落尽梨花”暗语永难相见,人与花俱憔悴。梨花落尽既是眼前之真实春景,也是上“满眼春风”造成的恶果,是“百事非”之一例。春风虽会带来满眼春色,有时亦可吹落满树花朵。李煜名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可为明证。在感情经历容若和陆游其实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容若说:“满眼春风百事非”,陆游就叹:“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可见都是由父母或者外界的因素造成的感情缺憾。有感情的不能在一起,没有感情的一定要扯在一起,封建的家长惯会这样乱点鸳鸯谱。  
  风动梨花,淡烟软月中,翩翩归来的,是佳人的一点幽心,化作梨花落入你手心。一别如斯呵,常常别一次,就错了今生。
采桑子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东阳瘦】  
  从最初《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待嫁女子的饱满惊动;到唐诗要案 “人面桃花相映红”主犯崔护的迷离惆怅,再到貂禅仰面对云长说的那句“乱世桃花逐水流”,诉尽乱世女儿的坎坷流离。桃花这东西,惹起人太多遐思。她可以满山满野涨破眼帘的妖艳,也可以是居在人家的小院回廊处,合着艳阳云影,好一番清正飞扬。  
  桃花的飞扬,落在眼底是春光迷离,亦或是桃花随水水无情的悲凉。只看观花赏春人的心境了。然而“桃花羞作无情死”,容若作此哀语,我不信他是独独为了伤春。  
  窗间台上,看见被风吹落的桃花,飞伴在那个失落的人的身边,满地桃花飞,容易叫人想起那个“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的息夫人。  
  绝色的容貌,出众的才情,让我彻底爱上你,也让他们有了将你从我身边带走的理由。你也入了宫,成为权力祭台上圣洁的祭品。从来好物难留。我以为是一生一世的执手相看,而你不过是月上桃花,偶尔晃动在我的梦境里。  
  我将你比作桃花夫人,你知道,我明白你的苦衷,从没有误解你的意思。你入宫为妃也只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古词里说沈腰潘鬓消磨,以此来指姿态、容貌美好男子在岁月中折损,令人惋惜。潘岳初入东都时是“掷果盈车”的檀郎,惊艳到洛阳少女老妇全城出动来观赏帅哥,宦海浮沉被贬为河阳县令,十年风霜老了华发,再入洛阳时,已是沧沧男子。  
  沈约曾作东阳(今属浙江)太守,故又称沈东阳。齐、梁更迭之际,沈约是萧衍谋取帝位的主要谋士之一。他甚至引用谶语“行中水,作天子”,以证萧衍(按“衍”字即是“行”中有“水”)上应“天心”、下符“人情”,当作天子。萧衍称帝(即梁武帝)后,沈约始终受到重视,仕途顺畅,地位超然。沈约虽是文人,却有宰相之志,很想更多地直接参与、掌管具体政务,旁人也认为他能够胜任,但梁武帝始终不把朝政实权交给他,只是给了他很高的虚衔。沈约要求“外放”,到地方做官,也不曾得到梁武帝的允许。沈约不是一般的文人,他在武帝即位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展露的韬略,使得武帝器重他又提防他。同梁武帝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使他感到抑郁。《南史-沈约传》记沈约与徐勉书云:“百日数句,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以此推算,岂能支久?”革带移孔,即腰带移孔,指人消瘦。  
  “东阳瘦”,以前我以为不过是美男子的自怜自恋,晒然一笑而已。而现在仔细地读,才明白容若的深意。容若以沈东阳自比,原不止说自己因为爱情消瘦,他的处境和沈约也相似,也是妄负才名,空有虚衔不被重用,心情自然也是抑郁。  
  容若喜欢化用王次回的诗意,像这句:“一片幽香冷处浓”就是出自《寒词》:“个人真与梅花似,一片幽香冷处浓。”容若反用其意,谓此时心情还不如芙蓉,芙蓉于冷处还能发出浓郁的香气,人心却如桃花已谢,春光不再。上阕写到春阑花残,春尽人慵。下阕结句除了呼应上阕所写的桃花零落,随风飘飞的凄美景色。芙蓉更暗示了时光的流转,在如影随形的伤感情绪中,伤心的人已经捱到夏天。花瓣不会因为人的惋惜而停止凋谢,时间并不会因为人的悲伤而停止流转。一味地沉湎于伤感中没有任何意义。  
  王次回的散句在《饮水词》中时时隐现。但评家多不以这种现象为忤,反而赞容若擅于化浊为清,改俗为雅,这种态度也蛮暧昧的,大约是因为王次回不如容若出名,所以不是容若袭了他的诗意,而是他借了纳兰的名气被人知晓。
采桑子  
  彤云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飞琼字】  
  唐朝开成初年,有个进士叫许瀍到河中游学,忽然得了一场大病,不省人事。他的几位亲友围坐着,守护着他。到了第三天,许瀍突然站起身来,取笔在墙壁上飞快地写道:“晓入瑶台露气清,坐中唯有许飞琼。尘心未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写完,许瀍又倒下睡着了。到了第二天,他又慌忙起来,取笔把墙上诗的第二句改为“天风飞下步虚声”。写完,浑然无知地像醉了似的,不再睡觉了。过了很久,他才渐渐能说话了,他说:“我昨天在梦中到了瑶台,那里有仙女三百多人,都住在大屋子里。其中有个人自己说是许飞琼,让我赋诗。等诗写成了,她又叫我改,她说:‘不想让世上的人知道有我。’诗改完,很受赞赏,并令众仙依韵和诗。许飞琼说:‘您就到此结束吧,暂且回去吧!’就好象有人引导似的,终于回来了。”  
  许飞琼的典故常被唐诗宋词引用,后用来泛指仙女。白居易有诗:“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苏轼有词:“玉童西迓浮丘伯,洞天冷落秋萧瑟。不用许飞琼,瑶台空月明。”读起来都没有容若这阕哽切。  
  中国的文人惯来胆大油滑,不同于西方文人的冷静严谨,西方人是直接开放,但他们不爱拿圣母,天使来开玩笑。女性是清楚而对等的可交往了解的对象,不需要太多繁复无稽的幻想。因此西方男子思想中并无东方男子对女性的纠结矛盾。而在东方,文化,思想,传统,礼教,交往和婚姻方式,这些都足以让男子对女性产生幻想和隔阂。少年时拘谨难安,见母亲亦羞。然而思想上的处女膜一旦消除,却又十分放诞不羁,无论是儒家的世俗女子还是佛道两教里的女仙,观音和王母,无不在他们幻想的范围内。所以中国人,是没有宗教的,他们尊重而不神圣,理解而不惟命是从,有时像少年淘气天真有时又是天生反骨的大人。  
  容若曾有恋人入宫,从《饮水词》来看,是无疑的事,而非一般好事文人的杜撰附会。从上阕首句“彤云久绝飞琼字”来解,即是写恋人在宫中许久没有音信传递,彤云即红霞,道家传说在仙人所居处有彤霞缭绕。玉清是道家所指天上的宫殿,“彤云”和“玉清”略通古典的人就会知道这是指天上的宫殿,容若以此来代指宫禁,这种暗示又合文法,又通情理,文总要讲个含蓄稳重,总不成要他写:“今夜皇宫眠不眠”吧?  
  “香销”、“被冷”、“残灯灭”说明这又是一个不眠夜。当中情形意境很像林黛玉叹的“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三个词,三样寻常的东西,带出一副居家图,于平淡中显出精准的力道。只要作者的功力够,其实越是寻常的事物越能引起人的感触和共鸣。这也是我理解的“真切”的意思。  
  全词用的即是采桑子的叠句法。上阕“人在谁边”的反问,使得伊人不在自己身边的孤苦如一杯功夫茶,渐品渐深。下阕写自己在思念里度日如年的漫长等待,却不多言,只是将“静数秋天”这一心思用叠句强调,暗示了流光飞舞,虽然短小却强悍有力地表达了自己期待的心情。“又误心期到下弦。”一句,明写光阴的蹉跎流逝,却又用“下弦月”暗指了自己的心愿始终不能够圆满。  
  想必有人会置疑,说恋人既然已经入宫,怎么能够传递书信呢?平民百姓是不要想了,像容若这样的人还是可以这样做的。纳兰家是皇亲重戚,两人又是中表至亲,容若本人是皇帝的近卫,在这样特殊的身份和关系下,不但是书信,就是某些稀罕食物,在被允许的时候,方便的情况下,也是可以递送出来的。此事另一首《临江仙-谢饷樱桃》可为明证,自然这样的事不会频繁,更不会有露骨言辞。也正为如此,我们才能体会到容若相恋之苦。  
  若果真是寒微无路谒金门,绝了想头。从此天上人间,你我撂开手,各有各的活法。最哀怨,不过是结个来生来世缘。  
  可是偏偏,你就在我手心之外踌躇徘徊。  
  你欲出无路,我欲进无门。  
  紫禁城,那一道宫墙囚住了多少人?  
  有时候,你我之间只是隔了一道墙;有时候,只是隔了一个门;有时候,只是隔了一丛花,一株柳的隐约相望,可是,偏偏不能再有一丝接近。  
  爱你,好象天上人间对影自怜的落寞舞蹈。你是,我的水月镜花。
采桑子 九日  
  深秋绝塞谁相忆,木叶萧萧。乡路迢迢。六曲屏山和梦遥。  
  佳时倍惜风光别,不为登高。只觉魂销。南雁归时更寂寥。  
  【觉魂销】  
  我遥遥想着你站在那山的高处,远眺来时路,耳畔南雁长鸣。  
  乡愁磨损了眉头,怎么你寂寥,我也寂寥?你魂消时,我也魂消?  
  今日是农历九月初九的重阳佳节。古俗此日需登高,饮菊花酒,佩带茱萸来消灾。你却因出使梭龙,远离家人。那乡路蜿蜒渐渐入了梦。梦又如何?梦中也迢迢,故园仍遥。  
  可能因为长在旅途之中,这种状态让我一直比较偏爱抒写离情的词。因为喜欢,要求也相对高,抒写离情的词要有一点愁心,两地相思,五分曲折,九分轩朗,才有十分可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可谓标本——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唐诗有一种日光遍地耀地亮烈,它的婉转柔情也是春阳明亮,强悍而直接地照耀着人心深处。自“每逢佳节倍思亲”感动世人起,登高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习俗,一种遥思远方亲人的方式,它更渐渐成为一种中国式缠绵叠嶂的情结。  
  佳节,风光别,别的不是秋光秋色,而是心境。他们饮菊花酒,佩带茱萸,却少我一个人。  
  那一年重阳,王维在长安。他一生都是个幸运儿,多才多艺又很有人缘。唐宗室诸王都于他交好,乐于邀请他参加宴会。搁现在来说那就是顶极沙龙Party啊!按说王维应该很乐意参加这样的聚会,也不应该有孤独的感觉。但是王维就是王维,他的人始终冲和清淡。繁华于他不过满身阳光照耀,走过了,就能恢复青衫淡泊。重阳节想到的不是拎着礼去四处拜节,而是远在山东的父母兄弟。想着和他们在一起过节同乐。一杯菊花酒,一棵茱萸,就胜却琼宴玉液无数。  
  功名富贵有时也调皮也气人,有些人钻营一世也只能够着着别人裤脚,有些人郎郎落落地站着,却已获得相看两不厌的尊重。  
  容若一向柔情细腻,这阕《采桑子》却写的十分简练壮阔,将边塞秋景和旅人的秋思完美地结合起来。仅用寥寥数十字写透了天涯羁客的悲苦,十分利落。上阕写秋光秋色,落笔壮阔,“六曲屏山和梦遥”点出边塞山势回环,路途漫长难行,遥应了“绝塞”一词,亦将眼前山色和梦联系起来,乡思变得流水一样生动婉转,意境深广。下阕更翻王维诗意,道出了:“不为登高。只觉魂销。”这样仿佛雨打残荷般清凉警心的句子。轻描淡写地将王维诗意化解为词意,似有若无,如此恰到好处。结句亦如南雁远飞般空旷,余意不尽。大雁有自由飞回家乡,人却在这深秋绝塞路上渐行渐远。愁情沁体,心思深处,魂不堪重负,怎么能不消散?  
  在词刚兴起的时候,又称“诗余”,被认为是小道,其实词有词的,诗有诗的好处,意境可以互通互美。文学之道百转千回,本就没有什么大小之分。“不为登高。只觉魂销”一句,词中有诗的意境。也非是用词这种格式流水潺潺地表达,换另一种都不会如此完美。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是杜牧诗中意境;“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是王维诗中景象。而今,这一切尽归容若。容若此词,看似平淡,其实抬手间已化尽前人血骨。  
山花子  
  欲语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  
  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  
  【见春山】  
  司马相如是最有艳福的文人。《西京杂记》里赞他老婆:“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古典美女容貌上的优点,卓文君一不小心占全了。  
  刘歆在《西京杂记》里对卓文君的容貌的宣传太到位,他将女子眉毛比做远山的比喻又实在太精辟,导致后世文人顺着前辈的思路走下去,孜孜不倦地研发了“眉若远山”“眉若春山”“春山翠”“春山远”等词。久而久之,“春山”便成了女子双眉的代名词。女性画眉所用的“黛”是用一种叫石黛的青黑色矿石,加入麝香等香料制成的。所以红楼里又有“眉色如黛”的说法。  
  人的五官很有意思。唇齿是亲人间相依,眉目却是情人间的挑弄,必定要不安于室才有吸引力。如果一个女人生得双目无神,双眉刻板,那她一定没有什么男人缘,因为首先,她的眉目就不会生情,再好的容貌也退为平庸,不会开出情花。你若看有人被赞“面若桃花”,那她的眉目一定撩人。  
  可惜任卓文君才貌兼备,司马相如却依然在娶到她之后,得陇望蜀地想纳妾,气得卓文君说出“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狠话,这才把他那点花花肠子吓回去。  
  话说回来,世事仍是公平的,有司马相如那样不知惜福的男人,就一定有张敞和容若那样温柔解意的男人。这是上天对女人的补偿。据《汉书.张敞传》记载:京兆尹张敞和妻子情深,妻子化妆时,他就为妻子把笔画眉,被长安人笑为‘张京兆眉怃’,后来汉宣帝亲自过问这件事,张敞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张敞的回答既巧妙又在情理之中,汉宣帝明理爱才,当然不会难为张京兆,自此又多了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  
  张京兆画眉实际上是画情,正因为如此,才为后人追慕。唐玄宗有首婉约的小令《好时光》——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连皇帝都发了画眉意,可见,两情浓处眉山目水相映,真是动人心意的韵事。元邵亨贞《沁园春》中写:“扫黛嫌浓,涂铅讶浅,能画张郎不自由。”大约是诗人效仿张郎给夫人画眉,却不得法反被嗔怨的自嘲。张潮更是性情中人,直接道:“大丈夫苟不能干云直上,吐气扬眉,便须坐绿窗前,与诸美人共相眉语,当晓妆时,为染螺子黛,亦殊不恶。”他的话倒和硬派男人迅翁说的“无情未必真豪杰”不谋而合。  
  容若的恋人双眉也是极出色的。他心中念念不忘,词中就时有流露。容若不少描写恋人双眉的句子,都极出色,并不如他自责的“草草,等闲看。”此阕就是写容若做梦,梦中见到恋人对镜描眉,醒来后无限惆怅难过。惟有台前红烛,滴残红泪,似解心意。从“环佩”和“钿钗”的用典来看,这首词所写的女子不是卢氏,而是早年被送入宫的恋人。因为王昭君和杨贵妃都是宫门中人。  
  “欲语心情梦已阑”,这阕词里我最喜欢的是这一句。也是这一句,带出了全词欲说还休的沉痛。人生,有多少事多少情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呢?而等你想去说明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在珍惜和忽略得到与失去之间,人不断地辗转。  
  你如黛的双眉,似颦非颦地笼住了我的心意。到底要你爱多久,才会不再爱你。忘记关于你的一切,逃开你眼耳鼻舌身意的反复纠缠。  
  如果时间能把我对你的思念稀释了,就不会在醒来的时候莫名地失神。  
  你是,我逃不脱一场烟罗。
山花子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悔多情】  
  又是一首让我束手无策,根本无法去强加解释的词。这首《山花子》是很多人的至爱。很如张九龄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杳然广大,宽容到可以让每个人可以把自己的意念放置进去。想起,李寻欢和林诗音的惨淡爱情,容若这一阕虚词,用古龙书里的人物故事做注解是最好。  
  古龙死的时候,有人写了一副悼联:“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而古龙自己也承认《小李飞刀》是他放置个人意念最多的一部书。忠恕,坚毅,书剑风流武艺超绝。李寻欢是寄托了古龙全部理想的完美人格代表,李寻欢这样的男人如果硬要说有缺点的话,那就是对感情过分谦让,拖泥带水了。  
  因为龙啸云救过他,因为龙啸云也爱上了林诗音,他就自行发配,主动退出来把林诗音让给龙啸云,这是个可笑的不等量代换。这个男人,你骂他,他步步行得都是君子之道,舍己为人,每一个决定做出的时候,心里都是充满痛苦和带有自我牺牲意识的。龙啸云的幸福,林诗音的幸福,甚至包括他们的生活来源,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考虑过林诗音的意志。她会否甘心遵从这样的安排,她是否愿意嫁给龙啸云。柳絮入水而化为萍,两者皆是飘零之物。林诗音的命运如容若的恋人一样,都是不能自主,很凄凉的。  
  或许,在李寻欢的潜意识里,女人也是柳絮飘萍之类的无主之物,命运(男人)怎样安排他们就该怎样去生活,所以他自觉可以替林诗音做决定。  
  结果,他带着一身的伤痛离开了。那个自以为周全的安排,只是他埋伏在三个人当中的定时炸弹。在很多年以后终于引发了毁灭性的悲剧。其实他只要想一想,如果事情反转过来,是龙啸云处在李寻欢的位置上,他会把爱人拱手相让吗?  
  像河塘里的荷花被藕丝缠绕,他对林诗音的情丝也是至死难解的。十年的塞外生活,使得这会来一切恍如前生事,然而实际上他始终无法忘记那场离伤。虽然他是默默地离开,林诗音没有去送他,没有临别依依的嘱咐。李寻欢却始终是开在她心壁上致命的妖花,时时刻刻地撩动。撩起前生事。  
  在前生之前,花月静好。我们可以安然的待在一起,不受任何外物的支配和干扰。可是命运突然掉头而行,路上出现巨大罅隙。人的一生被折断,灵魂落在前生,身体跌进后世。相爱太艰难,两处长相忆,惟有心香一瓣,记取前生。  
  龙啸云更不快乐,在李寻欢面前,他没有任何的自得可言。人说起他,总说你是李寻欢的结拜大哥。林诗音是遵从李寻欢的安排而嫁给他,而不是因为爱他而嫁给他。最重要的是林诗音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李寻欢,也没打算忘记他。若说李寻欢是为了龙啸云牺牲,林诗音就是在为李寻欢牺牲,如容若说的“人到情多情转薄”。这份薄,不是对你的感情被时光洗得发白,而似花开过后内里沉默淡定。为着这个人,做什么也会坦然,像呼吸一样自然。它变得和生命一样坚定稳固了,寄生在我身体里,与我同生同死。  
  直到某天,我竟然拿不出什么东西去证明我爱你了,可我还是一丝未减地爱你。多情,终于轮回成无情。  
  十年之后,面对他的回归,龙啸云怨艾的如一妇人,他说,你不该回来的。可笑李寻欢一世聪明,竟然不了解人心。他不晓得自己是覆盖龙啸云毕生努力的蛮横阴影。对一个男人而言,他的成就不被认同,他的家业,甚至连妻子是别人让给他的,这施舍的味道太重,叫人不堪。龙啸云是有理由嫉妒和痛恨李寻欢的。这男人太强大,太完美,美好地让人心生憎恨之心。他像明镜台,映衬你心底积满的尘埃,卑微不堪。  
  再相见,旧时记忆被理智封印,看似掀不起波澜了,从表面看来三个人相处甚安。其实只有爱上一个人,爱地太深了以后,才懂得若无其事,才会觉得无可言说,相处变得像喝水吃饭一样寻常平淡。  
  然而对于已经习惯双双站在台上演戏的龙啸云和林诗音而言,李寻欢的出现只会让他们辛苦维持的幸福假象彻底粉碎。虽然一直是三个人的戏,李寻欢是隐型的存在还是真实的存在,引发的结果绝对不一样。  
  于是又有了十年之后的恩怨纠缠。貌似完美的幸福家庭被摧毁,李寻欢就是这不期而遇的飓风,他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龙啸云死了,龙小云被报仇蒙蔽了双眼,最清醒痛苦的只有林诗音。当年是李寻欢的决定一手断送掉她一生的幸福,如今又因为他断送了这些年的平静生活,最无奈的,是她明知是他的错,却偏偏无法恨他。半世飘零,李寻欢已经是算断肠人在天涯了,林诗音却是天涯未至肠断尽,回首半生泪偷零。  
  而今真个悔多情,说悔不曾悔,只是付诸在你身上的感情太重,回忆太深。我几乎灭顶沉沦。始终,不是一个擅于遗忘的人。我们这些人都不是!这一切,都是由于决定的错误。一个错误的决定会导致人生的错乱,崩盘。若爱上一个人,不要一味地相让,感情是放诞而不讲礼数的。先尽力去争取吧。虽然天意时常不遂人,但是尽力试过,总比惘然错失要好。若你读到这首词会怅然落泪,那么,为什么还要让这遗憾继续蔓延呢?
摊破浣溪沙  
  一霎灯前醉不醒,恨如春梦畏分明。澹月澹云窗外雨,一声声。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听鹧鸪啼遍了,短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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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情】  
  词牌“摊破浣溪沙”其实就是“山花子”,文人给词牌起名字一定要遵循时代的标准和自己的需要。给它起个合意的名字,就仿佛它和自己亲,成了情人一样,心里爽了,灵感也容易找到些。其实两者的格律是一样的。来说说“山花子”为何叫做“摊破浣溪沙”。《饮水词》中“浣溪沙”就最多。《词谱》取“五代李璟词,注唐教坊曲名。”(李璟就是李后主的老爹,父子俩爱好颇一致,都好音律,擅填词)  
  “摊破浣溪沙”实际上就是由“浣溪沙”摊破而来。所谓“摊破”,是把“浣溪沙”前后阕的结尾,七字一句摊破为十字,成为七字一句、三字一句,原来七字句的平脚改为仄韵,把平韵移到三字句末,平仄也相应有所变动。李璟那首词在《词律》中词牌就直接标为“摊破浣溪沙”。此后的词人觉得好就一直沿用。    
  这首词可与“风絮飘残已化萍”比对来看,都是自怜自伤太甚的哀词。无论是“悔”或是“不”,总归还是免不了多情所扰……所不同的是,这首词抒写是离情,在技巧上借用了外界的景物作为内心的映衬。“风絮飘残已化萍”像一副静态的画,旁边题着作者的的心语。而“一霎灯前醉不醒”则似一组动静交替的画面。虽然在感情的表达上有所削弱,但情景交融互相映衬,在表现手法上又相对丰富很多。全词以“一霎灯前醉不醒”起句,又以“又听鹧鸪啼遍了,短长亭”做结,上下片结构相似,皆做前景后情之语,交织浑成。犹如人从梦中惊起,尚带着三分迷惘。全词似醒似醉,意境飘摇。  
  容若这样神经纤细的人,他的离愁注定就比别人沉重,甚至有普天万物同悲的味道。在他为离别所伤的时候,云和月在雨夜淡淡的,也是看上去蒙蒙若湿将要落泪的样子。当真是愁情难遣难梦也悲,不梦也悲,唐人张泌《寄人》诗有:“倚柱寻思倍惆怅,一场春梦不分明。”容若在此翻做“畏”字则化原诗的惆怅之情为矛盾哀沉。  
  因为离愁,醉得分外快,仿佛一刹那就在灯前沉醉了,又不愿从梦中清醒过来面对伤人的离别,害怕醉中梦境和现实分明起来,偏偏在这似梦非梦,愁恨盈怀的时候,窗外的雨声淅沥不断。离人苦夜长,雨夜更是使得孤寂格外分明,以三更雨衬写离愁,清冷生动。这种“间色法”出自花间派的鼻祖温庭筠《更漏子》——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打在梧桐叶上的雨声,好似在敲打心坎。这既突出“离情“之“苦’,亦反映出离人长夜难眠长“思”,正合王国维“一切景语皆情语”之说,“物”皆着“我”之情也!  
  三更雨映离愁,因为太精妙贴切,就像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妙句引发后世文坛巨大震撼一样,温庭筠发明创造了妙喻之后,古人多有化用,沿成词中一成俗。容若此词中所述的心情和心境,与飞卿词大同。这种“盗意”不“盗境”的高杆学习法,比宋之问杀外甥夺句(见《唐才子传》,真假待定。)的搞法可高明多了。  
  这两阕《山花子》,都有“人到情多情转薄”之语,也许容若本人对此句是特别感慨良深吧!情感是共通的,却也是渐入的。“真个”这看似极平常极淡的两字,却是光亮,值得再三玩味,少了这两个字品不出容若心比秋莲苦。前番是情深转薄,现在是情深到无。还要加上“真个”两字强调,越读越有“愁多翻自笑,欢极却含啼”反语意味。人什么时候才说反语,是身不由己时,还是言不由衷却不愿被人看破时?反语一旦读穿了,比直语更让人心酸。“而今真个不多情”看似比“而今真个悔多情“果决,其实心意更凄绝。不多情的人像自绝了天日的树木,即使生长,也在幽暗冷腻的沼泽里。  
  古人认为鹧鸪的叫声像在说“行不得,也哥哥”。长亭作别,连鸟都懂得愁苦,愿你不要远行。套用恒温的那句感慨就是“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如非必要,不要离别。因为时间会冲淡感情,人生却又是矛盾的,有时候惟有离别才能更深地体会到被人牵挂的温暖和快乐。  
  我憎恨离别。但若,离别能你牵挂我,我愿意——离开你。
摊破浣溪沙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葬名花】  
  最初读到《红楼》时很为黛玉葬花的艳美惊动,不知道曹公是怎么想出来的。这种经典的场景,在以往的文学名著里还没有如此完美地被呈现描绘过。后来,读到《饮水词》看见纳兰词中每多“葬花”的字眼:“葬花天气”,“一宵冷雨葬名花”等语,才知道任何艺术都是有迹可循,包括“黛玉葬花”。  
  说雪芹受了容若的启发是有根据的。雪芹的祖父曹寅和容若同为康熙近臣,相交甚深,对容若生平之事也有所了解,祖辈的讲述让故事渐渐传下来,何况还有《饮水词》做注解,文人的心思细密,以雪芹的聪明想了解这些往事并不困难。在写《红楼》时适当的化用这些凄艳往事,衍延而成一段经典也在情理之中。  
  《世说新语》称:“谢道韫神情散朗有林下风。”谢道韫这样的女子,气质清华。她的风致不但使当时人为之心折,在千年以后仍被人津津乐道。容若在《饮水词》提及恋人屡有“谢娘”、“道韫”、“柳絮”、“林下风”等语。苏雪林论证容若恋人姓谢,不是无凭。但若据此推断黛玉姓谢,恐怕会惹得一干红迷跳脚。只是通过容若的描述和引用可以相信,他的恋人必定是一个气质出尘,才华出众谢道韫式的女人,如果形象一点,我们可以想象她是接近林黛玉的类型。  
  关于女人,中国文学史上有两大经典而不可超越的比喻,一是源自《诗经-桃夭》的比喻,将女人比做花;二是出自汉成帝妃合德的“红颜祸水”一词。“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容若完美而洗练地将两个关于女人最美最诱惑的说法结合起来,带出一种凄艳如落花流水的意境,其间暗用杨妃典,有生有色,与凄切中显现出一种华丽的悲哀。这阕《山花子》堪称容若词的代表作之一,将典故与情语交织运用自如。情思绵邈,冷峭绝伦,浅显中有深意,带出无限惆怅萧瑟。  
  几乎,这是一首没有写明是悼亡的悼亡词。悼的是谁,应不是卢氏。因为卢氏是高门名宦之女,嫁与纳兰,正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纵然早容若而亡,也不过是福薄缘浅,谈不上“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的飘零。我是赞同清无名氏《赁庑笔记》中的说法:“纳兰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饮水词》中哀婉之作,很大一部分是为此姝所作。  
  爱人死去埋骨黄沙。因是帝嫔,容若只能将这痛苦压心里。伫立风中,满心愁绪无可诉说,皇帝的女人不可染指,连思念都要格外小心。  
  “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化自辛弃疾的《玉蝴蝶》:“暮云多,佳人何处,数尽归鸦”,但是容若用的情意太深,生生把这种意境从老辛手里抢了过来。我们会随容若走入那个黄昏,看见他站在风中萧瑟的样子天空有归巢的乌鸦飞过,哑哑枯叫,想着就觉得惊心,而忘记老辛同意的感慨问询。  
  除了《葬花吟》,黛玉在还有一阕较短的《唐多令》也是凄苦顽艳身世之叹犹重,是咏柳絮的——可以和容若的这阕词互证。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从男女不同角度比对赏之,更解其意。黛玉将自己比做柳絮,形象地说明了自己一生的凄苦,只能随风飘散,不能自主。而容若“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更是香艳凄苦兼而有之,将香魂比做柳絮本已够叫人徒叹飘零。“绕天涯“更点出伊人孤苦,有家归不得,有爱不能相守。  
  觉得古代的女子很可怜,三从四德,箍死了一生,命运如同浮萍柳絮随水随风,无可自主。以前会觉得黛玉太悲切了,看人生如此悲观,现在才知道她才是真正的格物致知,没有宝钗的任性激昂。纵然现在的女子,百事可为,看起来不弱男人又怎样?那种不弱,始终是弱。就像苏青说,我看见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可是那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呢?  
  我们输给的,本就不是同类,不是迂腐严谨的规范,而是人生的不可预知。  
  看见藏民匍匐在佛前,亲吻脚下大地,不会觉得他们卑微,反而会肃然。天地之间,留给人所行的小道,才是人生。我们所执的态度,本就该是匍匐而谦恭的。
南乡子 柳沟晓发  
  灯影伴鸣梭,织女依然怨隔河。曙色远连山色起,青螺。回首微茫忆翠娥。  
  凄切客中过。料抵秋闺一半多。一世疏狂应为著,横波。作个鸳鸯消得么?  
  【忆翠娥】  
  这是柳沟的清晨,容若为妻子所做的词。词中用到“秋闺”。不一定是实指,却形象地说明了自己在外奔波时间之长。喜欢这阕词是因为它有非常清淡的意境,而思念非常浓切。一般客思离情,原是为了心里那个等待自己的人而生。  
  早晨准备出发时天未透亮,隐隐仍有织女星。银河清浅,天际的织女星仍隐隐亮着,仰首瞭望青灰色的天空,银河的对岸,今夜却不见牵牛星在。明明知道是传说,天上本没有牛郎织女的离愁。可是它被人衍延成故事,因为人间有这种离愁。《古诗十九首》之十有: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哪里是天界,写的明明就是人间河塘人家的情绪和故事。  
  渐渐天色亮起。“曙色远连山色起”写活了日色乍新的美。临行回首微茫青山,由形似翠蛾的远山想起在家中等候自己归去的妻子,心生茫然无奈。  
  容若在给严绳孙的信中说:“弟胸中块垒甚多,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沦落之余,久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这段话可做为此词的绝好注解。他不爱这离家远行的劳顿,不是因为懒散,而是皇命重任在他心里,只是束缚他的绳索,在别人眼中可以赢得皇帝器重的金贵差事,抵不上所爱女子的一双横波目。“一世疏狂”四字展露容若心曲,然而他始终也没疏狂起来,只是一只被囚禁在金笼里的婉转高歌的鸟。天空注定此身无缘。  
  身为女子,亦通常会陷入一种矛盾中,即你是要自己的夫婿出人头地,还是无风无浪,做个寻常居家男子,与你柴米油盐,度此一生。绝不是现在的女人才有这样选择的烦恼,否则古时不会出现那么多闺怨诗,不会有人叹,“悔教夫婿觅封侯”,不会有人怨,“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男人,若无事业,等同在这世上无自身的价值,失去现实的土壤,久了,自然会光彩黯淡。变得落寞暴戾。嫁给这样的男子,待时光洗去淡泊,剩下落泊无聊时,你还这样心无别念地爱他么?  
  夫妻间最美的牵挂,是李商隐说出的。这个落魄的男人,行走在险迫的官场,一生都不太得志。足下千仞,如履薄冰。为了生计,不得不长年在外辛苦奔波。现实冰冷,可是偏偏是他说出了最温情的话。“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语时。”因为真正可以信赖的感情不会因压力而变质。夫妻间的温情关怀更不应因距离而淡漠冷却。在事业和厮守之间,你的牵挂是唯一的桥。
南乡子  
  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淬吴钩】  
  所谓“吴钩”,是指刀刃为曲线形的吴国刀。这种刀刃呈曲线的曲刀,是春秋时代由吴王下令制造的。《吴越春秋》载,“吴王阖闾已得莫耶剑,复命人做金钩。有人贪吴王重赏,杀其二子,以血涂于钩,遂成二钩献吴王。”因其锋利无比,为后世称羡,故名。  
  一个残忍,利欲熏心的故事。不平凡的来历铸就了一柄宝剑,成了渴求建功立业者的利器。由此可见藏于温情面纱之后,人性斑驳血腥的面孔。为了成功为了利益,我们可以牺牲的东西太多,时间,生命,亲情只是庞杂情感中微小的部分。它的崩塌不会有致命的危险,虽然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那亦不过是男人有某种需要时亮出的通行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是女人,不是男人。为了百金的重赏,父亲可以杀了两个儿子。以血涂钩。是,人命这样贱,不过数十金。亲情这样贱,重不过一把剑。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启遍,无人会,登临意。”仁人志士通过看吴钩,拍栏杆,慷慨激昂地表达了自己意欲报效祖国,建功立业,而又无人领会的失意情怀。文人在诗文中赞了又叹。吴钩剑的血腥气,被爱国,建功立业的人生光芒所遮盖。化为一把光明和理想之剑。男儿带吴钩,是为英雄豪气。吴钩霜雪明,光华亮烈。  
  不会记得。不要记得。曾经,在这对剑诞生的最初,张口饮到的第一口鲜甜的血。阴毒的人性蛰伏在血里。昂首待噬。那样的锋利又带着怎样地心寒?  
  站在荒城楼上,曾经刀光剑影,豪杰征战的的古战场如今已化为荒城,眼前景象使人徒生沧海桑田世事悠然之感。这种感觉强悍而凶猛,曾经触动过很多人。曾经在赤壁,生性超迈的东坡面对滔滔长江叹出了一阕《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容若作的是是小令,不能有苏子一泻千里,波涛如怒的磅礴气势。事实上后世除了张养浩的“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八个字隐有苏子之风外,其他的怀古词,也真难有超越东坡这句气势胸襟的。  
  容若是聪明人,懂得用问句起拍,是省力而警醒的写法。一语发问,是慎思追远。自答一是城“荒”,二是“碧流”就说出了生命的虚和自然的美来。一抑一扬之间,词味甚浓。  
  怀古词说穿了,其实就是站在前辈的肩膀上意淫历史。古今同梦,世事无常,兴亡无据,人生的感慨往大了说,总逃不脱这几个圈子。仿佛立在历史长河边看尽繁花开谢的智者,年轻的容若面对人间的废墟发出了“霸业等闲休”的感慨。而“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一句既是对执迷功名的世人的奉劝,也透出他对自己官宦生涯的厌弃和无奈。  
  怀古词偶尔也有睥睨天下,读来荡气回肠的,像那首《沁园春-雪》,一样是怀古,“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却是霸气到道前人所未道的地步。  
  这阕《南乡子》不同于“灯影伴鸣梭”的温情缠绵。它短小而壮烈,言辞之间神韵与“山河表里潼关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遥遥相应。兵家必争的潼关,秦宫汉阕,万世功业全敌不过时间伸手轻轻一点。  
  在流年中偷换的,只是流年。  
  早有评家指出:纳兰公子是盛世悲音者。他们反复论证着,这位白马轻裘的公子心中为何总有挥不散的浓愁,然后有人说,这显示了时代在个人身上的进步,容若的觉醒是自身思想的拔节而出,在他的时代,他是一个孤独的先行者。这么说未尝不可。但我认为至情至性本就是可以超越时空的狭隘的。  
  与世间碌碌为功名所缚的男子不同,容若发自内心地厌弃虚妄功名和战争。值得称颂的怀古词,如容若和张养浩的作品。别于一般词家的,是他们的一片仁者之心。  
  诚如人言,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英雄废丘是个人的事,争斗天下却是关系民生。这道理,古人八个字已说尽——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南乡子 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夜雨铃】  
  一遇到容若的悼亡词,他这样语浅意深的感慨,我就会失语,觉得任何的注释和解释都是徒劳的。从来,我亦反对将诗词的意思逐字逐句的翻译,个人的理解,只能代表一个人的理解。强自去解释,等同画蛇添足会破坏意境。字字句句中感受多少,只看个人的经历和悟性。  
  上阕的词眼在“只向从前悔薄情”,这句好在道前人未道,而人皆应有同感。“薄情”并不是真的薄情。人对亡人总似有亏欠,因为爱心应无尽处。因为自悔薄情,才有一片伤心画不成的遗憾,下阕的词眼在“卿自早醒侬自梦”。全词以泪起篇,以泣结句,无限伤心尽在不言中。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偿还。欠了别人的一定要还,因果循环。有时候是以你清楚的方式,有时候是你不自知的方式。卢氏没死的时候,容若未必会如此在意她。卿自早醒侬自梦,容若的可爱之处在于够坦白,敢于承认自己当时仍沉溺在往事的旧梦里,放任她在他的心境梦境之外徘徊。  
  彼此之间存在有相爱的真实缺失,如隔河各自落寞而行。卢氏的苦楚是不可言说的。有句话是“我宁愿你抱着别人的时候,心里想到我,也不愿你抱着我的时候想着别人。”她该有这样哀怨的心肠吧。  
  但她选择忍耐,是因为爱,善良,亦是因为卢氏有清醒自知,他是她所不明的男子,身份华贵,心事迷离。她知无法获得他的全部,甚至连十分之一都未占到。容若心田寂寥广阔,又遮蔓不明,她甚至不知这迷雾之后藏住怎样路径,但她决意进入,不虑回头。爱总是这样,它让人坚毅而充沛。而彼时并无离婚和再嫁的多重选择,她只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和世俗的掌控义无返顾地勉力维持婚姻关系,爱他爱到死。  
  我们赞美容若深情的时候,也应能感受卢氏的善良。她其实更深情。如若她是河东狮,如若不是她甘心用青春去陪祭容若,容若的回忆,爱情能够如此宁静无暇吗?她对他情意深重,如斯如斯。在她死后,容若终于惊觉……  
  夜雨敲打着檐下的铃铛,我不知道,它的哭泣,是在为你惋惜,还是为我悔恨。当日,是我不能领略你心头的凄苦隐情,所以任你一人独对阑珊。今日,我终能解你情衷,却已与事无补。  
  现在,终于,我可以为你流泪。偿还。以前,你为我流的泪。  
  雨霖铃,这声音叫人想起千年前那个抱恨终身的男人——唐明皇。他终于到达四川,霖雨弥旬,在栈道上,他听见铃声。勉力忍耐的悲苦终于倾泄而出。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马嵬坡上他赐死了自己的妻子,也赐死了自己。比翼鸟和连理树的誓言,他其实没有违背。那个英明神武的李隆基早就死了,随玉环一起飞离尘世外。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会在雨夜闻铃断肠的柔弱男人。  
  柳永的《雨霖铃》说,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几句话道尽离伤。他是生离尚且如此感慨,死别就更让人不堪。  
  你不在身边,无论今宵,酒醒何处。也不过杨柳岸、晚风残月。满地月光惘然。  
  悼亡,是一种追念,这回忆越深情越刻骨,表示你亏欠别人的情感越多。爱一个人,无须太计较,觉得甘愿就妥帖付出,真正的感情交付若存在问题,也只有先后的问题。有若花期错落,你开在暮春,他盛于夏初。  
  感情有时会如小孩,淘气迷路。然而它本性是纯良。只要你能够用等待一树花开的平静之心,静候它的回归。某天他欠你的,一定会以你不自知的方式静静偿还。
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心字香】  
  古代文人对江南的迷恋,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交通会阻塞思想的交际,在出行艰难的古代,一个北地的人,想到南边来,简直就是一件惊天彻地的人生大事。旅行宦游,不但要拿来说,而且要使劲掰开了说,说透说烂为止。有些文人虽然一再地抒发自己天涯羁客的孤独,心底却不免有得意和炫耀的意思。须知在古时某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出过自己所在的省,只能在自己所处的小县城转悠,在前辈的诗文中寻觅遥远江南的影子。然而越是不可触及,“江南”二字越是频频出现在诗文中,连词牌曲名亦有以“江南”命名的。自古以来,江南便是中国文人的迷梦,沉淀着四季任何美丽的幻想。这种疯狂是让其他的地区眼红却望尘莫及的。  
  《梦江南》有很多别名。一个曲牌词牌因其时代迭进更替而出现众多的小名,是文化发展的需要,古典诗歌的惯例。比如《金缕曲》又叫《贺新郎》,《水调歌头》又叫《百字令》等等。我比较喜欢的《梦江南》的别名有:《忆江南》和《谢秋娘》。  
  如果追溯的话,写得较早而又声名在外的“梦江南”要算白居易的《忆江南》二首——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最早知道《梦江南》这种小令就是因为白乐天这两首写得声色俱佳,撩人得很的词。很多人中的杭州的毒也是被白乐天这老头下的,这种毒到现在好象还没什么解药,却不妨碍大家前赴后继。反正死不了人,不过是心里添了些惆怅幻想,好象西湖飘起了微雨。  
  词分小令,长调。小令短于长调,而《梦江南》又是小令中的短品,五句二十七个字,可见其炼俭。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 :“ 词之为体, 要眇宜修。缪钺先生在《论词》又将其深入浅显的概括为四个方面 , 即 “ 其文小 ”、“ 其质轻 ”、“其径狭”、“其境隐”。容若小令丰神迥绝,婉如清扬,正合这四个要旨,而这首《梦江南》在他的《梦江南》组词里最是出色代表。  
  这首词,抒写的是黄昏独立思人的幽怨之情。题材常见,容若所取的也是寻常一个小景。但此寻常小景经他描摹,便极精美幽微。尤以结句最妙,一语双关。“心字已成灰”既是实景又有深喻,既指香已燃尽,也指独立者心如死灰。很是耐人寻味。此词一般解作闺情词,是女子在冬日黄昏思念心上人,然而,解作容若思念意中人也未尝不可,他本就多情如斯。  
  关于心字香,有极优美繁复的做法,据范石湖《骖鸾录》记载:“番禹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开者著净器中,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所谓心字香,就是用香末萦篆成心字的香。  
  而关于心字香最美的描写,不是容若的“心字已成灰”。而是蒋捷的《虞美人》——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生逢乱世,一生流离落魄,词意中切骨凄凉是经现实锻打后的沉重。容若的凄凉则近于轻盈,他究竟是个没吃过大苦的人。真落魄和假落泊之间,好象真品和赝品,是不能仔细比对的。  
  将两首词比并起来读,会感觉到容若的“心字已成灰”清稚,似年少者陷入情感时周身的缠绵疼痛,感情也真,但习惯小题大做。而蒋捷的“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抒发的是在尘世颠沛后的真切渴望,更近于人成熟后,心中对寻常温暖的思忆,一如生活本身沉着实际。  
  银笙声声衬着天涯游子的心香飘摇,归乡之念绵延却始终杳杳。某日醒来惊觉流光已把人抛闪。流光无情比起自觉心如死灰,更叫人心下惘然。
忆江南 宿双林禅院有感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未全僧vs忆年时】  
  卢氏于康熙十六年五月去世后,直到康熙十七年七月才葬于皂荚屯纳兰祖坟,其间灵柩暂厝于双林寺禅院一年有余。据《日下旧闻》、《天府广记》等记载,双林禅院在阜成门外二里沟,初建于万历四年。而《北京名胜古迹词典》中记载的双林寺,却位于门头沟区清水乡上清水村西北山坡。也有学者根据容若的另一首明显写于佛寺的《青衫湿·悼亡》中,“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的句子,认为卢氏厝柩之处离纳兰府第近在咫尺,应该是什刹海附近的纳兰式家庙龙华寺。且不管卢氏的灵柩究竟停放在何处,容若在这一年多时间里,不时入寺守灵是不争的事实。他在双林寺里写下的悼亡词,除了《双调望江南-宿双林寺禅院有感》两阕之外,还有《寻芳草-萧寺记梦》、《青衫湿-悼亡》和《清平乐-麝烟深漾》。  
  根据第一阕《忆江南》词中“淅沥暗飘金井叶”的句子,大致可以推断出此词应当作于康熙十六年秋天,卢氏已经过世好几个月了。结句中的“薄福”是薄福之人,是作者的自称;“倾城”当然是指卢氏,中间那一个“荐”字,原意是指祭祀时的牺牲,《左传·隐公三年》谓:“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在这里容若把名词翻作了动词用。  
  卢氏的确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可事实竟是如此残忍冷酷地摆在他面前。风疏雨骤,草木摇落地秋日黄昏,他眼里看见的都是萧索零落,耳边听到的惟有凄冷清凉,只觉得了无生趣,恨不能把自己放在祭坛上,相随她于地下。  
  容若的心境遭遇,很容易让人联系起《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书中宝玉悲伤黛玉之死,千回百转之后仍是出家做了和尚(后四十回虽高鹗所续,但前八十回已有暗示)。容若虽未出家,而自谢娘死后,更添加卢氏之丧,心绪全灰,也有趋向空门的倾向。所以有索影派人说容若乃宝玉原身,乾隆阅《红楼》也大笑:“此乃明珠家事也。”并非空穴来风。而且,就词意本身看来。容若心灰意凉也确有撒手红尘之意。他只得衔着憾恨,容若不止对爱情忠贞不二,对父母也十分孝顺。高堂在上,弱子在下,他其实连为妻徇情的自由都没有,只能日夜独自活在沉重的哀思里。  
  伊人早逝,爱妻亦薄命,自身万般凄凉无助,千头万绪化入词中,容若才会有“心灰尽,有发未全僧。”的感慨。一点相思,三千烦恼丝,想卸去竟是不可言说的重。  
  情在不能醒,一句于执迷中道破天机。  
  不是不想自拔,而是人在其中,心不由己。  
  人是聪明减福寿,从来薄福送倾城。人若放得开?看起来会不会比较幸福?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望江南 宿双林禅院有感》  
  赵秀亭《纳兰丛话》(续):“ 性德有双调《望江南》二首,俱作于双林禅院。……此二词,显然为悼怀卢氏之作。其可怪者,何为屡栖佛寺又何为每至佛寺辄生悼亡之感 久久寻思,始得恍然,盖卢氏卒于清康熙十六年 (1677年)五月,葬于十七年七月,其间一年有余,灵柩必暂厝于双林禅院也。性德不时入寺守灵, 遂而有怀思诸作。《望江南》第一阕有‘暗飘金井叶’句,当为清康熙十六年 (1677 年) 秋作;第二阕有‘忆年时’句,则必作于清康熙十七年 (1678年)。据《日下旧闻》、《天府广记》等载,双林禅院在阜成门外二里沟,初建于万历四年。”(引自1998年第4期《承德民族师专学报》)  
  容若宿于寺舍僧房,不但不能遗忘世俗情孽,反而在清净中更勾起对亡妻的刻骨怀念,他的“有感”并非一朝踏破情关。而是在这种似悟非悟的心灰意冷中继续自我深陷,对前情更不能忘。  
  据1961年发现的纳兰致好友张纯修的手简中写道:“亡妇灵柩决于十七日行矣,生死殊途,一别如雨,此后但以浊酒浇坟土,洒酸泪以当一面耳。嗟夫悲矣!”可知卢氏落葬以后,容若的心情并没有平复的迹象。  
  第二阕亦写自己禅院枯坐,时日飞转,已是翌年,耳听得秋风秋雨消磨,心里前尘旧事如灯影飘摇。被禅钟经声惊动。耳中所听,眼中所见都是凄迷情景,更增添了惆怅。内心似悟非悟,像站在秋风原野上一片荒芜迷惘。全词意境语调如杜鹃啼血,声声切切凄凉到叫人不忍卒读。  
  程垓《满江红》词中有“薄雾笼花天欲暮,小风吹角声初咽”之句,容若将“天欲暮”改作“娇欲泣”传神而生动,把薄雾下沾露的花枝那股娇怯可怜,仿佛美人带泪的样子活现纸上。明写物,暗为写人,此三字之易,已重造一番意境。  
  “未梦已先疑。”一句词到,意到,然,词未尽,意也未尽,是此词筋骨。  
  禅语梵音间,前尘旧事中, 灯下思量着,我觉得心里似轻似重,这一生际遇似真似假。  
  若是血肉相连的爱,一个人的离开,会让另一个人随之萎谢。  
  你离开,我衰败,心花零落,落地成灰。
减字木兰花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情一诺】  
  古人比现代人更更重承诺,《史记-季布传》记:“楚人谚云:得黄金百斤,不如季布一诺。”季布一诺千金,杀头不改还可以说的侠客行经,《后汉书-逸民传-韩康》又载:“常采药名山,卖于长安市,口不二价,三十余年。”韩康只是个采药卖药的,却如此有个性和原则,说言不二价就言不二价,而且还三十多年不改。诚然,这不符合商业社会市场经济的规律,也是在古代小农经济才能发生的事情,如果是在现时,韩康只有两个下场:因为个性突出而被炒红,成为商界奇迹,更多的可能性却是,他被市场规律无情淘汰,没人买他的帐,最后无辜饿死。  
  诺言很重要,人无信不立,我们都知道。然而像行入陌生莽野森林周围环境斑斓反复,危险重重,已经不能再轻易举步和相信人了。信任和被信任之间关系断裂,情感疏失,一点一点滴尽。对事的态度如此,对人对情感的态度,莫不如此,罅隙巨大,最后我们变成没有热血的人。  
  读《饮水词》会感觉到脉脉的温情流动,一个生活在三百多年前的男子,在他的词章中不倦不悔的倾诉对感情的执着,对友情的坚定,像一道道疗伤的温泉汤药,温暖了,唤醒了,我们冰封的情感。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这是多么天真而叫人欣喜的话。在几百年前,会有女子相信这句承诺,也会有男子愿意说出这种承诺,两人相待一生。而现在,且不说无人会说这样傻话,即使有人说,过了十六岁的我们就不会相信了,世事多变且凉薄,你能坚守都不代表我亦可以同样。感动归感动,感慨归感慨,我们到底不会许诺,生活教会我们现实太多。  
  回到容若的《减字木兰花》里来,读他对情的不悔和承诺。上阕写午夜梦回,颇有“冷雨敲窗被未温”的孤寂。在凉薄的夜里独自醒来,眼前烛花摇影,寥落而感伤。因为深受相思之苦,所以有“不许孤眠不断肠”的反语,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不过显然是徒劳的,下阕即写人已在思量中,说道虽然你我现在被分开了,但是我们之间的誓言是经得起考验的,好象季布许人的诺言,说了就必然做到,此刻虽然彼此音信渺茫,不知近况如何,但是只要我们能耐心等待,等这波折过去,你我一定可以重新团聚。  
  有人以为“碧落”及“天上人间”可作幽明永隔解,但下文有“稳耐风波愿始从”,可见恋人被选入宫后,容若尚抱有将来被放出来,更相团圆的希望,决不是指死别。  
  一定是这样的。  
  可惜,天上人间情一诺的容若,最终也没有等到稳耐风波愿始从的那天。  
  愿望越是美好如花,凋谢起来就越显得残酷伤人。
减字木兰花 新月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一样愁】  
  李商隐夫人王氏没,有人做媒,义山却之,作《李夫人》诗:“惭愧白矛人,月没教星替。”李义山一生情事扑朔,写下众多无题诗,惹尽后人猜想。既然写下“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想必内心也有情伤徘徊不去。只是每个人情感的表达方式不一样。  
  看到“莫教星替”四字,我越发肯定谢娘的存在。了解义山的话之后就会更有把握,这不是写给卢氏的情词。如果是卢氏,容若绝不会说出“莫教星替”这样的话。卢氏是他的妻子,如果容若这样说即是怀疑她不忠,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因此这是容若写给恋人的词。他嘱咐她——你在宫中,请遵守我们的诺言,不要让皇帝代替我在你心里的地位,亦是自许:我同样不想娶别人。此词作于早年,我觉得应在谢娘入宫不久容若娶卢氏之前。开始,他娶卢氏也很可能是无奈之举,但是卢氏温柔忍耐,终获得容若接受,渐渐爱上她,但即使如此,因为一开始对卢氏的冷落,她死后。容若词中才频出现“悔薄情”的字眼。  
  义山的寂寞情感,一颗早熟的种子,突兀的果实,在多年前已从身体里强行被剥落,落进时光的旋涡中,成为坚硬无声的化石。情感一旦成为经历,就会丰富人生,而不至于阻滞人生应有进程。义山的隐秘爱恋,使得他的才华更添风骨,爱情诗写得花繁叶茂,根骨遒劲,成为无人可超越的情诗圣手。  
  容若的词,以自身的感情为牵引,静静蔓延开来,恋情成为不愈伤口。伤口终生淋漓用以对抗情感的虚无。不同于义山花开隐秘,容若更愿将心事如繁星洒遍,从最初的相逢到后来的感情甜蜜,再到誓约三生,被迫分散,死别怀念,终身悼亡,点点斑斑在《饮水词》中都有迹可循。  
  谢娘应有极秀美的眉目,似黛玉那样的眉尖若蹙,眼含秋水。然后在他的记忆里,时时不忘的是她对镜晚妆眉蹙春山的俏美姿态,那种和雨和烟两不胜的朦胧轻愁。后来虽然没有在一起,但记忆如此蔓延茂盛,芳草萋萋不绝。她也是幸福的。  
  词的上阕写由新月想到人间情事,因新月如眉,思念起伊人。是以人代物的反常写法。摹画出新月形貌。既而写月色不明,和雨和烟两不胜指新月被烟雨所遮掩,月和烟雨均不甚分明。下阕明是说惟恐繁星灿烂而遮盖了新月,实际上是隐语——叮咛身在皇宫的恋人。亦是自剖心迹,彼此要坚守承诺,心中不做第二人想,要相信一定可以等到团圆的那天。结句由物入情,新月不明似天上人间一样愁,很灵动飘逸的想象。  
  守取团圆终必遂与稳耐风波始愿从,是一样的坚定和相信。需要彼此牵念着,才会让一种相思,生出两处闲愁。
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诉幽怀】  
  写男女相爱撩人心意的词章不少,你情我愿我情你不愿你情我不愿一拍即合一拍两散半推半就推而不就生生死死半生半死——文字总是一面戳破爱情伪善的面具,揭露它的嗜血本质一面又忙着为它披上象征纯洁善良的白羽衣,把它打扮成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的圣物,为它摇旗呐喊。  
  遇见她的转眼交会间,他心神惊动。相见的一幕在脑中如风回荡,呼啸有声。她含情不语,站在那里脸上泛起红晕,发髻上斜插着精致的头饰,好象一朵带露的芙蓉一样摇曳生姿。他有感而发回转身写下词来记念。当时是惊喜无限,可谁又想到,这样的文字在日后看来会刺心?  
  写男女相会,容若这一阕品格出众,写的不是相思纠缠的浓醴,而是乍然相逢的惊喜和羞涩。用他自己词里的话就是“一朵芙蓉着秋雨”的情态,清丽可观。容若用白描的手法使得词境若现,仅仅是生动地刻画伊人窈窕风姿似乎还不足以表达容若那一刻的心神激荡。接着他又深入到伊人内心深处,极其传神地将她娇羞为难,欲语还休的情态刻画出来。这首小令词情清婉,哀苦不露。容若能写的如此自然传神,他当时是如何被打动就不言自明了。  
  据清《赁庑笔记》载:“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旋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娑,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考察词意恰是正合此词情形。  
  ——是回廊转角处的某次偶然相逢吧。在宫中或许不是。她惊心未褪,因慌张,脸上红潮乍起,插在鬓上钗环也微微颤动。这种娇怯,落在他眼里,如同芙蓉在秋雨中轻轻颤动。  
  他待张口唤她,又怕两人含情凝睇的样子被人看见。心情是这样低弱而潦草。两相无语静默无言的瞬间相对,她欲说而无可说,只有回转身,避让他,然后拔下玉钗远远地在阑干上轻轻叩着。  
  那是心上不变暗号,她知道,他知道。  
  这是野史,可知而不足信,只当是看现在的花边新闻,增进了解,如果一味的考据学究就没有意思了,反正逝者已已。三百五十年后,很多事不必究得太清,如何领略容若词中意,只看读词人此时心境了。  
  一说此词所写乃是容若初见沈宛时两人齐齐心动的情景,品察词意,此解未有不可。而且风光旖旎,引人入胜。最后伊人玉钗轻叩的动作更是惹人遐想。男有情女有意,若能最后执手偕老真是美事一件。然,我更倾向于野史的说法,将词意解为与旧情人的相逢不能相认,则比一般香艳的爱情词哀苦入骨。幸福和痛苦之间,我更喜欢品读痛苦的一面,这样读起来才有感觉,  
  像古人说的:“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容若和谢娘何尝不是?——诗人崔郊家道中落,只能把自己很中意的婢女端丽卖给有钱有势的人家。他很想念端丽,就站在马背上在墙头偷偷看她,回到家里,想起这件事,心里很难过,写了这首诗。端丽的主人看到这诗后,明白崔郊的想法,把端丽又送还给他了,成全了一对有情人。  
  唐僖宗时,顾况从皇家宫女所居上阳宫水道流向下水池边拾得的一片题有宫女哀怨诗句的红叶,上写着“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原是宫人韩氏十分厌倦宫里的寂寞生活,向往宫外的自由天地,就在红叶上题诗以散愁心,萌动爱意的诗人也赋诗于红叶之上从上水池传进宫内。刚好被韩氏捡回,韩氏见上面写道:“曾闻叶上题红颜,叶上题诗寄阿谁?”又惊又喜。一来一往二人凭借红叶传送爱恋心声。这件事渐渐在宫中传扬,被唐僖宗无意中听到了,他甚觉有趣,一时龙颜大悦,便下旨放韩氏出宫,成全了两个人的婚事。  
  可惜,像端丽主人这样成人之美的君子毕竟是少,红叶传诗的幸事更是万中无一,天时地利人和要配合的刚刚好。现实中,萧郎从此是路人的情况毕竟还是占多。女人,财富,权势,向来都是强者踞之。容若有胜崔郊之才,纵然写的诗词好过《赠婢》,也无顾况之运,可以红叶传情。  
  ——有时,从此生死两茫茫。绝了心念,也好。
减字木兰花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  
  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扫。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  
  【魂无据】  
  唐传奇小说里有“倩女离魂”的故事,民间传说,志怪小说里每每魂魄离体行动自如,或者被摄去了魂魄,呆若木鸡。这种感觉是灵魂如同关在黑匣子里的精灵。魂自有性状,可以断,可以损,可以飞,可以抛。灵魂虽然被禁锢在身体之内,偶尔也有越狱成功的时候——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  
  相思对多情的众生来说,是快乐与烦恼并存,痛苦却又幸福的事。相思折损精神,使人憔悴。人人咒恨,又人人死心塌地投身进去,有干将莫邪投身剑炉的甘愿。没有得到的明明逃过一劫却满心失落。  
  诗词曲赋浩淼如海,相思是期间汹涌大浪。相互的思念即是相思,朋友,亲人,爱人,然而从什么时候起,相思渐渐变成了情人爱人袖口领上的绣纹,独特象征的标志。相思变得绵邈宛然,不复最初慷慨开阔。  
  容若此阕《减字木兰花》写相思缱绻清远,不同与一般的思情之作。起句即拓开境界,写梦魂飞渡万水千山。于私情中写出高远苍茫。“东风上绿除”,明是写景暗写心情。东风吹绿满阶绿草。一片春光照眼,本应是高兴的事,却因为东风无法为你我传递书信而显得凄然。  
  下阕用隐语写出对入宫的恋人的嘱托和关照,让她照顾好自己。此处频用“春”“落花”等字眼,分别喻人喻己,反复迭用,字字有深意。故园春是喻自己,落花既喻恋人,也指两人之间的惨淡情事;后一个“春”,即是实指,也是虚指,是指眼前春光,亦是指两人的感情牵挂。末一句“同是恹恹多病人。”情意深长,道出两人心有灵犀为情所苦的情状。这一句悱恻多情,无奈中带着幸福,“同是”一词说明两人是心意相连的。  
  本词也可看作是男女之间的书信对答方式。上阕以闺中女子口吻述说相思,下阕以远行在外的男子口气回应加以嘱托。往来之间亦见情意。一样是远行,我们要幸福地多,再不用书寄鱼雁,望断天涯,如果我想念你,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有很多方法听到你的声音,出现在你面前,当距离不再是情感生变的主因,回首看倚断小阑干的古人,少了断魂无据相思无极地放纵,我们心里到底应该是喜还是忧?  
  梦魂如风筝,飞越了万水千山,却无法寻觅到一点关于你的音信。思念无凭据,愁情如春草。我是这样地萎靡,我知道你也一定不快乐,我们之间风狂雨急,情如落花满地。看起来相见再聚希望渺茫。可是我仍希望你可以快乐一点,勿以我为念。  
  相爱,即使分开,也比单恋幸福地多。相思是亘古不变的时髦病。无论是什么时候,即使是在千山之外,感伤落泪时,只要想到你,我也就不是在思念里独自徘徊的一个人。我的想念有如大海里的鱼,在万水之内都是归依。
减字木兰花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  
  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伊太冷】  
  古代咏梅的诗词很多。但是,正如张炎在《词源》中所说:诗之赋梅,唯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无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唯白石《暗香》、《疏影》二曲。所谓“和靖一联”,即梅妻鹤子林逋《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  
  姜夔非常欣赏这两句诗,就摘取句首二字,为其自度曲,咏梅词的调名。撇开林逋的诗《山园小梅》,姜夔《疏影》词:“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环佩月夜归来,化作此花独幽。”将梅花幻化做昭君,想象幽奇。还有一篇《暗香》,“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也都算得咏梅名篇了。从林君复梅妻鹤子的清高,到姜白石把梅花幻化为心上人的浪漫,真是一脉相承、灵犀暗通。容若此篇既化用白石之句,在词意上也有传承认同的意思。  
  梅花幽独,姜夔一生更幽独,时运很低,说起来中国历史上倒霉寒酸的才子多的是,白石不算倒霉到垫低的,也算是倒霉的比较突出了。他不仅一介布衣终老,依人为客困顿潦倒到朋辈凋零,死后竟不能殡殓,最后靠仅有的几个友人张罗才把他葬于钱塘门外。  
  有句古训叫“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待我回头往后看,后面还有挑脚汉。”相较而言,柳永的落魄还有酒色映衬。虽然浪迹青楼为士人排挤,起码还有“奉旨填词”的金子招牌。穷困的生活虽然没有磨灭姜夔的才华,却不免为他的词中注入一股清空孤硬的气息,与柳永的疏狂放诞不同,跟容若的富贵安逸多情柔靡更有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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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评家说由“添个”句可知此词题画词,所题是梅花,也有一些道理。不过此词深意缱绻,要是仅仅做此解就如猪八戒吃人参果般暴殄天珍了。容若咏梅,不同于其他词人,而略通与林逋之处是他主观上将梅视若女子,甚至是意中人,在主观上摈弃了自己的存在。看遍全词,他仿佛是在感慨怜惜自己的爱人,一个稚弱清高的女子。那梅与他,仿佛是对月临影的故知,彼此是平然对坐的尊重。不存在谁被赏,谁被赞的问题。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为泥碾作尘,惟有香如故。”陆游的咏梅词也高妙极了,他借梅比喻为人的原则和品德,姜夔却织进了个人身世盛衰之感。姜夔,或者是陆游,他们的咏梅词诚然手法高妙,单从艺术高度来讲是容若所不及的。梅也好,兰也好,在他们的言头笔下风姿绰绰,捧得再高刻画再精美,终究也是一件承载他们思想趣志的道具。  
  读到这一首时,那种感觉是一段情路已近尾端。仿佛路行要尽了。容若在词中所写的感受,环佩归来月上时,语意沉痛。虽是化用前人句,却自有神魂。似乎是在说他已经预感到恋人似那远嫁异域不能生还的王昭君,永远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了。和姜夔一样此生花开尽,旧情难待。
减字木兰花  
  花从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那见卿】  
  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一载,战国时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何氏美貌,康王夺之,并囚禁韩凭。韩凭自杀。何氏亦从高台投下而死。遗书于衣带,请求与韩凭合葬。王勿听,命里人埋之,两坟相望。不久,二冢之端各生大梓木,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长栖树上,交颈哀鸣,宋人哀之,遂名其木曰“相思树”。  
  仗势欺人的事情,从来不少,夺人妻子的事,也史不绝书。贫贱的人总被富贵的人欺压,职位低的人总被职位高的压制,社会的种种不平山高水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讨论的尽,然而有一点又是公平的,在富贵的人上面,一定有更显贵的人,职位高的人上面一定有更有权势的人,即使是霸绝天下在世间无所不能的人,他也一样受到超越人力之外的力道掌控,比如生死,比如老病。况且人世间还有种种权势地位不可控制的纯净变动,箱人心的向背,情感的取舍。  
  假若不是有此种神圣力量存在,那么人间所有的秩序也无从建立,所有的规范也不能遵从,人世紊乱如洪荒初现,种种自我欲念肆虐,最终人亦将无法立足这个世界。  
  容若和韩凭差不多无奈,韩凭妻被宋康王所夺,身为下僚无能为力,惟有悲泣而已。与妻子也只有死后魂魄化鸟相守。这种遭遇和眼睁睁看着恋人被送入宫的容若何其相似?容若是和韩凭一样的相思断肠人,所以能够了解他的感受。  
  这一首上阕无大的歧意,是说与所恋女子擦身而过,无缘结为夫妻,虽然说,知道今生,知道今生已经不能见到她了。然爱恋之心无可化解,总是深深思念她。心中所念的绝代佳人一定会理解这样相思的苦楚。彼此相思,一定会愿意像何氏和韩凭化成枝叶相缠的相思树。此处以韩凭暗指自己,以绝代佳人代指自己的爱人。关键在于下阕所用的韩凭的典故,容若用相思树的典故暗示了是为比自己更显贵的人恋人夺去,此生已无望结合。  
  在外人看来他是相国公子,贵不可言。然而在惟我独尊我皇权面前,他也只有无能为力俯首让路的份。  
  在苏雪林的论断里,解《饮水词》里几首“减字木兰花”均是容若为着入宫的恋人而做。我认为有理。六首读下来,容若的心思转变有迹可循,宛然可见,到这一句:“定与韩凭共一枝。”时,像坠入深海无力上泅的人,容若心里已经开始绝望。  
  尘世间最遥尘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  
  皇帝也有一种无奈,他拥有很多女人,敬畏,讨好,乱花渐欲迷人眼,却少有人同他是真爱。却如同断崖独坐,与人事皆有距离。事情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越想得到,越得不到,像故事里的宋康王。  
  人的内心需索弯曲艰难却自得空间,与所处外界实有差别。权势地位容易得到也容易失去,像流云变幻。君王身坐龙庭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内心孤独。而一个隐士食不过午居无定所却可以心有大千世界,觉得自己很富有。权势难得时重过一切,一旦到手却并不能真正的满足内心需要,有时反而会因为登临了绝顶,眼界无垠,而益觉空虚。菩萨蛮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己见残红舞。不忍覆馀觞,临风泪数行。  
  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当时月vs异当时】  
  这词要从唐朝说起,《菩萨蛮》又名《子夜歌》、《巫山一片云》,是唐朝教坊曲名,据记载,唐宣宗时,女蛮国入贡,其人高髻金冠,璎珞被体,故称菩萨蛮队,乐工因作《菩萨蛮曲》。不是菩萨也发脾气耍蛮的意思。  
  唐玄宗时汝阳王李琎小字“花奴”。奴是昵城,宋武帝刘裕的小名就叫“寄奴”,李白也称自己的儿子为明月奴。李琎善羯鼓,羯鼓,一种乐器,状如漆桶,下承以牙床,鼓之两头俱击。据说此乐器出自匈奴。  
  玄宗也善羯鼓,因此对李琎特钟爱之,曾说:“花奴姿质明莹,肌发光细,非人间人,必神仙谪堕也。”(见《羯鼓录》)又,玄宗尝于二月初一晨,见宫中景色明丽,柳杏将吐,遂命高力士取羯鼓临轩纵击一曲《春光好》,曲终,花已发坼。玄宗笑言:“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玄宗以鼓催花的狂妄自豪和祖母则天大帝以诗催花的做法一脉相承。  
  唐朝人的任性纵情总带着天亲地近的色彩,有新石器时代对着红日高山丛莽舞蹈的肆意。后来达官贵人筵席之上常击鼓为乐,以助酒兴。然而后来人少有那种肆意无畏的兴头,多了不忍覆馀觞的小心翼翼,越是想留存好景越是容易多愁善感,临风泪数行的气质所为就有刻意的萧瑟和黯然了。  
  容若这首词由离筵写起,用羯鼓催花之典实,花开即落,暗语好景不常。用盛筵将散,离别在即的情景,表达了伤春伤别的惆怅。下阕承上阕情景情绪再加点染,进一步刻画今日空自对月的寂寞凄清。结二句落在了此刻的实处,写月下的痴情思念,无法排解的愁苦幽伤。  
  容若词集中另一阕《菩萨蛮》曰:“梦回酒醒三通鼓,断肠啼鴃花飞处。新恨隔红窗,罗衫泪几行。相思何处说?空对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圞照鬓丝。”立意构思乃至遣词用句,都与此阕雷同。评家多认为可能一是初稿,一是改稿,然改易处甚多,结集时就两首并存。  
  毛泽东《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批为:“悼亡”,这两个字点评实在是精刮得很。  
  梦回酒醒三通鼓,断肠啼鴂花飞处。新恨隔红窗,罗衫泪几行。  
  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圞照鬓丝。  
  ——菩萨蛮(其二)  
  此阕亦是月夜怀人之作,词情意境同与前阕《菩萨蛮》,凄惋缠绵之至。 三更鼓之时酒醒梦回,显然是伤痛彻骨,酒也不能彻底麻痹。古人夜里打更报时,一夜分为五更,三更鼓即半夜时。  
  半夜酒醒情意阑珊,此刻耳边偏又传来杜鹃的悲啼之声,伤情益增,愁心逾重。在酒精的放松抚慰下,人怎么能不清泪涟涟?可恨此情此怨又无处可说。当头之明月犹在,却与那时不同。它现在只是照映着孤独一人了。  
  古代的男文人们很牛,他们可以自如的变换角色,揣摩女子的心态,也常通过想象女子对自己的思念展开描写。“新恨隔红窗,罗衫泪几行。”写得伤感彻骨,沁人心脾。即是假借女子对男子的爱来寄托自己的情思,借女人的口来表达难以启齿过于缠绵的情感。  
  又是借酒浇愁见花落泪对月伤心新恨旧愁百感交集。容若心肠九曲,总是为了一个情字。如丝如缕,萦回不绝。不过能将相思之苦,婉曲道来,絮而不烦,这亦是天赋情种,有如情花烂漫到难管难收,此一等纵情执定亦是纳兰词题材狭窄却出尘高妙处。  
  把这阕《菩萨蛮》词和前阕合起来看,有珠联璧合,互为补益的妙处。因着词境相同,更可由细处看出尘光流转,容若心思的点点差别。本来《饮水词》就不是揽天括地的壮书,由此细处一可细观容若心态情绪的迭转,二来,在相对狭小的范围内写出这么精妙而令人称道的词章,足见容若才情高绝。  
  容若的两阕词都提到了当时月。古代没有电,光源惜缺,白天靠太阳,晚上就靠月亮了。素净也有素净的好,明月当空,两个人一起看月亮,在月亮下山盟海誓或者牵着小手散步很能创造气氛,帮助感情发展。就算两人不在一处,也可以约好同看天涯明月,寄取相思。明月时常成为爱情的见证,最著名的神话“嫦娥奔月”即反映了古人对月亮的迷恋和幻想,亦隐证了无论是实际需要还是精神层面,月亮在古人心中都关系重大。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里关于人生,时光,自然的感慨使人哑然。由月思人,奈何人生短促自然无尽。月在人亡是常有的事。容若“月也异当时,团圞照鬓丝”和崔护在桃花树下徘徊不去感慨人面何处的心境很相似。可惜的是,他与心爱的人之间不及崔护与桃花女的缘分深重。
菩萨蛮  
  新寒中酒敲窗雨,残香细袅秋情绪。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  
  无聊成独卧,弹指韶光过。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  
  【青衫湿】  
  最早读到关于青衫的字句,是少年课本上的《琵琶行》。那时老师逐字逐句的解释,虽然有剥皮拆骨之嫌,不过这种“凌迟”的解法确实让人记忆深刻。“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就这样映入脑海。至于白居易,彼时课本有意了遮盖了他性格中追求逸乐,浮靡讲究的士大夫一面。他习惯性地被理解成劳苦大众的代言人,作品具有无产阶级同情意识的好诗人。那时读到《琵琶行》的的最后两句是很感动的。觉得这男人十分有情,在座众人都只是看客,听琵琶女演奏琵琶,只有他是真心的为琵琶女的身世伤心。  
  现在想起来为当初的单纯失笑。白居易四十四岁在长安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六月,首上疏请捕刺杀宰相武元衡之贼,为执政所恶。八月,乃奏贬州刺史。王涯复论不当治郡,追改江州司马。元合十年秋夜浔阳江头送客,遇见一琵琶女,作《琵琶行》。  
  按唐代官制,九品官服为青,州司马为五品,服浅绯。怎么算也轮不到他穿青衫。自言江州司马,可知当晚他穿的是便装,估计为了写出来押韵叫“青衫”却因此骗了后世多少纯情学生。  
  他白居易哪里是为琵琶女的身世而伤心,当真是这样尊重女性惜玉怜香,他也不用蓄家妓过百了。“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娥眉。”这可是他老人家沾沾自许,洋洋自得的名言。在对美色的追逐和喜新厌旧上,白居易先生绝对是那位被他拿来说事的琵琶女的倒霉丈夫的前辈。他哭只是因被长安旧倡女的际遇感触,联想到自身的遭遇。那时泪流满面即使不为琵琶女,起码有一点真心,如他自己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其实他有什么值得哭的?官场沉浮有什么沦落可言?贬官之后都是五品。王维四十五岁才七品,更别说李白了。再说上头你死我活,你跟着搀和,政治上没押错宝贬官也是理所当然。我也质疑他在自序里说的“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他是否真有那么淡定还怡然?要知道文字最是遮羞布,文人的清高自诩向来作不得真,我倒是相信他后面说的:“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琵琶行》为长安故倡女感今伤昔而作,又连绾己身迁谪失路之怀。这才符合当时白居易的失意文人心态。  
  然而无论白居易当年听曲时落泪的真心有几两。有一点确实不可否认,自他之后,青衫成为时髦的失意装扮,青衫泪更是男儿泪的代称。一个青衫磊落的男人肯为女人哭是难得的。他为你流下眼泪的同时也放低了自尊,臣服于对你的感情。容若虽然敏感却不懦弱,有坚持和原则,所以也算是个磊落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多感一点,女人看了也是喜他多情,越读越有安全感,而不会觉得容若软弱可欺。  
  此篇写自己春日与伊人别后,秋日的苦苦相思。上阕前二句写此时眼前情景,新寒冷雨敲窗时,说明时已浅秋,接下来二句转写自身的心理感受。“一痕”两字清切准确,体现出容若工于字句的习惯。下阕承上阕,续写此际心绪无聊,谓自己坐卧不宁,百无聊奈。结二句又转写回忆里分别时的景象,亦景亦情地将无限惆怅尽化在桃红柳绿间了。全词翻转跳宕,直中有曲,曲处能直,将相思之苦表现得至为深细。  
  这词也是写思念之苦。有“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之语,这两句真切朴实,我极喜欢。与“为怕情多,不做怜花句”拒避无奈的心态相似。秋雨敲窗,拥衾醉卧,其境如在眼前。容若自己就是伤情人,因此对伤情的心态有非常切身的体会,写得神采飘摇,既真实又细腻。  
  ——想起与你在春天分手的情景,禁不住肝肠寸断。韶光易过,却为何我对你思念却依旧清晰如水波明镜,毫无裂痕?才对自己说,不要黯然神伤,试着放开怀抱,不要在一味留恋对你的记忆,岂料在不知不觉间又泪湿青衫。  
  弹指为佛家语,指极短极快的时间。《僧祗》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只是有时候,时间快慢长断对某些暗自坚持的事并不具意义。我了解春光易逝,年华瓣瓣指间飞落,那又怎样呢,我依然看见你。与我在烟柳桃花深处的那场新别。  
  春光满地,无处告别。
菩萨蛮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问添衣】  
  捣衣,添置寒服是古代女子秋季常做的事。是把织好的布帛,铺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软熨贴,好裁制衣服,多于秋夜进行,所以制好的衣服也被称为寒服。词调中有《捣练子》词牌,即其本意。凄冷的砧杵声又称为“寒砧”,诗词中往往用来表现征人离妇、远别故乡惆怅情绪,像王驾那句“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王诗之所以能够被人千载传颂,正是因为他如实如神的写出了思妇对远戍边关亲人的牵挂,道出关爱这种洁净如莲花的情感,文字也因此有了超越时间的力量。千年以后的人读了一样很感动。  
  子夜秋歌里“风清觉时凉,明月天色高。佳人理寒服,万结砧杵劳。”写捣衣写得风致楚楚。月下捣衣虽是劳作也是人世风景殊胜。更何况是为意中人制衣?果真到了“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时候,就更感觉不到落寞了。自家的砧声合着别家的砧声,声声阵阵,想着不远处也有人在为亲人赶制寒衣,天下有情人这样多,砧声虽寒入耳也温暖。  
  针线自古是女人的活计,缝衣制服也相应成变了女性传达爱意的方式。  
  容若此词据考证,应是作于康熙十六年秋,卢氏新亡后不久。小令所截取的,正是生活中“添衣”这么一件细节小事。自从妻子逝去之后,再没有人为容若添置寒服,对他嘘寒问暖。家里虽有仆役无数,然而所制的衣服却没有亲人间的温柔牵挂。感情的付出是相互映衬的。卢氏的离开亦使容若失去疼惜补偿她的机会。无语问添衣,为何只惯性的理解为妻子对丈夫的慰问,而不能是丈夫对妻子的关爱?  
  李白《菩萨蛮》词有“寒山一带伤心碧”,指日暮之时,山色转深。伤心是极言之辞。伤心碧即山色深碧,伤心白即极白。后人之词多类于此。在月光的映衬下水晶帘看上去一片白。水晶帘内端坐的美人已然不在。全词除却“云鬟香雾”的指代略露艳色之外,言语极平实。如果知晓这指代是化自杜甫《月夜》,明白老杜藏在“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后面的相思凄苦,恐怕连仅有的一点艳色也褪色似的洇开来,变成了白月光似的惘然。  
  此词一说是塞上思情之作,一说是“悼亡”。我细读词“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确似悼亡之音。“欲”字更是用的恰倒好处,“欲”是将出未出,想流不能流,容若将那种哀极无泪的情状写地极精准。  
  年年秋日,你为我添制寒衣,如斯似是习以为常,总觉得日久天长。手中好光阴无从消磨。你我似陌上戏春的孩童,看见花开花谢都惘然欢喜心无凄伤。待得一日光阴流尽,才醒转过来,懊悔哀伤。  
  看得见吗?是一样的秋色。秋风虫鸣月色深浓,我伫立在桐阴之下。仍似去年秋,你知我为何泪欲流?  
  此阕是容若小令中的佳作,上下阕折转之间从容淡定,然而于小处极见真情。凄婉动人之处,似是眼前梨花雪舞,宛转细碎散落一地,让人心意黯然。这一阕的最后两句,我每次读到,心里都梗然。外公是在秋天去世,去年秋时人尚在,今年秋时风景不改,人已不在。  
  擦身而过。生死如河,悍然相隔。渡河时辰未至,人,无力穿越,只能观望。
菩萨蛮 寄梁汾苕中  
  知君此际情萧索,黄芦苦竹孤舟泊。烟白酒旗青,水村鱼市晴。  
  柁楼今夕梦,脉脉春寒送。直过画眉桥,钱塘江上潮。  
  【情萧索】  
  很多人知道顾贞观都是因为容若,其实顾贞观在清时,无论才气名望都不逊于容若,甚至隐隐有前辈的风范。他是明代东林党人顾宪成的曾孙,也算家学渊源。原名华文,字远平、华峰,号梁汾。生于崇祯十年(1637),幼习经史,尤好诗词。少年时就和太仓吴伟业、宜兴陈维崧、无锡严绳孙、秦松龄等人交往,并加入他们的慎交社。虽然年纪最小,但“飞觞赋诗,才气横溢”。清廷慕其才学,于康熙三年(1664)任命他担任秘书院中书舍人。康熙五年中举后改为国史院典籍,官至内阁中书,次年康熙南巡,他作为扈从随侍左右。康熙十年,因受同僚排挤,落职返回故里。之后一直沉沦下僚。康熙十七年(1678)康熙下令开设“博学鸿词科”,一批文坛精英诸如朱彝尊、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均被荐到京,顾贞观、纳兰性德广交文友,经常聚会唱和,清初词坛的振兴和他们的活跃是分不开的。  
  他还受容若所托编订了《饮水词》,可知容若对他的才华学识也极为放心佩服。最为难得的是,除了才气,顾贞观还仗义,没有酸腐文人的琐碎和小心算计。他曾为营救诗友吴兆骞,求助于容若,更不惜下求于明珠。容若被他所填的《金缕曲》感动,不避嫌疑地借助父亲明珠之力帮他救助吴兆骞。  
  说起来,世态炎凉锦上添花的数不胜数,真正肯在危难关头为朋友出头的又有几个?容若和梁汾都难得,他们都不势力,愿意做雪中送碳的事。也许正因为看到了梁汾身上的侠气,容若才会对他倾心相交,视他如师如友如兄长。容若对梁汾的依恋,到了琐碎的地步,以至于《饮水词》中大部分唱和之作都和梁汾有关。  
  顾贞观的确也是容若的知己,他读纳兰的《饮水词》轻易就明白了容若难以明言的心事,相传他自己也曾有过和容若相似的感情经历,只是他的恋人入的是候门而不是宫门。所以他能发出“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的感慨。人和人之间的交往,除了能够互相理解沟通畅快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要投缘。不投缘的人往往像贴错门神一样互相看不顺眼。康熙十五年,顾贞观应大学士纳兰明珠之邀赴京为纳兰容若授课。两人一见如故,直至生死不渝。这样一蹴而就的情分,只能用投缘来解释。  
  康熙二十年(1681),顾贞观回无锡为母丁忧,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他人在苕中。苕中是今浙江湖州有一带。因有苕溪,故称。容若寄词给他,全篇都从想像落笔,化虚为实,颇有浪漫色彩。上阕设想梁汾此刻正于归途中,心情萧索,颇似当年被贬的白居易。但途中停泊处却是水村鱼市,烟白旗青,一派平静安详,下阕进一步想像夜间他在舟中作着孤寂轻梦的情景。但最后两句容若却由萧索转为慰藉,以“直过画眉桥,钱塘江上潮”的谐语慰之,既温情又佻达。全篇立意不无伤感,却在伤感中翻出豁达新意,尤其是最后两句,虽然有同情有隐怨,却又令人宽慰解颐。无怪有评家极口称赞结穴两句:“笔致秀绝而语特凝练。”我是深爱这一阕,不同与容若词中别的送别赠友词。虽以萧索起笔,却不再是铺天盖地普天万物同愁,而是有豁达的劝慰和祝福。  
  顾贞观有咏六桥之自度曲《踏莎美人》,谓自删后所留“其二”中有句云:“双鱼好记夜来潮,此信拆看,应傍画眉桥。”自注:“桥在平望,俗传画眉鸟过其下即不能巧啭,舟人至此,必携以登陆云。”但平望在江苏吴江县南运河边,并不与苕溪相通,可能是梁汾搞错了。容若此处写到画眉桥,一是代指梁汾故乡,二来暗用汉张敞为妻画眉的典故,喻祝他合家团聚的用心是很明显的。容若戏谑梁汾归心似箭,望他家庭和美幸福得享隐居钱塘江畔的安逸生活,亦显出真正的好友之间言谈无忌自如。  
  许我是江南人,所以格外喜爱词中“烟白酒旗青,水村鱼市晴。”这两句,清淡疏朗,褪淡全词的悲色,更绰绰有杜牧诗中“水村山郭酒旗风”的气象。比起悲情缠绵的容若,我更喜欢看他阳光灿烂天真恬淡。
菩萨蛮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相催,由他好处行。  
  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  
  【残星旗】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气象,这是不争的事实。唐朝搞什么都有一股生猛的劲头。边塞诗或写景或摹情,或吟古或谈今,开阖吞吐气象极盛。唐以后就不行。一样有战争,可是边塞题材的诗词就像得了软骨病似得每况愈下。北宋初还有欧阳修,范仲淹等大家写写边塞题材的词。“千障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范仲淹《渔家傲》)多少还承袭了前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余韵,境界开阔。到了南宋,词牌越来越多,格律规则越来越繁复,与之相应的是词境一路往下走,越走越窄,越玩越死,很有“投身于大众,自绝于人民”的愚昧悲壮。  
  元明时,读书人八股文章做得稳如泰山,人却做地越发猥亵不堪,民间的文学倒在夹缝中如春草蓬勃。词到清朝,一扫明末的柔蘼,名家众出,虽美言中兴,实际上却寿元将尽。词清句丽如纳兰,是词在清时的回光返照。难怪人常有末世之悲,生在一个文化气象萎靡如残星拂大旗的时代,实在是让像容若这样想学塞马一声嘶的文学青年打心眼里感到失落的事情。王国维许他“北宋以来,唯一人矣。”我一直认为这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话,对整个汉文化的衰微谴责犹深,虽然这可能并不是静安先生的本意。  
  我不也觉得饮水词有评家拔的那么高,容若也只是意境通于北宋而已。他的用典仍显多,虽然不至于累赘,但是频频化用前人句,能量上又达不到北宋诸家用典的挥洒自如,读久了会有逼仄的感觉。  
  这阕边塞词写得刚劲中仍露香艳之气,这是容若的特质,也是他的弱项。说它刚劲是因为结句“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拓开情境,一扫前句的旖旎之风,不输历代名句;说它香艳是因为容若向来喜用“红泪”“红冰”等字眼,而在其他的男性词人,如非咏叹的必要,一般会选择更慷慨洁净的字眼。  
  这阕《菩萨蛮》为人称道的是“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一句。可见慷慨沉凉用得好始终比曲意委婉更让人欣赏。过于繁复华丽的雕饰,对于意旨的表达会有害处。这首词除了“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的亮点,还有一点妙处,就是它的词旨有一点朦胧迷离的味道,可以解做闺中人怀征人,而解做征夫思家人也可无不可。  
  我是喜欢把上阕和下阕对应来解,上阕写闺中人的甜梦,梦见自己向万里之外的地方行进,寻找着“他”的踪迹。下片也写梦,却是写征夫在塞上被画角惊醒,梦中因思念而落泪,醒来枕边泪已如冰,听见帐外塞马长嘶,走出去,看见军旗在夜风中猎猎,天空星光已廖,留在大旗上的只有一点残辉,展眼望去,塞上天地清空苍茫。上下阕合着来看,如电影蒙太奇的手法。画面被叠合起来,更能显出征人思妇一对有情人心有灵犀。被迫分别的伤感也被处理的更到位。  
  词意只要准确到位,多解是无妨的,如人心能够开拓舒展是上乘。好词应该经得起剥皮拆骨的残酷推敲和任人强加放置意念的蛮横无礼,是为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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