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王 现代紫砂壶王


壶王

□ 徐风

 
  张学良少帅要来上海度假,这事炒了一阵子了;上海滩上,头面人物都知道,这一回,可是杜月笙杜老板邀请的。少帅答应得痛快,但他太忙,什么时候到,老没个准信。杜老板倒不急,他想送少帅一件礼物,送什么呢?少帅行伍出身,送他一支手枪吧,杜老板手边,好枪倒是有几把,其中有一把阿斯曲拉驳壳枪,牛得很,西班牙制造,孙中山用过的,俗称“快慢机”。枪身纹饰华丽,24K镀金,枪柄用深海贝壳镶嵌。那枪真是把好枪。可是,杜老板手下的人说,张少帅领兵打仗的,还缺枪吗?这话提醒杜老板了,少帅何许人,什么稀罕的枪没见过?杜老板的手下们还在一边七嘴八舌,尽是些发馊的主意,让杜老板听得憋气,好久,他盯着手上抚摩得油光泛亮的紫砂老壶不吭声,半天,说了一句话:“那就送他一把紫砂壶吧!”
  一
  第二天,杜老板手下一个叫余文阁的人,悄悄地到了江南古蜀镇。天下壶客都知道,古蜀镇是出紫砂壶的地方,那紫砂泥稀罕,走遍世界,唯古蜀镇旁的黄龙山出,世人说,老天爷也太偏心了一点。
  余先生40多岁,清瘦,面白无须。额头上压着一顶黑呢礼帽,一袭竹布长衫,圆口布鞋;人像个衣服架子。他是苏州人,说话斯文,一板一眼的,有评弹韵味。据说他早年做古玩生意,给杜老板办过大事。懂壶,那是没说的,还会养壶、玩壶;无论什么壶,出了窑,让余先生瞧上了,拿回家,不出半个月,那壶就养得水灵灵玉人一般。这古蜀镇上,谁家做什么壶,谁的壶什么价,他心头的一本账细着哩。
  余先生住进了老南街的龙吟客栈,没惊动任何人。这一带,到处是做紫砂壶的作坊,壶坯都晒在街沿石上,光货,花货,筋囊货,都似凡夫俗子,苟活着一条命,壶命。那些门楣,余先生多半认识,他一路走去,左看右看,耳朵里尽是打泥片的声响,悠远而有韵味,余先生是蛮喜欢听的。
  龙吟客栈的老板娘莫水仙,早先是个戏子,她还有个姐姐水蓉,比她俊俏,那唱功更了不得,想当年,莫家姐妹硬是把江南一带给唱得透红。如今姐姐殁了,她也半老徐娘了,一笑,皮肉全起了皱。她倒是不搽粉,一张素脸清水洗尘,像紫砂壶里的光货。她一副嗓子还是脆生生的,余先生喜欢听她的声音,像糯米粉。他来这里,只住龙吟客栈。这里有古蜀镇最好的客房,柚木地板,汽油灯,全套花梨木明式家具,描了金的马桶,珠罗纱帐,被子是杭绸,丝绵铺得均匀。推开木窗格,就是蠡河,运陶器的船,穿梭一般地忙。陶器的交易,有时就在船上,那客官举着一把壶,左看右看,突然弯下腰,舀了一壶河水,射出那一弯水柱,突兀而雄壮。接着就是点银洋的声响,清脆悦耳。对岸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兀自伏着一条龙窑。真个是龙,看上去粗蛮蛮地像。做匍匐状,爬向山坡,自是一番威武。入夜,那龙窑喷吐着火舌,像一条火龙,通体透明,把蠡河的水都映红了。每次来,余先生都爱这么呆呆地站在窗前看光景。余先生还爱吃这里的麻油拌马兰,放了冬笋的腌笃鲜,嫩豆腐炖河蚌,只放香葱不放胡椒。余先生不爱说笑,有几次,水仙逗他,他不接话,装傻。后来水仙发现,余先生只有见到上好的紫砂壶,那眼里才放出光来。
  那天晚饭后,余先生要出去。水仙迎面走来,脱口道:“余先生是要去袁家吧?”
  余先生瞥了她一眼,说:“你是清明日子生的?”
  水仙一乐:“呵,余先生夸我聪明?”
  余先生不理她了。
  水仙看着他鹭鸶一般的背影,幽幽地念出一句戏文:“无奈那功名似浮云,人生哪里看得清?”
  二
  袁朴生的右手不能动了。
  在袁家,这事好比天塌了下来。上下左右瞒得严实,连镇上的虞郎中都不知道。说起来,虞郎中和袁朴生是多年至交,但凡袁家谁有个头疼脑热的,虞郎中一请即来,药到病除。
  那一晚,袁朴生是去北街,西门寿家,赴他的五十寿宴。那是壶界同仁大聚会,他喝得烂醉回来,走到自家门口,一脚踩空,人摔了个趔趄,就没能爬得起来。待到他老婆月桂出来发现,已是子夜时分了。
  那西门寿,号称当今紫砂花货掌门,袁朴生则是壶界公认的光货壶王;两人好比南拳北腿,旗鼓相当。早先,两人都做光货,壶艺不分伯仲,谁也不服谁。第一届评选壶王的时候,有一个说法,袁朴生给有关人士送了几把壶,最后决票时,袁朴生的那只碗里,居然就多了几颗红豆。西门寿闻知消息,抗议而无效。后来,西门寿改做花货,等于给袁朴生让道。没几年,他就一路领先,坐了花货掌门的位置。两人河水井水互不相犯。壶王与掌门,可不是随便说的,那是三年一届的壶手擂台,公选出来的。袁朴生的“追古提梁壶”“福寿无疆壶”“合欢团圆壶”连续三届拔得头筹,身价自然金贵;那西门寿壶艺也不含糊,一路过关斩将,连中三元,他做的“松鼠葡萄壶”,本山绿泥,又是泥绘,又是浮雕,名头蛮大,还被山西王阎锡山收作了自家的寿礼呢!
  袁朴生在家里躺了两天,这身子骨似乎有些不妙。嘱咐家人,不得让外人知晓。又让妻子月桂将家藏的云南白药丸,调了烧酒,连服了几次,可右边身子还是麻麻的不能动弹,尤其右手,连裤腰带都不能系。他脑子还清醒,说话则有点困难,舌头不那么灵便了,事情可能比想像的还严重,不是什么经络损伤的问题,而是小中风了。紫砂艺人全凭一双手。手不能动,那还不完了?
  简直天昏地暗,人生一下子变得这么残酷,袁朴生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偏偏余先生到访,袁朴生跟他打过多年交道,私交不浅,再说,如今这爷们儿来头太大,得罪不起,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的。
  这一次见面,就安排在袁朴生的卧房。袁朴生半躺着,脸上喷了点烧酒,泛出些红晕。按照袁朴生的设计,他只是患了风寒,微恙而已,只需调养几日,便可痊愈。
  可是,什么事情能瞒过余先生的眼睛呢?余先生是常客了,他和袁家的每一个人都很熟,他叫月桂袁家阿嫂,见了袁家的大儿子阿宝,总要给他一袋奶糖,看到女儿碧云,除了夸奖她越长越漂亮了,还会从长衫的袖子里,翻出一小瓶法国香水送她。就连袁家的帮工阿多,也会得到余先生赏他的一小包老城隍庙的五香豆呢。
  看样子余先生是懂些医道的。他一眼就发现了袁朴生的半边身子有问题。于是提出,是不是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看医生?
  袁朴生故作轻松地晃了晃右膀子,连连摇头。又问,余先生旅途劳顿,专此前来,必有贵干在身吧?
  余先生索性开门见山,说:“是杜老板,要订一把壶,送给一位属牛的朋友。”
  袁朴生眨巴着眼睛,说:“这位属牛的朋友,该不是名震天下的少帅吧?”
  余先生一笑,说:“袁壶王真是消息灵通啊。”
  袁朴生说:“不瞒余先生,您人前脚到,消息后脚也就到了。您别看这壶界,都是捏泥巴的,厉害角色多着呢,有的人壶艺不怎么样,耳朵却特别灵。壶外功夫十分了得啊!”
  余先生觉得,袁朴生今天虽然说话中气不足,口齿也有些含糊不清,意思却有点咄咄逼人。以前,他似乎没这么健谈,这次好像在刻意掩饰什么,有一点强弩之末的意思。
  余先生不想再这么扯闲篇,接下来的话题,应该说说正事了。这么重要的一把壶,打算用什么泥料,做成什么款式?壶铭刻什么?最快,什么时候交货?
  袁朴生想了想,说既然是送给这么重要的大人物,现赶的货,只怕心急火燎的不能满意。他倒是藏有一把祖传的老壶,名叫莲瓣僧帽壶。是万历丁酉年,时大彬所制,粗砂,短弯流,环柄,绝对真货。既然是杜老板要派用场,他愿意割爱。除了时大彬,别的什么壶,谁能压得住啊?
  余先生咳嗽一声,脸色说变就变了,语气里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严厉:“袁壶王莫不是病得不能动了?杜老板那里,岂是用一把稀里糊涂的所谓老壶就可以打发过去的?”
  只一句话,就把袁朴生摆平了。
  早年,余先生在上海滩开了一家古玩店,像袁朴生、西门寿这样的制壶高手,都曾被他请到上海,住在亭子间里仿制老壶。收藏家喜欢什么古壶,余先生就让他们仿制,有时,连个壶样也没有,就凭一张模糊的老照片,他们照样依葫芦画瓢,其实,都是按照自己的想像发挥。最后,都是由余先生盖章,余先生腰间挂着一串印章,什么时大彬、陈鸣远、邵大亨、陈曼生,都是明清以来的紫砂名家。余先生只消把印章打在壶底上,那壶就是古壶了。这一段做“枪手”的历史,袁朴生瞒得了别人,能瞒得了余先生吗?
壶王 现代紫砂壶王
  袁朴生无话可讲了。
  余先生索性直接下单子了:一句话,必须现做。泥料,必得是“天青泥”,须陈腐20年以上。壶要大气、饱满,款式与牛的属相有关,但也不必太拘泥,太具象,意会就好。时间只有半个月,两个礼拜以后,他亲自来取货。
  袁朴生面有难色,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余先生说的“天青泥”,是紫砂泥中的极品,又称岩中岩,泥中泥;他倒是藏有少许,那是祖上传下,乾隆年间的老泥了,真比黄金还贵。古人说,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阳羡”是古蜀一带的古称。泥再好,手不能做了,有什么用?
  月桂进来给余先生沏茶,刚才她一直站在卧房门外偷听。她的心里,比老公还急。头抬起来,余先生正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她。一不小心,她把余先生的茶杯打翻了,茶水泼了余先生一身。
  袁朴生骂道:“妇道人家,毛手毛脚的!”
  余先生手一摆,连说没事没事。
  待月桂出去,余先生加重了语气说:“这样给杜老板做事的机会,别人花钱还买不到呢!袁壶王可要珍惜啊!”
  余先生的弦外之音是,如果他不识抬举,古蜀镇上像西门寿这样的壶艺掌门,余先生只需吆喝一声,人家求之不得呢。
  儿子阿宝的身影在门口一晃而过。
  袁朴生突然有了底气,支起半边身子,说:“余先生如此看重朴生,朴生只有肝脑涂地,拼尽全力,做出一把好壶来。”
  余先生呵呵地笑了。
  袁朴生吩咐月桂,把去年就给余先生准备好的那把壶拿来。
  月桂送进来的,是一个紫檀红木壶盒。打开,描金缎子包袱扎得紧紧,再打开,是一把米黄色的段泥壶,余先生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了,他知道这是段泥里最珍贵的品种,名石黄,又称黄金段。这种泥也极为罕见,往往夹在深矿的泥层里。这把壶是典型的袁氏光器之作,扁圆形,圆口,折肩,短直流,环柄,平底,肩部浅刻“半瓯春露一床书”,落款“朴翁”。底钤篆书“逸闲”。书体秀雅,造型大气端庄,书卷气极浓。袁壶的厉害正在这儿,他是壶艺、书法、篆刻三绝。
  余先生把壶举在手里细细看去,忽然就觉得,没眉没眼地,那壶一点点变得丰腴、妩媚起来。壶肚里总像蓄着一股气,淋漓酣畅的气;就是把壶盖打开,那气也跑不出去。又仿佛,一注沸水迎头而下,壶身一转,霎时变得玉色均匀,水灵灵地动人。
  江南一带,谁若能得到一把袁壶,那他就是有身价之人了。
  背心里,火勃勃汗津津的;余先生突然觉得,他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
  三
  阿多趴在灶窝里烧火。袁伯训斥阿宝的话,他一句句听在心里。
  阿多知道,自从那天夜里袁伯摔了致命的一跤,这个家里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再也藏不住了。
  他心里害怕,也有些莫名的兴奋。任何事情,总有它自己的来龙去脉,就像船到了桥下,总是要穿过桥洞的。这个家里,最后能救袁伯的,不是阿宝,也不是碧云,而是他阿多。
  阿多记得,12年前,他跨进袁家大门的时候,娘的坟上还没有长青草。听龙吟客栈的水仙姨娘说,娘是被人家害死的,至于爹,他童年的印象里,爹只是一个模糊的瘦瘦的男人,一个浑身都是烟酒味的男人。后来,爹娘殁了,他就到了袁伯家。那年,他才8岁。在袁家他并没有名分,可总比用人强些,那是有袁伯关照。月桂伯母却从来没有对他笑过。明里暗里,她总是欺负他,但只消袁伯一发火,一拍桌子,她就不敢了。不过,袁伯再好,也从来不肯让他学做壶。连作坊里也不大让他去。后来,他知道了,是月桂伯母不让袁伯把壶艺传给他。这也难怪,手艺不传外人,是壶界的规矩。袁伯指望的是阿宝,恨不得把做壶的本事都传给他,做爹的,谁不望子成龙呢?
  现在,袁伯的手突然不能动了。他要阿宝替他做一把牛盖壶,是给一位属牛的大人物定制的。这是一件多么紧急,又多么重要的事啊。可是阿宝居然说他不会做。而且,他说这话的时候,全无半点惧色,这对袁伯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在袁伯眼里,阿宝虽然偷懒、贪玩,但早就会做壶了,阿宝的壶出手不凡,是袁家壶的底子,袁种。这一点,多少次让他感到欣慰。他一点也不知道,平日里他布置给阿宝的那些制壶的功课,都是由阿多代他完成的。
  当即,袁朴生把阿宝拉到作坊里责问:“那么,我让你完成的那些壶,到底是谁做的?”
  阿宝不吭声了。
  就在袁朴生厉声训斥阿宝的时候,阿多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后来,袁伯就把阿多叫到作坊里去了。
  是碧云来叫阿多的。其实这家里,只有碧云是明白人,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什么事都在她心里藏着。只是,不该她说的话,她从不会露一个字。
  “我爹气坏了,你快去吧。”碧云小声说。
  “阿云,我怕……”阿多喃喃道。
  “没事的。撑不住你就承认好了。你又没做啥坏事。”
  “可是,可是……我瞒了袁伯这么多年。”
  “这有什么?是阿宝不对么,往后这个家,说不定就得靠你了。”碧云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阿多忽然觉得,碧云看他的目光幽幽的。这个家里,阿多最爱听碧云说话了。任何时候,她总是那样善解人意。
  阿多进了作坊,袁伯让他关上门。然后,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久久地看着他。半晌,长叹一声:“天意啊——”
  阿多低下头。袁伯就是用打阿宝的藤条死抽他一顿,他也不会动一动的。
  可是,袁伯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替阿宝做壶的?
  什么时候?阿多茫然地抬起头。8年?10年?他真的不记得了。反正那时,他的个子还没有扁担高呢。阿宝在学堂里读不进书,考试老不及格,还常常逃学。袁伯看他不是读书的料,就索性让他休了学,回家跟他学做壶。每天,阿宝要做一堆紫砂泥作业,反复地捶泥、敲打泥片。打成的泥片,几百张叠在一起,大小、厚薄必须相同。一张泥片上要敲多少记木槌,袁伯都是有讲究的,少敲一记,袁伯瞄一眼,就知道了。阿宝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袁伯经常出去应酬、会客,月桂呢,每天下午要出去搓麻将的。阿宝就让阿多替他捶泥。他自己,溜出去泡混堂,推牌九,看戏。阿多起先不敢进作坊,因为袁伯和月桂伯母都不让他学做壶。可是,他又怕阿宝。他要是不答应,阿宝会在半夜里爬到他床上,用一把钢丝板刷扎他的屁股,他不敢反抗,也不敢吭气。后来,他觉得紫砂泥蛮好玩的,自己的性情里,有一种和紫砂泥特别投合的东西,一触到泥,他的手就像着了魔,来劲。脑子里会出现许多箭镞一般的念头,最后汇成了一把壶。壶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嚷嚷着要从脑子里出来。那些制壶的工具,打泥片的枣木搭子,做壶用的牛角明针,榉木做的圆转盘,还有矩车、象车……用起来特别顺手。有时,半夜里,他像个游魂一样,溜进作坊里干活。白天,袁伯在作坊里教阿宝做壶的时候,他就躲到自己住的阁楼上,从地板上挖一个洞,朝下面偷看,他手里也捏着一坨泥,阿宝没有学会的东西,他都学会了。后来,凡是阿宝交不了的差,就由他顶上。
  阿多的不连贯的叙述,显得那么艰涩。阿多看到袁伯慢慢转过身去,他的微驼的颤抖的后背,像一堵风雨剥蚀的老墙。原先,阿多的印象里,袁伯的身板好比那城门一般雄阔。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袁伯低沉地吩咐阿多,打一张泥片给他看看。
  阿多先是燃起一支香。然后举起那把老枣木的泥搭子,顿时,雨打芭蕉一般,一坨紫砂泥,在阿多的手掌下旋转、跳跃。
  那支香袅袅地燃到一半,阿多双手举起那张厚薄均匀的泥片,双膝跪地,放到袁伯面前。
  袁伯扫了那泥片一眼,微微颔首。又问:“做一把掇球壶,要用多少种工具?”
  阿多不假思索地说:“118种。”
  袁伯突然抓过一个茶杯,在阿多面前一晃,问,“看清楚了吗?”
  阿多点头。
  袁伯说:“马上给我画出来。”
  阿多用食指从水罐里蘸了一下水,立即在泥凳上画了一个茶杯,又用拇指,利索地按出一个梅开五福的图案。
  袁伯突然吼了起来:“小赤佬,滚出去!”
  阿多眼里蓄满了泪水,他终于知道,袁伯认可他的壶艺了。
  四
  余先生在半个月后如期拿到了壶。天,那真是一把器宇非凡的壶啊,天青泥,黯肝色,黯淡中微泛幽光,似玉色气;壶盖为合拢的两瓣牛角,短弯流,如美人玉颈;直腹舒缓,环柄窈窕,平底似一马平川。壶底阳篆古印:朴生制壶。整个器形饱满开张,前呼后应,浑然一体。
  余先生将沸水沏入壶中,热气氤氲中,那壶腹顿时飞起两片光晕,像少女的双颊。口与盖,严合适度;壶嘴出水,一注如虹,盈尺而不浮花。
  一切都无可挑剔。余先生想不出什么话了。但他心里的疙瘩,却在一点点大起来。袁朴生说话极少,不是点头就是摇头,非说不可的话,就显得含混,口齿不清,他解释说是伤风了。再有,这壶虽然是袁朴生的气度,可是,袁朴生那只半僵的右手,是骗不过余先生的眼睛的。余先生还发现,袁家的那个帮工阿多,过去多半在后院劈柴担水。客堂里,是没有他的位置的,可这一次,袁朴生让他坐在身边,俨然像个管家,而阿宝公子却不见了。余先生瞄了一眼阿多的手,这才是一双紫砂艺人的手啊,结实,但一点也不粗笨。余先生突然举起那壶,问了阿多一句:“泥门是开着的吧?”
  阿多一愣,拘谨地摇头说不懂。
  余先生就笑了。他问的是一句非常专业的话。所谓泥门,是指用全手工方法拍打泥片后,紫砂壶坯的一种状态。就像人,经过剧烈运动,汗毛孔都是张开的。被千万次拍打的壶坯,就像一个爬山下坡后喘大气的人,泥门呢,就像人的汗毛孔。而用模型制壶,成型的方法不一样了,泥门就关闭,这样的壶泡茶,味进不了壶,无论怎么养壶,水色和包浆出不来,那壶必然就大打了折扣。
  余先生的确精明,可这又怎么样?他能知道袁家这些天发生的事吗?从袁朴生酒醉摔跤的那个夜晚开始,一切都悄悄改变了。
  阿多在袁家地位的变化,是从上桌吃饭开始的。自打进袁家起,他吃饭都是一个人在灶窝里趴着吃。虽然,饭菜一样,但心境却大不同,袁家那张热气腾腾的饭桌,在阿多心里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饭桌上没有一双他的筷子,他就是个下人。如今,他可以上桌吃饭了,这在袁家,是件太大的事情。为这,月桂伯母还和袁伯闹了半宿,后来她就不吱声了。但她从此看阿多的那种眼神,总让阿多背上发凉。
  阿宝看样子受的刺激也不小。见到阿多,他就冷笑。眼睛里的火星,一闪一闪的。阿宝真不应该投胎在袁家,他天生是大少爷的命。现在袁伯不准阿宝出去玩了,每天把他叫到卧房里训话。阿多心里好笑,不让阿宝玩,还不如让阿宝去死呢!袁伯还把后院的一间柴屋改作了阿多的作坊,柴屋的门被堵死了,袁伯让人从灶间的南墙上开了一扇门,通到柴屋里。阿多明白,这间柴屋,今后就是袁家的一个秘密。
  一天,袁伯在饭桌上宣布,以后阿宝每天跟阿多学做壶!哪里也不准去!阿多想,这怎么可能呢?阿宝每天睡到日晒三竿才醒呢。他的小腿上挨了重重的一下,是阿宝在桌下狠狠地踢的。
  从那以后,阿多每天还是早早起来劈柴担水,然后,像往常一样,熬一锅稠稠的白粥。做完了这些,他就到自己的作坊去干活。等到袁家人吃完早饭,他才去吃。有时,碧云怜见他,就把热气腾腾的白粥端到柴屋里。阿多吃完,又接着干活。这时,阿宝还没有起身哩,袁伯来了,问阿宝呢?阿多支支吾吾,碧云在一旁给他使眼色,阿多就说:“刚才还在呢。”袁伯眼光一扫,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阿宝的房里传出杀猪般的嚎叫。接着,是月桂伯母的哭声,混成一片。碧云跺着脚说:“阿多你个木头,快去替阿宝求饶啊!”
  真的,别人求情没用,可阿多一开口,袁伯就撒手了。
  袁伯不再叫阿宝去作坊学做壶了。
  阿多发现,袁伯打阿宝,只能用左手了。他那只右手老不见好,连泥搭子都拎不动,做壶是肯定不行了。有一次,袁伯跟自己过不去,一个人关在作坊里,他用右手去拿明针,那明针是牛角做的,才刮了两下,手就颤抖起来。那壶面上,仿佛破了相。袁伯低低地嚎了一声,把壶坯掼在地上,碎了。
  袁伯不会做壶了!紫砂艺人的一双手,真比他的命还重要呢!
  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来订购袁伯的壶。那些订单,大半被袁伯推掉了,可推不掉的那些朋友,那些老壶迷,袁伯只能接下来,让阿多做。壶界管这叫“代工货”,如今又有个新名词叫“枪手”。袁伯平时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暗地里雇枪手的艺人。可现在,他也只能在心里叹口气了。
  阿多做壶的时候,袁伯就坐在旁边,有时,他会指点几句,更多的时候,他会看着阿多发呆,半天,像一尊泥塑。
  阿多做壶出手蛮快。袁伯说,一个艺人的出手功夫蛮要紧的,就像赛跑,起点决定终点。好几次,袁伯抓起阿多的手,看来看去。说:“真是一双好手啊!”阿多把壶做好了,袁伯就来打印章,那些印章,方的,圆的,葫芦形的,都在袁伯的一个锦盒里装着。壶底,是袁伯的方印,壶盖里,是袁伯的雅号:一善堂。壶把下端,还有一个袁伯的微雕印,只一个袁字,比针尖大一点点。打完这些印章,那壶顿时就神气起来,仿佛有一股气撑着。阿多看得呆呆的,想,这辈子,到什么时候能在壶上打自己的印章呢?
  平常的日子一天天过得蛮快。阿多心里有数,这一个月,他一共做了六把壶。两把石瓢壶,是湖州福泰绸庄的严老板订的;两把掇球壶,是江阴米商王老板订的;一把井栏壶,是苏州得月楼汤老板订制;还有一把合欢壶,是宜兴城里任家花园的公子娶亲的定礼。这六把壶一共收了多少银洋,阿多不知道。古蜀镇上,别人的壶是卖不出大价钱的,通常,一把品相端庄的壶,也不过换一斗白米。可袁壶不一样,阿多常常看见,那些壶客,总是从长衫的口袋里,盘出白花花的银洋,恭敬地放在袁伯的书桌上。最近的饭桌上,油水明显多了。他平时不大敢吃菜,嘴实在馋了,就狠狠地朝那盛肉的碗里瞅一眼。现在,他觉得这些香喷喷的饭菜,都是他挣来的,他吃几块肉又何妨?他把筷子伸向肉碗的时候,阿宝朝他瞪了一眼。他的手颤了一下,筷子差点掉落下来。一股血涌到他脸上。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饭桶、吃煞坯!我不做壶,你吃西北风去!这时,袁伯把一块肥肉搛到他碗里。这块肥肉,膘好厚,好几天一直哽在他的心头。
  每天,阿多还要替阿宝倒夜壶。这里的人,总把尿壶说成夜壶。自从踏进袁家的门,阿多就一直替阿宝倒夜壶的。可最近,这事在他心里渐渐成了一个疙瘩。每天,他做壶还忙不过来,怎么还去倒夜壶啊?有几天阿多一忙,就忘记倒阿宝的夜壶了。阿宝就来揪他的耳朵。那一次,阿多忍住气,弯下腰,伸手到阿宝床下去拿夜壶的时候,阿宝突然把他的头往下按,说:“神气个啥?没有我,哪有你的今天?”
  阿多低着头不吱声,但胸膛里有一股气浪在升腾。
  阿宝狠狠地说:“记住,这个家里,你永远是个下人!”
  很快,这事让月桂伯母知道了。那一天正巧袁伯有事出去。她就到了阿多的作坊里,先是把他数落了一顿,又说:“我到庙里替你问过了,你前世呢,就是个牛马命,天生是出死力气的!哪天要是偷懒,灾祸就从哪天开始。”
  阿多从来不相信她的话。心里说:死力气?做壶是死力气吗?
  那天傍晚,阿多提着阿宝的夜壶从楼梯上走下来,眼睛里有薄薄的泪光。碧云看到了,上前悄悄说:“阿多,我去跟爹说,不让你给阿宝倒夜壶了。”
  碧云的目光让阿多感到一阵暖意。这样的时候,碧云的弯弯的眼睛显得又大又亮,特别好看。他心里,仿佛滚过一阵雷。可是,一想到阿宝那臭烘烘的夜壶,还有月桂伯母和阿宝的那些话,他就觉得特别恶心。
  一天半夜里,阿多突然被一阵尖利的哭嚎惊醒。随后他就为看到的场景呆住了。袁伯失魂落魄地坐在堂屋的地上,左手抓着一根藤条。阿宝就跪在他的身旁。四周是撒落一地的空盒子。阿多隐约知道,那些盒子,是袁伯用来装家传的老壶的。那些祖宗级的老壶,有时大彬的,惠孟臣的,邵大亨的,还有一把曼生壶呢。阿多不知道它们平时藏在哪里,只有逢年过节,或者袁伯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把它们从盒子里请出来,见一见天日。袁伯一见它们,像见了祖宗一样,恨不得跪下。那些壶,仿佛就是他的命!可是,这些盒子怎么全空了?莫非……又是阿宝?
  天快亮的时候,阿多被袁伯叫到作坊里。袁伯半躺在一张临时搬来的竹榻上,脸色灰青,说话的中气一点也没有了。这又是袁家的一个艰难时刻。袁伯问他,知不知道阿宝把家里的老壶拿出去卖的事?阿多肯定地摇头。袁伯又问,阿宝通常去哪些地方玩?阿多嗫嚅了半晌,左右看看,憋出一句话:“还不是戏馆子和混堂么。”
  这里的方言,把浴室称为混堂。秋冬或春寒的季节,江南地带阴冷、潮湿,男人们最惬意的事,就是在雾气腾腾的混堂里孵上半夜。阿多知道,阿宝的钱,多半撒在这两个白相地方了。那戏馆子里,常有江湖戏班来,阿宝就喜欢捧那些个花旦、小生,男不男女不女的,还和人家幽会,那不就是烧钱么?阿宝的大头梦总是到戏班子走了才醒。可新的戏班子一来,他又迷上了。水中月,雾里花,阿宝喜欢。阿宝孵完混堂,就去茶馆里推牌九,他手太臭;老是输得家都不认得。也许是输急了,怕债主上门,只好卖家里的老祖宗了吧?
  最后这些,只是阿多的推测,但袁朴生觉得蛮有道理。在这个阴晴不定的早晨,他艰难地做出一个决定,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想办法把那些老壶赎回来。阿宝的交代语焉不详,指望他赎回老壶断无可能。实施这个计划的唯一人选,当然只有阿多了。
  阿多并不知道,他的身价开始看涨,就是从这个早晨开始的。袁朴生精神上对那些老壶的依赖,他暂时还无法理解。但就是从这天开始,阿多觉得,往昔那个印堂发亮、声如洪钟的袁壶王,真的不复存在了。
  就是在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袁朴生当着家人的面宣布,以后,阿多不用再给阿宝倒夜壶了。
  过了几天,袁家添了一只狗,叫来富。客人来了,来富就狂叫。这样的时候,袁朴生就不让阿多做壶了,有时,他会让阿多去给客人沏茶,袁朴生偶尔给客人介绍他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哦,他叫阿多,是我家的帮工。”
  五
  镇上的虞郎中来过了。他是袁朴生多年的朋友,也是个铁杆壶迷。给袁家人看病,他从不收钱,每到年底的时候,袁朴生会送他一把壶,也就是那么一把壶,居然让一个走遍江湖的虞郎中感到非常满足。虞郎中可能觉得,像袁壶王这样的人物,应该经常不断地生些毛病,这样,虞郎中才忙活得有些意思。这次造访,虞郎中仅是看了看袁朴生的气色,就发现了大问题。袁壶王的印堂发暗,眼球昏黄,嘴唇则显得紫黑。一场大病实际已经侵入了他的肌体。但袁壶王并没有求诊的意思,就连日常的寒暄,也很勉强。虞郎中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阿多在他们的交谈中得到一次进屋沏茶的机会,虞郎中正说着的一句话,让他心头一颤。按虞郎中的意思,袁伯应该立即去大上海就医,一刻也耽搁不得。通常,虞郎中不会把自己的病人拱手相让给别人。阿多偷偷觑了虞郎中一眼,也许是太紧张了,虞郎中的五官全缩到了一起。
  提到看病,袁朴生不仅忌讳,还表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以致让虞郎中在离开的时候,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这样反常的情绪,还被袁朴生日后带到了茶馆,那里的堂倌阿七告诉别人,袁壶王不知怎么搞的,像吃了炮仗,给他沏茶的时候,就那么一点水星子溅到了他手上,他抬起手,阿七就吃了他一记耳光。不过,那记耳光他一点也不疼,软绵绵的,袁壶王莫非病了?袁壶王还说阿七给他沏的西湖龙井茶是陈年货,一嘴涩味。天晓得,那茶刚从杭州进来,地道的鲜龙井啊。不光阿七,其他的茶客也觉得蹊跷,也就是这段日子吧,袁壶王说话明显有些费劲,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嘴角还流口水。那神情,恍恍惚惚的。一壶好茶,还没泡到第三开,他就站起身,跟众茶客告辞了。他的背影有些颤颤巍巍,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岁。人们还看到,袁家那个帮工阿多,保镖一样,跟着袁壶王一步不离三寸。而袁家的宝贝儿子阿宝,最近却不怎么见他孵混堂、看戏、推牌九了。
  茶客中,有西门寿,那不仅是紫砂花货的壶王,还是个顶级茶客。天下的好茶,只要不是用他的壶泡的,那多半就寡了味。人说,西门大师傅的一张嘴,跟他的壶一样厉害,一双眼睛,更是鹰一样狠。在他看来,袁朴生肯定是得了大病,精气神如此衰微,还能做壶吗?可是,有人反驳他,就在前天,葛家龙窑开窑,袁壶王新做的六把壶,一把也没黄,像八月十五的月亮一样饱满。黄,在窑场上就是坏、毁的意思。袁壶王病了,人吃五谷,哪有不病的道理?可是袁壶王的壶没有病,还鲜健着呢,这是茶客们最后的结论。
  关于那些老壶的下落,阿多并没费太大周折,就打听清楚了。原来,壶的背后,是一个个套子呢,不管当时跟阿宝玩的是张三还是李四,最后那些壶都到了西门寿手里。阿宝是袁家的一根软肋,这一点西门寿吃得蛮准。他知道那些老壶,等于是袁朴生的祖宗牌位。君子报仇,十年真的不晚,在他看来,袁朴生当年贿赢了他,是应该付出代价的。
  阿多抖抖索索把这些事情报告给袁伯的时候,袁伯的脸色死灰,轻轻地叹口气说:“其实,我早猜到是他。”
  袁伯又说:“既生瑜,何生亮?”
  这句话,像哪出古戏里的戏文,阿多半懂不懂。
  之后,袁伯就再也不提把那些老壶赎回来的话了。
  阿多在一个有雾的清晨送阿宝登上了去无锡的轮船。据说,阿宝的大姑妈病得不轻,袁伯要他代表全家去看望。阿宝小时候还吃过大姑妈的奶水呢。袁伯说,这次去看大姑妈,不妨多住些日子,无锡好玩、好吃的东西可多了。阿宝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阿多觉得,阿宝走后,月桂伯母好像对他客气了些,他心里就不那么堵了。他蛮想静下来,一心一意做几把好壶。
  阿宝一走,袁家似乎真的平静了许多。镇上新近办了一所夜校,碧云央求了几回,袁朴生就勉强同意了。这以后,几乎天天夜里,碧云背着一个绣了荷花的书包,哼着新学的歌曲去上学。不知为什么,碧云不在家的时候,阿多的心里,像缺了一块什么,心绪也有些乱。手笨了,做出的壶,怎么看都没精神了。阿多心里有点害怕,有件事,他不敢往深里想。夜很深了,他还在作坊里做壶,心,却总是不得安稳。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在巷口了,这样的时候,阿多就觉得,心里缺了的那一块,就慢慢弥合上了。
  原来,他是在等碧云回来。
  碧云回来了,那又怎么样呢?她是不会到阿多的作坊里去的,她并不知道,阿多在等她。就是她知道了,她也会很奇怪,为什么阿多要等她呢?后来,阿多看到碧云卧房里的灯熄了,他的心头也渐渐暗下去,被一层怅惘包裹起来。
  有一天夜里起了风,后来就下起大雨了。碧云出门的时候没带雨伞,阿多心神不定,一直在门口张望。雨,像个赌气的孩子,越下越大了。阿多想去给碧云送伞,但袁伯不发话,他不敢提。后来,雨下得像是抽风了,袁伯终于说,阿多,去给碧云送伞吧。
  像箭一样,阿多飞快地射出去了。他赤着脚在铺了青石皮的小街上欢快地奔跑,他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要是可能,他宁愿这雨再下得大些。
  可是,他没有接到碧云。夜校散课的时候,那些没带伞的学生,都被家里来送伞的人接走了,那些人里并没有碧云。阿多心里慌成了一片,他连问了几个人,都说碧云已经走了。阿多心里自责着,赶紧往回跑。快到家的时候,阿多看到前面的屋檐下,一把伞撑着两个人,肩膀挨在一起。阿多看清楚了,那是碧云,正和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说话呢。在这黑沉沉的雨夜里,她的眼睛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阿多觉得,那种光彩,不仅让她变得特别漂亮,把紧靠着她的高个子男人的脸也照亮了。这个梳着小分头的白脸男子,阿多从来没有见过。他心里,突然像被钝器划了一下。
  他故意不看那个男子,把伞递给碧云,说自己去学校接她了。碧云看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伞,说,反正已经到家了。又说,送她回来的这位,是夜校的李先生。
  阿多一眼瞥见,李先生上衣的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
  古蜀镇上,钢笔这样的东西,还是稀罕之物,阿多还没有见过插两支钢笔的人呢。
  让阿多心里难受的,是李先生和碧云道别时那种亲热的样子。他像一只落汤鸡那样呆立在那里,碧云几乎没有看他,她转过身去的时候,阿多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栀子花的清香。

  明天就是装窑的日子了。
  袁朴生发现,阿多最近做的一批壶,松松垮垮的,一点精神都没有,这哪还像袁壶?简直跟乡下收来的粗货,俗称“乡坯”的差不多。
  袁朴生一怒之下,把那些壶全部打烂了。
  阿多被叫到袁伯的卧房里。袁伯的脸色很难看。他没有让阿多坐,阿多就只好站在那里。他知道这些日子,自己的壶是越做越差了,但他并没有偷懒,只是他无论怎样用心,壶站起来就没精神了,俗不可耐了。就是袁伯坐在他旁边,也不济事。为什么会这样?他心里是知道的。但他不敢说,打死他也不敢说。
  袁朴生取出一叠钱,放在阿多面前,说:“阿多你是不是要些钱用?这些钱你拿去,置几套新衣服吧。”
  阿多不肯要钱。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袁朴生说:“那你要什么呢?”
  阿多迟疑地摇头。他憋红了脸说:“今后,我会好好做壶。”
  袁朴生说:“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做的壶全打烂吗?那些壶,一团死气,像快死的人一样。”
  阿多心里说:“是的,我的心乱了,壶就死气一团了。”
  袁朴生看着他说:“你有心事?”
  阿多的头埋得更低了。最近他发现,就是不下雨的时候,那个李先生也要送碧云回来,有一天,李先生把碧云送到家门口,还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碧云居然笑了,她肯定已经是李先生的女人了。
  “你那些壶里,一点虚静之气都没有了。”
  阿多心里咯噔了一下,抬起头,不解地说:“虚静?”
  袁朴生说:“是的。虚静乃是壶的一种高境。你以为,紫砂壶里是空的?每一把壶里,都有一股气撑着,上品乃是虚静之气,如空谷幽兰、德馨怡人;中品乃是平庸之气,虽八面玲珑,却了无个性;下品乃是混浊之气,断然是苟且敷衍、猥琐不堪。实话说吧,你最近做的这批壶,只能算下品。”
  阿多扑通跪下了,两行热泪顺腮而下。他心里呼号道:“袁伯,阿多心里好苦啊!”
  装窑这天,袁家冷清清的,阿多奉袁伯之命,去窑场打探行情。那龙窑,坐落在葛墅村的一面山坡上,乃镇上葛氏经营,谓葛家窑;自明代正德年间燃第一把火起,几百年熊熊不灭,堪称窑窑兴旺。
  装窑的人们正忙碌着,大家见阿多空着手来,都好生诧异。
  阿多拱拳说:“这一窑,袁壶就不送了,抱歉!”
  为什么不送?没有袁壶,这窑还值得烧吗?
  大家就都议论开了,这一窑居然没有袁壶,简直不可思议。谁都知道,袁家的求壶之客可谓趋之若鹜,每一窑,最显眼、窑温最匀的位置,都让袁壶占着。有性急的求壶者,干脆就等在窑场,一等就是两天两夜,他们要亲眼目睹自己订的袁壶,在一千多度的窑火中如何功德圆满。有一位壶商干脆就把话说白了:袁壶王亲口答应他的,这一窑里,一定会有他的一把壶。别人可是要拿着袁壶去派大用场的啊!
  这一窑,既然没有袁壶可装,西门壶就不客气地坐了头席。这一次,西门寿拿来的壶既多又好,其中有一把新品“红梅报春壶”,本山绿泥,五彩拼色,老梅桩上新蕊怒放,色泽艳而不俗。整个造型苍劲稳健,张弛有度,据说是为杭州警备司令汤祝梅五十大寿定做。那西门寿站在窑头上好不踌躇满志,他谈笑风生,口若悬河,虽然只字不提袁壶,但言语间不断提醒人们,袁朴生已经过气了,他那样的病体,还能做出好壶吗?
  阿多想起袁伯曾经评论西门寿的话:此公虽壶艺精湛,但为人刻薄,非厚道之人;西门之壶同样如此,精到而乏浑厚,华滋而欠骨格,看似花闹,终是小器,难有大成啊。
  阿多离开窑场的时候,西门寿把他拦住了,问:“袁公贵体好些了吗?”
  阿多说:“谢谢西门壶王,袁伯只是偶感风寒。”
  西门寿笑了,抓起阿多的手,仔细地看了又看,说:“难得袁公有你这么一双好手啊。”
  阿多感觉,西门寿看他的时候,那眼睛里分明有别的意思。他把西门寿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袁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袁伯有些紧张,脸色异样地看着他,额上都出汗了。半天,缓过一口气,伸出小指头说:“他么,就这点出息。”
  阿多还说到了等在窑上的那两个等壶的客商。袁朴生长叹一口气,说:“真是对不住他们了。”
  阿多心里突然生起几许怜悯。袁伯已经是一只纸糊的老虎了。从那一刻起,阿多下决心,非要做几把好壶不可。
  可是,他的心就像秋千一样,总是摇摆不定。一坨紫砂泥捏在手里,木木的没有一点感觉。他恨自己没出息,有时候,简直想把这双手剁了。
  倒是月桂看出苗头来了。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碧云说胃疼,眉头皱着,云鬓散着,没吃几口就捂着胸口离了饭桌。月桂突然发现,阿多的眼珠子定神了似的盯着碧云,脸色也一点点灰下去了。月桂踩了一下袁朴生的脚,袁朴生看了一眼阿多,问:“阿多,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阿多一慌神,手里端着的碗就摔在地上了。
  月桂私下里对袁朴生说:“这贼坯,最近不大对头呢,一见到碧云,那双贼眼珠子,就像要掉出来似的。”
  袁朴生说:“碧云?这……不会吧。”
  “怎么不会?他也十八了,天天白米饭喂着他,就怕喂出一条狼狗来!”
  “不管怎么说,咱家如今还就靠着他这双手呢。”
  月桂叹了口气:“你这双短命的手,难道就这么……”
  袁朴生说:“我的手,长到他的身上去了。”
  “他那贱货的娘,只怕在阴间笑得开心呢!”月桂沉下脸说。
  月桂有一块多少年去不掉的心病,那就是阿多的来历。那年冬天,袁朴生把瘦得皮包骨头的阿多带回家,说是从孤儿院捡的。月桂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孩子,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后来,果然有些风言风语刮进她耳朵里,说阿多是袁朴生的相好莫水蓉的遗孤。莫水蓉是这方圆几十里越剧戏班的名角,人长得是天生的水灵、妩媚。袁朴生是古蜀镇上第一号越剧迷,只要有莫水蓉的戏,袁朴生场场必到。台上台下眉来眼去的,知情人看在眼里,自然就当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月桂知道,幸亏当时她那当过几天乡长的老爹还在,袁朴生不敢放肆。要不然,还真不知唱出什么戏来呢!莫水蓉有个不争气的老公,早年也在戏班里,拉一手二胡,那也是绝活,号称江南第一琴;后来他抽上了鸦片,人瘦得像根竹竿,琴也拉不动了。有一天,人们在窑场背后的大水潭里找到了他,捞上来一看,面目模糊,人已经发烂了。
  莫水蓉的死,则更蹊跷。据说,当年有个湖州的绸庄老板陈百万看上了她,要出八千银洋把她从戏班里赎出来,后来,价码出到两万,戏班老板动心了,莫水蓉也答应跟他走,可是,那陈百万交了赎金,莫水蓉却不明不白地得了一种急病,先是不会说话了,后来竟然一病不起,死了。
  月桂一直怀疑,阿多就是莫水蓉的儿子。
  六
  袁朴生在一个平静的夜晚与刚放学的女儿碧云进行了一次谈话。最近,家里人都觉得,阿多像是得了什么毛病,整天神思恍惚,壶越做越差了。有一天他居然跪在袁朴生的卧房门口,声泪俱下地说他不会做壶了,袁朴生真正有一种灾难临头的感觉。难道,阿多真是像月桂说的那样,暗恋上碧云了?碧云的回答显然不能让他放心,前些日子她丢了一条丝绣的手帕,后来居然在阿多的作坊里找到了。她感到奇怪。袁朴生说出了月桂的猜测,碧云的态度却是否定的。在她看来,她和阿多,几乎和阿宝一样,是那种兄妹的关系,而且阿多是那样一个善良懦弱的人,按理他不会那样胡思乱想的。袁朴生说:“那么,那条手帕是自己长了脚,跑到阿多的作坊里去的?”碧云说:“可能阿多觉得那条手帕好看,他顺手就拿去了。开始我也奇怪,后来一想,自家人,一条手帕有什么呢?”袁朴生说:“要是阿多真看上了你了呢?”碧云大笑,仿佛父亲刚给她说了一个荒唐的笑话。但她答非所问地说出了一句让袁朴生大吃一惊的话:“这样下去,阿多会把我们家引到绝路上去!”
  碧云的理由是,现在袁家全靠阿多的一双手,一旦他要撂挑子,咱家就没活路了;万一外人知道,咱也没活路了。实际上,袁壶这块牌子已经塌了,一家人等于生活在悬崖上。与其这样,还不如另谋生路呢。
  至于感情上的事,怎么可能呢?碧云说她顶多就是把他当阿哥看啊!
  门一下子就闩死了。袁朴生还想帮阿多说几句什么,但他想不出什么词来。
  本来,女儿的婚姻大事他有权做主。但内心里有一种潜伏的力量在左右他,不让他坚持而选择了妥协。
  没想到,碧云能把所有的事情看得那么清楚。看来,女儿家读点书,真不是坏事。至于另谋生路,他不是没有想过,壶界是个江湖啊,荡尽半生血本占得鳌头,在高处呆久了,怎么下得来啊!
  碧云说:“爹,这壶王你也做够了,就让别人去做吧,有什么稀罕?不就是捏泥巴做壶吗?咱们离开这里,回无锡乡下种地去。”
  袁朴生沉下脸,这话太刺耳了,他不能接受。袁壶像一座塔,经年垒石,堪称根基牢固,森严而不可侵犯,多少年的八面雄风,难道真的就毁于一旦了吗?
  可是说到底,他的手残了。而阿多最新做出的壶,实在太令他失望了。那还是壶吗?简直是烂草鞋!
  “阿多啊,告诉袁伯,心里到底想点啥?”袁朴生用一种几乎哀求的口气问阿多,“你倒是说啊!”
  “我……”阿多又扑通跪下了。
  “说吧,好孩子,说出来,只要袁伯能做到的,都会依你。”
  “当真?”阿多像一个皮球一样蹦了起来。
  袁朴生突然明白了。阿多那瘦弱的身体里,确实埋藏着烈焰一样的东西。当阿多抖抖索索地说出碧云两个字的时候,袁朴生感到了那烈焰在突突地直蹿。他一阵晕眩,身子差点趔趄着倒下了。
  “袁伯!”阿多急忙上前扶住他。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碧云的?”半晌,袁朴生缓过一口气,沉沉地问。
  阿多埋下头,声音嗫嚅:“不晓得。反正,我做壶的时候,只要看到她的笑脸,只要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就蛮开心的,手里就蛮有劲的。”
  “当真?”
  阿多抬起脸,眼里有着点点的泪光。他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袁朴生呆住了。这分明是一双恍若隔世的眼睛啊。水蓉,是你的眼睛么?清澈,妩媚。那些缱绻的永生难忘的时光,一齐变作无数飞快的箭镞向他射来。
  当初,如果不是他那当过乡长的老丈人警告他,如果再和那女戏子来往,就破他的脸相,他一定会娶她的。后来发生的事,决非他心肠歹毒,而是那个虞郎中下药太猛了。
  “水蓉……他梦呓般地喃喃道。
  “袁伯,你说谁?”
  “哦不,阿多,袁伯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接下来的谈话,就变得不那么艰难了。阿多甚至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的叙述快感。原来,他对碧云的相思,已经是刻骨的了。其实,只要碧云能在他作坊里多呆一会儿,给他烧一壶茶,他做的壶准保不差;如果碧云能对他说一些话,哪怕是随便讲一些家常话,然后,像一只乖猫一样在一旁看他做壶,那他做的壶,就是地地道道的袁壶了;再有就是,那个夜校的梳着分头的李先生,凭什么天天要送碧云回来啊?难道,他阿多不能去夜校接她吗?
  袁朴生几乎就被感动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谈话唤醒了他的一根沉睡了多年的神经。这个卑贱的孩子,他长大了,不管你承不承认,他是莫水蓉的儿子,他身体里,流的是莫水蓉的血啊。天意,天意!摇摇欲坠的袁壶、袁家,如今竟然靠莫水蓉儿子的一双手撑着。
  袁朴生突然觉得,把碧云配给阿多,并无太大不妥。相反,阿多从此就真的是袁家的人了。一切都天衣无缝,袁壶还是袁壶,它衰不了,更倒不了。
  那股潜伏的力量,顿时烟消云散了。
  仿佛渺茫间出现一条生路,一下子展现在眼前。
  晚上在枕头边,袁朴生把自己的心思跟月桂说了。起先,月桂的反应异常激烈,好像天很快就要塌下来;在她看来,这个恶毒的主意比一朵鲜花插在牛粪里还下贱一万倍!如果她手里有一把刀,她会立刻把那个来路不明的小杂种杀了。不,她连鸡也不会杀,怎么会杀人?但是,既然袁家要出事,总要有人去死的,那就她去死好吧。她宁愿去死,也不愿看到这个恶毒的主意变成事实。
  袁朴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训斥月桂。他变得非常耐心,讲出的一番道理不仅实用,也颇有远见。阿多自从得了相思病以后,就再也做不出壶了,你就是真的把他杀了,有什么用?你有袁壶吗?如今西门寿到处放风,说袁壶完了。他恨不得要取我性命呢!因此,只有先依了阿多,让他做出好壶来,袁家才能渡过难关。
  “要不然,我袁朴生就金盆洗手,退出壶门,回无锡乡下种地去。”
  这句话居然管用。壶王固然不是豪绅,无权无势,可在江南一带也是个人物。尤其在古蜀镇上,说到袁壶王,谁不跷大拇指?月桂不敢想像,回乡下种地,那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一夜,袁朴生堪称是和风细雨。但月桂始终寸步不让。快到天亮的时候,月桂才终于有了一些松动。让碧云待阿多好一些是可以的,但绝对不能谈婚论嫁,甚至,连碰也不能让他碰。袁朴生疲倦地笑了,女人就是女人,她们不懂得,男人是要靠女人滋养的。有了女人,男人才更像男人呢。

  碧云有点奇怪的。爹要她待阿多好些,譬如,经常去他的作坊里,给他沏壶茶,陪他说说话,若是阿多熬夜做壶,就给他做点夜宵。爹说这些的时候,娘在一旁居然不吭气,只是表情有点怪怪的。往常,说到阿多,娘总要泼点冷水,说几句闲话的。碧云不明白的是,阿多又不是客人,为啥要这样待他?爹的语气有些迟疑,好像是说,只要你真心待他好,他就能做出好壶来。
  阿多做壶的好坏,跟自己有什么联系呢?碧云是感到有点滑稽的。在她看来,阿多就是自家的一个兄弟。跟夜校的李先生在一起,那是有心跳、有潮起潮落的,脸上总是火烧火辣的。阿多呢,不一样,她给他沏了一壶茶,还给他说一些夜校的新鲜事,她心里是像一潭静水,没有半点波澜的。但她发现阿多的脸,慢慢地像块红布了,两只眼睛呢,有好多火星在冒出来,有点吓人的。她坐在他的对面,浑身都不太自在。她问他,做壶是不是特别没劲,所以壶也做不好了?阿多有点惶然,不知如何回答。碧云就觉得他还有呆的一面,反而是可爱的。又问:“你壶做得再好,也是袁壶,不是阿多壶。你这辈子就甘心做一个枪手?”
  阿多说:“碧云你不该这么说的。”
  碧云说:“我说的,不是实话么?”
  阿多说:“我能做壶,是袁伯给我的造化。”
  碧云说:“你不要这样说,我爹又没有教你。”
  阿多说:“袁伯养活我一条命呢。”
  碧云认真地看着他,说:“你心里,真的有感恩么?”
  阿多点点头。
  碧云说:“那为啥你的壶越做越差了?”
  阿多突然冲动地说:“我……想你!”
  碧云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阿多一把抓住她的手,“碧云,我是认真的!”
  碧云觉得他的手好烫,使劲挣脱了,说:“你要真想女人,我就替你在夜校里找一个。我们那里,美女多呢!”
  阿多瞪大眼睛说:“仙女我也不要,我就要你!”
  碧云敛了笑,正色说:“阿多,这是不可能的。你再这样胡闹,我就不理你了!”
  阿多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我……做不出袁壶了,碧云……”
  碧云慌了,赶紧扶起他,说:“不要这样,阿多,快起来啊!”
  阿多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他眼尖,袁伯已经站在作坊门口了。
  “阿多,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跪!”袁伯皱着眉头说。
  碧云走了。袁朴生说:“慢慢来,心急喝不了热白粥啊!”
  阿多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心里知道,碧云不喜欢他。或者说,碧云只把他当哥哥。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攥紧了枣木搭子,死命地捶泥。作坊在乒乒乓乓的山响中颤抖。一切都在晃荡之中,仿佛世界被颠倒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浑身汗水,瘫了似的仰躺在地上,泪水滚过他瘦削的脸颊,在他的脑袋下湿成一片。
  恍惚间,有轻轻的脚步声。阿多的心竖起来,他闻到了一股香气,是青葱和胡椒的香气。一口小砂锅,氤氲着热热的汤味,在他的面前荡漾开来。一双月光一样的眸子,一点点地,把小小作坊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了。
  是碧云,水一般漫过来的声音:“不许再胡闹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心,就像屋檐下的冰凌,顿时被融化成春水了。
  “碧云,你包的小馄饨真好吃。”阿多呆呆地看着她说。
  “那你就多吃点啊。”碧云坐在阿多对面,双手托腮,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轻轻地笑了。
  “我要天天吃你包的馄饨。”阿多得寸进尺地说。
  “吃成一个饭桶啊?”碧云突然沉下脸说。
  阿多茫然地看着碧云。
  碧云抿嘴一笑,说:“若是饭桶,就更做不出好壶了,是么?”
  阿多的脸涨红了,说:“我不是饭桶!”
  碧云说:“不是饭桶,就做一把好壶给我看看。”
  碧云的话像重锤一般,在阿多的心头敲打着。
  阿多痴痴地看着她,说:“碧云,你坐在那里,就像一把好壶。”
  碧云唾了他一口:“油嘴滑舌!有本事,自己做把好壶出来啊!”
  说完,碧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心头的那柄重锤,又狠狠地敲击起来。仿佛有一扇门,迟疑地闪开一条缝,透进一缕光亮,那光亮如烈焰,熊熊地炙烤着他,让周身的血脉贲张。
  手,像着了魔似的,突然有感觉了。
  突然他像一头冲出囚笼的猛兽一样扑向泥凳。双手抓起一团泥,高高举起,又重重地砸向泥凳。脑子里,有一柄硕大的壶,呼之欲出。那壶,似碧云的曲腰,圆脸,那双十指尖尖的手,托着美人的粉腮;那水银一样的目光,照亮了作坊的每一个角落。
  “碧壶。是的,碧壶。”阿多喃喃地说。
  七
  袁壶又登场了。
  是最新的款式,碧壶。大红袍泥,宽口,弯流舒展似粉颈;壶体丰腴。让人赞叹的是那壶柄,似少女细腰,盈盈一握,玉润珠圆,怎么看都觉得窈窕可爱。
  原来,袁壶王春心未泯呢,如此佳构,若非艳遇,何以春心萌发,造一柄红颜之壶呢?那衰弱的老迈之身,是怀旧,还是怀春呢?
  世道变,袁壶亦变呢,这老东西,遇上狐狸精了?
  壶界的议论,如春日飞絮,纷纷扬扬,似有若无,但全都飞进袁朴生耳朵里了。
  阿多终于缓过劲来了。袁壶又渡过了一个难关,但跟以前比,阿多却不是那么容易驾驭了。对于袁壶,他突然变得兴趣不大。他想做自己的式样。他那碧壶,分明是对碧云的相思之作,壶确实做得素肌玉骨,气韵淋漓。但风格已经脱离了袁壶,在袁朴生看来,壶中显露出的一份滋媚,暗示着阿多从未展现过的性情。那份风骚与执拗,与当年的莫水蓉何其相似啊。
  他有一份莫名的担心。往后,他要小心翼翼地对待阿多了。
  是的,阿多说话声音硬气了,走路跟以前也不一样了,脚步生风,虎势腾腾。
  有一天,阿多从窑场回来,脸红红的,浑身一股酒气。袁朴生说,你怎么喝酒了,和谁一起喝的?阿多舌头有点大,含混地说出一串名字,其中居然有西门寿。袁朴生吓了一跳。说以后不许在外面喝酒!要喝也在家里喝。阿多朝他看了看,居然没有称是。
  阿多也觉得,自己跟过去不一样了。袁家靠他养着呢,他就是袁壶呢。他喜欢穿补丁少一点的衣服,喜欢喝那种纯酽的米酒,喜欢看漂亮的姑娘走路。阿多觉得,原来男人长大了,想要的东西是蛮多的。
  有一天他路过龙吟客栈的时候,水仙姨娘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就低低地唤了她一声姨娘。水仙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要他进屋里坐坐。他犹豫着,心里打鼓。袁伯早先嘱咐过他的,不要到龙吟客栈去。他问为什么?袁伯总是说,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的。但他心里知道,水仙姨娘待他是好的,逢年过节,总是私下里托人给他捎点好吃的,大冷的冬天,还给他送过棉袄。
  阿多还是跟着水仙进屋了。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平常的下午对他有多么重要。原来水仙姨娘早就盼着他来呢,她反复地说,阿多你是大人了,有些事情该让你知道了。后来,她从一个油漆剥落的柜子深处取出一个布包,确切地说,是一件水红的戏袍,打开它,阿多看到的是一个镶了银边的镜框,一个泛了黄的迟暮美人,在镜框里安静地朝他笑着。水仙姨娘在一边幽幽地说:“磕头吧,阿多,这就是你娘。”
  阿多不由自主地跪下了。耳边是水仙姨娘游丝一样的声音。这声音要把他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那些模糊的年代,人事,纠葛,悲欢,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强加给他,说所有这些都与他的前世今生有关?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他只想知道,照片上的这个漂亮女人,真的是他亲生的娘吗?
  后来水仙姨娘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阿多有点耳鸣。恍惚间,他跟着水仙姨娘出了龙吟客栈的后门,沿着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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