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洪恩,1919年出生,1943年毕业于国立上海音乐专科学校,后出国深造。1950年回国,入上海交响乐团任定音鼓手,1954年起任乐团指挥,1965年他下乡参加“四清运动”的时候,突然“行为失常”,经上海精神病医院的医生诊断,陆洪恩患上了“精神分裂症”。1966年春天,陆洪恩再度“发病”,上海交响乐团怀疑他装病,不同意把他送到医院去治疗,而是开会与他辩论,会上陆洪恩反对批海瑞,反对批三家村,认为赫鲁晓夫反对斯大林主义没有错,甚至在激动的时候高呼“修正主义万岁”等口号。1966年5月28日,陆洪恩被当作“现行反革命”被逮捕入狱。
1967、68年,文革高潮中的上海文艺系统批斗成风,许多单位纷纷到关押陆洪恩的市第一看守所争夺一些有名气的犯人,拉出去戴高帽子批斗,名为批斗实为炫耀,以显示他那一派的“实力”。陆洪恩几乎每周要被拉出去批斗。有一次,他在上海音乐学院接受批斗,被打得鼻青眼肿,回到囚室后,他不顾伤痛,告诉难友,他是贺绿汀的陪斗对象。他一向尊重贺绿汀,与贺曾是师兄弟关系,后又拜贺为师,自认弟子。在批斗大会上,革命师生责令他揭发贺绿汀的罪行————,不料他反为贺表功。怒不可遏的革命小将对他拳打脚踢,可他却说“小将们是被愚弄的”,毫不记恨在心。又有一次,陆洪恩被拉到剧场批斗,那天,文艺系统来了许多单位,有交响乐团、京剧院、沪剧院等等,上千人的造反大军济济一堂,逼令他老实交代攻击革命样板戏的罪行。这位音乐家理直气壮地反问:“样板戏有什么好?中华文化艺术星光灿烂,音乐戏曲优秀的比比皆是,为什么只许唱这几个戏,而要毁灭传统呢?”又说:“外国世界一流的音乐、戏剧多的是……”还没等他说完,造反派冲上批斗台,对他一顿毒打。造反派狂叫:“他满嘴放毒,打他臭嘴!”结果竟撕裂了他的嘴唇!他回到牢房时一副狼狈像,连所谓“幕后的老家伙”来杀一儆百。他从当时“公检法造反派”报送上来的名单里看到了陆洪恩的名字,有人说陆洪恩关在监狱里已经近两年了,恐怕与“炮打张春桥”的事件联系不上,张春桥却说怎么会联系不上?社会上的那根黑线又粗又黑,根子就在那些死不悔改的老家伙身上,陆洪恩这样的罪大恶极的人,还关在监饭都无法吞咽。难友们劝他以沉默对抗批斗会,但他苦笑笑,固执地说:“我还是要讲,有一口气在就要讲,什么样板戏,破烂女人搞的破烂货!”
1968年4月,上海掀起了“炮打张春桥”的浪潮,红卫兵们把“打倒张春桥”的大字报,贴满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张春桥在惊怒之余,决心揪出几个狱里浪费人民的粮食,你们的屁股坐到谁的板凳上去了?杀陆洪恩就是杀一儆百。于是陆洪恩就在上海“炮打张春桥”的浪潮中成为了替罪羊。
1968年4月27日,在林昭被杀害的前两天,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在人民广场召开公判大会,宣判陆洪恩死刑,立即执行。和陆洪恩同时被处决的还有柳友新等六名被冠以“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对这场集体屠杀,当时的上海电视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作了现场转播,《解放日报》等作了报道和评论,判决公告贴满大街小巷,是上海市轰动一时的大事。
曾经和陆洪恩关在同一监房的刘文忠先生,在《风雨人生路》中回忆,在最后一次对路洪恩的审讯中,陆洪恩以20分钟慷慨激昂的演讲,全面地指责了文革之罪:
“我想活,但不愿这样行尸走肉般的活下去。不自由,毋宁死。文革是暴虐,是浩劫,是灾难。我不愿在暴虐、浩劫、灾难下苟且贪生。
自从14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18世纪英国产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开始从农业文明迈向工业文明,而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西方的民富国强哪里来?我国的民穷国弱又哪里来?世界在两极分化,西方社会在搞工业革命,科教兴国,振兴经济建设;而我们在搞阶级斗争,政治运动,搞内耗,造反,停课、停工,闹革命。人家主张民主、自由、法治、文明,我们搞专制、愚昧、个人迷信、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人家保护文物,保护知识产权,尊重知识,拿知识分子当宝;我们砸烂文物,侵犯人权,打、砸、抢、抓、抄,批斗毒打教师,知识越多越反动,称知识分子为“臭老九”,当“牛鬼”。人家求安定、讲团结,重视伦理道德;我们惟恐天下不乱,争权夺利,批判孔孟“忠孝节义”,搞阶级成分论,搞专政。
文革消灭了真诚、友谊、爱情、幸福、宁静、平安、希望。文革比秦始皇焚书坑儒有过之无不及,它几乎要想整遍大陆知识分子,几乎要斩断整个中华文化的生命链。知识分子命运悲惨,苦不堪言。堂堂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文化,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八个样板戏,而且没有作者,都是文革旗手一手遮天,这只能证明我们民族已在走向文化沦落。
我不能理解毛泽东为什么要侮辱大批跟党走革命道路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要斗倒批臭大批爱国的人民教师、学者、工程师、艺术家?他们在辛勤耕耘,传播文化知识,他们已经把一切个人功劳与荣誉都上缴给组织给党,一切的一切都归功于伟大的一个人。可是他还要侮辱我们,称知识分子是“臭老九”。我们爱国,可是国爱我们吗?我们听毛主席话跟着党走,可是建国以来,他从55年反胡风,57年设阳谋反右,66年又开展文革焚书坑儒,要对知识分子赶尽杀绝。我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抱着一颗报效祖国的心从海外归来竭力忠贞奋发工作,谁知落到这等半死不活的地步。我这样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现在广大知识分子生不如死,一个民族发展到死比活着还安定,这个民族无疑已经坠入了灭绝生命的深渊,文革是毛泽东引给中国人民的一场地狱之火,是为中国人民摆上一席人肉大餐。我不怕死,也不愿死,但如果文化大革命是为了求得这种全民恐惧、天下大乱的生活,如果说社会主义就是这样残忍无比的模式,那么我宁做反革命,宁做反社会主义分子!”
在路洪恩死后14年,1981年,路洪恩被宣判无罪。
转自农民升音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