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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秦淮两岸，自古青楼栉比、妓馆林立，是闻名遐迩的风月场所。秦淮教坊业的命运是与南京的政治经济地位是息息相关的。东晋以王导、谢安为代表的巨族豪宦的深院高宅巍然耸立于秦淮翼侧，“乌衣”纨绔走街串巷、斗鸡走狗、调脂弄粉、宴饮终日。特别是南朝二百余年，上溯皇室贵胄，下汲寒士青衣，一律在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中醉生梦死，虚耗青春。尤其是陈后主，堪为其中极品，当隋军兵临城下，江山岌岌可危时，仍然在丝竹管弦，甜歌柔舞中觥筹交错，恣情逍遥。数百年后，憔悴的杜牧泊舟秦淮时，面对黯淡的秦淮灯火，触景生情，联想晚唐历历，不禁神伤而赋诗曰：“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直到朱元璋神话般的踩平元蒙王朝，建都南京，秦淮才找回了久违的生机。为保证京都的经济，朱元璋从全国强行征集手工业者十余万荟萃南京。世情百态，人面万相，纷纷杂杂，秦淮教坊业趁机获得了空前繁荣。然而，朱元璋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宾天不满四年，远在燕山的儿子朱棣竟然挥兵操戈，涉淮渡江，驱逐了自己精心栽培的长孙惠帝朱允[火文]，并迁都北京。从此，南京只能附和为留都，眼睁睁的看着昔日的繁华混迹在江水里滚滚东逝。一六四四年，欲挽狂澜于既倒而又时不我与的崇祯帝被李自成逼的手足无措，气急败坏之余，将一条素绢绾结在煤山的树枝上。风风雨雨的朱明近三百年王朝在这条素绢上魂飞魄散，悠悠而逝。但是，尸骨未寒的朱明王朝的蝇蝇苟苟们并不甘心，江南的一群虫豸簇拥着昏庸愚昧的福王朱由崧登上了太极，改元弘光，复都南京。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内忧外患，危如累卵的南明小朝庭依旧沉湎在笙歌劲舞，而奸宄当道，朝政日非，在江南的绵绵细雨中摇摇欲坠。就是这个时期，风雨中的秦淮河给了我们一具清新的面孔。诸多艺貌双绝的名妓的涌现，给秦淮教坊艺术平添了几分风采。尤其是柳如是、董小婉、李香君、陈圆圆、马湘兰、顾横波、寇白门、卡玉京等八位佳丽，她们并称为“秦淮八艳”，凭借其卓绝的才华和技艺，蜚声神州，名垂青史，并在动荡的残明王朝里用卓乎常人的挚爱和贞烈，演绎出一幕幕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故事。而在此中，媚香楼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三百五十年后的一个暖冬，斑驳多舛、阅尽沧桑的秦淮河有幸迎来了一位文弱善感、尚古情浓的书生，他满怀着对那段历史的向往和崇敬，依依徘徊在秦淮河畔。他就是我。当我游目骋怀于清新俊逸、古色古香的秦淮明清建筑群里熏魂醉魄，当我漫踩着沧桑的古道意气风发的与历史淋漓兴会而欣喜至极时，我邂逅了媚香楼，零零落落、茕茕孤立在繁华兴旺的石坝街北翼。昔日，她构成了秦淮繁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璀璨夺目，今朝却凄凄清清的孤立在繁华之外，造化弄物尚且残忍至此，何况人哉？《左传》云：“兰有国香，人服媚之。”这大概就是媚香楼的得名吧！秦淮一带青楼的命名,譬如晚睛楼、秦淮人家，比起散之于古华夏大地上诸如“万花楼”等俗滥不堪的妓馆牌匾，更显得清新俊逸、婉转妩媚，而且引经据典，自成一格，诗情画意，迤逦而出。这大概得益于其与中国第一考场――江南贡院毗邻的缘故吧！文人骚客，每值兴会，则载妓泛舟，清歌泠语，杂以丝竹管弦，酣饮之余，吟诗弄赋，妙手偶得而赐以佳名也未尝不可。身为青楼的媚香楼，自然无足称道，我之兴趣于此，则因为她是李香君的故居，其中寓含了另一种千丝万缕、难理难断的情愫。前清孔尚任先生的煌煌一部《桃花扇》，将李香君与侯方域的爱情悲剧描摹得摧肝裂胆、柔肠寸断。我固习惯将所有的文学作品定性为虚拟的世界而批判的审视品咂，自然《桃花扇》也不能例外。这位落魄的孔子六十四代嫡传尽管扬言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但终不免要将宦海失意的郁闷幻化成一段美丽缠绵的爱情故事来争取精神上的满足。我是满怀着一腔钦敬的热情来瞻仰李香君的遗迹。我的脚步缓慢而又小心翼翼，不敢打碎这三百余年的清寥静寂，不敢惊醒她悠悠四散漫盈着的芳魂蕙魄。朱楼的大厅里一派窗明几净，隐隐能嗅出丝丝当年焚兰熏麝的余香。周遭里略显朴素而又古典的布饰，宛然我梦中的历史典范，冲击着我惊诧的双眸。各种各样、形形式式的李香君时代女子使用的金钗银簪，胭脂铜镜、绣鞋如意也陈列在大厅上。历史潮水的冲刷腐蚀，当年的光泽艳丽已不复残存，但驰思骋想，细致勾勒，也能了解旧家闺阁女儿的风采。四壁上展示着李香君的生平介绍，与《桃花扇》所言明显有所出入，但大体一辙，孔先生文不虚就矣。其中对当年名播四海的“秦淮八艳”的略介，倒令我兴致倍增，闲散之余，不免细心稽考起她们的历历行迹。“冲冠一怒为红颜，恸哭六军俱缟素。”只凭吴梅村在其《圆圆曲》里这样一句脍炙人口的诗，就足以奠定起陈圆圆的声望地位。她纤细柔弱的背影在刀光剑影、号角激越的映衬下越发璀璨夺目，李自成因之仓皇倒戈，清王朝和吴三桂各得其所。可惜吴三桂并不争气，虽有勃勃的称帝野心，却不能慰志平生，倒落得身首异处。否则，陈圆圆何止拘拘于“四大名妓”之列，或许跻身于“四大美女”也未为可知。纵观西施、貂婵、王嫱、杨太真，不能令当时实权最高统治者垂涎，无论如何的倾国倾城，亦毫无补益。历史毕竟是胜利者撰写的。柳如是诚然一位兰心惠质、才艺双馨的美貌女子。她的诗文、书法、绘画都独标一格，卓绝深闺，流芳百世。历数煌煌历史几千年，作品能结集出版且名动天下的古代女子，舍却李清照和柳如是，尚有几人？据说马湘兰的竹子也画得惟妙惟肖，形神毕至，掷地三百金应者如云，曾为一代士人所深深仰慕。至于董小婉，据说也是声名煊赫，先是与冒辟疆有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后来阴错阳差的被清圣祖顺治皇帝纳入深宫，锡封董鄂妃，然因出身卑琐，历遭宫庭攻讦，一病难医，郁郁而终。后有好事者将她的故事辑佚成册，编撰出一部传记，我因为诸事烦琐，未能寻求拜读，所录皆是道听途说，恐有舛错而负于读者诸君，而夜尝辗转不敢寐也。还有顾横波、寇白门、卞玉京的事迹，限于历史和我个人的精力，都不能确切知晓，后若有填漏补阙之机会，定当置纸相告，此则一笔带过，不作深究了。我时常在想，对于她们这样一群冰雪聪明的姑娘，置身青楼，未始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倘使她们都生于深宅大院，日日冷冷清清的囿守在深院高阁，纵是才华横溢胜于黛玉者，也不能为世人所知晓，更何谈流芳百世呢？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聪颖睿智的姑娘竟是这样被活活抹杀了。而青楼却提供了这样的一个场所，让那些落魄的女子中美貌而又才华横绝的，脱颖而出。出得大厅，就是一方小小的院落。在这院落的西北隅，矗立着一尊李香君的白雕，神情温文儒雅、古典秀丽，在枝叶婆娑的菁菁翠竹后泰然安祥的斜倚着。我于是溯阶而上，首先闯进眼帘的就是李香君的闺房，这与莫愁湖畔、胜棋楼上的女子闺阁迥然不同，布置略显朴素：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卷，曲折多仪的梅枝上点缀着洁白的梅花，清新疏————朗、情韵盎然；梳妆台上的铜镜已不复明亮，各种不知名的瓶瓶罐罐排列其上；洁白的丝帐在朱木映衬下显得高贵纯洁，金色丝幔的床罩上一对鸳鸯在浴波嬉游。公元一六四三年，即崇祯十六年，年仅十六岁却相恋四年的李香君与侯方域在这里度过了第一个情切切、意绵绵的良宵。当年题扇为盟、对酒成誓的盛况已难以感受，这对伉俪情深的新人哪里能料到随后而来的种种坎坷与离别而恣情吟唱着“这云情接着雨况，刚搔了心窝奇痒，谁搅起睡鸳鸯？被翻红浪，喜匆匆满怀欢畅。枕上余香，帕上余香，消魂滋味梦里尝。”（引自《桃花扇》）这略近猥亵的曲调。越过闺房便是李香君的客厅，客厅的布置也是一律的雅洁有致。然而有谁知，在这里曾经响彻着铁骨铮铮，爱国惜民的声音。包括侯方域在内的一批复社文人，继承着无锡东林党的衣钵，每值相聚，则批评朝政、指陈弊病，忿懑之情不可抑制，常有过激。李香君虽处深闺，心却与国事相休戚。当闻知北都兵败，崇祯自缢，当感觉南朝腐败，朝政颓废，香君虽不能挥兵操戈，征战沙场，但思之想之，议之论之，赤子之情跃然而出。这间客厅就记录了她的拳拳之心。我常自思，如此柔弱女子，力不能举鸿羽，而关切国事如此，何我堂堂须眉，竟不若彼裙衩哉？最后一个房间的陈设，别有一番古典的韵调。粉红色的丝帘前面矗立着一叶屏风，上面绘有青山绿水，一桥跨涧，枝叶婆娑下数名仕女，或执琵琶，或吹箫笛，情态毕俱。再有，便是桌上的古筝，偎依的琵琶，整个房间蕴藏着一股气息，似乎随时随地都能爆发出一曲美妙悠扬的音乐来祭奠主人高雅的情调。据说李香君自幼师从周如松、苏昆生，尽得其传，丝竹琵琶、琴棋书画、音律诗词无所不通。李香君的一生无疑是悲惨的。新婚燕尔之际，侯方域因参加复社而被连累，渡江逃亡。已登太极，昏庸愚昧的弘光帝强令征娶之，香君誓死不从，以头碰壁，血溅纱扇，后来好友杨龙友感其贞烈，涂血为墨，勾勒出桃花朵朵，是为“桃花扇”。但香君毕竟是一柔弱女子，怎敌得权倾朝野弘光帝，只得委屈进官教习，不出几年，南朝灭亡。李香君深感国破家亡，无所栖处，于是投奔栖霞山葆贞庵卞玉京，削发为尼，不久就郁郁仙逝，时年二十六岁。当我拜别媚香楼的时候，阴霾的江南天际已经是霪雨霏霏了。熟习的游客们似乎并不以为意，泮池上密密麻麻的悠游着古典的画舫，夫子庙前也攒集满拥挤的人群。制作精巧，工程浩大，流光溢彩的花灯一同亮起来，照亮了大成殿的角角落落，也照亮了千年孔子温和的面庞。我蓦然记起来了，今天是农历正月十五。三百五十年前的今天，李香君和她的姐妹们娇小轻盈的身躯定然在这里生机活跃，她们用聪颖的智慧对抗着不可一世的须眉，流利的破解着一个又一个的灯谜，博得人们的阵阵喝彩。当红颜还归为香土的时候，我的记忆里弥漫满她们亘古的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