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断头台的小岛
——评《圣皮埃尔的寡妇》
【编剧】克劳德·法劳多
【导演】帕特里斯·勒孔特
【主演】朱丽叶·比诺什,丹尼埃尔·奥图依,埃米尔·库斯托里卡
【地区】加拿大/法国
【时间】2000
【获奖】2000年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提名,莫斯科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奖
1849年,靠近纽芬兰的法属加拿大群岛中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荒凉的圣皮埃尔岛,两位醉酒的水手因打赌船长库巴是肥还是壮来到船长家,漆黑之夜,混乱之中,尼尔·奥古斯特迷迷糊糊操起身边的刀将库巴砍死。《圣皮埃尔的寡妇》叙述的传奇故事由此拉开帷幕。法国政府指定一位法官审判该案,尼尔被判死刑。根据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法律,必须有断头台和刽子手来执行死刑。但岛上没有刽子手,也没有断头台,要从千里迢迢的法国运来。于是,尼尔被收监,等待死刑的到来。
爱情
等待死刑,恐怕是世界上最令人心碎的一种经历。故事就是在等待中发生的。
尼尔由上尉勒·凯普特恩看管。漂亮的上尉夫人出于怜悯和教化之心,提出一个大胆的“劳改方案”:与其让尼尔在监狱等死,不如把他带到家里干点杂活,同时为他提供日用品作为交换。尼尔努力表现,屋舍被整理————得焕然一新,庭院里种满美丽的鲜花。上尉夫人渐渐看到粗鲁的尼尔也有纯真善良的一面,便带他一道为岛民做慈善工作。尼尔乐于助人,岛民慢慢地开始喜欢他,后来他还赢得一位女子的爱情。有一次,他挺身而出,勇敢地救下岛上唯一的咖啡馆及女主人,更让他成为英雄,得到了所有岛民的爱戴。人们开始重新考虑他的死刑。
上尉夫人与尼尔之间也渐渐滋长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情感。她教尼尔认字时,两人的手指缓缓靠近。尼尔结婚时,上尉夫人侧身流泪。沉默的上尉看在眼里,但仍维护妻子,驳斥官员们对自己妻子的嘲讽。不过,尼尔的婚事纯粹只是为了衬托上尉夫人与尼尔的“朦胧爱情”。朦胧的爱情之所以能打动人心,是因为它转瞬即逝,仅留存于每个人深藏的记忆之中。相对于热烈的爱情、长久的婚姻以及婚床上生产孩子之类的事情,似有若无的朦胧爱情是一件地道的稀缺品。
幸好,上尉夫人和尼尔的朦胧感情未走入俗套的三角恋或多角恋。因为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树木刚发新芽,断头台就运来了……除了爱情,影片还要直面更重大的主题——生存与死亡,生命与人性,罪过与惩罚,报应与宽容,死刑与赦免,司法与民主,程序与正义,法律与人情,这使得情感主题潜在地变得微妙起来,若隐若现,似是而非,从而也恰到好处。
死亡
圣皮埃尔岛没人愿做刽子手,即使地方政府支付高额报酬。岛民们在上尉夫人的带领下撕毁了招募刽子手的所有布告。他们聚在一起,向当局呼吁不执行死刑。上尉夫人和上尉设法营救尼尔,最后上尉夫人甚至让尼尔驾船逃跑。但尼尔担心这会给上尉一家带来麻烦,最终还是回到了圣皮埃尔岛。上尉顶住压力拒不执行死刑判决,违抗了法兰西政府的命令,却不知此举会给自己带来弥天大祸。共和国认为这是对其殖民统治的背叛,派来了新的上尉,上尉和妻子被押解回国。
影片结尾令人心悸:尼尔被砍头,上尉因叛乱罪被枪决,上尉夫人悲痛欲绝……荒凉的圣皮埃尔岛因此多了两个寡妇。
是死亡,而不是生命,留在观众的脑海里,令人震撼,让人思考生命的意义。人们喜欢文学,喜欢电影,往往是因为这些可能弥补现实生活中的缺憾,只要作者或编导愿意,他们可以创造奇迹。事实上,观众和岛民一样,多有这样的期待,期待奇迹的发生,尼尔不用去死,上尉更不会离开善良美丽的妻子。
这二个女人在成为寡妇前,必定天真地以为,致人死亡并非故意,尼尔已改过自新,几乎所有岛民都喜欢他,因此尼尔的死刑判决有可能得以通融,不予执行。
然而,没有奇迹,没有戏剧性的转折,没有我们在生活中欠缺而期望在文学或电影中寻找到的奇迹。因为理性的生活,绝不能建构在奇迹发生的基础上。你可能中彩,可能有艳遇,可以为意外的收获感谢上苍,但最好不要渴望意外之财,不要期待萍水相逢,这样必然会加剧人生的痛苦。生活之残酷,人世之荒凉,人生之无奈,有如圣皮埃尔岛的荒凉和悲伤一样,浸染着观众的心。是的,人生无需指望奇迹的发生。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平淡而踏实地生活。
不过,尼尔与上尉之死正是这部悲剧令人震撼的关键。悲剧总与死亡相伴,男人死了,影片因此名为《圣皮埃尔的寡妇》。实际上,古法语中“Veuve”一词,既指寡妇,也有断头台之意。
报应
尼尔杀人,杀人偿命,这是普通的常识和直觉,也是报应正义的要求,否则库巴船长的冤魂难以散尽,受害人家属的悲痛难以抚平。约翰·戴蒙德爵士在《法理学》一书中写道,报复作为刑事司法的目的之一,“用于抚平所有健全社会会有的愤慨之情,满足复仇或报复的本能,这种本能不仅存在于受害人神圣,而且也是社会大众的同情心的延伸”。报应甚至可视为法律制度构建之基础。梅因、霍姆斯、波斯纳、牧野英一等学者认为,复仇是法律尤其是刑法的起源。即使现代法律,缝隙之中也隐约透出报复的气息。
然而,报应主题在影片中并未充分展开。为什么圣皮埃尔岛的居民几乎一边倒地同情尼尔,希望他获得宽恕?
第一,尼尔不是故意的,而是酒醉时过失杀人。法律有必要区分故意与过失,两者是截然不同的罪过形式。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法律似乎未区别对待,显得不通人情,至少对尼尔的判决没有考虑过失的因素。
第二,受害人库巴船长是一位孤独的老人,没有妻儿老小,甚至亲友皆未出场。当地民众没有看见或听到受害人亲友的诉苦与悲愤,时间也让他们逐渐忘却了屈死的冤魂,因而毫无保留地站在爱与宽容一边,同情尼尔。国家之所以惩罚犯罪,一个重要原因是抹平受害人的伤痕,以国家的名义替代其“复仇”,从而切断私人复仇的链条。电影中没有任何受害人的亲友来担当伸冤的控诉方,实际上回避了犯罪所带来的激烈冲突。问题因而简单化了,岛民们不必权衡良心作出艰难的抉择,观众也不必在法律与情感之间苦苦挣扎。
宽容
这部电影的原型,据说源于美国德克萨斯州一位未成年少女K.F.塔克的故事。她醉酒后犯下一宗极度残忍的罪行,用斧子将人砍死。酒醒后,她悔恨不已,积极赎罪,成为监狱里的模范。在州长乔治·W·布什(美国布什总统之兄)和州大赦委员会决定维持原判并执行死刑之后,美国掀起了一场有关生存与死亡、罪过与宽容的迟来的讨论。
塔克、尼尔是否要为一时莽撞付出生命的代价?能否给罪犯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数百年来,死刑存废的论争一直不断,如今废除死刑运动在国际范围内蓬勃发展。姑且不论死刑之存废,至少需要承认:法律当珍惜生命,体现宽容和怜悯之情。正如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借神父之口对冉·阿让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会犯错误的,只有上帝才会永远正确。”因此,良法应兼具惩罚与宽恕之张力。正义不仅呼唤报应,也要求适当情形下的和解与宽容。
但值得进一步追问,人类所有的错误都能被宽容吗?何种情形可以宽容?通过何种机制达成谅解和宽容?谁来宽容?
受害者或其亲属可与犯罪人达成和解,古代法律制度的发展就普遍呈现从复仇向赎罪金的演化。当公权力逐渐强大时,刑事和解逐渐被禁止,即便受害人,通常也无权力宽容犯罪,追究犯罪专属于国家。19世纪中叶的法兰西政治动荡,实施严刑峻法亦在预料之中。
民众对待犯罪和罪犯的看法,是否及如何影响案件处理,取决于司法民主性的程度。并非民众宽恕了罪犯,法律就会网开一面,法律的面孔往往是冷冰冰的。正如圣皮埃尔岛的居民对尼尔深表同情,但法兰西的法律却未施加任何怜悯之情。尼尔杀了人,法律也在杀人,只不过尼尔构成犯罪,而法律代表正义,尽管同样消灭生命,制造寡妇。法律冷冰冰的面孔,美其名曰“法律理性”,但以形式理性为特征的现代法律不免会带来机械和僵化。法院既已裁判尼尔杀人罪成立,判决就具有法律效力,应严格执行。上尉拒不执行裁决,构成犯罪,依当时的法令被处死刑。
程序
《圣皮埃尔的寡妇》让人领略了法国人执行死刑的程序和艺术。死刑的执行必须严格遵守法律程序—,用断头台和刽子手。经过法定程序,惩罚才能被赋予正义之名。这是典型的程序正义,不仅刚性,而且机械。正义沿法律预先设定的程式运行,没有断头台就不能执行死刑。因此,即使耗费巨资,法国当局也要把作为正义化身的断头台从本土运来。这是法国对圣皮埃尔岛行使治权的象征。法律与正义远隔重洋,从法国运送到这个荒凉的小岛,却打破了岛上原有的安宁,甚至破坏了当地的秩序。
今天看来,尼尔被送上断头台十分残忍!但在刑罚的执行上,断头台其实是一个历史进步。先前,法国刑罚的基本形式规定于1670年法令。死刑的执行,只要翻开福柯《规训与惩罚》(三联书店1999年)的开篇,便会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1757年3月2日,达米安被送到广场,用烧红的铁钳撕开他的胸膛和四肢上的肉,用硫磺烧焦他持弑君凶器的右手,将熔化的铅汁、沸滚的松香、蜡和硫磺浇入撕裂的伤口,再四马分肢,最后焚尸扬灰。砍头原适用于贵族的死刑,因为它是一次性快速完成对犯人的行刑,不使用“拖延时间从而十分残酷的”处决方式。作为法国大革命的自由、平等之成果,这种行刑方式被推广至一切执行对象。法国1791年法典第3条规定:“凡被判处死刑者均处以断头。”无论犯罪者具有何种身份和地位,相同罪行受到相同惩罚。
我们的生活,往往也按一定的程式进行,向着最后的终点前进,总归要有个了结,正如对尼尔的司法程序及其执行那样,不紧不慢沿着既定的程序向前,最终他走上了断头台。而且,由于铡刀生锈,他被砍了两次。古今中外,这样的结局都被称作命运。尼尔之死,象征着命运的不可逆转。上尉夫人、上尉及许多岛民试图改变尼尔的命运,但最终不过是徒劳,而且还搭进了上尉的性命。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悲剧的目的是要引起观众对剧中人物的怜悯和对变幻无常之命运的恐惧,悲剧中的冲突往往是难以调和的,主人公虽然总是与命运抗争,但结果却常常遭遇失败。《圣皮埃尔的寡妇》展现了一场无法避免的悲剧,揭示了命运的不可改变性。虽与命运抗争,且抗争过程也许既不寂寞,也很美丽,但人最终不得不服从命运的安排。
大海深邃,雪景凄美,场面壮阔,在古典史诗般的唯美场景中,19世纪的法国殖民地,没有断头台的圣皮埃尔岛,上演了一出人生与命运的悲剧。影片着眼于生命价值的思考,从人性角度讨论了法律与道德、情感的复杂关系。它富于美感,却很难令人快乐,因为所涉及的主题和表达的思想如此沉重。其实,人生的快乐本来也就是短暂即逝的,正如尼尔等待死刑而又企盼命运转变的最后时光,以及他与妻子和上尉夫人的情感故事。而快乐之短暂,当然也是一条普世的法则。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中提醒得极好: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灭了?
(本文原载《法律与生活》2005年第24期《读者》2006年第5期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