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那些繁花深处的村庄
十年前，朋友新买了车，两个好友一路狂奔，势要找一处开着花的村庄。
那是一个早春的黄昏，城镇粗大的烟囱在身后吞吐着钢筋水泥的烟云和喧嚣，春天犹如一座庞大的发电厂，将城市盘结的每一根管线都连接起来，甚至大地深处的树根草系。鼓动风匣，草长花开，连远处在建的高楼也在生长，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向上的欲望。
但我们还是想找一处开着花的村庄。安静的，开着花，偶尔一两声乳羊的咩啼或老牛沧桑的呼唤自繁花深处传来。我们二人的故乡都在农村，离开已久，已经渐渐模糊了故乡的影子，很久没有听到过牛羊自由的交响，就连城镇周边阔大的田野也逐渐被高楼遮蔽，我们离故乡越来越远，灵魂越来越孤单的晾晒在城市的阳台上。这让人禁不住颤栗，故乡是血脉所系之处，是最初岁月的记忆，怎么可以模糊？！我们要去找回故乡的村庄，找回记忆里故土槐花的香气。或者，这只是个借口，是我们为盘算已久的出逃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许我们只是想走出钢筋水泥的城市，找一处和城市有着不同面庞的部落。不同的街道，不同的房子，不同的人群，来满足我们放松的情绪和心情，来印证我们对想象中故乡的心灵期盼。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已经成功逃离，在一条黄尘拂面的土路上前行了，我们想象着，拐过这条坎坷难行的土路就能看到一棵桃树、李树、或者槐树，在谁家枯枝圈成的寨子里妖娆地盛开，满树的花朵，红的，粉的，或者白的，满树的春天，狂野的，羞涩的，或者安静的。这才是故乡的模样。
想象支撑我们不停前行，一个村，又一个村，陈年的柴草堆满了街巷，鸡鸭的慌乱迸溅着污水，勤劳而吝啬的庄稼人将每一寸土地视为生命，房前屋后的空闲处，栽种着菜蔬庄稼，堆放着杂物枯藤，一派邋遢杂乱。只有喇叭花，正沿着墙角的砖缝攀援，逐渐露出盛世的狂紫。
那次回来后，我们谁也没有再提出去乡村，找一棵疯了般开 花的树，找一处开满花的村庄。不久，朋友卖掉了她在乡村的两间老屋，仿佛终于可以安心在一所客居的城市做个城里人了。
每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人大都有着浓厚的乡村情结，即便这个村子曾伤害过他，他们的怨愤，也是得不到村子认可的孤单和伤感，说到底，这还是一种眷恋。母亲自退休以后，就常常念叨着要回她的村庄看看，私心里，我不愿母亲遭遇和我同样失败的找寻，存着失望生活在对故乡的想象中。我劝阻她那里已没有亲人，她却反驳说人人都是亲人，思乡之情顽固执拗。母亲的痴念无从化解，我也只好妥协，于是三年前，我载她去了她的故乡，县城西北部的一个小村。
村西曾有一条河，充满了母亲儿时的记忆，白天，她在这条河里捉虾摸鱼，浮游浅嬉。夜晚，她又坐在河边看北斗七星被夜风吹转了方向。每每忆起这些，母亲就如同装满了笑声的笸箩，快乐颠覆了俗杂的日月。我惧怕工业时代的排放已经污染了任何一处流水，于是带母亲绕路村北，想避开村西那条小河，没想到村北正在修路，通往村里那条每逢雨季就低陷坍塌的小路已经拓宽，正在铺设水泥路面，路两侧新修的排水沟已经砌好，沟的旁边，是用花型砖垒砌的绿化带，据说，等路面铺好，这里将栽上整齐的常绿灌木，还要种上木槿和扫帚梅。一个正干活的年轻人对我们说：邻村建设的可好了，宽敞的柏油路，路边盖起了两层小楼，还栽上了玉兰花，一到春天开得漂亮着呢，我们也得加把劲赶上他们。我们问起村西那条小河，年轻人笑了，他说现在干旱，河早就没有了，河道低陷，年长日久竟成了村里人的垃圾坑。前几年村里来了驻村工作组帮助村民建设新农村，改变村民的生活环境，一年后，垃圾坑不见了，变成了一个漂亮的人工湖，里面还建了亭子和假山，村里人没事儿的时候，都爱到那里去坐坐转转。
母亲终没有找到她记忆中的小河，但她却是满怀希望的离开了村庄，之后几年里，她每年都要回家乡一次，在她年轻时的伙伴家中坐坐或者住上一两天，每次她都能带回家乡的新消息：村里所有的路都变成水泥路了；村民都吃上自来水用上太阳能了；村里建了活动中心和广场，秧歌又扭起来了；村民大棚里的西红柿进入北京的大超市了；最近，她回来说，村里正在改厕，不久，村里人就能和我们一样，用上水冲厕所了……
我知道母亲内心依旧眷恋着村西那条小河，村东那几棵大槐树。乡村，对她来说已不仅仅是一个村庄那么简单，那是她所经历的农耕时代最纯粹的朴素和本真，是时光流淌的碎片，藏着注定无法忘怀的味道。但母亲亦为今天的乡村惊喜，为她的伙伴们，那些至今依然生活在村里一辈子被称为农民的人，这才是她们内心描画了大半辈子的图画和生活。前几天母亲又回了趟老家，回来说起谁家的儿子在外地办厂挣了钱，要捐钱翻盖村里的学校，村民们在他的带动下你几十他一百的竟都捐了钱，不仅要翻盖学校的房子，还要给孩子们修操场，买电脑。说到这儿她擦擦手上沾的面粉，很认真的补充了一句：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得出份力。
可以想象，如今，母亲的村庄定然已成美景。虽然没有了小河，但有池湖，四季的风吹动万物，村人尽可在池边卧看斗转星移，做这自在美丽的乡村人。
当然，我还是惦记着找到我心里那处开着花的村庄，把这想法和朋友说了，两人同时感慨，如今何须找得那么艰难，美丽乡村建设正使每一个村庄都开出花儿来，随便停留在哪儿，都能找到一树繁花了。朋友后悔不该卖了那两间老屋，谁敢说再过十年，乡村不会变成一幅山水画呢？如《桃花源记》中所述那般“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到时，桃之夭夭处，任何一处村庄，都可以做我们的故乡。
20131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