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同何许人也?竟惹得后世的屯堡人们一直的跳个不停。还得从跳神戏《薛丁山征西》说起,魏官屯上自古以来传承下来的这堂神戏,上接薛仁贵征东,下接薛刚反唐,说唱地戏谱《薛仁贵征西》的首卷即曰:
且说贞观天子太宗皇帝李世民,继承高祖李渊之帝位后,曾有秦琼罗通挂帅,扫平北番。不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接着便是尉迟恭挂帅,张士贵为先锋。唐王应梦贤臣,经张士贵召得薛仁贵跨海征东,平服高丽。待班师回朝后,祥知张士贵依仗其女为皇叔李道宗之妃的势力,瞒天过海,蒙蔽天子,不仅全吞了薛仁贵征东功劳,且屡屡害之未遂。仁贵幸得还朝,太宗皇帝究明此事,将张士贵父子问罪斩首。然皇叔李道宗时刻不忘张士贵被杀之仇,一心要害仁贵,怎奈仁贵官封平辽王位,害之不得,便施一计陷害仁贵入狱。
苏宝同作为西辽王驾前国舅的身份,是这样出场的:
威风飘飘志气高,青龙降生下天朝。金銮山上学法宝,随带飞刀乱唐朝。辽王驾前为元帅,要报祖(父)仇把恨消。
昔日宝同的祖父苏定方曾在唐朝为臣,因被罗家所害,其父苏凤逃到西番,生下宝同姐弟二人,辽王纳其姐苏金莲为皇后,封其为扫唐灭寇大元帅,统领雄兵百万,镇守锁阳城。诗曰:
昔日蛟龙困深潭,养精蓄锐在西番。今朝幸遇风云起,要夺大唐锦江山。
西番来犯,苏宝同不可一世。唐王即封薛仁贵为征西大元帅。这样,薛仁贵方得从狱中出来并奔赴锁阳城。
魏官屯人最熟悉的,就是这段关于苏宝同与薛仁贵、薛丁山、秦怀玉等唐将交战的“ 困锁阳”戏。苏宝同纵是作为反面角色出现,因为交战双方的演员在行军交战演唱时的动作唱腔上的多次磨合与重复,让观众也觉得角色本身已不是很重要了,反而认为只要有戏看就是很高兴的事。因此,哪怕是青面獠牙的苏宝同的出现,也会惹得观众好奇和发笑的。
苏宝同的这一角色,要演起来是十分选人的,一要身材魁梧,二要声音响亮。动作比划幅度大,唱腔圆润且有震慑力,方显其敌寇凶蛮之势。因为魏官屯人喜欢看这一段“困锁阳”戏,所以只要一跳起来就要花上十天半月的,天天如此,谁要戴上这个苏宝同的脸子来,便都会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对于这种经常出现的角色,戏班子中间都要预先安排好几个演员来共同承担,以便跳累了之后能有个人来替换。倘若实在是跳得大伙都累了想休息一下,往往这时候,两个小孩子演员“小军老二”便可以上场了,跳些童声稚气的娃娃地戏。也可以由小白毛、笑嘻嘻、小老歪三个滑稽配角相互嘻闹着上场来,说些笑话尽情地逗观众乐。
苏宝同可以算得上是跳神戏《薛丁山征西》中的主要演员之一,跳的人多,故交战起来就难免会出现一些你走东、他走西,你行走、他撕杀等不合拍的动作,甚至会你碰我、我撞你;而且或是因为中午多喝了两杯酒后,便连手中的刀枪也拿不稳,一个飞脚跳起来时鞋也踢了出去,刀枪也丢在了半边,于是便作四处寻找落地的刀枪状。也有交战时彼此配合不好,说:“哟,慢点,慢点,你都杀到我的鼻子上喽”等节外生枝的小花絮,不禁会令内行的观众们也哈哈大笑起来。
也许是因为苏宝同是一个反面角色吧,现实生活中戴上这副脸子的演员们的命运都不是太好过。我之所以要这样说,绝对无丝毫的宿命之嫌,只是觉得那些戏外的跳戏之人的日子也是极其艰难的。
据我所知,魏官屯上跳过苏宝同的人不下三、四人,虽说谁都想跳薛仁贵、薛丁山、秦怀玉、罗通等风光体面的角色,但是,作为一堂完整的戏,纵是如苏宝同、丑鬼杨凡等反角也还是要有人来跳。因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人们的闲余日子里毕竟还需要看这个跳神戏。凭着对戏中角色的喜受,还是照样有人不信邪,仍是坚持跳这个反面角色,倒只是在其他人的心理上难免有些忌讳起来。
宋志成可算是我们本家里的大姑爹了,年轻时因为他跳地戏跳得精彩的缘故,便赢得了我们貌美的本家大姑妈的一片倾心,两人便自由恋爱过后结了婚,小俩口的日子过得倒也算是恩爱。然而,都怪这地戏被封存得好些年了,宋家大姑爹与本家大姑妈的日子不知怎么搞的,却是越过越找不到了昔日那份建立在地戏之上的感觉来了。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本家大姑妈一连生了四个女孩,最终不能再给大姑爹生一个放牛的小子,就遇上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第一次计划生育。大姑爹的思想上从此便背上了一个很重的包袱。
其实,在整个魏官屯的戏班子里,有大多数人都是在内心里信奉佛教的,因为地戏中的人物实际上也是一尊尊活在他们心目中的神仙,他们在跳戏时往往都是用心去慢慢体味和感触着这些大唐时代的神圣英雄们,由向往、崇敬而顶礼膜拜着他们。他们一边尽心的跳戏,一边虔诚的信佛,于是生活中便多多少少地会受到一些佛的影响,特别是在他们的命运多难之时,便越是渴望着神仙菩萨们能够在适当的时候显显灵光,一次次地鼓舞起他们生活的希望之帆。
宋志成大姑爹与本家大姑妈的日子,随着四个女儿的渐渐长大而越发过得艰难起来,生活中的不顺常常引得他会把怒气发泄到孤苦无助的妻子和弱小的女儿身上,宋志成大姑爹因此几乎在魏官屯上成了名。到底是成什么名呢?那是就是成了打老婆和打孩子的名。
街坊邻居的劝说乃至暗地里对他的遣责,又能管什么用呢?皮肉之痛尚可忍受,心灵之痛却是无法抚慰的。本家大姑妈在四个女儿的失声痛哭中,悄悄地独自一人躲到了自家的木楼上去,用一根结实的棕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再将棕索的另一头系在了二梁楼枕上,双脚离地,将整个生命彻底地离开了人世间,离开了那个身板矫健的地戏班子中的她的宋三哥,离开了她那四个柔弱的初长成的女儿。
大姑妈的上吊,我们本家里大为愤怒,便一齐赶到了水淹街的宋家小院里去,大姑爹宋志成却暂时被外人拉扯避开了。看着他的四个泣不成声的女儿,本想乱砸一下东西来发泄心中的愤怒都不成了。于是,本家里的人一个个都压着一肚子的气愤愤然回来,边走边说道:“今后这门亲戚还认他妈的干什么喽!”
本家大姑妈上吊之后,宋志成大姑爹一想起跳神戏来心里就难受。真他妈的还跳个球!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被搞得冷火清烟的,这今后的日子到底还怎么过?本是一时的气话,宋家大姑爹却真的就这样毅然退出了魏官屯上《薛丁山征西》的地戏班子,谁都没有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