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痴人说梦声 送情郎 岳云鹏

小时候,我家养过一条花狗。所谓花狗,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叫法,看着白身子上镶嵌着几朵如墨汁晕开来的小黑斑,我们就开口闭口叫它花狗。花狗在我家住了很多年,它很顾家,自然就咬过人。狗吠声从轻轻地低吟到愤怒的抵触与质问,传了个十里八乡。我总是在这个时候被母亲催出去看是谁在过路,或是谁来咱家了。见我一出去,花狗就吠着跑到我身边,摇着尾巴拼命地告诉这个人不认识。花狗不认识的人,有的我认识,有的花狗认识,我却不认识。我对花狗介绍一声“别叫了,我二姨!”,花狗就即刻停止吠声,吐着舌头,跳前忙后帮迎客人进屋。许是为了对自己刚才的“凶相”致歉,花狗乖乖地蹲伏在二姨面前,用尾巴去扫二姨的脚背。二姨穿着十分讲究,脚上那双方口布鞋里露出一截白袜子,狗尾巴在上面扫来扫去,直叫人心里痒酥酥的。二姨禁不住笑着用手摸了摸它的头,看到一只苍蝇飞过去,花狗就赶紧蠕动身体,将头窝在二姨的脚下,用舌尖去捉苍蝇,一点也不允许苍蝇落在二姨的脚背上。它的温顺让我吃醋,便唤花狗过来。带它到外面去耍。在我家,大人说话小孩子从不允许插言,妈妈对我的管教总是超乎其他人家。但我毕竟是小孩子,兴致一来就会忘乎所以,领着花狗在院子里追小鸡为乐趣,鸡群咯咯地满天飞的时候,我看见一只黄猫从狗窝里蹿出来,顺着一根柱子蹭蹭几下就上了屋檐下的挑梁上,拖着长长一条尾巴在那里喵呜喵呜地戏谑花狗。这可把花狗急坏了,喘着粗气站在我小腿边对黄猫怒视——它在说有本事晚上就别过来睡觉!黄猫的窝在灶口,那把松针堆里。可它却喜欢呆在狗窝里,真是拿它没办法,问题是我还看见过猫吃过花狗的奶。黄猫灵巧地在挑梁上飞跃,灵巧如蝙蝠,眨眼间,就上了屋檐,站在瓦楞上喵呜喵呜地欢叫。我感受到小腿边一软,花狗泄气地蹲伏了下去。我也赶紧蹲伏下去,抚摸着花狗的背劝它别跟黄猫一般见识,这是一只淘气的猫,它长大了!

相比较来说,狗和猫,我更加喜欢狗。花狗一共生过六窝孩子。生出来的小狗,很多都像它,白身子,肚子上有几块黑色毛斑。它恋爱的时候,后院张家的大黑狗就会常来走走。有时乘我们不在家来,有时就大摇大摆地来,跟花狗一起挤在桌子下等骨头落下来。人和人一家是一家,我们对狗也是分开来看的,于是撵黑狗回去。我们认为黑狗是来抢食的,可是,黑狗在门口不知走还是不走的犹豫间,我看见花狗叼着一个大骨头追了出去……花狗和黑狗好了很多年。它们的孩子也被送到很多人家里,近的是隔壁人家,远的是隔了几道粱的五队。最让我感动的是,花狗的孩子小花狗所生的孩子仍旧是花狗模样。记得那年哥哥出事没几天里,家里就突然跑来一只小花狗。它一来就蹭在父亲身边,用尾巴、用舌头舔着父亲的脚背。弄得父亲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但父亲生怕小花狗的主人找不到它,就准备送它回家。父亲四处领着小花狗认家,可是没有一个人说小花狗是他们家的。想必这要么是老去的花狗的灵魂,要么就是哥哥的灵魂,它专门来陪父亲的……我的父亲便含着一汪泪水接受了小花狗的到来。

有关狗忠诚主人的故事也一直在上演。小时候,就听父亲说过几个。每一个故事都很动人,都是狗以自身生命不顾而舍己救人。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我在报上再次读到一条狗咬着主人的裤腿,硬是将主人叫到屋外的时候,地震了,主人从而躲过一劫。尽管我们养花狗的时候也令我们生过气,比如它咬了人,我们就必须当着被咬的人踢花狗两脚,谴责它。然后说好话给被咬人赔礼——每当母亲蹲在地上,精心为被咬人敷药,我就能看到母亲的谦卑,特别讨厌花狗,一时来气,禁不住要踢一脚责怪。怎么说那时候我们对于狗没有宠的意思,你错了就要骂,你还得看家。但现在养狗则不同了,大家当宠物养着,作为陪伴,作为愉悦。为它洗澡,买名贵的,还要买狗粮,买花衣裳给它。有的美女还带到床上一起睡觉。上街抱在怀里的不是孩子,而是一条一身香气、打扮妖娆的小狗狗。这样说,似乎我在排斥这样一种现象。一个人对一条狗好点,有什么不好呢?狗曾经又是多么地对我们友好啊!我看着一条条从大街上走过的名贵宠物狗,竟不知是喜是忧。狗就是狗,再名贵还是一条狗,难不成要学猫一样吮吸美女的奶水,也人模人样一回?

只留痴人说梦声 送情郎 岳云鹏

多年后,我终于在小区里看到了一个视狗为生命的男人。男人长相风--流倜傥,白天在外面做生意,晚上回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养狗人。狗并不名贵。他将它养在停放着别克汽车的车库里。每个黄昏,我从家里阳台看过去,他都是一件去掉了领带,衬衫衣角又拉出裤腰的随意样子蹲在汽车库门口,为狗洗澡、穿衣、喂狗粮……怜爱之时,他还把狗用双手搂起来,与其对视,说几句话儿。当狗一声清爽,茶足饭饱后,他就将一条绳子拴在狗脖子上,牵着它在小区里逛。男人从不与人搭话,却时不时地蹲下来与狗对视,用眼神交流,怜爱的样子像是一个父亲疼爱着心爱的孩子。见到这样,我的心情就很复杂,我理解,却难以接受——难道人连狗都不如?他对我们都能视而不见啊!但我又尊重他对生命的尊重,他是多么疼爱这条狗的啊!之后,我也会靠在窗边,回想一下陪伴我整个童年的花狗,以及那条突然跑来陪伴在父亲身边的小花狗——心疼了,悲喜交集。

狗的去世却很突然,且发生在我眼前。在这个六月的黄昏里,人们着薄衫,饭后在小区里暴走健身。一个个精神状况良好,都被优裕的生活滋润得精神气足。但人们忍受不了精神的折磨。这就与男人所养的这条狗联系上了。与这条狗的命运联系上了。狗在小区里遭到了谴责、排斥,它的温雅、哀求的吠声让许多人无法忍受。人们看着男人牵在手上的狗打心底骂:死狗,吵死了!骂声未停,一辆奔驰车晃晃悠悠地驶来。我当时正依靠在池塘栏杆上听红鱼跟水说话。它们才生活得如鱼得水呀,话讲得轻声轻气,我伸张着耳朵极力倾听着。为这个寂寞的黄昏寻找一点乐子出来。眼睛跟着狗走。很快发现狗虽然过得衣食无忧,却被束缚得难受,一直在抻着脖子挣扎。当它终于奋力挣脱掉男人手中的绳索,却一蹦蹦到了奔驰车的轮胎下,一命呜呼。车子从第一个轮子再到第二轮子,一路碾过,鲜血像花儿盛开,怒放于洁净的大理石地面上。但耳畔,依旧是一群围观的人们暗暗的欢喜声——啊,狗终于不叫了。我无力地靠着,如坠池塘,身体四周都是水,冰凉的水;一条鱼在低低的哭泣,泪水在河水里泛滥成灾……

想起来了,就在这天中午。我读到一篇名为《痴蝉》的散文。文中作者非常悲痛地悼念了一只猛然撞死于车轮胎下的蝉。她道:“它为什么此时飞出来,加大我的罪过啊!你是痴情于我吗?蝉?你是恨于我吗?蝉?见我走来,想来有生之日不再相见,竟采用如此极端惨烈的举动!你我的前世是怎样的呢?我亏欠了你什么,竟值得你这样悲壮赴死!你是痴了吧!”因为狗在我面前死去,我忽然有了写《痴蝉》作者的悲伤与自问的心境。这条狗跟我有什么渊源呢?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楼前的人家里,让我每天能够看见它,却又让我目睹到它的死亡……狗啊,你在折磨我啊!

其实,我们在路上,每天都在做一个“凶手”,会践踏到很多生命死去。他们是一只蚂蚁、一片树叶、一块遗落下来的蛋糕、一朵花瓣、一片云和鸟的倒影、一场突然而至的车祸……后来,当我看着养狗的男人满脸悲痛地抱起狗的尸体回家的背影——他一点也不在乎鲜血弄脏雪白的衬衫啊!我全身冰凉地想,他会找个地方将狗埋葬么?埋葬在一棵桃树下还是一棵橘子树下呢?而我个人却喜欢埋葬在桃树下,然而,我却没有一点能力告诉他。我最想说的是,如果可以,我宁愿化身为一条架在空中的天路,路上不会出现任何生命的气息,这条路可以通往天堂,让他看见在天堂里欢蹦乱跳着的狗……

当我再接到业主投诉狗扰民,让人不得安宁时,我就在纸上写字:痴人说梦。只留痴人说梦声。谁是谁的痴,谁有谁的梦?我就这般自我安慰着,询问着,自责着。如此痴缠,如此反复。相信养狗的男人会为此“痴”上很长一段时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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