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鲁迅父亲的病
鲁迅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其实也是国民思想史上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当年也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某种附庸风雅的作用，我在哈尔滨一个师兄的建议下，买了一套鲁迅先生的文集，后来，又从复旦大学出版社一编辑朋友处讨要了一本《鲁迅传》，在研读这些书的过程中，总是想把鲁迅先生父亲的病认真理性地梳理一下，试图给当下的人们一种清晰的呈现，也顺便表达一些自己的观点。
鲁迅的父亲周伯宜于1893年冬一病不起，至1895年秋冬病势日加严重，直至1896年10月去世，终年37岁。估计有太多的人想问，先生的父亲到底死于什么疾病呢?当然那个年代，绍兴城里并没有成熟的西医，而中医的诊疗活动，一般又不太善于书写病案，即便有病案，也多半是三言两语，语焉不详。而且带有医家或者其弟子的很多主观性。因此，这些给我们今日分析先生父亲的疾病，都带来了不少的困难。
我们现在只能大体根据《父亲的病》一文中鲁迅笔下的文字，和两位中医所开处方里的一些药物来分析判断。我的结论是：先生的父亲极大的可能是死于肝硬化腹水。这个病中医一般称之为鼓胀。其实中医里一直有一种说法叫做四大绝症，分别是风、痨、鼓、膈。所谓风，大体相对于今日的中风。不用多加描述，一般人都知道此病的凶险。严重的很快就会毙命，即便是救治及时，很多时候都会留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病人和家人都会痛苦不堪。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多半是和这个病有关系的。而这个痨病，则基本可以单一指向结核病。这些年，因为社会政治环境的稳定，以及经济社会的发展，物质保障和医疗卫生预防水准的不断提升，中国大陆，罹患结核的人比解放前后少多了。但从一些名老中医的病案记载中，或者一些文学作品中，我们很容易地看出，在过往的年代里，结核病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疾病。一旦家中有人不幸染上结核，多半这个家族就意味着家道中落，一蹶不振。小时候，我们隔壁生产队，就有一户人家不幸感染了肺结核，结果，两个正当壮年的兄弟都先后因为大量的咯血而死。也就是说，尽管中医能治疗很多疾病，但医学总是要比疾病慢半拍。对于无孔不入的结核杆菌，其实中国人是没有多少能耐的。这第三个鼓，其实就是鼓胀。基本对应现代医学的肝硬化腹水。当年我们上病理课的时候，西医学的病理生理，确实能够解释肝硬化腹水患者出现每一种症状的原因，那种条理性和逻辑性，确实是中医的模糊性、概略性而不能比拟的。在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里，中国人的肝硬化腹水绝大多数都是因为乙型肝炎导致的，因为那个年代，人们对于肝炎病毒几乎没有什么有效的对抗手段。主要都是靠病人自身的身体抵抗力。如果自身免疫力不错，能够将侵入的病毒消灭于无形之中，则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但如果病人先天不足，或者后天失养，或者体弱多病，则一旦染上乙肝，极大的可能性最后都是肝硬化腹水甚至肝癌的结局。而最后的膈，也是中医学中一个非常有特色的名词，顾名思义，就是阻隔不通的意思。为了表达是和人体有关的，还特地把一般阻隔的隔左边的偏旁部首改成了月字旁。也可见古人的用心良苦。这里的膈，又叫噎嗝，非常形象具体，大体相当于西医的食道癌。也是非常痛苦而且有几分可怕的疾病，疾病的中晚期，因为食道被癌肿堵塞，病人几乎无法进食，结果瘦得是皮包骨头，西医学则成为恶液质。真的是惨不忍睹。
中医学有几分羞羞答答地承认，以上这四种疾病是非常棘手的，是很难治愈的。非常不幸的是，鲁迅先生的父亲患上的就是四大绝症之一的鼓胀病。
为什么肯定地说先生的父亲患的是鼓胀病，而不是其他疾病呢。依据如下：
一郁怒成积：1893年秋鲁迅祖父周介孚科场贿赂案发，鲁迅的父亲周伯宜在杭州乡试，与案情有涉，故被拘捕审讯，又革去秀才，功名无望，在精神上遭受沉重打击，忧郁恼怒，肝失疏泄．失其条达，日久郁怒成积。这一点是有非常充分的医学根据的。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都高度重视情绪对于人体健康的重要影响。二酒精中毒：忧愁无处发泄，借酒浇愁，酒后常甩筷扔碗，大怒伤肝，酒精对肝脏损害更大，日久肝郁血液。周伯宜爱用水果作下酒物，鲁迅常去上街买鸭梨、苹果、花红之类给父亲下酒；根据绍兴人的饮酒习惯，凡用水果作下酒物者多饮的是白酒，白酒酒精含量高，因此对肝脏损害更为严重，而其父在生病期间照样喝酒．从不忌口，故造成病况每下。
根据鲁迅先生在一些文章中的零星记载，我们大体可以梳理出其父患病后的一些症状一，牙龈出血。鲁迅还在一篇叫做《从胡须说到牙齿》的文中讲到自己"牙齿也很坏，……终于牙龈上出血了，无法收拾，"并说"这是我的父亲赏给我的一份遗产。因为他的牙齿也很坏。"由此猜测鲁迅父亲也有牙龈出血症状，此亦是肝硬化的常见临床表现之一，兴许他的肝硬化尚伴有"脾功能亢进"的病况，也说不准。中医认为是肝火克脾，是酒毒的表现。二，口吐鲜血：周伯宜由最初的慢性牙龈渗血逐渐发展到了突然大口吐血，当时鲁迅母亲用墨汁止血毫无效验。对于创伤出血，用草木灰和墨汁都能有效的止血。而鲁迅父亲是在呕血，血从胃中涌出。由于肝硬化，门脉高压造成胃底静脉曲张，郁怒或酒的刺激，而致胃底血管破裂所致。这时用墨汁止血，根本无济于事，只有请医生急救结扎血管止血，但也只能缓解一时。有的病人会因食道静脉破裂，吐血而死。三，浮肿腹水：吐血量大，造成贫血，血浆浓度低可出现水肿；更主要的是门脉高压，下腔静脉受阻，造成下肢浮肿，后逐渐加重，腹水压迫，自然抬高膈肌，导致呼吸也日渐感到困难，用他父亲自己的感受说：好像一匹小布紧裹身体一样难受。
当时在鲁迅居住的绍兴城里，一位颇有名望因而诊费也非常昂贵的中医姚芝仙隔日一次为他父亲诊治水肿，维持患者生命长达两年。但心平气和地讲，这位姚大夫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其父亲的问题。随着疾病的发展，加之患者依然酗酒，病情逐日加重，令人担忧。鲁迅在《父亲的病》中写道:"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厉害，将要不能起床"。有一天那名医来诊，问过症状，自感江郎才尽，便极诚恳地说自己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再也无计可施，遂荐本领又胜一筹的何廉臣来诊治。
这位何廉臣先生当时在整个浙江中医界都是位颇有影响的人物。他对鲁迅父亲的治疗，常常开有奇特的药引子，如同巢的蟋蟀一对、结了子的平地木十株以及经霜三年的甘蔗等。鲁迅曾不以为然，因之小视，进行过讽刺，这是后话。但从医学本身的角度讲，无论如何，这前两味均是治疗腹水的良药。蟋蟀利尿消肿作用明显，尤适用于体 弱气虚者水肿，有攻补兼施之妙；平地木主产于华东，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的，普通都称为'佛老大"'，有清热利水、活血退黄功能。如今已广泛应用于肝病临床。何廉臣先生，虽然所开方药偏于古怪，但总体上看，其处方用药还是基本符合中医的基本原则的。
何廉臣在用汤药的同时，还用了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药丸"就是用打破的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从鲁迅的这些记述中，其父亲得病是“鼓胀"更加具有可信性。鼓胀病名，中医专有，多因情志郁结，饮酒过多，或感染虫毒以及黄疸积聚而发病，现代医学肝硬化、腹腔内肿瘤、结核性腹膜炎等形成的水钟，均属于"鼓胀"范围。只是，这里确实有必要专门讨论一下中医学的思维局限。我经常说：中药学的功效与用法用量等知识绝大多数都是来源于无数人的生活实践和临床实践。但请注意，这是绝大多数，而不是全部。中医学里还有一部分药物的功效，是根据特定的不甚合理的思维方式联系想象推衍出来的。这种用打破的鼓皮做成丸药，治疗属于鼓胀的疾病，基本就是属于臆想的范畴。因为鼓皮多用牛皮制作而成，从来也没有那家本草学著作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牛皮可以利水消肿。因此，也不难想象后面的结果了。那种神奇的"败鼓皮丸"服用了一百余天，"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 鲁迅笔下除反复写了父亲的水肿外，气喘也多次提及："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又在另一篇题叫《自言自语》的文中说:"我的父亲躺在床上，喘着气，脸上很瘦很黄，我有点怕看他了"。儿子因父亲的病而恐惧，又无可奈何。这种气喘，概为大量腹水，使膈肌抬高致呼吸困难所致，"喘气颇长久"，是由于长期利水低钾而致的代谢性碱中毒的呼吸浅慢，属于中医的呼多吸少，肾不纳气。父亲气虚至重，连说话也觉不支，试看鲁迅对父亲的描述："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由于二、三年的病苦缠绕，父亲很想平静一下子的，但却总显得烦躁易怒，合乎肝病易怒之特点。末了，何廉臣先生治疗，"仍旧泰然地开了一处方，但已经置败鼓皮丸不用，药引也不很神奇了，所以只消半天药就煎好，灌下去，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这说明其父亲的腹水病已极其顽固深重，肝病导致的脾胃失职，已不能受纳水谷，后天不养，已经属于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地步了。
综合以上病因病史、临床表现和治疗预后等情况，我们可以初步诊断鲁迅的父亲所患为(酒精性)肝硬化腹水。鼓胀病本是难治之症。鼓胀一证，索来棘手，有谚云“神仙难医鼓胀病”，就是这个意思。二是即便在今天的医疗环境下，也将最后成为不治之证而无可奈何人离去。鲁迅由于对父亲的死“其中大半是因为他们耽误了我的父亲的病的缘故罢,但怕也怕也很抉带些切肤之痛的自己的私怨”。
文章快要结束的时候突然想起来，1924年冬天，国父孙中山先生毅然北上，其时他已经患有肝癌，当时遍请北京城里的知名中西医生，但大家都束手无策。根据文献记载，当时的名中医陆仲安还给国父开了一个方子，似乎方子还没有吃进多少回，国父就离我们远去了。
从此病例中也不难看出疾病之凶险，以及生命相对于疾病的弱小。
即便是今日医学科学似乎已经高度昌明发达，君不见，每家大医院，每天都有人盖上白单，被推往太平间吗？
当后来，鲁迅先生到了日本多多少少学了一点西医学的基本原理，大概心中对于中医的怨气能够减缓一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