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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文强之死，正是《上海滩》的成功所在。能够将第一主角置于死地的编剧，的确需要几分勇气，而敢于如此去拍摄的导演，也绝非等闲之辈。许文强的死，令我至今铭记《上海滩》，认为它超越于绝大多数电视剧。甚至在电视剧爆炸性播出的今天，放眼看去，可以令它逊色的剧作亦属凤毛麟角。从深层来讲，即便是那些在收视率上远远超过它的剧作，也未必能够具备《上海滩》的魅力，这份魅力是需要耐心咀嚼一下方可领会的。
海明威在写作时，遵循一套他所发现的秘诀，即“冰山”原理。他说：“冰山在海里移动很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上海滩》以短短二十五集风靡一个时代，现在再来看这二十五集，仍然魅力不减。原因何在呢？完全可以用海明威的“冰山”原理来解释。许文强在走进观众视野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有着丰富斗争经历的青年人了，甚至可以说，像钢铁一样，他已经经过了萃取这一工序，变得非常锋利了。燕京大学的高材生，领导过学生运动，运动中爱人被打死，自己坐了三年牢，可谓一时风云人物。对于这些经历，无论对谁，他都绝口不提，也不高兴别人问，不许朋友方艳云提起，仅仅通过他的回忆片段性地闪现，镜头没有详细叙述，这正是剧组的聪明之处。尤其是身陷囹圄的三年，镜头对此绝口不提，但许文强在上海的一切足以告诉观众他在监牢中发生了什么样的转变。于是，《上海滩》在开镜的刹那，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许文强曾是学生运动的领袖人物，对国家、民族的爱自然非常人可比，而且聪明过人，即便搞革命，也是难得的人才。这样一个人物，在主旋律影视剧中，出狱后要么其志弥坚，要么投诚叛变，或者意志消沉不问世事，主旋律影视剧拍了那么多年，都很难突破这几条路。香港毕竟不同，他们为许文强挑选了十里洋场——上海，在民国时代，上海才是各种势力密集的地方，商业中夹杂着政治、阴谋和暗算，个人处境犹如狂涛中的扁舟。许文强从政治热线上退下来，不再热血沸腾救国救民，他讨厌以前的一切，他只追求金钱。每当别人提起他的往昔，他都表现得极为恼火、不耐烦，双眼中燃烧着一股无名之火，但是又决不评论以前的所作所为，似乎厌恶已极。追求金钱也无不可，但他又偏偏无法忘怀于国家民族的命运。
若是不择手段地在当时的上海经商，死也难以避免，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迟早会横尸街头。如果许文强因为相互仇杀而死，就不能令这部二十八年前的电视剧保持经久不衰的魅力，许文强之死，追根究底，仍然是因爱国而死，和他的恋人蔡小冬之死完全一样，只是先后有别罢了。混迹于十里洋场的许文强，不同于那些流氓大亨，他有良知，有原则，不肯为了金钱而出卖一切。他对山口香子说：“我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我有权利继续选择做中国人。”山口香子回答：“我早就应该看出你不像冯敬尧。”为了坚守自己的良知底线，他险些丧命（仅丢了一根手指），而且亡命天涯。在香港，他对前来寻找他的陈翰林说，我第一次讲国家民族，坐了三年牢；第二次讲国家民族，丢了一根手指。其实，何止一根手指，他失去了妻子一家人，还有尚未出生的孩子。于是，他带着复仇之心重返上海滩，最终死于法国人的乱枪之下。尽管他不愿意提起以前的岁月，但可以看出，对于那段往事，他始 终耿耿于怀，在蔡小冬倒毙的顷刻间，他的生命也留在了那里。表面来看，他的死是因为后来在上海的复仇行为得罪了法国人，实则不然，他是死于对民族的爱。因此，他的死也并不显得那么单薄，不是单纯的江湖仇杀的结果，许文强之死，关乎政治。
人们往往津津乐道于许文强和冯程程的爱情，这份爱情的模式值得人们为之倾倒，倾倒几十年都不过分。许文强放弃之前的追求，到上海滩追求名利，可以看出，他并不喜欢自己这么做，他不过是为金钱而金钱，他厌恶自己。虽然在心底深爱冯程程，但我想，他同时也在时刻思念死去的蔡小冬，甚至因为自己苟活而羞愧。他爱冯程程，却始终不去靠近他，在她面前，他并不展现自己，恰恰相反，他明言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满身铜臭，但冯了解他，知道他的为人。以现在电视剧的爱情标准来看，《上海滩》几乎一无可看，连耗时较长的恋爱镜头都没有，甚至吻戏都见不到，这或许是时代氛围使然，然而并不影响它的魅力。许文强对冯程程热情的追求一直闪躲，顾左右而言他，或者言不及义，他觉得自己会不得好死，他不能接受冯的爱，直到冯坦言不怕做寡妇，他的心才多少有些释然。可惜，这份爱情毕竟充满了遗憾，它的令人倾倒也在于这种遗憾，相爱至深，却不得圆满。二十五集，居然能够将爱情拍到如此魅力，真有些不可思议！剧中，两人并无多少言爱的话，但那种喜悦却令人难忘。二人初次见面，仅极短的几句对话，看看洋溢在他们脸上的异样的光芒吧，那就是爱情！还有雪中撑伞的片段，我只嫌它太短，看不够，虽然那雪看起来假得非常明显。
我常常想，即便周润发没有以后的成就，仅《上海滩》也够他留名了。有几个演员能够在那样风华正茂的年龄上，出演过具有如此倾倒性魅力的人物呢？他在片中的扮相，无懈可击，如果有所挑剔，我想，也并非他的缘故，而是尚不发达的时代所致。最吸引我的是他的沉默，傅红雪比他的沉默多，但没有他的心理繁多，许文强沉默不语，但眼神和举止都是无声的言语。沉默是一种收敛，而这种收敛则散射着勾魂摄魄的魅力。见到冯程程时那些淡然明朗的笑容，有多少人可以在爱情中表达出来被人一直铭记呢？当触及痛苦往事的时候，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目中迸射出来的复杂感情，仿佛锐利的匕首，直刺人心。从香港回来，冯程程在不知他妻子已亡的情况下质问他抛弃妻子，他的脑海里闪现出妻儿被杀的惨状，复仇之火直冲斗牛。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这样一个外表看来文质彬彬的人的胸怀中，这种文质彬彬，毫无文弱之气，他执笔能写妙手文章，上马亦可取人首级，这种光芒四射的电视剧人物，三十年来，也很难找出来两三个。若有人去为电视剧的发展写史，《上海滩》当居独特位置。
香港毕竟是有些思想自由的地方，对于主旋律的宏观叙事几乎很少兴趣，反而更多关注个人的命运。许文强出狱之后放弃原来理想，完全合乎情理，并不构成背叛，他可以另有追求，编剧也允许他追求其他，关键是，在那样的时代里，一个关怀民族的人在上海滩追求金钱只有悲剧性地死亡。从个人的角度是完全可以讲述宏观故事的，香港可以拍摄这样的剧作，可以获得影视创作上的各种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应该拜其思想较为自由所赐。无独有偶，我记得，在《A计划Ⅱ》中，关之琳等人饰演的革命党意欲说服马如龙投身革命，马如龙说，我宁愿做一个警察，保护一个一个的市民，革命太大，我做不来。我欣赏这台词！！！
《上海滩》不是纯粹的言情剧，不是纯粹的黑帮剧，也不是政治剧，它包含这一切。我更愿意把它视为一出个人追求幻灭的悲剧，一个分外优秀的人，在一个分外混乱的时代里，一次次地此路不通，最终夭折了。看过许多电视剧，但没有哪一部令我如此迷恋，也没有哪一部给我带来如此之多的感伤，尤其是许文强的眼神，炯炯如电，却又隐约弥漫着生有何欢的感叹，他的沉默，折射着他对一切人一切事的疏离和冷漠，但是，他又才华横溢。
在眼下的时代里，我更愿意再去看看以《上海滩》为代表的八九十年代的一些电视剧，不仅仅是为了它们的好，而且，八十年代也有我的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