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丝卡诗选及一篇评论 如何评论一篇文章
朵渔
1993年圣诞节,华沙的天气简直“烂透了”,不过卖书的摊贩还是早早摆出摊子做生意。在一个小书摊前,基耶洛夫斯基(“红蓝白三部曲”的导演)发现了一本辛波丝卡的诗集。辛波丝卡是他的朋友、“红蓝白三部曲”的译者罗曼·格伦最喜欢的诗人,他决定买一本送给罗曼。“就在我胡乱翻阅这本书的时候,我看到了《一见钟情》。这首诗所表达的意念和《红》这部电影十分相近。于是我决定自己留下这本诗集。”
基耶洛夫斯基所说的这部诗集,就是辛波丝卡的《开始与结束》。让基耶洛夫斯基“一见钟情”的那首诗,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微妙关系:看似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偶然相遇,一见钟情,仿佛此前从无瓜葛。然而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可能早已相遇多次,又错失多次。也许在某个街角、某段楼梯、或旋转门转动的一瞬间,他们曾擦肩而过;或者在人群中、在偶尔拨错的电话里,他们曾有过交集,只不过命运弄人,缘分将他们拉近又推远。“也许在三年前/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有某片叶子旋舞于/肩与肩之间?/有东西掉了又捡起来?/天晓得,也许是那个/消失于童年灌木丛中的球?”这就是典型的辛波丝卡的风格,朴素而又迷离,有很强的命运感,并带有一丝暖意。
人生就是这样,遇到又错失,因缘际会,直到那个“一见钟情”的时刻到来,“每个开始/毕竟都只是续篇”。作为读者,基耶洛夫斯基与辛波丝卡也可谓“一见钟情”。他们也许早已相知,却又错失多年,直到读到那首诗,让他怦然心动。
维斯拉瓦·辛波丝卡 (WislawaSzymborska),1923年7月2日出生于波兰西部小镇布宁,8岁时移居大学城克拉科夫,并终老于此。1945年至1948年间,辛波丝卡就读于克拉科夫著名的亚捷隆大学,修习社会学和波兰文学。这所波兰最古老的大学,校史上最著名的校友包括哥白尼、居里夫人和教皇保罗二世等人。
1945年4月30日,苏军攻占了柏林,结束了“二战”在欧洲战场的最后一役。此时,波兰差不多已成废墟。辛波丝卡就像一只废墟上的夜莺,在波兰解放的时刻开始了自己的初次啼鸣。她发表的第一首诗作题为《我追寻文字》,仿佛是一种命运提示,她从此与文字“一见钟情”,并纠缠一生。
提起克拉科夫,不能不提波兰另一位伟大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华沙劫掠之后,米沃什和一帮作家、艺术家躲到克拉科夫城,在此避难,并与辛波丝卡初次相遇。战争胜利了,经历了战火和流浪之苦的人民回到了家中,自由和民主成为时髦语言。然而米沃什却发现,整个国家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相反却被一种憎恨的情绪攫住。因为这不是他们自己的政府,它是由一支外国军队控制的政府。“为政府和民族的婚礼所准备的婚床装饰着民族的象征和旗帜,但从床下却伸出了内务人民委员部人员的皮靴”。(米沃什《被禁锢的头脑》)虽然当时波兰作家的自由度还是相当大的,但谁也不能自由地写作任何有可能对苏联制度构成诽谤的东西。你可以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但不能随便言说。说起波兰当时的气氛,米沃什常用一个词来概括:厌恶。“那种残酷和庸俗随着革命翻腾到了生活的表层,变成了苏维埃的生活品质。”
辛波丝卡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开始写诗的。1948年,大学毕业前夕,辛波丝卡的第一本诗集即将付印,然而此时她却发现,她写的那些诗大多已不合时宜。她必须对作品的风格和主题进行全面的修改,以符合新政权的胃口。1952年,她终于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我们为此而活》。她都写了些什么?《无名战士之吻》、《欢呼建设社会主义城市》、《我们的工人谈帝国主义》、《致美国母亲》、《列宁》等等。看看这些诗题,就足以让人羞愧。此后她一直不愿再提这部诗集。在1970年出版的全集中,她未收录其中的任何一首。
1951年初,米沃什在自我“道德责任”的驱迫下,决定与自己的祖国断交,远走巴黎。身处母国的辛波丝卡在自我意识上的觉醒要困难得多。1954年,她的第二部诗集《向自己提问》出版时,里面还有《入党》这种谄媚执政党的诗篇:“党,参加党/就要和党一起行动/就要和党一起思想/就要去实现宏伟的计划/就要和党一起日夜操劳……”当她意识到谄媚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抒情诗的危险之处时,留给她的回旋空间已经很小。1957年,她的第三部诗集《呼唤雪人》出版,政治主题大为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开阔的抒情主题,比如人与自然、人与历史,以及一些爱情和神话主题。1962年出版的诗集《盐》,标志着辛波丝卡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写得更慢,更加小心翼翼,宁可从一粒沙中看世界,宁可“与一块石头交谈”,也不去触及那些重大而危险的主题。
在一个一体化意识形态控制的国家写诗,不触碰政治也是一种政治。没有人能摆脱政治的强吻和拥抱。在辛波丝卡后来的诗集里,政治讽喻色彩有所减弱,她也因其凝练、清澈、悠游从容的诗学风格而被誉为“诗坛莫扎特”。但她并未对强权政治闭目塞听,装聋作哑。因为波兰诗人有一种自近代以来就形成的小传统,那就是既作为母语创造者又作为良知承担者的双重身份。如米沃什所言,作为一个“废墟上的诗人”,他天然就带有一种道德遗产和一颗“黑暗的心”,他被要求讲述他的历史和记忆,他要为大多数人说话。1976年,辛波丝卡的诗集《巨大的数目》出版,第一版一万册在一周内即销售一空。考虑到波兰人口只有三四千万,这个数字绝对堪称“大数目”。此亦可看出辛波丝卡在她的国家受欢迎的程度。
要说话总会面临各种风险。作为一个诗人,首先要警惕极权美学中常有的那种“道德洁癖”,不要因过分的政治因素而最终枯竭和扭曲了自己。波兰几代诗人,都能在这美学的两极之间保持美妙的平衡。这是他们的传统。另一个危险,就是在强权的介入下“被噤声”。博尔赫斯说过,“审查制度是隐喻之母”。在严格的书报审查制度下,辛波丝卡用以自保的方式无非两条:低调和隐喻。
在1957年出版的诗集里,未到中年的辛波丝卡就为自己写下了《墓志铭》:“这里躺着,一个,像逗点般/旧派的女人。她写过几首诗,/大地赐予她长眠,虽然她生前/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她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和猫头鹰外,别无其它装饰。/路人啊,请你拿出包里的计算器,/思索一下辛波丝卡的命运。”米沃什说她是一个“害羞,谦虚”的女诗人,“她在自己的诗里面静默,她不会把自己的生活写进诗里。”她渴望一种隐居的生活,将自己缩成一个逗点,不为人知,不加入任何文学圈子,死后与牛蒡、猫头鹰和几首小诗相伴。她很少在诗作中透露个人信息,虽然有过曲折的爱情生活,经历过两次婚姻,却很少写情诗。即便是写情诗,诗中的“她/他”也往往是抽象的。她隐身其后,以便获得一种“抽象的普遍性”。
辛波丝卡真正为世界所知,始于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意外垂青。在此前一年,爱尔兰诗人席默思·希尼刚刚获奖,普遍猜测不大可能再奖给一位诗人。而在当年的候选名单上,呼声最高的是小说家拉什迪、萨拉马戈、奈保尔和旅居美国的汉语诗人北岛。即便是波兰诗人同行,尚有两位同辈诗人鲁热维奇和赫伯特与辛波丝卡并驾齐驱。但惯于爆冷的诺奖委员会偏偏选择了辛波丝卡。他们看中了她什么?“瑞典学院向维斯拉瓦·辛波丝卡致敬,因为她是一种诗歌观点的代表,而且是一位具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的代表。这种观点就是把诗歌当做对生命的回答,当做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思想和责任的语言工作的方式。”颁奖词中如是说。在旧的意识形态乌托邦破灭之后,在未来新千年的临界点上,作为一朵“从废墟上开出的花”,辛波丝卡的确可以为人类带来信心、力量和希望。
米沃什算得上是辛波丝卡的伯乐,他参与了诺奖提名。辛波丝卡获奖后,他还特意打来电话庆贺。辛波丝卡正为一个月后的颁奖仪式犯愁:“写篇受奖辞真是件难事,这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无论如何我会提到你。”她后来只字未提米沃什,只是说了说诗人与世界的关系。
诗人与世界是什么关系?辛波丝卡说,诗人在世界上的存在太尴尬了,因为写诗无法作为一种职业而存在。当一个诗人在填写履历表时,他不能在“职业”一栏里写上“诗人”。但诗人又的确是为写诗而存在的,如果说教授们有一方讲坛,科学家有一间实验室,诗人要做的无非是面对一张白纸,等待灵感的到来。这就是作为诗人的荒诞。即便如此,依然会有那么多人写诗、爱诗,等待与自己黑暗中的读者“一见钟情”。正如辛波丝卡诗里所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2012年2月1日,辛波丝卡因肺癌在克拉科夫辞世,走完了她88年的精彩人生路。波兰总统科莫洛夫斯基说,“几十年来,她用乐观、对美和文字力量的信仰,鼓舞着波兰人”,她是“波兰精神的守护者”。就在几年前,米沃什也以高龄病逝于克拉科夫,波兰总理马雷克·贝尔卡称颂米沃什是一个“伟大的波兰人”,“他用他的心和笔为我们指明了道路,展现了残酷的现实,刺痛了我们却引导着我们从善。”
自此,我们头顶的天空又多了一颗明亮的星。
(《南都周刊》2012·2月第5期)
《为辛波丝卡题照》
-普勒耶尔(瑞典)
你这营营蜜蜂般的卡山德拉
试图在废墟——我们司空见惯的
废墟上为我们歌唱。
写作的喜悦
被书写的母鹿穿过被书写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复写纸般复印她那温驯小嘴的
被书写的水边饮水吗?
她为何抬起头来,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她用向真理借来的四只脆弱的腿平衡着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也沙沙作响行过纸张
并且分开
“森林”这个词所萌生的枝桠。
埋伏在白纸上方伺机而跃的
是那些随意组合的字母,
团团相围的句子,
使之欲逃无路。
一滴墨水里包藏着为数甚伙的
猎人,眯着眼睛,
准备扑向倾斜的笔,
包围母鹿,瞄准好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这幷非真实人生。
另有法令,白纸黑字,统领此地。
一瞬间可以随我所愿尽情延续,
可以,如果我愿意,切分成许多微小的永恒
布满暂停飞行的子弹。
除非我发号施令,这里永不会有事情发生。
没有叶子会违背我的旨意飘落,
没有草叶敢在蹄的句点下自行弯身。
那么是否真有这么一个
由我统治、唯我独尊的世界?
真有让我以符号的锁链捆住的时间?
真有永远听命于我的存在?
写作的喜悦。
保存的力量。
人类之手的复仇。
种种可能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杜斯妥也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抱持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空房里的一只猫
死——不要对猫这样做,
因为猫在空房子里,
就会不知所措。
不是在墙上跳上窜下,
就是在家具中间游荡。
仿佛这里丝毫没有改变,
然而却又整个地变了样。
仿佛这里什么也没有被挪动,
然而样样东西都搬了家。
晚上也不再有点燃的灯光。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但已不是原来主人的脚步在响。
有只手把鱼放进小碟子里,
也不再是往日放鱼的那只手。
这里不再发生任何事情,
像在往常的日子那样,
在这里,该做的事情,
也没有人去做。
偶尔有人来到这里,
随后便立即消失,
并且一去不复返。
猫儿朝所有的桌椅望了望,
又窜过全部的书柜,
它还钻到地毯下面去察看,
甚至还违抗禁令,
把执掌乱抛,
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只有等待和睡觉。
盼望他快点回来,
盼望他早点出现,
他一定会知道,
不应该这样对待猫。
它会迎着他走去,
仿佛情不自禁,
慢慢地
用它那受了委屈的四肢,
开始时,没有丝毫的响声。
林洪亮 译
我太靠近了
我太靠近了,
以致无法被他梦到。
我不飞越他,
也不逃离他,
从树的根部下,
我太靠近了。
鱼在网中吟唱,
那不是我的声音。
戒指转动,
也不在我指上。
我太靠近了。
一座着火的房子,
我并不在里面,
呼救着。
太靠近了,
让铃铛在我头发上摇出谐音。
太靠近了,无法像客人一样进入
任他们闭绝自身。
我再不会死去,
那样轻率,
那样随意,
那样远离我的肉体。
像那次在他梦中。
太靠近了。
我品尝这声音,
我看见这个单语的闪光躯壳,
当我安躺在他怀中。
他睡着,
比往日更能接近,
而他曾是一个流浪马戏团的收银人,
带着一头狮子,
如今他正在变成深谷,
铺满落叶,被雪山封闭,
在阴郁的天空里。
我太靠近了。
无法从空中向他掉落。
我的呼喊,
会将他唤醒。
而可怜的我,
以收纳我的形体。
我曾是白桦,我曾是金丝雀。
我曾走出我那个
肤色麋丽的茧壳,
拥有过,
从惊讶目光中消失的优雅,
那财富中的财富。
我太靠近了。
太靠近,他无法梦到我。
我把手从这个睡着的头下抽出来。
我的手已经麻木,
插满了针,
每个针尖上,
都坐着一个等候计算的,
下凡的天使。
致谢函
我亏欠那些
我不爱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爱他们
让我宽心。
很高兴我不是
他们羊群里的狼。
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宁静,
我感到自由,
那是爱无法给予
和取走的。
我不会守着门窗
等候他们。
我的耐心
几可媲美日晷仪,
我了解
爱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谅
爱无法原谅的事物。
从见面到通信
不是永恒,
只不过几天或几个星期。
和他们同游总是一切顺心,
听音乐会,
逛大教堂,
饱览风景。
当七座山七条河
阻隔我们,
这些山河在地图上
一目了然。
感谢他们
让我生活在三度空间里,
在一个地平线因变动而真实,
既不抒情也不矫饰的空间。
他们并不知道
自己空着的手里盛放了好多东西。
「我不亏欠他们什么,」
对此未决的问题
爱会如是说。
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出“未来”一词,
第一个音节便已成为过去。
当我说出“寂静”一词,
我就立刻打破了这种寂静。
当我说出“乌有”一词,
我就在创造一种无中生有。
恢复名誉
我使用想象的最古老的权利,
生平第一次呼唤死者,
我望着他们的脸孔,倾听他们的脚步声,
尽管我早知道他们已确实离开人世。
有时双手抱着自己的头颅对她说:
可怜的约克利,由于你的无知,
由于你的盲目轻信,也由于你的无辜。
你如何保持精神的平衡,
在未受检验和已受检验的真理之间?
我曾相信过他们的背叛
相信他们已身败名裂,
况且他们的坟茔已无人知晓杂草丛生,
乌鸦在悲鸣,暴风雪在坟上肆虐横行。
死者的英名至今永垂不朽,
人们对他们依然铭念在心,
货币会起伏动荡,也不会有这样一天,
人们将保持自己的永恒。
如今我更加清楚永恒的意义,
它可以被人随意剥夺和赠与。
谁若是被称作叛徒,那他就会
和他的名字一起死去。
这凌驾于死者之上的权力
要求具有不可动摇的威力。
要让法院不在晚上进行审判,
要让法官保持公正廉明。
大地在沸腾——那是他们,
已与大地融为一体。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
一群接一群地站立起来。
他们走出了沉默,他们恢复了姓名,
他们得到了人民的怀念、花环和赞誉。
我的驾驮词句的权力又在哪里?
词句深深陷落在泪水的底层,
词句是无法使人复活的词句,
而僵硬的描写则像闪光灯下的相片,
我竟无法让他们恢复一丝的呼吸:
我成了被打入地狱的西绪弗斯。
他们朝我们走来,像钻石一样坚硬,
——沿着琳琅满目的橱窗,
——沿着热情妩媚女人的窗前,
——穿过玫瑰的眼镜,穿过透明的
头脑、心灵——悄悄地急速行进。
和石头交谈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想进到你的里面,
观看你的四周,
呼吸你的气息。
走开——石头回答,
我紧闭密封,无缝可进,
即使把我分成碎块,
我也封闭得很紧:
即使把我研成细沙粉末,
我们也不会放进外人。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
一生中仅有的一次机遇。
我想造访你的殿堂,
然后再去看看树叶和水珠。
可是我的时间所剩无几,
我之将死定会把你感动。
我是石头——石头回答,
因此我必须无动于衷。
从这里离开吧,
我连笑都不会笑一声。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听说里面有空旷的大厅,
不让人看看,再美也是枉然,
一片寂静,没有任何脚步声,
但你该承认,你心中非常明白。
空旷的大厅——石头说道,
但里面没有你呆的位置。
也许很美,不过是来自
你那想象贫乏的趣味。
你能见到我,但永远不会了解我,
我会把自己整个外形向你展示,
但却会封闭全部的内蕴。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并不想在你里面久留,
我不是个时乖运蹇之人,
我也不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我的世界令人流连忘返,
我将空手进去,空手出来;
我本身的真正存在就是证明,
除了言词,我无法提供别的证据,
而语言又往往不能使人相信。
你不能进去——石头说道,
你缺乏参与的意识,
而其他意识都不起作用,
即便是洞穿宇宙的眼睛
对你也毫无用处。
你不能进去,因为你刚刚萌生愿望,
只有这种意识的最初联想和想象力。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不能等待二十万年,
才进到你的里面。
如果你不相信我——石头说道,
你就去问树叶,它的回答和我一样,
你就去问水珠,它的回答和树叶相同,
最后,你只要问问自己的头发。
笑声震动着我,是一种响亮的笑声
一种我无法笑出来的笑声。
我敲响石头的门,
——是我,请让我进去。
我没有门——石头回答。
林洪亮 译
我们何其幸运
我何其幸运,因为我不是气象学家,不用知道云彩如何形成或气流里有什么成分,但我却可以用我的眼采集天边的流云,放在心里细品那份最抽象的唯美。
我何其幸运,因为我也不是动物学家,我不清楚鸟到底靠什么飞翔,我只知道阳光下那对神奇的羽翼,常常让我感应到蓝天白云之间有天使飞过的痕迹。
我何其幸运,因为我也不是植物学家,我至今都不太明了光合作用的原理,只是会近乎固执地钟情于那最简单的绿,坚信再小的林子里也会有可爱的精灵。
我何其幸运,因为我也不是地质学家,用不着去精密地推算海浪需要多少年将一块岩石变成神女的模样,而我会超越时空地想象,黑夜里上帝是怎样用无形的手在别具匠心地雕琢。
我何其幸运,因为我不是需要说谎的政治家或律师,也不是要在人身上开刀的医生,我甚至也不是开画展前需要盘算成本的艺术家,那我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是,我对这个世界也一无所知,这,也许便是我的幸运所在。
我们何其幸运,无法确知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
马戏团的动物
狗熊踩着节拍在跳舞,
狮子从容地穿过火圈,
身着黄衣的猴子在骑自行车,
鞭子在呼啸,音乐在演奏,
鞭子在呼啸,动物转动着眼睛,
大象听从号令卷起了玻璃瓶,
小狗们细心地数着脚步跳舞。
而我作为人,感到极端羞愧。
这一天人们玩得真是太不像样,
他们都在拼命地呐喊、鼓掌,
似乎手比鞭子更长,
强烈的阴影投射在沙地上。
林洪亮 译
圣母怜子图
雄出生的那个小镇:
看见纪念碑,称赞它宏伟,
赶走废弃的博物馆台阶上的两只鸡,
找出那位母亲居住的地方,
敲门推门嘎吱嘎吱打开门。
她挺直腰身,头发梳得直溜溜,眼睛明澈。
说声我是从波兰来的。
互相说些轻松话。大声清楚提问题。
是的,她非常爱他。是的,他总是那样。
是的,那时她正站在监狱墙边。
是的,她听见枪声齐鸣。
后悔没有带一个卡式录音机
和一部摄影机。是的,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曾在电台上读他的最后一封信。
她曾在电视上唱古老的摇篮曲。
有一次她甚至演电影,睁眼瞪着
强弧光灯直至流出泪来。是的,她被回忆感动。
是的,她有点疲倦。是的,会进去的。
站起来。表示感谢。说再见。走出去,
经过下一群游客身边。
黄灿然 译
钥匙
有钥匙,但突然丢失,
我们该如何走进家门?
也许有人会把那钥匙拾起,
他看了看——这对他又有何用?
于是他走了,又把钥匙抛弃,
像抛弃一块废铜烂铁。
我对你的爱情,
如果也遭到这样的命运,
对于我们,对于全世界,
这种爱情都会令人悲痛万分。
即使被别人的手捡起,
也无法打开任何一扇家门,
只不过是一件有形的东西,
那就让铁锈去把它毁掉。
不是书本,也不是星星,
更不是孔雀的鸣叫,
安排了这样的命运。
译自《向自己提问题》(1954)
林洪亮译
自己提问题
什么是微笑
和握手的内容?
你在握手问候时
是否站得很远,
就像人与人之间
相隔得那么远?
你对一见钟情
会发表不满的评价?
你对人类的种种苦难
会像翻阅书本那样揭开?
不是在字里行间,
不是在每个段落里
去寻找激动?
你是否真实、完全地
去了解人们的处境?
你在回答问题时
决不闪烁其词。
诚实的地方—一
却是多彩的玩笑。
你如何去计算损失?
无法实现的友谊,
冷漠无情的世界?
你是否知道,爱情
和友谊都需要共同创造?
在艰苦的工作中,
是谁不能坚持到底?
在朋友的错误中,
难道就没有你的责任?
是谁在悲伤?在高兴?
你还来不及帮助,
就已流下了多少眼泪?
为了千年的幸福,
共同承担责任……
你是否轻视
单独的一秒钟?
你是否轻视
眼泪和脸上的皱纹?
你是否从不放弃
别人所做的努力?
桌上放着一只茶杯,
谁也没有看到它,
直到把它无意碰倒在地,
人们才对它注意。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是否一切都那么单纯?
译自《向自己提问题》(1954)
林洪亮译
失物招领处里一番话
我在从南到北的路上丢失了多位女神,
我在从东到西的路上丢失了许多神明。
两颗星星永远熄灭了,敞开吧,天空。
我失去了海洋中的一座岛,第二座岛。
我甚至不能确定我的脚爪站立在何处,
谁穿着我的毛皮在行走,谁住在我的壳里。
当我爬上陆地时,我的亲属都已死去,
只有我身上的一根小骨头在庆贺周年。
我跳出我的皮,却浪费了我的脊椎和双腿,
我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了我的理智。
很久以前我对这一切眨动过我的第三只眼睛,
我摇动着我的鳍,伸了伸我的四肢。
它丢失了,它不在了,它散落在四面的风中,
我对自己感到惊讶,为什么我剩得这样少。
一个单独的人,此刻暂时还属于人类,
他昨天在电车上只不过丢了一把伞。
林洪亮 译
教授又散步了
教授已死过三回。
第一回死后,他们叫他动动脑袋,
第二回死后,他们叫他坐起来,
第三回死后,他甚至站立起来。
有个粗壮结实的保姆在撑着他:
现在让我们出去稍稍散散步。
脑子在意外事故中受到严重的损伤,
瞧,他能克服种种困难,真是奇迹,
左右,明暗,树草,痛苦,吃喝。
二加二,教授?
是二,教授说。
这次回答比上次有进步。
痛,草,坐,椅,
又到了小路的尽头,像时光一样古老,
郁郁寡欢、面色苍白,
被放逐了三次,
他们说那保姆是真的。
教授渴望和她在一起,
他又一次离开了我们。
林洪亮 译
凌晨四点钟
这是从夜晚过渡到白天的时辰,
这是两个阶段交接的时辰,
这是三十岁的人的钟点。
这是受制于公鸡打鸣的时辰,
这是大地舍弃我们的时辰,
这是星星消失隐没的时辰,
这是我们身后什么也没留下的钟点。
这是空虚的时辰,
寂寞荒凉的时辰,
是所有其他钟点的基座。
凌晨四点钟对谁也不吉利,
凌晨四点钟对蚂蚁有利,
那么我们要向蚂蚁祝贺。
还是让五点钟到来吧,
只要我们还活着!
林洪亮 译
来自医院的报告
我们抽签决定谁去看他。
结果是我。我从桌旁起身。
探视时间差不多到了。
他没有答理我的问候,
我试图握住他的手——他抽回了,
像只饿狗,不愿放弃一根骨头。
他好象羞于死去。
对他这样的人我不知说什么好。
就像电影剪辑,我们的目光匆匆闪过。
他没叫我留,也没让我走,
他没问起你,布莱克。没问起你,托莱克。
也没问起你,罗莱克。
我开始头痛。谁为谁而死?
我称赞了一番药物和花瓶中的三朵紫罗兰。
我谈论着太阳,想着一些阴暗的念头。
多好啊,有架楼梯可以爬下。
多好啊,有道门可以打开。
多好啊,你们全都在桌旁等我。
医院的气味让我恶心。
高兴 译
解剖
危险中的海参把自己分裂为二:
它让一个自我被世界吞噬
然后在第二个自我逃走。
它剧烈地将自己厄运和拯救,
分成惩罚和补偿,分成曾是和将是。
在海参的身体中段一个裂口张开,
它的边线立即变得彼此陌生起来。
在一条边线上,是死亡;另一个,是生命。
这里是绝望,那里是希望。
如果有秤杆,秤盘不动。
如果有公平,这就是了。
死要死得恰如其分,不跨越边界。
再从获救的残余中生长出来。
我们也知道如何分裂我们自己
但只分裂成肉体和一声破碎的低语。
分裂成肉体和诗歌。
一边是喉咙,另一边是笑声,
很轻,迅速平静下来。
这里是一颗沉重的心,那里是<我不会全部死去>,
只是三个小词,像三片羽毛飘起。
那落差并没有分裂我们。
一种落差围绕我们。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幷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它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观赏。
它存在这个世界,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皱云朵,理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传递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天空
我早该以此开始:天空。
一扇窗减窗台,减窗框,减窗玻璃。
一个开口,不过如此,
开得大大的。
我不必等待繁星之夜,
不必引颈
仰望。
我已将天空置于颈后,手边,和眼皮上。
天空紧捆着我
让我站不稳脚步。
即使最高的山
也不比最深的山谷
更靠近天空。
任何地方都不比另一个地方拥有
更多的天空。
钱鼠升上第七重天的机会
不下于展翅的猫头鹰。
掉落深渊的物体
从天空坠入了天空。
粒状的,沙状的,液态的,
发炎的,挥发的
一块块天空,一粒粒天空,
一阵阵,一堆堆天空。
天空无所不在,
甚至存在你皮肤底下的暗处。
我吞食天空,我排泄天空。
我是陷阱中的陷阱,
被居住的居民,
被拥抱的拥抱,
回答问题的问题。
分为天与地——
这并非思索整体的
合宜方式。
只不过让我继续生活
在一个较明确的地址,
让找我的人可以
迅速找到我。
我的特征是
狂喜与绝望。
企图
噢,甜美的短歌,你真爱嘲弄我,
因为我即便爬上了山丘,也无法如玫瑰盛开。
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别的不能。那无庸置疑。
我企图生出枝叶,长成树丛。
我屏住呼吸——为求更快蜕化成形——
等候自己开放成玫瑰。
甜美的短歌啊,你对我真是无情:
我的躯体独一无二,无可变动,
我来到这儿,彻彻底底,只此一遭。
陈黎.张芬龄 译
梦之赞
在梦中
我挥毫如威梅尔。
我口吐流利的希腊语
不只对生者。
我开一部
听命于我的汽车。
我才华横溢,
写作既长又伟大的诗篇。
我听到的声音
不会比圣者少。
你会惊讶
我钢琴的技艺。
我真的飘浮在空中,
我是说,独力完成。
从屋顶掉下
我可以柔软地降落于绿草上。
我觉得在水底呼吸
一点也不困难。
我没有怨言:
我成功地发现了亚特兰提斯。
我很高兴在濒临死亡时
总能及时醒来。
战争一爆发我立即
翻身到我喜欢的一方。
我是,却无需成为
我时代的产儿。
几年前
我看到两个太阳。
而前天一只企鹅。
绝顶清晰。
陈黎.张芬龄 译
我对色情文学的看法
再没有比思想更淫荡的事物了
此类放浪的行径张狂如随风飘送的野草
蔓生于雏菊铺造的园地
有思想的人认为天底下没有神圣之事
厚颜无耻地直呼万物之名
淫秽地分解,色情地组合
狂乱放荡地追逐赤裸的事实
猥亵地抚弄棘手的问题
春情大发地讨论——这些他们听来如同音乐
在光天化日或夜色掩护之下,
他们形成圈圈,三角关系,或成双配对
伴侣的年龄和性别无关紧要
他们目光炯炯,满面红光
呼朋引伴走入歧途
坠落的女儿带坏她们的父亲
哥哥做妹妹的淫媒
他们喜欢知识的禁树上
采下的果实
胜过纸面光滑的杂志上找到的粉红屁股
那些终极意义上天真无邪的猥亵刊物
他们喜爱的书籍里没有图片
惟一的变化是大拇指甲或蜡笔
标记出的某些词语
令人震惊的是,他们殚精竭智
用以使彼此受精的各种姿势,和
不受抑制的纯真
这样的姿势即使爱经一书也一无所知
他们幽会时惟一湿热的东西是茶水
他们坐在椅子上,掀动嘴唇
每个人交合的只是自己的双腿
好让一只脚搁放地上
而另一只自由地在半空中摆荡
偶尔才会有人站起身来
走到窗口
透过窗帘的缝隙
窥探外面的街景
结束与开始
战争过后,
总会有人去清理,
把战场打扫整洁,
而整洁决不会自行出现。
总会有人把瓦砾
扫到路旁边,
好让装满尸体的大车,
畅行无阻地驶过。
总会有人去清除
淤泥和灰烬,
沙发的弹簧,
玻璃的碎片,
和血污的破衣烂衫。
总会有人去运来木头,
好撑住倾斜的墙壁。
给窗户装上玻璃,
给大门安上搭扣。
这些工作不会一蹴而就,
安们需要岁月。
所有的摄影机
都已去参加另一场战争。
桥梁需要修复,
车站需要重建,
卷起的袖口,
已经破成了碎片。
有人手里拿着扫帚,
仍会想起发生过的战争。
有些人听着,
不停地频频点头。
有些人开始东张西望,
感到枯燥乏味。
时常有人
在树丛下挖出
锈坏了的刀枪,
并把它们丢进废物堆里。
那些目睹过
战火的人,
不得不把位置让给
对战争了解较少的人,
了解很少的人,
甚至毫无了解的人。
还有人会躺在
产生前因
和后果的草丛中,
嘴里咬着麦穗,
眼睛望着浮云。
林洪亮 译
衣服
你脱下,我们脱下,他们脱下
用毛料,棉布,多元酯棉制成的
外套,夹克,短上衣,有双排钮扣的西装,
裙子,衬衫,内衣,居家便裤,套裙,短袜
搁在,挂在,抛置在
椅背上,金属屏风的两侧;
因为现在,医生说,情况不算太糟,
你可以穿上衣服,充分休息,出城走走,
有问题服用一粒,睡前,午餐后,
过几个月,明年春天,明年再来;
你了解,而且也想过,那正是我们担心的,
他想象,而你全都采信;
该用颤抖的双手绑紧,系牢
鞋带,扣环,粘带,拉炼,扣子,
皮带,钮扣,袖扣,领口,领带,扣钩,
从手提袋,口袋,袖子抽出
一条突然用途大增的
压皱的,带点的,有花纹的,有方格的围巾。
陈黎 张芬龄 译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呐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陈黎 张芬龄 译
隐居
你以为隐士过的是隐居生活,
但他住在漂亮的小桦树林中
一间有花园的小木屋里。
距离高速公路十分钟,
在一条路标明显的小路上。
你无需从远处使用望远镜,
你可以相当近地看到他,听到他,
正耐心地向维里斯卡来的一团游客解释,
为什么他选择粗陋孤寂的生活。
他有一件暗褐色的僧服,
灰色的长须,
玫瑰色的两颊,
以及蓝色的眼睛。
他愉快地在玫瑰树丛前摆姿势
照一张彩色照。
眼前正为他拍照的是芝加哥来的史坦利科瓦力克。
他答应照片洗出后寄一张过来。
同一时刻,一位从毕哥士来的沈默的老妇人——
除了收帐员外没有人会找她——
在访客簿上写着:
赞美上主
让我
今生得见一位真正的隐士。
一些年轻人在树上用刀子刻着:
灵歌75在底下会师。
但老费多怎么了,老费多跑到那里去了?
费多正躺在板凳下假装自己是一只狼。
陈黎 张芬龄 译
罗得的妻子
他们说我因好奇而回头张望。
但不好奇也有别的理由。
我由于惋惜一个银碟回头。
由于系鞋带时心烦意乱。
由于不想老是看到
我丈夫罗得的直脖子。
由于突然认定如果我死了
他不会放慢脚步。
由于温和的不顺从。
由于警觉地感到有什么在追赶。
由于安然希望上帝改变他的主意。
我们的两个女儿消失在山头。
我感到老之将至。精疲力竭。
不能成眠,我们徒劳的走。
我把婴儿放在地上时回头。
我由于害怕前面的路回头。
我面前出现几条蛇,
蜘蛛,田鼠和学翅的秃鹰。
此刻她既非正直也非邪恶——————仅仅众生而已
以寻常的恐慌爬行和跳跃。
由于我正在溜走而感到耻辱。
由于一种叫喊的欲望,回归的欲望。
我弹道我由于孤独而回头。
或先在这一瞬间风鼓起来了。
我的头发扬起我的衣衫飘拂。
我记得:他们都从所多玛城墙看它。
一次又一次发出大笑。
我愤怒地回头,
给他们伟大的废墟调味。
我由于上述一切原因而回头。
我不顾自身的危险回头。
我是唯一的一块回头的岩石,在脚下咆哮。
突然一道裂口横在路上。
裂口边一只仓鼠踮起后脚惊惶逃蹿。
于是我两度回头一瞥。
不,不。我继续跑,
我爬行,我爬上来,
直到黑暗从天而降,
黑暗带来燃烧的瓦砾杀死的鸟。
我原因呼吸困难而眩晕。
如果有人看见,他会以为我在跳舞。
但我仍然睁开眼睛。
我也许感到自己的脸正好转向城头。
博物馆
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
有结婚戒指,然爱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因为永恒缺货
十万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陈黎 张芬龄 译
不期而遇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猴子——灵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无话可说。
陈黎 张芬龄 译
家族相簿
我的家族里没有人曾经为爱殉身过。
事情发生,发生,却无任何染有神话色彩之事。
肺结核的罗密欧?白喉病的茱丽叶?
有些甚至活到耄耋之年。
他们当中没有半个受过单恋之苦,
满纸涕泪而不被回信!
到头来邻居们总是手捧玫瑰,
戴着夹鼻眼镜出现。
不曾在典雅雕饰的衣柜里被勒杀
当情妇的丈夫突然回来!
那些紧身胸衣,那些围巾,那些荷叶边
把他们全都框进照片里。
他们心中没有波希画的地狱景象!
没有拿着手枪急冲进花园的画面!
(他们因脑袋中弹而死,但是为了其他理由
并且是在战地担架上。)
即使那位挽着迷人之髻,黑色眼圈
彷佛依着球画成的妇人
血流不止地飞奔而去
不是向你,舞伴,也不是出于忧伤。
也许有人,在很久以前,在照相术未发明前——
但相簿里一个也没有——就我所知一个也没有。
哀愁自我嘲解,日子一天接一天过,
而他们,受慰问后,将因流行性感冒而消瘦。
陈黎 张芬龄 译
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啊,这些就是喜马拉雅了。
奔月的群峰。
永远静止的起跑
背对突然裂开的天空。
被刺穿的云漠。
向虚无的一击。
回声——白色的沉默,
寂静。
雪人,我们这儿有星期三,
ABC,面包
还有二乘二等于四,
还有雪融。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
糖是甜的,你也是。
雪人,我们这儿有的
不全然是罪行。
雪人,并非每个字
都是死亡的判决。
我们继承希望——
领受遗忘的天赋。
你将看到我们如何在
废墟生养子女。
雪人,我们有莎士比亚。
雪人,我们演奏提琴。
雪人,在黄昏
我们点起灯。
那高处——既非月,亦非地球,
而且泪水会结冻。
噢雪人,半个月球人,
想想,想想,回来吧!
如是在四面雪崩的墙内
我呼唤雪人,
用力跺脚取暖,
在雪上
永恒的雪上。
译注:叶提(Yeti)是传说住在喜马拉雅山的雪人。
陈黎 张芬龄 译
剧场印象
我以为悲剧最重要的一幕是第六幕:
自舞台的战场死者复活,
调整假发、长袍,
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
绳套自颈间解下,
列队于生者之间
面对观众。
个别的和全体的鞠躬:
白色的手放在心的伤口,
自杀的女士屈膝行礼,
被砍落的头点头致意。
成双成队的鞠躬:
愤怒将手臂伸向顺从,
受害者幸福愉悦地注视绞刑吏的眼睛,
反叛者不带怨恨地走过暴君身旁。
用金色拖鞋的鞋尖践踏永恒。
用帽子的帽缘扫除道德寓意。
积习难改地随时打算明天重新开始。
更早死去的那些人成一列纵队进场,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或者两幕之间。
消失无踪的那些人奇迹似地归来。
想到他们在后台耐心等候,
戏服未脱,
妆未卸,
比长篇大论的悲剧台词更教我心动。
但真正令人振奋的是布幕徐徐落下,
你仍能自底下瞥见的一切:
这边有只手匆忙伸出取花,
那边另一只手突然拾起掉落的剑。
就在此时第三只手,隐形的手,
克尽其责:
一把抓向我的喉咙。
陈黎 张芬龄 译
雅什罗旁的饥饿集中营
写下来,写下,用普通的墨水,
在普通的纸上:没有食物,
他们全死于饥饿。全部?是多少?
草地是这么大。有多少片草叶
代表每一位?写:我不知道。
历史的骨骼记载在饱满的身躯上
一千零一变成整整一千。
那伶仃的一彷佛根本不存在。
一个虚构的胎儿,空空的摇篮,
向无人打开的识字课本。
那微笑、喊叫和膨胀着的空气,
踏进空寂探访的花园,
一片无人区。
我们在这片曾经变成肉体的草地上。
寂静残存得像一个伪证,
光天化日,碧绿。旁边有座森林──
树皮剥落,吮吸苔团。
在那人目盲之前
那每日风景的配量。空中有一只鸟
它巨大翅膀的影子,
在他们的嘴巴上移动,
口颚张合,咬牙切齿。
夜空中
游魂随月而起,
昏暗的像手臂飞舞,
举着空杯子。
在带剌的铁叉上
转着一个人
他们唱歌,声音遍地。
一首欢快的战歌惊悸人心。
写吧,关于这里的宁静。
就这样。
达文 译
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帧照片
身穿小罩衣的这个孩子,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小阿道夫,主子希特勒的儿子?!
他也许长大当个高级律师?
或维也纳歌剧院的男高音?
这小巧的手耳眼鼻是谁的?
灌满了牛奶的肚子是谁的——————
莫非是哪个印刷工人、教师、商人或牧师的?
这逗趣的小腿将走向哪里?
到庭院,到学校,进入办公室,出席婚礼,
也许跟着市长的女儿?
当这小老头,小天使,小太阳
一年前降临人世
天地间并无死亡迹象:
春日的太阳,窗台的天竺葵,
庭院里激情的音乐,
玫红彩绢上幸运的预言:
降世之前她母亲决定命运的梦:
梦中一只鸽子————-一个欢乐的讯息,
如果抓进笼子,一个恭候已久的客人就会光临。
钉呀钉,钉个笼子,谁在这儿,阿道夫的野心。
奶嘴和尿布,呀呀学语和揩鼻涕的胸巾,
灵巧的少女,上帝保佑,木头保护
像他父母,像篮子里的猫,
像所有别的家庭相册上的孩子们。
来吧,现在我们不要哭,
遮在黑布下的摄影师叔叔将说声"卡嚓"!
阿特列·克林格,格拉本斯切斯,布劳诺,
布劳诺是个不错的小镇,
讲信用的公司,亲热的邻居,
喷香的新烤的面包和肥皂,
人们听不见狗吠和命运的脚步。
历史教师松开衣襟
在家庭作业本上打哈欠。
傅正明 译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抓住一条鱼,
一条鱼切碎肚里有几条鱼的鱼,
一条鱼造一条鱼,一条鱼在一条鱼里面,
一条鱼从一条被包围的鱼那里溜脱了。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爱慕一条鱼,
你的眼睛——它说——像天上的鱼闪亮,
我愿跟你游向我们共同的大海,
你这鱼群中的尤物。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找到了高于一切鱼类的鱼,
一条鱼向一条鱼屈膝,一条鱼向一条鱼唱情歌,
一条鱼向一条鱼祈祷,为了减轻游泳的痛苦。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我是一条孤独的鱼,一条喜好孤独的鱼
(至少不是一条木头鱼石头鱼)
几次写在银山的小鱼,那么短,
也许它就是困惑地闪光的黑暗?
傅正明 译
卡桑德拉的独白
这就是我,卡桑德拉。
这就是我废墟之下的城市。
这就是我预言者的绶带和手杖。
这就是我充满怀疑的脑袋。
这有什么值得我庆贺。
我的真知象火焰一样蹿向天空。
唯有无人听信的先知们
偶然看到这一切。
唯有那些工作不遂心者看到这一切,
而一切都是那么快速地发生,
仿佛他们与此完全无关。
迄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
远远看见我的所有人都默不出声。
讥笑猝然停止。
双手松开。
孩子奔向母亲。
我甚至不知道快速经过的他们的姓名。
而那支关于绿色小叶的歌儿——
没有人为我把它唱完。
我爱他们。
但这是一种俯视的爱。
一种出自生活之上的爱。
一种出自未来的爱。那里永远空无,
让单纯者更单纯地看破死亡。
我为我嗓音的生硬而遗憾。
请你们从星星处返观自身——我呼吁——
请你们从星星处返观自身。
他们谛听而掩上眼睛。
须知,他们在生命里生活。
被巨大的风所击倒的人们。
命中注定的人们。
甫经出生便体现为遗骸。
但其中有过某种滋润的希望,
生命力旺盛的灯芯本身的力量。
他们知道,它是什么,瞬间,
尽管那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瞬间,
首先——
走向我的瞬间。
只是从中无迹可寻。
而这就是被火焰所吞噬的衣服。
而这就是我语言的胡话。
而这就是我被扭曲的面孔。
它原本可以变得非常漂亮。
墓志铭
在此长眠着一个旧派的女人,
像个逗点。她是几首诗歌的作者,
大地赐予她永久的安息,
尽管她不属于任何的文学派别。
她的坟墓没有豪华的装饰,
除了这首小诗、牛蒡和猫头鹰。
路人啊,请你从书包里拿出计算器,
为希姆博尔斯卡的命运默哀一分钟。
桥上的人们
一个奇怪的星球,上面住着奇怪的人。
他们受制于时间,却不愿意承认。
他们自有表达抗议的独特方式。
他们制作小图画,譬如像这张:
初看,无特别之处。
你看到河水。
以及河的一岸。
还有一条奋力逆航而上的小船。
还有河上的桥,以及桥上的人们。
这些人似乎正逐渐加快脚步
因为雨水开始从一朵乌云
倾注而下。
此外,什么事也没发生。
云不曾改变颜色或形状。
雨未见增强或停歇。
小船静止不动地前行。
桥上的人们此刻依旧奔跑
于刚才奔跑的地方。
在这关头很难不发表一些想法:
这张画绝非一派天真。
时间在此被拦截下来。
其法则不再有参考价值。
时间对事件发展的影响力被解除了。
时间受到忽视,受到侮辱。
因为一名叛徒,
一个广重歌川
(一个人,顺便一提,
已故多年,且死得其时),
时间失足倒下。
你尽可说这只不过是个不足道的恶作剧,
只具有两三个星系规模的玩笑。
但是为求周全,我们
还是补上最后的短评:
数个世代以来,推崇赞誉此画,
为其陶醉感动,
一直被视为合情合理之举。
但有些人并不以此为满足。
他们更进一步听到了雨水的溅洒声,
感觉冷冷的雨滴落在他们的颈上和背上,
他们注视着桥以及桥上的人们,
彷佛看到自己也在那儿
参与同样无终点的赛跑
穿越同样无止尽,跑不完的距离,
并且有勇气相信
这的确如此。
译注:此诗提到的画为日本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Utagawa Hiroshige,1797-1858)一八五七年所作《名所江户百景》中的一幅--〈骤雨中的箸桥〉,此画因梵谷(1853-1890)一八八七年的仿作〈雨中的桥〉而着名。
陈黎 张芬龄 译
金婚纪念日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天大的差异,
一定曾互相偷取幷且赠与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搂着,他们窃用、征收对方
如此之久
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离去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问题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们透过沉默的本质,
在黑暗中,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
差异交会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
谁用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
谁是剥皮者,谁被剥了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渐渐的,凝望有了挛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亲——
不偏袒任何一个孩子,
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在金婚纪念日,这个庄严的日子,
他们两人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窗口歇脚。
陈黎 张芬龄 译
爱侣
这里是多么寂静,
我们听见了昨天的歌声:
“你上山,我走向河谷……”
尽管我们听见,我们却不相信。
我们的欢笑并不是悲伤的面具,
我们的善良也不是自我牺牲,
其含义要更为深远,
我们同情那些并不相爱的人。
我们沉醉在自己的惊喜之中,
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惊讶万分?
无论是夜晚的彩虹,
还是雪中飞翔的蝴蝶。
而当我们沉沉入睡时,
却在梦中看到了离别。
但这是一个好梦,
但这是一个好梦,
因为我们已从梦中惊醒。
译自《向自己提问题》(1954)
林洪亮译
时代的孩子
我们都是时代的孩子,
这是个政治化的时代。
整日、彻夜,
一切事——你们的、我们的、他们的——
都是政治化的事件。
无论你乐意与否,
你的基因已有了政治背景,
你的皮肤,政治铸件,
你的眼睛,政治视角。
你的任何语言都产生反响,
你的任何沉默都显示含义,
不管怎样你都在谈及政治。
甚至当你抬脚走向森林,
你也是在政治的场地上
踱着政治的步子。
非政治化的诗篇也有政治色彩,
而我们头上的月亮
不再倾泻着纯然的蟾光。
To be or not to be, 这是个问题。
虽说这不过是理解上的小小结症,
正如以往一样,这一问题关乎政治。
要想获取一份政治意味,
你甚至不必是人。
原始材料也行,
或者蛋白质、或者原油,
或者一张会议桌,仅其形状
就需要数个月的争吵:
我们裁决生死时,
应该围着圆桌还是方桌?
与此同时,人们在死亡,
动物在灭绝,
房屋在烧毁,
良田在荒芜,
正如无从记忆的从前
没这么政治化的时代。
得一忘二 译
葬礼
「这么突然,有谁料到事情会发生」
「压力和吸烟,我不断告诉他」
「不错,谢谢,你呢」
「这些花需要解开」
「他哥哥也心脏衰竭,是家族病」
「我从未见过你留那种胡子」
「他自讨苦吃,总是给自己找麻烦」
「那个新面孔准备发表演讲,我没见过他」
「卡薛克在华沙,塔德克到国外去了」
「你真聪明,只有你带伞」
「他比他们聪明又怎样」
「不,那是走道通过的房间,芭芭拉不会要的」
「他当然没错,但那不是借口」
「车身,还有喷漆,你猜要多少钱」
「两个蛋黄,加上一汤匙糖」
「干他屁事,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剩蓝色和小号的尺码」
「五次,都没有回音」
「好吧,就算我做过,换了你也一样」
「好事一桩,起码她还有份工作」
「不认识,是亲戚吧,我想」
「那牧师长得真像贝尔蒙多」
「我从没来过墓园这一区」
「我上个星期梦见他,就有预感」
「他的女儿长得不错」
「众生必经之路」
「代我向未亡人致意,我得先走」
「用拉丁文说,听起来庄严多了」
「往者已矣」
「再见」
「我真想喝一杯」
「打电话给我」
「搭什么公交车可到市区」
「我往这边走」
「我们不是」
陈黎 张芬龄 译
特技表演者
从高空秋千到
高空秋千,在急敲的鼓声嘎然中止
中止之后的静默中,穿过
穿过受惊的大气,速度快过
快过身体的重量,再一次
再一次让身体坠落不成。
独自一人。或者称不上独自一人,
称不上,因为他有缺陷,因为他缺乏
缺乏翅膀,非常缺乏,
迫使他不得不
以无羽毛的,而今裸露无遮的专注
羞怯地飞翔。
以吃力的轻松,
以坚忍的机敏,
在深思熟虑的灵感中。你可看到
他如何屈膝蹲伏以纵身飞跃,你可知道
他如何从头到脚密谋
与他自己的身体作对;你可看到
他多么灵巧地让自己穿梭于先前的形体并且
为了将摇晃的世界紧握在手
如何自身上伸出新生的手臂——
超乎一切的美丽就在此一
就在此一,刚刚消逝的,时刻。
陈黎 张芬龄 译
布鲁格尔的两只猿猴
我是这么梦想期终考试的:
两只猿猴拴在一起,坐在窗口,
窗外天空在翱翔
海洋在洗浴。
我在通过人类历史的考试。
我结结巴巴,踉跄而行。
一只猿猴瞪着我,嘲讽地听,
可一只似乎已经睡了——
可是一当问答出了冷场
他就给我提白
以轻柔的锁链声响。
程步奎 译
任何事物都不会再次发生
任何事物都不会再次发生
重现时也不会完全相同
因此我们出生时毫无经验
我们死时也总是感到陌生
虽然我们在全世界的学校中
是最懒最笨的学生
但我们也不会再去重读
任何一个夏天和冬天
决不会有两个相同的白天
也不会出现两个相同的晚上
决不会出项两个相同的吻
也不会出现两种同样的眼神
昨天,有人在我身边
大声说起你的名字
这对于我,犹如从敞天的窗口
扔进一枝玫瑰花
今天,当我们再次重逢
我却把脸转向墙壁
玫瑰花,玫瑰花怎会如此丑陋
难道这是鲜花?也许就是石头
为什么你,可恶的钟点
会和不必要的恐惧混杂在一起
你来了,但你又必须离开
你离去,却又如此美好
我们微笑着,相互紧紧拥抱
试图在寻找我们的一致之处
但我们依然有所不同
就像两滴纯净的水珠
评一首未写完的诗
诗的开头几个词
女作者说地球真小,
相反,天空是个大得多的词,
星星,她说:”其中有比它所需要的还多。”
天空的描述使人们感到无助,
她失落于敬畏天空之浩瀚无垠,
她为无数行星的死寂震憾不已,
旋即在她的心灵(我们可以说这是不细心的心灵)
一个问题开始浮现,
在阳光下在宇宙众星之下
不管怎样我们是否是孤立的?
与这种可能的理论相反!
这种信念今天被普遍坚持!
面临这无可辩驳的证据,任何时候
都可能找到的证据!啊,诗人。
同时我们的预言家返回地球————
这颗也许"无人目睹地旋转"的行星,
这唯一的"宇宙可以提供的科学的幻想"。
这位女作者似乎无法抵御
帕斯卡尔的绝望,
安德洛墨达或卡西俄皮阿的逆境。
孤傲感膨胀了浓化了,
从而浮现了如何生存等问题,
因为"我们的空虚无法消解。"
"啊,主阿,"人呼唤他自己,
"怜悯我,启示我……"
女作者被如此轻浮滥用的人生观压迫,
仿佛这种思想有无尽的储藏。
她难以苟同的战争的思想
总是被双方丢失。
由于人对人的非人的"残忍"(原文如此!)。
这首诗蕴含一种精神意义。
它也许在一支不那么天真的笔下闪光。
可是呵,遗憾!这一根本不可靠的论题
(在阳光下在宇宙众星之下
不管怎样我们是孤立的)
及其采用冷漠的风格的生发
(将白话与崇高杂揉一体)
导致这个结论,可谁会相信呢?
无人相信。我不曾告诉你吗?
微笑
世人宁愿亲睹希望也不愿只听见
它的歌声。因此政治家必须微笑。
白如珍珠的衣服意味着他们依旧兴高采烈。
游戏复杂,目标遥不可及,
结果仍不明朗——偶尔
你需要一排友善,发亮的牙齿。
国家元首必须展现未皱起的眉头
在机场跑道,在会议室。
他们必须具体呈现一个巨大,多齿的“哇!”
在施压于肉体或紧急议题的时候。
他们脸部的自行再生组织
使我们的心脏营营作响,眼睛的水晶体改变焦距。
转变成外交技巧的牙医术
为我们预示一个黄金时代的明日。
诸事不顺,所以我们需要
雪亮门牙的大笑和亲善友好的臼齿。
我们的时代仍未安稳、健全到
让脸孔显露平常的哀伤。
梦想者不断地说:“同胞手足之情
将使这个地方成为微笑的天堂。”
我不相信。果真如此,政治家
就不用做脸部运动了,
而只是偶尔为之:他心情舒畅,
高兴春天到了,所以才动动脸。
然而人类天生忧伤。
就顺其自然吧。那也不是什么坏事。
陈黎 张芬龄 译
一见锺情
他们两人都相信
是一股突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
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
但变化无常更是美丽。
既然从未见过面,所以他们确定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听听自街道、楼梯、走廊传出的话语——
他俩或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
是否记不得了——
在旋转门
面对面那一刻?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说出的「对不起」?
或者在听筒截获的唐突的「打错了」?
然而我早知他们的答案。
是的,他们记不得了。
他们会感到诧异,倘若得知
缘分已玩弄他们
多年。
尚未完全做好
成为他们命运的准备,
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
憋住笑声
阻挡他们的去路,
然后闪到一边。
有一些迹象和信号存在,
即使他们尚无法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有某片叶子飘舞于
肩与肩之间?
有东西掉了又捡了起来?
天晓得,也许是那个
消失于童年灌木丛中的球?
还有事前已被触摸
层层覆盖的
门把和门铃。
检查完毕后并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许同样的梦,
到了早晨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
仇恨
你看,她至今仍效率十足,
仍勇健如昔——
百年来我们的仇恨。
她轻易地跨过最高的障碍。
她敏捷地扑攫,追捕我们。
她和别的感情不同。
既年长又年轻。
她生存的理由
不假外求。
如果睡着,她绝非一睡不起。
失眠不会削弱她的力量,反而使之元气大增。
任何宗教——
使她预备,各就各位。
任何祖国——
助她顺利起跑。
公理正义在刚开始也挺有效
直到仇恨找到自己的原动力。
仇恨。仇恨。
她的脸因性爱的狂喜
而扭曲变形。
噢其他的情感,
无精打采病病恹恹的。
同胞爱何时开始
吸引人群?
悲悯可曾
首先抵达终点?
怀疑可曾真的煽动过群众?
只有仇恨予取予求。
聪明,能幹,勤奋。
需要提及她所创作的歌吗?
她为史书增添的页数吗?
她在无数的市区广场和足球场
所铺下的人类地毯吗?
让我们正视她:
她懂得创造美感。
午夜天空熊熊的火光。
粉红黎明时分炸弹引爆的壮丽景观。
你无法否认废墟的悲情可激励人心,
并且自其中突起的坚固圆柱
具有某种淫秽的幽默。
仇恨是对比的大师:
在爆炸与死寂之间,
在红色的血和白色的雪之间。
最重要的是,她对她的主导动机
从不厌倦——高居污脏受难者上方的
无懈可击的刽子手。
她随时愿意接受挑战。
如果必须稍等片刻,她也愿意。
据说仇恨是盲目的。盲目的?
她拥有狙击手的敏锐视力
而且毫不畏缩地凝视未来,
捨她其谁。
回家
他回家。一语不发。
显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他和衣躺下。
把头蒙在毯子底下。
双膝蜷缩。
他四十上下,但此刻不是。
他活着——却彷佛回到深达七层的
母亲腹中,回到护卫他的黑暗。
明天他有场演讲,谈总星系
太空航行学中的体内平衡。
而现在他蜷着身子,睡着了。
广告
我是一颗镇静剂,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试,
我出庭,
我小心修补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吞下我,
用水将我洗尽。
我知道如何对付不幸,
如何熬过噩讯,
挫不义的锋芒,
补上帝的缺席,
帮忙你挑选未亡人的丧服。
你还在等什么——
对化学的热情要有信心。
你还只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你真的该设法平静下来。
谁说
一定得勇敢地面对人生?
把你的深渊交给我——
我将用柔软的睡眠标明它,
你将会感激
能够四足落地。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没有其他的买主会出现。
没有其他的恶魔存在。
陈黎 张芬龄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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