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王老七
儿时在乡村的记忆，都如炊烟一般，淡了，远了，朦胧成一片看不分明。但惟有一人我却记得分外清晰，他的音容笑貌至今依然历历在目。那个倔强伟岸、总是戴着一顶青笠的飘摇身影在我的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他就是我的老对头“王老七”
王老七是土生土长的湖北汉子，早年是当兵的，在部队里呆了十年，既练出了一副精壮如牛的身材，也养成了一种说一不二、倔强暴躁的“臭脾气”。平常若是农家的孩子有谁招惹了他，他定是要骂骂咧咧一个上午的，同村的人倘若是无意冒犯了他，他也会暴跳如雷，竟倔强地闭门三日不出，非要无心冒犯者给他上门道歉，恭恭敬敬地送上几卷烟草，这才会原谅对方。但他平日里待人热诚，是个十分守信用的人，哪家建房插秧他总会出那么一份力，所以在村镇上很受人们的尊敬。
一次偶然的机缘，我与他成为了一对忘年冤家。小时候的我，调皮得像猴子，狡猾得像兔子。经常挖了东家的瓜，掘了西家的豆或是糟蹋了邻家的秧苗，是个满脑子歪主意的野孩子。记得那是我六岁时的暑假，万里无云的湛蓝的天上高挂着一轮烈日，放肆地在这六月天里耀武扬威，将世界变成了一个大煎锅，而我便是那锅上一只烦躁不安地蚂蚁，随便搬了一张矮脚板凳坐在老屋前，一边像身旁的大黄狗一样吐着舌头，一边不耐烦地摇着扇子，试图用那纪律可怜的清风驱逐身上那炽热难耐的暑气。
我四下里闲望着，忽然惊喜地发现隔壁王老七家那株长得已高过院墙的苹果树上已结了好几个红润水灵的苹果，在阳光的照耀下都闪烁着诱人的油光，一个个掩映在青翠枝叶的后面，似乎个个都“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对你笑着，调皮地呼唤着你。我正急不可耐地想去掉身上这层缠人的燥热，不由地馋心大动，也没考虑什么后果。便一阵小跑后如一只灵猴般翻上院墙，跨坐在墙墩上，伸手一探便摘来一个水灵灵的苹果，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苹果多汁味美，又是王老七精心培育的种苗，使我如久旱逢甘雨一般吃的忘乎所以，心中大呼痛快，竟没有留意到有人悄然走近。
“兔崽子，在我院里做甚呢！”一声粗犷沙哑的吼声传来，我不由地从刚刚的狂热中回过神，怔怔地循声望去，看见了王老七那涨得通红的脸。他那如豹子一般的铜铃大眼闪动着凶光，紧紧地瞪视着我，使我不知所措。强壮有力、布满肉疙瘩的手臂忽然拿将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没好气地把我扔在地上，随手抄起一根细长的青色竹棍，扯开喉咙，如同一只发怒的公鸡一般打骂道：“龟孙子！豆丁大点儿地就偷鸡摸狗，真当我老七心眼小连个果子都舍不得？这副德性长大还得了，我今儿就替你家老子教训教训你！”接着不由分说，拿起长竹棍照我腿上抽了十下，留下十条惨红的血痕，接着又拎起我，像拎着只惊慌失措的小老鼠一样把我送回爷爷家里，大呼小叫地向我爷爷告状。我爷爷倒是对这件事儿不太在意，也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他知道老七生性耿直、只认死理，还是向他赔了个不是，又当着他的面装模作样地斥了我几句，这才把还在兀自愤慨的老七打发走。
从那次起，我的幼小心灵中便种下了对这个“倔老头”的仇恨，常常拿他家中的牲畜出气，比如用弹弓把他的鸡打得战战兢兢，一有风声就神经质地上窜下跳，弄得他举家不宁，或是在他家的面粉袋中撒些石灰粉，又是偷他家的腊肉去喂那些守在他家门前早已对此垂涎三尺的邻家土狗。而他见到我也总是骂骂咧咧的，说我是只狡猾的小贼猫，我也不甘示弱，骂他是个干巴巴的老生姜，骂得性急了，他就会来追打我，这时我们俩这一老一少便会在山头田垄间你追我赶不亦乐乎。
又一次我回到家乡，正要去寻陈二强家的小儿子一同去捉野兔、放野火玩耍。忽然见这老家伙迎面走来。他那茂盛灰白的浓密须发下衔着一根沉甸甸的紫竹烟斗，嘴唇不断咂巴着，正忘情地吸着东北纯正的山野烟草，见我走来，便蓦地收住脚步，转而将烟斗夹在指间，故作潇洒地吐了几个不成形体的烟圈，眼睛微眯着斜瞥着我，忽然说道：“小兔崽子又瞧上哪家田地里的瓜果了？”我一听这话不由得怒由心生，但不想再和这老家伙拌嘴，便敛住怒意，兀自向前走去，不再睬他。可没想到这老家伙不依不饶，竟像只公鸡一样扯开喉咙大喊：“做贼心虚呵！小贼子无言以对啦！”说完，这老家伙得意地把头一甩，两手背在身后，嘴中不断地发出啧啧声，一边走还一边说：“还是大市镇里读书的人呢，这点礼数都不懂，啧啧啧啧！”我感到浑身不是滋味，便灵机一动，又回击道：“老生姜，莫猖狂。干巴巴，土里藏。没亲没故装模样，倚老卖老笑荒唐！”我正暗自得意，心想这下也会使他难堪，可没想到这老家伙全然不理睬我的话语，自个儿悠然自得地哼着《杨家将》的曲儿向前走去，使我竟有一种被人冷落欺辱的感觉。
忽然我心生一计，决意要报复一下这个臭老头，变趁他在曲儿里自我陶醉时，一个斜刺冲上前去，眼明手快地抽下他最终的烟斗，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拔腿就跑。老家伙愣了半晌，接着回过神来，气得吹胡子瞪眼，口里不住地大骂着诸如“兔崽子，小王八”这样的话语，气急败坏地来追赶我，与我在田垄间又是一场你追我赶的较量。最后我把烟斗扔进了一个喜鹊窝里，自己跳进了草窝子中，悄无声息地绕个了远路回到家中，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只想对着旷野大笑。
自那以后，我有三年未曾回到家乡了，前年回去又碰到了王老七，发现他竟消瘦了许多。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原本炯炯有神、神采飞扬的铜铃大眼蒙上了一层黯然的灰色，面色不再是以前那健康坚毅的古铜，取而代之的是病恹恹的瘦黄，原本雄健强壮的双臂现在如秋风中的枯枝一般，看上去弱不禁风，只有那伟岸宽阔的双肩才像以前的王老七，那个一声吼叫可以惊飞一群鸽子的王老七。
他对我不再是笑骂或是嘲讽，反而十分关切地问了问我近来的情况，当听到我成绩不错时，他十分欣慰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头。
那天晚上我偶然听到老七与爷爷聊天，只听他十分欢喜地说：“小柳真是咱村儿的骄傲啊，读书好，人又机灵，将来肯定有出息，我就喜欢这样的后生。”我惊讶他竟破天荒地夸了我，心中不由百感交集，却只是不语地走开。
今年清明，传来了王老七的死讯，这个在我看来不通情理的坏老头，现在却觉得是我的一位难得的老友，他一直伴着我成长，与我一同漫山遍野地你追我赶的那段日子其实是一段弥足珍贵的会议，在那对我凶巴巴的娃标下，其实是一份对我热诚的关爱，或许我不应该去记恨他，毕竟偷苹果是我自己嘴馋......
老七，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可会想起你我一同追逐，一同嬉闹的那一道道田坎，一座座山头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