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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斗鱼
——自然笔记
▓杨文丰
（ 载《散文选刊（下半月，原创版）》2013年第12期）
可以冠上国名的东西，我想都不会太寻常。中国功夫、法国香水、瑞士手表，莫不如此……它们被国民引以为豪，代表一国某方面的顶级文化，除异常精美外，还可能颇为奇异，譬如中国斗鱼。
半年前友人就送我一尾中国斗鱼，附赠特制小鱼缸一口。他说斗鱼捉自他故乡的深山野田。我想，那该是远离尘嚣污染，近乎世外桃源的地方吧。在这物欲至上的尘世，友情就像雨后的彩虹，弥足珍贵。我把养这斗鱼的鱼缸，供在寒舍“形神和谐，启智启美”的镜框下，一推开家门，见到我这八字散文观的同时，也能看见斗鱼。
先前，正是这位友人让我知晓“彭皮虎”竟然就是“中国斗鱼”——这可是与我缘份深深的鱼哪，曾带给我许多童年的欢乐，这是故乡的鱼，是中国的鱼。中国斗鱼绝非一般的鱼，雌鱼温婉，雄鱼雄风，尽显男性美风。
——雄性斗鱼表现出怎样的美呢？首先，是美纹非常之斑斓，尽管成年鱼也就是食指大小，身长只六至十厘米，很有些似斑马的条形体纹，微泛生命光泽的鳞光，宛若乡村的明净朝霞，还带勿忘我梦幻似的属冷峻性格的蓝，深厚而含蓄。哦，彩尾呢，你怎么看都会觉得似鲁智深那柄著名禅杖张开的末端，呈圆润弧状、是飘逸的分叉。
雄鱼的体纹，更表现出美的秩序。那色彩的秩序，在雄鱼雌鱼身上一样是公平井然地漫开。当然，雄鱼的色彩要更强烈响亮一些，这是雄性激素所然。
斗鱼，名如其鱼，好斗是其立身之本，何况斗鱼之斗还不是纨绔子弟之斗，不是蟋蟀血腥残酷之斗，体现的不仅是生命的强盛（这是一种奇特美），更有艰苦环境历练出的能力。
好斗的斗鱼在平素却很随和平静，随遇而安，喜欢在平缓甚至稳定的水体生活。岭南山清水秀的所在，稻田、小溪、泥渠，不乏其生活的家园。
我认为斗鱼，说得上是最适合生活于农业社会的鱼。
斗鱼也喜欢活动在水体近表面的上层。稻田间有落差的缺口，那流水潺潺处，常有斗鱼。生物学书说斗鱼喜夜行。我想，斗鱼尤喜披星戴月也未可知。我们可以想象，山高月小之夜，银子般亮晃晃的月光洒上水面，如果有风，水波闪动，这斗鱼该会满心欢喜的，尽管溶溶月色入水在水中有散射、漫射，甚至被吸收，与水难舍难分，而斗鱼对这些该是不在意的。斗鱼何尝不也以食为天呢，白天，斗鱼会偶尔跃出水面摄食。斗鱼还是杂食、偏肉食鱼种，食干饵，食孑孓、丝蚯蚓、水蚤等昆虫幼体。我喂养斗鱼的实践表明，肉食者体色尤为鲜艳。
时人豢养宠物小狗，以细链子牵在脚后跟，开蹓于花草间，心多牵挂。而养斗鱼却再随意不过了。你将斗鱼请回家，可在鱼缸底部植些摇曳的水草、置些净而薄的彩砂、假山，作其隐蔽之所，这是顺应其风光野外的生活习惯。有人总耽心氧气不足，要加植黑藻和金鱼藻，其实大可不必。鱼缸植了水草，照入阳光，水草就能光合作用，这斗鱼尤喜的明明暗暗的环境，成了小小的生态系统。
斗鱼不太怕热，分布地域多属亚热带。0℃以上的水环境，斗鱼就能生存，14℃以上就活得很惬意。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文革”时期，我正值童年，伙伴们都没有书读。夏天，太阳当头的正午，有时是结伴，我手持自编的小网兜，拎只小桶，赤脚猫行在田塍上，双眼死死地盯着稻田，特别是水声隐约的下水口。水稻正分蘖，正承接哗哗响的阳光，走向茂密。禾苗间常能见到一朵朵蘑菇状的气泡团——这就是斗鱼吐出的小气泡垒成的“蘑菇”，有的比拳头还大。
这“蘑菇”是斗鱼生命力强盛的象征，与斗鱼与生俱来颇神奇的褶鳃有关。
这褶鳃，鱼类学家也谓之迷鳃，尤其能为相斗的斗鱼提供足量的氧。
我们深知，鱼在水里，即便是在柳宗元笔下透明纯净得鱼儿可影布石上的水里，也依然是要呼吸的。这世间，却只有少数鱼有褶鳃，能以褶鳃呼吸。这褶鳃是斗鱼的呼吸辅助器官，甚至在陆上——也能直接呼吸空气中的氧气。
褶鳃的结构颇为复杂，是鱼鳃第一鳃弓咽鳃骨及上鳃骨演化成的一种粘膜组织，微血管分布丰富。斗鱼血液中的代谢废物，经由迷鳃的微血管释出，同时褶鳃吸入氧气。
这可真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了。斗鱼的褶鳃，是长期适应水流缓慢或者稳定、溶氧量较少的水环境演化成的特殊呼吸器官，是在恶劣环境里从低级向高级修炼的正果，正因为中国斗鱼拥有特殊的生存武器，才能成为生命力强盛、极度贱养的观赏鱼吧。
童年时，我将斗鱼活捉回家，总将之养在玻璃罐头瓶中。这种装过苹果肉的玻璃罐头，现在见不到了，瓶高瓶宽都约20厘米，身材矮胖矮胖的。那年月，这是走后门才能购到的罐头。
今年暑假，我全家外出度假月余，也就是说家中的中国斗鱼一个多月没有喂食。我总念叨这鱼会不会饿死，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那天午夜回家，甫一推开家门，我的目光投向的就是斗鱼，咦，眼前这斗 鱼，岂止活着，而且一见我们进门，就嘴脸朝着我们，摇头摆尾，上游下动，活灵活现的，快乐异常，真教我怜爱得要死。全家都非常高兴！我赶紧给鱼缸换了三分之二的水（城市自来水曾被药物净化，不甚纯净，换水宜留些残旧之水）。换水后，我挑灯靠近鱼缸仔细看望我的鱼，久无进食，鱼色淡多了，无法像地球村上某些物种，能以色相事人。
闲来窃想，在芜杂的地球村，鸟孵化在巢窝，风孕育于空茫，斗鱼能够以斗争精神长河般延绵不绝，真还有赖有“蘑菇”巢，有神奇的繁殖方式，能够子后有子，子后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鱼口如此众多，即便前赴后继也无妨吧。
繁殖力如此之强的斗鱼，我想与其只需4～6月龄就性成熟有关。雌雄鱼一旦进入发情期，男鱼女鱼都会盼星星盼月亮一般，企盼值千金的“春宵”到来。雄鱼这段时间情感确实专一，理智专注，在浮水植物叶底，俯仰沉浮，吞吐空气，一口接一口，一粒又一粒，认认真真，非常负责任地把鳃中之气吐集在浮游植物周遭，不出旬日，“蘑菇”样的泡沫巢，就飘浮起矣。
值得说说的，还有雌雄鱼在“春宵”临近时的喜剧。雄鱼一筑好浮巢，就斗胆了，最大限度地张开禅杖端般的彩色长尾，围着雌鱼，翩翩起舞，我不知鱼之乐，想来这该是双方正作相互了解吧，其间有试探，有追求，有误会，也有不安的消弥，终至两情相悦的鱼男鱼女，就相与游向新筑的浮巢下，这时，雄鱼是迫不及待的，将整个身体弯成U型，浑身都是胆，颤抖着拥裹了雌鱼，终成好事……不久，雌鱼可一次产卵300～600粒，受精卵浮上水面，雄鱼就开始履行父亲之职责，用嘴将漂浮水中的卵逐一送入泡沫巢。泡沫巢堆叠了鱼卵，更是胀大如“蘑菇”，漂浮水面。这当儿，雄鱼一改平日大男子霸气，耐心细致地修补浮巢，不时用鳍搅动水流，为卵粒供氧。
日升月沉，水体寒暖。小鱼终于从“蘑菇”孵化出来了，初为鱼父鱼母者，不忍心让孩子们独立走南闯北，雄鱼更是天天加班加点守护在巢下水体，每有幼鱼从“蘑菇”落水，都会不失时机用嘴将之保送回泡沫巢中。
斗鱼的父爱就是如此之奇特、伟大，然而，即使这爱阔大得无以复加，也不会丧失爱斗争的本性。
这“斗争”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想，无非是矛盾冲突的双方，都力求战胜对手的一种自然现象，或者是社会现象。
思想斗争，让人饱受精神苦役；肉体斗争，却多要流血。肉体之争缘于精神之斗。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我以为还不是别的，而是斗争哲学。
斗鱼的世界，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斗鱼的哲学同样是斗争哲学！
斗鱼真是本性好斗，而人类却是秉性好争，这或许就是好些人会被斗鱼吸引，而且喜欢之的原因。
忆当年，我和小伙伴只要一发现“蘑菇”，就兴奋不已——“蘑菇”下必有斗鱼。活捉斗鱼而养之，才能乐其斗。那个年代寡有乐子，能够观观鱼斗，可是多么难得的快乐。人，是以斗为玩乐哪！
当时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把两条斗鱼投入玻璃缸，战事随之就拉开序幕。总的来说，斗鱼之斗，非胡斗而颇具章法。初见，双方并不马上投入战斗，而是先眼对眼、嘴对嘴一阵，保持适当距离，与其说相互试探，上下左右试探，不如说是针锋相对地热身。这个时间不很长，何况斗鱼没有其他兵器，也没有鸟儿那般的爪子，将接吻改良为斗争的做法，真是再高妙不过的方式。你看，俩鱼针锋对麦芒，终于嘴对嘴相向冲锋了，终于冲得俩鱼嘴对接在一起，不，是死咬在一起，无论谁在上谁在下，都竭尽身心角力，角力撕咬正酣之时，双方还似人类自由泳那般绕着似有似无的水中轴旋转，本来静静的水体便被两扇石磨所推动，水体掀卷，浪花溢溅。
那时，我自然并未建立人与动物平等的思想，也不会想斗鱼如此相撕相咬究竟痛与不痛。
其实，在大自然，在文明人士不太关注的溪涧、池沼和稻田，还是有无数斗鱼经常在斗的。雄鱼，相斗未必曾相识，也未必有人谋划。
想当年，我布局鱼斗，教斗鱼世界布满战云，是不会想到自己是以残暴凶恶为乐的，尽管这是乡野童心该享有快乐的方式。那时的鱼斗，无论是规模，还是惨烈程度，在今天看来，都是大可不必大惊小怪了——我等只要追忆一下“文革”，或想一想古罗马大斗技场，就会明白。
古罗马的大斗技场，四层环形建筑内设十多万个观赏席的斗技场，在今天，依然飘散血腥味，依然在耸立人间的不平！
被赶入斗技场角斗的都是无冤无仇的奴隶，却无法抗拒要上演一对一的殊死博杀，“要用无辜的手，去杀死无辜的人”——只有杀死对方，才可能换取自己的苟活。
斗技场内博杀的奴隶越紧张越绝望，悠闲高坐看台的王公贵族就越兴奋，笑声就越响。这场景，与我童年时观赏斗鱼之斗，性质无疑完全不同。这些王公贵族，是将自己的快乐完全建立在他人的死亡之上……我们那时策划鱼斗，被欣赏的只是鱼的身体之美，力之美，并不危及鱼性命，何况斗鱼还多少可以主宰自己，这大斗技场却不同，被欣赏的，是等级地位悬殊的悲“喜”剧，是极度凶残扭曲的人性，是血腥，是无人性，是下等人对这个不公平世界的彻底绝望！
当然这一切，同样是当年欢腾雀跃观鱼斗的我和伙伴们无从知道，也无法认识的。尽管那时的主流宣传机器，日夜在灌输“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然而，对斗争哲学我们却不可能有什么认识——即便当时，又有几人能独立思考？
何况当时也没有几人胆敢独立思考……人，竟然成为不敢思考也无法思考的“苇草”了！
如此的岁月，却曾被视作伟大的时代！
想一想，好在还有我们这些孩子捣鼓鱼斗，方教那个时代具有“异化”的对应物，不朽的对称镜像，紫色的莫名反讽……教那个时代还多少有些快乐，生活不至于更加寂寞。真该感谢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
俱往矣了吗？
即便对“文革”不再追问，即使对古罗马大斗技场也不作深入追问，对斗鱼之斗，我等就不需要进一步审察吗？
斗鱼啊，你如此伟大光明正确的好斗性，是在长期的进化史上怎样形成的？你的争斗，究竟是为了捍卫美，还是为了展示美？——斗得白热化之时，可是你的彩尾扩展得最大、最斑斓之时，你是如此地在竭力扩张穷尽自己的美啊，是你教自己美成了一段锦，一面旗，一版霞，一种精神……在我眼里，你早就超越了美，超越了自己！你涅槃了生命！
然而，让我感到悖谬的是——假如如此的境况，反是你斗鱼追求的终极境界，是否已等于说：惟有斗争，才能构成斗鱼生命的至乐和本质么？
人类如此喜好策划“鱼”斗、好观“鱼”斗，是由人性决定，还是由其他东西导致的呢？
我不禁想起生态学的“丛林法则”：在动物界，大多数的同类物种相斗，即便再凶残，也只是打败对手而已，并不将同类消灭；只求对手失败，胜负一出，即亮休止符，从不置对方于死地——这斗鱼之斗不也是这样的么，不是斗得筋疲力尽双方鸣金收兵，就是得胜方先罢干戈。从不宜将剩勇追穷寇！
这无疑是另类斗争哲学了，然却是何等人性化的斗争哲学啊……
——我简直要为这小小斗鱼行加额之礼了！
——然而，在人类社会里，是否能够存在类似的丛林法则呢？
假如硬要找，我想恐只有奥林匹克精神及竞赛规则能与之相类。
只是，奥林匹克以契约建立法则的做法，是否能够在现实风行？该有何种体制，才能普遍施行“丛林法则”？尤其在中国。
有道是“自然之外并无一物”，在这个包括人类社会在内的自然，要施行如此的“斗争法则”，我想势必更难了。
写到这里，我想起二十年前，曾想给幼子捉养一条“彭皮虎”。当时，我回到梅州故乡，在水稻田间，猫腰走了走，在小河沟边，睁大双目寻了寻，遗憾“蘑菇”未见一个，斗鱼更是渺无踪影。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偌大的中国大地，斗鱼濒临绝境了。我只能两手空空……
友人对我说，中国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斗鱼的故乡，可是，在并不算很长的时光河流里，这江河日下四面楚歌的世道，竟对要求如此之低的小小的斗鱼，也不能施行“丛林法则”！这仅是广施农药使环境恶化吗？……
斗鱼，你的生存力、繁殖力和战斗力，即使再强盛一百倍、一千倍，你就能斗过吞噬你的“对手”——自然中的人吗？
你——沦落此等境地，真是我童年时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感到有一股寒气直冲脊背，愈来愈陷入忧愤哀凉……
2012.8.1—2013.11 .6 七稿，沪州—广州—珠海
附言：
我在长文自然笔记（科学散文）《佛光》中，写下过这样的句子：“佛光中有人的影子”，这篇《中国斗鱼》也有人的影子。
故乡中国斗鱼的几乎绝迹，是这个地球村尤其是中国好些地方生态环境恶化的缩影。
作为童年生活难忘的记忆，作为童年时代消逝的情歌，我愿将这篇拙文献给中国斗鱼。
"我感到有一股寒气直冲脊背，愈来愈陷入忧愤哀凉…"
图片载自网络，感谢原拍摄作者。
2013.12.10珠海，冬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