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都想给杜丽娘写点儿什么,却总是不知从何下笔,正巧今儿沾老师的光欣赏了园林实景版《牡丹亭》,就借此来做个引子吧。
这个演出算是为世博专门编排的,也算是张军离开上昆之后的第一份个人答卷。音乐设计是著名的谭盾,舞蹈设计是同样鼎鼎大名的黄豆豆,演出地点安排在朱家角古镇的课植园内,一般是晚上六点五十左右开始,借着太阳落下,而天还没有黑透的那一点子朦胧的暗色,一叶扁舟载着一箫缓缓从树林深处驶来,观众席旁的柳树下一琴清冽地酬和,仿佛在引人入梦一般。观众席设在荷花水塘前的一处回廊中,隔着漂荡着浮萍的水塘,远远地只隐约看见一座小亭子,几座假山,花木幽深,随着一声开戏的鸣锣,只一笛声远远地从假山后面传过来,继而伴随着春香召唤小姐的娇音,这便是第一出【游园惊梦】——我此时方信了脂砚斋评说贾母的论断,那的是有见识会审美的老太太,她让梨香院的小戏子们不要全套场面,只一笛一箫地清唱,还特特地指明要在藕香榭,以便曲子隔着水声远远地飘过来——真是何处想来!演员都不用任何扩音设备,全凭肉嗓,没有锣鼓喧嚣,真个的只有一笛一箫相和,声音自然便清幽许多,更兼隔着一片荷塘,裹挟着微凉的水汽缓缓地,晃晃悠悠地飘荡过来,听在耳朵里,仿佛也觉得如梦似幻,仿佛这是来生,是前世,如同那一声声姐姐,那柳树背后转出的少年才郎——看了那么多版本的牡丹亭,我不得不承认,唯有这一场游园惊梦,真得做到了”让观众一起入梦”。
平心而论,这场演出的妙处全对于实景的运用和意境的营造,原作五十五出的故事缩减在一个来小时之内也只能是串个大概,经典的唱段除了【游园惊梦】算是保留大部之外,【寻梦】只选择了【江儿水】一曲,【写真】和【离魂】合二为一,一带而过,小生的重头戏【拾画叫画】几乎全部删掉了。全剧念白明显地多于唱,更像是给外国人讲故事,文化意义远远大于昆曲本身的韵味。然而,有几处的艺术构思又实在是算得异常精妙,比如【寻梦】这一折,去掉主要唱段后如何表现杜丽娘的由欢欣到失落到决绝的心理历程,园林版充分利用了立体舞台空间的优势,一面是杜丽娘在小亭子前手擎柳枝四处顾盼,同时柳梦梅在远处的树林掩映中一声声高叫低唤着姐姐渐行渐远,最后杳然无声,此时舞台上所有的光都暗下去,只留了一束橘黄色灯光斜斜地打在杜丽娘身上,杜小姐轻轻蹲在水边以柳枝抚弄水波,明镜似的水面上倒映出她的倩影,衣饰鲜丽,背后是不知深浅的无边黑暗簇拥着她,那么美,又那么绝望,正如同这个故事的精髓——要说此时无声胜有声,也不为过了。
说起杜丽娘这个人物,可以说是昆曲闺门旦人人心中的一个情结,据说每个昆曲闺门旦演员最大的愿望就是成功地扮演一回杜丽娘,但是就我所看过的,真正能准确传达出杜丽娘那种特殊心境的人却也不多,可能就像某位老师在课堂上评论的那样,如今这样开放的社会,哪还会有这么压抑的爱情呢!可每当此时我就会想,我们现在放开来谈的许多次恋爱,真的抵得过这一次的惊梦么?汤显祖创作《牡丹亭》的主旨是“至情”,初读之时我一直不大明白,这乍看之下不过也就是个待月西厢墙头马上一般才子佳人一见如故的老套故事,怎么杜丽娘就超越崔莺莺李千金一跃成为“至情”的典范?而今长了几岁,每一次重读《牡丹亭》都能生出些新的感受。从前看【幽媾】和【冥誓】两齣,只是羡慕杜小姐这风光旎旖的情情爱爱,如今再看,竟不由生出些暗自后怕的心惊——想她一个素未出门的闺阁千金,一缕孤魂故地重游,只见院草变坟树,不知双亲春香何处,亦不知梅卿柳卿安在,只念着有心灵翰墨春容,只盼着得那人知重——她已经是孤魂独趁,唯一的希望就只是婚姻簿上那句吉利话儿——亏得她梦着的是情痴而荡的柳秀才,否则,这前世的深情,重生的希望,巴巴儿地寻了两辈子来放下身段自荐枕席的人儿又该如何自处?谁又知道她心里装着多少担心和害怕?可是,饶是如此,她刚开始面对柳梦梅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哀楚神色,还是娇羞怯怯,使劲浑身解数地解除他的顾虑,只因为“梦中人,真真是他”。每次看到杜丽娘在柳梦梅接受她之后欣喜地说“奴家真个盼着你哩”都不觉心酸得要落下泪来——这一个“盼”字,说在嘴里轻轻巧巧的,那三年的泉下漂泊,前世的孤灯夜夜,数寒更思忆,尽在其中了。
——所谓“至情”,当如是,梦中之情,未必非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北昆版《牡丹亭》在【幽媾】这一出有一句唱词我印象颇深,杜丽娘见纳于柳生后喜极而泣,说:俺痴情了却了残生劫,你真情是俺的回生帖。这是原本里没有的,可真是添加的好!尤其是“残生劫”三个字,不由让人又要叹一句“何处想来”!哲学家们用许多费解的语句探讨生命的意义,杜小姐只用这三个字就说的明镜儿似的:无梦可寻的人生,多少年都是一个劫数,倒不如拚将一死争得个花花草草由人恋——《牡丹亭》到这儿,已经不独是爱情了,这种心灵极致的自由和至情,古往今来,有几个人得的到?
很多人都跟我说,所谓爱情,不过是看在一起高兴不高兴,所谓婚姻,不过是看在一起适合不适合,也不过是这个不行就换那个。我也常常开导别人说现在谁离了谁活不了呢,“刻骨铭心”四个字,确实很久不再提起,甚至也不再盼望,本来么,明清戏曲统称“传奇”,本于志怪,“作意好奇”,谁又能真的活在故事里?可是,每次说别人的时候明明白白,真的轮到自己头上,还是一根筋地抱残守缺,固步自封得找不着出路。也许,真真是当一个人有所期盼的时候才会感到压抑,若真能做到无欲无求,也就达到逍遥游的境界了罢!——话说回来,人生天地间,谁能没点儿执着呢?可是,并不是每一个盼望都能得到结果,尤其是那些美丽而完满的梦想,又有多少变成了真切的现实?所谓成长,不过也是一个不断与现实妥协的过程,又有多少人能坚持追寻最初的梦想哪怕鬼打墙也不回头?所以,不管社会风俗如何地变迁,我们的心又能得到多少真正的自由呢?——这么看来,杜丽娘的感情不但比崔莺莺等人更深刻,而且更具有普适性,无非是揭示了把在铁屋子中酣睡的人唤醒之后他们的绝望和爆发而已。
其实扪心细想,杜丽娘终究是幸运的。她的梦最终变成了现实,则道俺从地窟里登仙这大喝彩,这便是传奇的大团圆结局。然而在现实中更多的,是“咱却梦着过他,他可梦着过咱”?时常有“过来人”教导我,你说要知心的呢,可是知心的未必适合,精神物质两手抓,哪有那样好的事;或者,你好容易心里觉着知心,对方却不觉得怎样。且别说像柳杜这样互为梦中人的,便是这样好梦,也不是人人做得。当年《牡丹亭》一出,明代文坛为之一振,有许多女子因读此书而心神荡漾,郁郁而亡,甚至成为文学史上罕见的“《牡丹亭》现象”,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才女乔小青,后来吴炳根据她的故事又创作了传奇《疗妒羹》,其中【题曲】一齣至今仍见演于舞台,讲得就是乔小青夜读《牡丹亭》后喟然自伤的情愫。窃以为,这出戏万不可于心有所感好风凉夜之时观看,真是能“使人闻此摧心肝”。她才思婉转却委身商人为妾,又被大妇所妒幽闭于别院,只能以诗书自娱,最喜玩味《牡丹亭》,在舞台上,这是一出和【寻梦】一样的“冷戏”,将近半个小时只有一人自说自话,而且还不像【寻梦】有繁复的身段,几乎全靠内心的力量来感染人。偶然看过一次浙昆杨昆的这出戏,相比较而言,还是最喜欢她的表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眉眼中的那一点似蹙非蹙,看着她在舞台上把自己当成杜丽娘兜兜转转敷衍故事,却华胥也不许轻游,只能感慨便是今世缘悭,难道来生信断?只能绝望地说只怕世上再没有柳梦梅这样的好人,我便也觉得黯然销魂,仿佛是杜丽娘身后的黑暗绵延下来,几百年过去,不但没有消散,甚至连那一点海市蜃楼样的光亮都渺茫起来了。
园林版《牡丹亭》的第四出是“回生”,当张军“扑通”跪在当年杜小姐用柳枝戏水的荷塘边高唱着“要他风神笑语都无二,便做你土地公公女嫁吾”之后,全场的灯光再次暗下来,一盏明明灭灭的白灯笼出现在远处柳树梢头,继而一袭嫁衣的杜丽娘在一个小鬼的陪伴下缓缓走来,鲜艳如血的衣服在浓重的夜色衬托下益发地生出一种惨烈的美,如同种在尸体之上的樱花树,所有的激烈都已经过去,此时只有温柔的眼波流转,然而看到的人都会明白,那语笑嫣然背后有过怎样的凄凄惨惨戚戚。——又有谁会快乐?
全剧终了,一箫一笛在一只小舟上同时登场,同样是互相酬和着,慢慢驶过柳杜和观众相隔的荷塘,带着看客出梦,也带着柳杜走向他们的新生。
从课植园出来,朱家角已经恢复了宁静,路过放生桥的时候不经意地回头,正好一阵凉风迎面拂过,禁不住有些冷意,便应景儿地想起《疗妒羹》里乔小青评点《牡丹亭》时的唱词“只见几阵阴风凉到骨,想又是梅月下悄魂游”——若没有了这些任性痴情的妖精们,人世该是多么无趣?
走到门口时,正巧音像店里放王力宏的《在梅边》,他用RAP念着“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倒也别是一番风味。若是活人也有花妖狐媚一样的自由心性,那可还做什么把十二个时辰付惨凄?
日本平安时期的和歌很多都有些参禅的味道,独独这一首写得直白,相逢如可换,不辞赴黄泉。仔细想来,恰似杜小姐的写照。乔小青读完《牡丹亭》,伤心不能自已,题写道“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世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是为绝笔。不由人不琢磨这所谓“相逢”,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天不绝人愿,当使侬见郎,而就为着这一丝儿祈盼,就让那样多原本温和恭顺的女子一瞬间咬碎银牙下了狠心—---
——若都许死后自寻佳偶,岂惜留薄命活做羁囚!
可正是呢,你若听语伤心,也向梦里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