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红楼梦》第十一回，时值贾敬寿辰，王熙凤等一干女眷被请去祝寿。其时，秦可卿病重，王熙凤素与之交好，便趁大伙看戏时，抽身去探访，两人果然推心置腹。不知不觉，园子里的戏都唱了八、九出，王夫人因不见凤姐儿，遂派人来催。于是，凤姐就随了婆子们绕进园子的便门来。忽地，一个人从假山后头走出来，向凤姐道安。这个人叫贾瑞。
贾瑞是贾府义学塾长贾代儒的孙子，从小父母双亡，他就在爷爷的管教小成长。论辈分，凤姐是他嫂子；论出身，凤姐是真正的贵族小姐，她的父亲官居九省都统制，是中央政府的高级军官。贾瑞与宁、荣两府虽是同宗，其实并无多少关系。爷爷是个老儒生，家世贫微；论相貌，贾瑞不及贾蓉、贾蔷风流俊秀。凤姐则是“模样极标致”的；论能力，凤姐是荣国府当家奶奶，上上下下无有不服的。而贾瑞连个学堂也管理不好。
然而，就这么个情况，贾瑞竟不切实际地爱上了凤姐。照平儿的话来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记得我二十多岁时，读“王熙凤毒设相思计”，第一感觉就是贾瑞愚不可及、俗不可耐。
我不记得现在是第几次读《红楼梦》，读的多了，年岁也长，渐渐明白曹雪芹为什么说王熙凤“毒”设相思计，也理解了王熙凤的判词为什么会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从社会伦理角度看，贾瑞爱王熙凤是爱得毫无道理，甚至荒唐的。偏偏贾瑞就爱了，爱得那么不可思议，以致失去了任何分辨及防范力。我分析，贾瑞暗恋凤姐不是一时半候的事，你看凤姐与他的对话：
“这是瑞大爷不是？”
“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
“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想不到是大爷在这里。”
“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里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了，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一面拿眼睛不住地观看凤姐。
从中我们至少可以发现：一.贾瑞与凤姐原本是相识的。二.贾瑞发现凤姐不在看戏，据此判断她去了看秦可卿，所以提前在她回来的路上等候。三.贾瑞对凤姐是否能看上自己没底。所以不住地观看，观什么呢？当然是观凤姐的眼色。
王熙凤的聪明是一等一的，周瑞家的说她“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此话不假。很快，她明白了贾瑞的意图。
“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说你好。今日见了，听你这几句话，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边去呢，不合和你说话，等闲了再会罢。”
又说：“你快去入席罢，看人家拿住了，罚你的酒”。
此处，我省略了贾瑞的几句话。凤姐的老公贾琏何尝认得什么贾瑞？总之，凤姐三下五除二，贾瑞就 “木了半边”。此后，贾瑞隔三岔五就往荣府里跑，都因凤姐事多，没有见面。又过了几个月，冬至那日，贾瑞终于见到了他的梦中情人。那天，王熙凤正在和平儿说话，忽报“瑞大爷来了”。凤姐命“请进来罢。”这在古代是不简单的，男人一般不能进入女眷内室。难怪贾瑞满面陪笑，喜得不行。这里，有一个文学技法，实在值得我们学习。王熙凤出场，以往都有穿着方面的描写，而且很细。但这回曹雪芹只用“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越发酥倒。”寥寥几个字，就“画”出了一个情迷情痴。
“如此打扮”，性感惹火？还是秀色可餐？性感肯定不可能，那个时代的贵族根本就是拒绝性感的。秀色？这个肯定，王熙凤不是穿红就是着金。上一回结尾已经交代，王熙凤回到家里，平儿就将家常的衣服给凤姐儿穿上了。原来，凤姐穿的不过是一套家常衣服。可以想像，一个妇女在家里着平常衣服，即便是林志玲也未必令人酥倒。可是，贾瑞酥倒了。
又一番你来我往的对话，贾瑞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由不得往凤姐身边凑。我们看看凤姐有什么反应：
“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见了。”
这句话的前半部分有点训导的意味。可后半部分，分明告诉贾瑞，不是我不愿意和你好，而是担心被丫头们看见。见贾瑞仍然不肯离开：
凤姐悄悄地道：“大白天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的穿堂儿等我。”
“你别哄我。但是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呢？”
“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
贾瑞闻此，喜之不尽。他哪里知道凤姐成心在捉弄他？或许多数读者都憎恶贾瑞的淫念和愚蠢，都认为贾瑞合该惨死。我不这么认为，想想看，贾瑞一直被祖父严加看管，动不动就是罚跪、打骂、饿饭。到二十岁还没有碰过女人，情欲被严重地压抑。而情欲这个东西非常特殊，只能疏导，不能压抑。过度压抑，一旦遇到火苗，立即就会熊熊燃烧。燃烧的结果就会使人变得糊涂、愚蠢及至毁灭。凭“悄悄地道”、“悄悄的……等我”这些话，我说王熙凤是“暧昧”的第一高手，谁还反对？
这火苗正是王熙凤给的。地球人都知道王熙凤不可能爱贾瑞，唯独贾瑞相信了王熙凤与他“有缘”。于是，他摸黑进了荣府，钻进穿堂，不料东、西门一关，他走投无路，又不敢喊人，就这穿堂里过夜，正是寒冬腊月，差点冻死。一早溜回家，又被祖父打了三四十板，其苦万状。
按说，他应该清醒了。可他非但没有清醒，反而觉得自己赴约晚了，才至于没有见到凤姐。过了两日，又来。凤姐约他晚上到她房后的小过道里等。这么好的事？贾瑞简直不敢相信呀。
贾瑞道：“果真？”
凤姐道：“谁来哄你？你不信就别来。”
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
这一次，他真实惨死了。被贾蔷、贾蓉各讹诈了五十两银子不算，还挨了一身的屎尿。更兼被凤姐调动得欲火中烧，难免“指头儿告了消乏”，终于病倒。垂危之际，得一道士的“风月宝鉴”，说只可照反面，绝不可照正面，如此三日即可祛病。可贾瑞拿反面一照，里面是个骷髅，唬得连忙掩住。便将正面一照，王熙凤立在里头向他招手。三、四次下来，贾瑞只觉得汗津津的，身下早已是一滩冰凉。
贾瑞死了。贾瑞有过，但不合当死。我们不妨回过头来分析一下，贾瑞真的那么不堪，那么可憎可恨吗？
从第一次对话，我们可以看出，贾瑞与王熙凤绝不是此前无瓜葛的。贾瑞经常往来于义学与贾府，对王熙凤的精明强干也不可能没有听说。我猜测，王熙凤老早就跟贾瑞玩过暧昧。焦大骂的“养小叔子”，很可能就是指王熙凤与贾瑞。但细看全书，王熙凤也不是淫妇，她之“暧昧”挺多是偶尔的“出神”，比如书中写的她与贾蓉的关系。
显然，王熙凤初初对贾瑞只是偶尔“出神”，毕竟她也是个年华正好的少妇。问题却也出在这里，如果她对更有身份更风流的男子“出神”，或许什么事也没有。可是，她“出神”的对象是贾瑞，一个卑微的男子。她万万没想到，贾瑞竟信以为真，并且一往情深，赴汤蹈火，终至于万劫不复。
在贾瑞与王熙凤之间，没有爱的基础，也没有公平可言。所以，整个过程，王熙凤是当事情来处理，贾瑞是当爱情来担待。爱情是不讲地位、不讲公平的。谁爱得深爱得多，谁就要承担更多的痛苦，当然也会得到更大的幸福。我们透过曹雪芹的文字，已经看到贾瑞身体毁灭的凄惨，也感觉了他面见凤姐、念想凤姐时的心之愉悦。
可以说，贾瑞是至死不悔的。王熙凤的结局如何，因后四十回的散失，众说纷纭。我非常欣赏“87版”电视连续剧中，王熙凤死前眼睛一闭，手指一抓这个镜头。这样的处理，表现了她一生都在抓权，抓利的特点，她是一个至死不悟的女人。
少年时代，我喜欢“宜将剩勇追穷寇”，喜欢 “痛打落水狗”的气概。那时候的我没有看过《红楼梦》，若是看了，肯定也赞赏王熙凤“处决”贾瑞这个“淫棍”。而今，每每翻到这回，会有一种疼痛一种酸楚。在贾瑞这个事情上，我觉得王熙凤是不可原谅的。我认为她最后不得好死正是因果报应。
俗话说得理不饶人，其实，得理也应该饶人。王熙凤的确看到了贾瑞的“淫思邪念”，如果真为他好，以她的身份，轻轻训导几句或者把话挑得更明朗一点就够了。但她不那样做，相反，还一步步引诱贾瑞。贾瑞是个傻蛋、是个情痴，竟然就在王熙凤并不周密的计划中，自觉自愿“走向死亡”。真真可怜、可叹！
2011-8-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