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的出场虽略显突兀,但湘云的名字第一次却非在二十回出现。第十九回中,袭人设言哄骗宝玉要出去时曾提到湘云道:“自从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伏侍你几年。”不看后文,还不知道这史大姑娘是谁哩。这里至少提示了一点:史湘云在极小的时候就来到了贾母身边。袭人本比宝玉要大上几岁,宝玉又比湘云大,袭人从小就伏侍湘云,湘云到贾府时岂不极为幼小?就如惜春无母被贾母抱过去养一样,幼时的湘云可能也是贾母抱养在身边的。湘云来后会在黛玉房中安歇,可能黛玉的房间,原本就是她住的。她住在贾母身边,贾母才让自己身边的大丫头袭人(当时应当叫珍珠)去侍候她。湘云幼时在贾府的日子,书中极少提及,但由后来湘云对贾府的依恋,对贾府情形的熟悉,贾母待她的态度看来,湘云幼年生活极为愉快,真正可以用无忧无虑来形容,所以,湘云自幼在贾家锦衣玉食,又是亲戚的身份,有人疼爱骄纵,却无人教其为人处世和仕途经济的道理,更没人教她如何勾心斗角去适应环境。她被动的适应环境,应该是在她回到史家之后。
湘云的身世跟黛玉不同,到第十四回,林如海去世,黛玉真正的再没一个至亲的骨肉亲人。湘云却有嫡亲的叔婶在,又是侯门世家,就算不是真心爱惜湘云,也不能把她扔在贾家不理。所以,湘云在贾府住了多年后,当有一天,史家的太太去世,史家终于把湘云接了回去。
湘云到底是史家正出还是庶出的女儿书中未明说,但三十二回湘云又来到贾府和袭人闲话时曾道:“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二哥哥……”这没了的太太,显然不会是湘云的亲生母亲,生母若在,万不可能把女儿丢在贾家而置之不理;当然也不会是湘云的叔母,她的二婶婶,史家的二太太,这时候尚在人世,那么,只会是她父亲的嫡妻了。所以湘云和探春、迎春一样,都是侍妾庶出。正出庶出的小姐,地位原有尊卑分别,这也注定了史湘云在史家的地位高不到哪时去。
史家待湘云究竟如何呢?书中以贾府为主线,并未直接交待,只间接地通过他人口中断续提及。第三十一回史湘云到贾府来见过礼后,贾母见湘云穿得多,叫她“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史湘云当时答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这可有些不妙了,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在大热天穿上许多衣服。到第三十二回宝钗和袭人的议论开始很明白地说出湘云在家中状况:“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他就说家里累得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情形,自然是从小儿没爹娘的苦。”可见在史家,史湘云地位极低,生活也艰苦,哪里像个侯门小姐的日子!第三十六回最末一节提及湘云因史家遣人来接前来向宝玉、黛玉辞行。就像她来里不论愿不愿意都得穿上厚厚的衣服一般,回去时她也得穿得齐齐整整像个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史家的面子要紧呀,越是濒临败落,越是不能失了体面,哪怕在家三更半夜的干活,在外面打扮穿着一定要像个公侯小姐的。那厚厚的衣服,如无形的绳索一般,缚住了湘云年轻的身体和心灵。史湘云并不想回家,想到要回家就眼泪汪汪如赴刑场,可当着史家人的面,她甚至泪都不敢流,“不敢十分委屈”恐怕回去又要受气。她所能指望的,是能快一点再回到带给她欢乐的贾府。她甚至不惜嘱咐宝玉:“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说得何其可怜。实在是想不出成天大说大笑乐天派的史湘云在家是何等惨样。我们能肯定的只有一点,湘云在家,是半点也不自在,不得不时刻看着叔婶的眼色行事,受尽委曲,只怕她大大咧咧的作风,也不知被教训过多少次。吃的亏多了,湘云也不得不改变自己从小在贾府养成的直白任性的个性,开始多一点心眼,学着察言观色地去面对周遭的一切。所以贾政在场,她会三缄其口不去说笑,她也会提醒薛宝琴王夫人的屋里人心坏,会害她们。
幼时在贾府的幸福生活,和长大后在史家的压抑生活共同形成了这个为人所爱的乐观向上,直率真诚、粗中有细,爱抱不平的史湘云。这样的史湘云,实如“霁月光风耀玉堂”一般,实叫人欣赏爱悦,可惜《红楼梦》本就是痴儿女们的哀曲,注定湘云虽配得才貌仙郎,却不能够地久天长,终落得“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美好生活,只能如昙花一现,令人扼腕叹惜。又不禁叹曹公好生忍心,这一个个美好的人物,竟不肯让一人落个好结局!《红楼梦》始终不能有全本流传于世,只怕是天意了,天不忍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