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四号中午,一位初一小女生开心地走进图书馆,“老师,办一张借书卡要多少钱?”
“你不知道图书馆要撤离学校了么?”站在她身旁的一位男生说道。这位男生是来图书馆办理退卡手续的,他的身后,还站着一排等待着退卡的同学。
“什么,图书馆要关闭么?那——那我们怎么看书呀!”如晴天霹雳,小女生的脸上流露着一种不能理解的表情。
我认识这位女生,她叫王香玲,是今年7月份参加下八庙中学“爱出发”夏令营的一位六年级的学生。今年九月份刚从下八庙小学升入到下八庙中学,夏令营时,她就知道了我们图书馆。记得当时有好几次,她笑着对我说:“老师,我可以借两本书到宿舍看么?”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这孩子喜欢阅读,阅读是陪伴她生命成长的精神力量。
如今,当她希望能办一张图书卡,能自由地享受借由阅读带来的快乐时,却听到这这样一个让她沮丧的消息。
我担心的不是这位女生从此就失去了阅读的机会,对于一个从内心就渴望阅读的孩子来说,自主自律地读书种子早就在她心中发出了生命的绿芽。真正让我担心的是孩子心中会滋生出一种对这个社会的不信任:不是说好了开学就可以来图书馆办卡借书的吗?
我担心的,其实——其实我担心的还有很多。我担心那些一度享受在图书馆阅读的孩子,当他们有一天长大离开自己家乡时,回过头来,他们看到的家乡还是一片精神的荒漠,而那个曾经给他们带来精神慰藉的图书馆,早已在肆意的狂风和无情的烈阳中干涸。我希望,我希望“我的担心”不会成为担心!
图书为什么要撤走?图书馆为什么要关闭?
这事还得回到八月十八日中午,那是一个晴天,我在福州,正和我大学时的一朋友在母校的嘉树园餐厅吃饭,我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小彭,你好!由于我们学校这个学期会自己配置新的图书管理员,所以决定取消与立人图书馆的合作。非常感谢这段时间来你对下八庙中学的辛苦付出和努力,请你把这个情况向立人总干事反映一下,并尽快来学校办理图书馆转交手续。”这是下八庙中学张校长发来的短信,看完短信,我的心像是投入了一块千斤巨石,很沉重。随后,我又接到了张校长的电话,他开始时慰问了我家乡的安全情况(八月中旬我家乡云南昭通永善发生了5.6级的地震),后来又重点问了我个人的一些信息,出于对学校领导的尊重,我就如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但我心里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学校怎么好好地却突然要取消与立人图书馆的合作呢?刚才问我的个人信息是不是和上级部门的调查有关,可我做的都是能在阳光下晒的事呀!带着种种的疑虑,那顿饭吃的特别没有滋味。
晚上和朋友跑完步回到宿舍,我就买了回成都的车票。
二十一号,我回到了下八庙中学,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去问问校长:为什么要取消与立人图书馆的合作呢?可是学校领导一个都不在,我就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图书馆,第二天,我回到了茶坝。当我到达茶坝中学时,又一次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就在那天晚上,茶中的一位长期关注和支持立人图书馆工作的老师打电话给我,说茶坝晏阳初图书馆的情况不容乐观,新任校长有关闭图书馆,取消与立人合作的意思。我当时就懵了,之前在福州时有听阿飞说过茶坝图书馆也有一些“不妙”的情况,可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严重。
听说茶坝图书馆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成都总部的同事张旭和兜兜也于二十八号来到茶坝,当我们去问校长是什么原因要取消与图书馆的合作时,其回应也与下八庙中学的校长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学校要派新老师管理图书馆了,不同的是,他的回答中多了一个含糊不清的“上面”一词,他说这是上面的决定,决定统一给学校配置新的图书及相关硬件设备。可令人不解的是,这个“上面”的通知却仅是口头通知,按道理说也要有一个简单书面陈述嘛,“上面”做事风格就是这样拍屁股敲脑袋呀!当张旭问及“上面”是那个部门时,他说是恩阳区文化站的一位姓杨的主任,还特热情主动地把杨主任的电话给了张旭。讽刺的是,当张旭打电话给去问杨主任时,杨主任说:我认识你呀,头两天找过我呢。原来,张旭上次找的那位所谓的“副局长”就是杨主任本人,当时,杨主任佯装不知情况,还打电话问了下面的校长,说那是学校的决定。现在张旭才明白,我们都被玩弄了。
为了能保住图书馆的命脉,我们希望学校能有一位对图书馆充满热情的老师来管理图书馆,如果学校有这样的老师的话,我们是非常乐意留下立人图书馆的所有优质图书资源的。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们于三十一号早上又去找了茶坝中学的校长,校长很爽快地同意了我们的想法。我们想到的是让学校的乔老师来带领一位有能力胜任的老师来参与图书馆的管理。
可让我们失望的是,就在校长同意后的第二天,学校又否定了我们之前达成的共识,说图书馆要关闭,并叫我们作好搬离图书和物资的准备。
真的是坏事成双,9月三号那天我又接到下八庙中学校长的电话,告诉我务必在第二天会下八庙中学一趟。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我从茶坝赶到了下八庙中学,当我问及张校长什么事时,他态度坚定地说:马上把你们立人所有的图书下架!当问及原因时,他说这是上面有关部门的要求,学校压力大,自己也没办法。和茶坝中学一样,学校真的被迫取消了与立人的合作。
晚上一个人回到宿舍,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回想起在下八庙呆过的几个月,那些和同学们在一起阅读,一起欣赏电影,一起游戏的日子,想到图书馆即将和孩子们告别,也想到自己也将离开这个图书馆,心里非常地委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对于这些乡村的孩子,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乡村地区本来就缺乏优质的图书资源,他们对兴趣的探索,对外面世界的认知,以及对自主学习能力的培养,相当程度上就是要通过课外的阅读。阅读不仅给他们带去获取和学习知识的能力,还给他们带去精神的成长和慰藉。阅读是一扇窗,它会打开孩子丰富的心灵世界,可是现在,图书馆关了,孩子们内心世界的窗也要关闭吗?
我很难过,我试图怀疑,怀疑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真想抱头撞破墙,想看看社会这道墙的背面会不会存在良知和真理。
难过有什么用呢!回过头来你还不是要遵从学校要求,把图书下架。手在书架上沉重地来回抽移,一本本好书像从坚硬的松包上掰下的松籽一样,一颗一颗地落下。
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我把所有的书下架堆放在图书馆的地板上,后来又组织同学帮忙把书搬到学校的一间宿舍临时工储放。帮我搬书的同学有些是初一的孩子,有些是之前图书馆的小义工读者。他们问的问题几乎是一样的:“老师,图书搬走了,图书馆不开了吗,为什么要走啊?”面对这些淳朴的心灵,我也不用去解释什么是真实,因为解释不清楚呀!我只说:这是学校的决定呀。有的学生还接着问:“学校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呃,这个,这个可能是上级的要求吧......”“上级是谁呀?”看着一双双失望的眼睛,一种“存在对抗虚无”的真实让我无言以对!
“什么,图书馆要关闭看么?那——那我们怎么看书呀!”,王香玲同学很是不理解,她刚踏入图书 馆,正准备通向阅读的自由之门时,
她听到的竟是这样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事实。社会存在很多不能理解的事情,就像面对那些搬书的同学的问题一样,我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老师,我可以带走一本书吗?”王香玲拿起对面书桌上的一本书,那是夏令营时志愿者为同学们制作的学习教材——《爱出发》
我知道这位孩子还在怀恋那几天的夏令营时光——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大学生志愿者给他们带来知识和快乐的日子···
图书馆关闭了,面对“上级部门”的命令,可叹的是立人图书馆剩下的任务只有赤裸裸地承担,然而,我们不会放弃美好,我们会像西西弗斯一样,永无止境地推着那块石头上山···直到,直到抵达我们内心深处的美好。
突然想起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那首《石头》:
我听见我们扔出的石头
跌落,玻璃般透明地穿过岁月。山谷里
瞬息迷惘的举动
叫喊着从树梢
飞往树梢,在
比现在更稀薄的空气里
静哑,如燕子从山顶
飞向山顶,直到它们
沿着生存边界
抵达极限的高原,那里我们
所有作为
玻璃般透明地跌向
仅只是我们
自身的深底。
彭雄2014、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