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是一个满头白虮子的少女的时候,我最崇拜的偶像,除了我英俊的语文老师,隔壁班总是考全年级第一的张小宇,就是校门口卖零食的拐子了。
拐子就是拐子。他没有名字,村子里人人都叫他拐子,他是瘸的,还哑,没有别的职业,靠挎篮卖零食来养家糊口。
可是我羡慕他,羡慕他装满瓜子、酸梅粉、“唐僧肉”、话梅干、山楂片、冻米糖的破竹篮,羡慕他歪着身子倚在尿碱堆叠的墙根下晒太阳的悠闲,羡慕他可以天天欣赏蓝天白云绿树红花黑鸟黄蝶的逍遥自在……我常常透过教室生着红锈的窗子看他,直到被老师的怒吼把目光拉回教室。
每天放学,我都会在墙根下蹲一会儿,看拐子欢脱地忙活。
“啊……”他伸出两个手指比价钱;
“啊啊……”他将零食递给小顾客;
“啊啊啊……”他举着拳头,警告调皮蛋不要偷东西……
等人散尽以后,他揉一揉后腰,提起篮子,蹒跚地踱回家去。在夕阳的黄光中,他矮小残疾的身影显得超然物外、与世无争。那时候,我总是认为,人世间最幸福的事情,大概就是象拐子一样,提篮叫卖,穿村走户,有吃不尽的零食,有自己可以作自己主的自由,还能被别人期待和羡慕,多好啊,简直像神仙一样牛气。
但羡慕归羡慕,我终究没有勇气打断自己一条腿,也没有勇气对爸爸说,我不读书了,学费都给我买瓜子吃。我所能做的,就是在馋虫蛹动时,在那贫瘠的大地和寡淡的年月里,到处寻找能下咽的东西来镇压肚子里的造反派。
家里若是有白糖的时候,父母总是坚墙清野,提防我这个谗贼。可惜我总能觅味而至,不论母亲藏匿得多么巧妙隐蔽。一旦找到了,深更半夜都会溜到存放处去舀上一勺,含在嘴里继续睡。但不能声张,母亲知道了要生气的,除非用来泡水。古井水幽凉幽凉,打上一铁桶,用蓝边碗舀一碗,化开糖,咕咕咕一饮而下。
那糖水真好喝啊,我能一连喝下五大碗,然后在厕所里蹲上半天。
白糖要一块一斤,母亲舍不得,一般都只买糖精来替代。干燥剂般的透明小圆粒,两角钱一包,比白糖要划算得多。我一直疑心那是人世间最甜的东西,只要一粒,就能让你的舌头甜得发苦。
可惜能吃得到糖精的日子,也不多。家里毕竟是太穷了。
馋极了的时候,只有去郊野。草根、山果、红薯、未成熟的花生(比成熟的花生好吃),都是我们的美味珍馐。
还有一种东西也是我们的舌尖宠物:花朵。吃得最多的是映山花,花开时节一边奔跑,一边吃,吃得牙齿森黑,跟喝了淤血的女巫一样。栀子花呈喇叭状,白,香,甜,学校后山有许多,捋来,就着喇叭底一吸,一股馥郁的甜就直抵味蕾;木槿花也可以吃,只是要注意花蕊中的小爬虫;还有美人焦,也甜,村庄种得少,只有隔壁大娘门口有几颗,我不大敢去采——大家说她有邪气,因为她热衷于讲鬼故事,说话时又喜欢贴近听者的脸庞,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阴恻恻的,总让人疑心会有一只接一只的鬼从她嘴巴里慢慢爬出来。
不知从哪天起,她成了基督徒,每个周末都背着缝有十字的布包去做礼拜,回来就给我讲教堂里听来的传说。
“两拃长的铁钉扑鲁一声,穿过肉了,血一溅,溅到到处都是,手血浸浸的,脸也血浸浸的,那人擦了擦,接着钉,就钉到骨头了,格嚓咯嚓,声音跟狗锉骨头一样,那人用锤子使劲一敲,就钉过去了,爷酥就开始乱弹,但他们不管,又拿了根铁钉,把他牢牢地钉在十字架上……”
她瞪着眼,干嘴唇边已溢出白沫,有些还溅了出来,“如果信了教,爷酥就会保佑你全家都好,如果不信……”我又被她吓住了,搂着双臂缩成一团,心想我惨了,我不信教,要是爷酥哪天生了气,把我抓去了可怎么办啊……
但她有个我羡慕的本事:做包子。
大娘做的包子,和别人做的包子都不一样。别人的包子又白又软,她的包子又黄又硬;别人的包子有菜有肉花样繁多,她的包子永远只有一小坨红糖;别人的包子馅深藏其中,她的包子馅总是会流窜到外面来看风景。
可是,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无上的美味了。
每天大早,当她背着盖有白包袱的背箩走过的时候,我就迅速爬起,跑到院门口极尽谄媚地唤她一声:“大娘!”偶尔她心情好,会给我一个小小的疙瘩包。我激动地拿着,舍不得一口气吃掉,先是吃一小片皮,过了一个小时,再吃另一片皮,吃到下午,包子还有大半个。
大多时候,她会视若无睹地走过。
我不死心,顽强地追过一个院子,跟在她屁股后锲而不舍地叫,“大娘,你要去哪啊?”
“卖包子啊……”她说,“你有钱买不喽?没钱?回家叫你妈给你钱,别跟着我……”
我知道她是不会发善心给我免费的包子的了,于是灰溜溜地回了家。
小学的时候,念到一篇课文,好像是《邻居》,讲海边两户穷人的故事。里面有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们很穷,食物只有面包和鱼。”我目瞪口呆,能天天吃到面包和鱼的,还叫穷人吗?鱼,我只在过年时才能见到,面包呢,过年时都见不到。不过,应该和大娘的黄包子差不多吧?因为老师说也是面粉做的。
外国真好!日子过得跟过年似的。
我于是日日盼着过年,盼着新衣裳,压岁钱,还有各种好吃的。
春节总算来了。大清早就起了床,穿戴好,迫不及待跑去向长辈们拜年。
“阿公阿婆,给你们拜年了!”
他们笑呵呵地,说好啊好啊,按照惯例,递过红包。接过压岁钱后,马上揣进口袋,不放心,又把手也伸进去攥着,生怕它一不小心掉出来。然后满大街去找拐子。这时候的拐子忽然变得很难找,千呼万唤也不现身。从街头寻到街尾,又从街尾找回街头,好容易找到了,他周围又围了黑涯涯一群人。
终于买到觊觎一年的零食了,迫不及待剥开,塞进嘴里。
和零食的亲密接触,一年惟此一度,就像鹊桥相会般,臆想的欢娱远远超过了现实的快乐。所以总觉得有些失望,怎么是这个味儿呢?不是应该更好吃么?
等我吃完三包瓜子两袋饼干,春节就过完了。转眼间,我又回到了嘴里淡得出鸟来的日子,这一次,馋瘾更是变本加厉,折磨着我年少的脆弱身心。
有一天,偷了家里两块钱,买了三根甘蔗,三包瓜子,三个汽球,请堂姐和邻居女孩吃和玩。
那个下午,我们玩得乐不思蜀,但等到黄昏,我就开始害怕起来。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狂风暴雨。我也不知道,那两块钱,对于那个只能靠售卖为数不多的几筐稻谷来维持生存的家庭,意味着什么……
那天夜里,我好晚才回到家。我在田埂边坐了很久,四周蛙声如潮,螟虫扑腾,露水一点点地将我的衣裳洇湿。当我的父母打着手电筒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趴在一丛草地里睡着了。
不知是怒急反静,还是父亲觉得我可怜,那天,他没有打我,也没有骂,只是说,“谗,可以,但要通过正当的手段。你好好读书,考上好学堂,就会有铁饭碗,吃上商品粮,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吃瓜子可以吗?”我说。
“可以!”
“吃冰糖葫芦可以吗?”冰糖葫芦可贵了,很有钱很有钱的小孩才能吃得到。
“也可以。”
“那吃大娘的疙瘩包子呢,还有大头雪糕,对了,还有我们语文书上讲的黑面包和鱼,可以吗?”
“都可以,都可以……如果你有了铁饭碗,这些东西你就会吃得厌……”我爸爸说。
我于是以为,铁饭碗就像哆啦A梦的口袋一样,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好的,我会好好读书,我要有铁饭碗……”
后来果然用功念书,说来可笑,让我努力的动力,竟是舌尖的卑微渴求。
到如今,我已经有了童年时孜孜以求的“铁饭碗”,也果然如父亲所说的将瓜--子、冰糖葫芦、疙瘩包子、黑面包和鱼,都吃得生了厌,比这些食物更好的美味佳肴、玉盘珍馐、龙肝凤髓,也品尝过许多。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直怀念童年时那种像信仰一样对食物的渴盼和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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